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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把她们翻出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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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上波从北京打来电话说,他喜欢北京的豆汁,一块钱一碗,又馊又酸,北京人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喝的,要老北京才喝得惯。江上波说这个,是表达他多么适应北京,跟北京前世有缘。而接电话的甘念,却正吃着一个朋友专程坐飞机从新疆带回来的阿布拉达尔曼馕,同时,喝着哥伦比亚咖啡。最乡土和最西洋的结合,也没有什么不好。也许人的情感和食物是有隐秘关系的,要不“爱情饮食业”为什么那么发达,人们越来越多去哈根达斯、星巴克之类吃不饱的地方,却越来越上瘾。可是,甘念很难想象自己会喜欢豆汁,甘念就说,看来你的爱好很特殊。江上波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甘念说,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江上波说,那是你身在此山中。甘念说,难道北京那边有人看出了你的价值。江上波觉得把话扯远了,连忙打住说,看你,想什么呢!我是一颗红心永远向着党。甘念说,你又没有签卖身契,何必呢,感情的事,还是随缘吧!江上波一听,以为甘念怀疑他有二心,急得抓耳挠腮,解释半天,甘念一再声明不在乎,江上波却认为她是说气话,说反话,絮絮叨叨声明好久,甘念不耐烦了,打住他的话头说,以后再说吧。放下电话,飞快穿好衣服,去追最近的班车。

    是早上上班的时间。蓝飞天公司自由,但也规定了打卡的俗招。其实打卡以后,很多人,不仅仅是业务员,还包括像甘念这样的设计师,会说自己有潜在客户要见,要出外办事几个小时云云,说自己掏了腰包,请客户喝茶,虽然十桩难成一桩,也显得自己十分敬业,哪怕十之八九,是见了同学或者****。

    蓝飞天的老板可不怕,业务员和设计师都是有硬性指标的,管你怎样,你的单要签到,你的设计方案要被客户认可,你的薪金才可能拿到。他是中南财大毕业的,学的就是怎样转嫁风险。千耽误,耽误不了他自己,万风险,风险的是别人。他私下对自己说,四条腿的熊猫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只要早请示晚汇报,天天催你的进度,日日查你的效果,你还知道你是蓝飞天的人,你又能飞到有多高。现在他嘀咕这些话,说的就是甘念,甘念因为要和俞非见面,外出的频率已经太高了,而平面设计师,大多数时候是应该呆在电脑房的。当时,甘念在老板头上高悬的“以人为本”的条幅对面,说自己要出外见客户。他说好,速去速回。但他的目光,却在甘念背后盯了很久。盯到甘念不见了,他的眼睛也有点疼了,才收回了目光,然后他想到了“炯炯有神”这个词。可是“炯炯有神”又有什么用,现在的年轻人,在乎什么不会在乎工作,世界仿佛乱了套,一切都摇摇欲坠。上个星期,他的一个哥们预言说,本世纪每个人将平均结三次婚,如果真是这样,他明天就要去搞财产公证,可不能好死了那个黄脸婆。当初落魄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天天为她洗内裤,照老人的说法,是要触霉头的,报应在后面,虽然今天看来,他是越过越好了,可他的心却还是有点碜。这样一想,他就忘记甘念的事了。

    甘念跑出了公司大门,乘电梯直奔楼下停车场,那里,俞非的车已经泊了很久。

    在电梯的起落之间,甘念庆幸着自己有一份时间相对自由的工作。刚才,俞非在电话里说,要甘念陪他逛商场,买T恤衫,过几天他就要到上海出差。甘念听到心便怦怦跳着,她记得她曾经说他适合穿白色,他是有紧绷绷的金黄肤色和明白眼神的男人,白色使他洁净而个性鲜明,他就接受她的建议,来见她大凡穿白色,虽然不适合这隐情的掩护,但是她高兴,她欣赏来着。而今天,他要让他出差的形象由她来主宰,这权力看似平凡,可不一般:小时候,是妈妈的;长大,是心上人的;后来,则是妻子一贯制的。现在要甘念做一回主,甘念就有了夺权的感觉。她哼着“一切权力归农会”的歌,燕子似地飞了出来。

    正是春夏之交,商场里闷闷的,甘念却没有感觉,好像没有温度,没有天气这一说。去年今日,她陪的是另一个男人,那时她像屈尊的女皇一样勉强,此时此刻,却是人家丢一块骨头,她也要追几十里,是更爱还是更贱,或许只是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所有微小的东西拼凑起来,叫做正好。你最愿意陪伴的,不一定是你最爱的,也不一定是最爱你的,但是是你最愿意的,当然,你最愿意的,也可能正好是你最爱的或者最爱你的,再当然,这个问题很复杂,可以把人搞到神经衰弱,甘念便不去继续想它,只指着ESPRIT专柜说,这是我最常穿的品牌。俞非瞟了眼,只“哦”一声,继续往男装部走。他还在想着昨天跟王行长商谈的追加贷款的事,没注意到甘念的暗示。其实甘念也没有暗示,甘念只是顺口说说。如果俞非真的甩一摞票子给她,她会觉得受了侮辱,如果俞非精心选个礼物送她,她又会瞧不起这种小男人气,但是,俞非连一张纸都没有送她,她又感到失落万分。

    一位营业员小姐说,先生小姐,这里有新到的款式,请随便看看,不买也欢迎。这句话很低调,吸引着甘念注意了一下她的脸,虽不漂亮,却没有一切阴暗的焦灼的东西。她们一般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显赫家世和花容月貌的女子,一个月挣的钱只够吃饭,但是她的眉宇间很宁静,没有愤怒过的痕迹,与人为善到永远的气势。甘念就心生了好感,因为这好感暗下决心要买她的衣服。一看牌子,是华伦天奴,很符合俞非不大不小的老板身份。细细在衣服里找,却没有适合俞非的款式。那个俞非,却在专柜口子似进非进地站着,哇里哇啦接手机,打手机,仿佛买衣服的是甘念,不是他。后来,甘念就在隔年的陈货里找到了一件白T恤,领上点缀着细细的两条黑线,款式精致斯文,甘念就叫俞非过来试。俞非于是合了手机,把皮包扔给甘念,一个人走进了试衣问。

    这寻常的熟稔的动作,却让甘念体会到了夫妻的感觉。甘念就着皮包带来的力道,身子微微一颤,竟险些掉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俞非从试衣间出来,走到镜子前严肃地左右照照。甘念替他翻翻衣领,转头问营业员好不好,营业员说,我觉得好,不过要看他自己喜不喜欢。甘念一听,更钦佩这位小姐,心下要死命撺掇俞非买下这件衣服,如若不买,甘念是要噘嘴拉脸的。正说买吧买吧,却感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却是个目光空漠的人体模特:披肩的酒红鬈发,洁白如玉的肌肤,高挑的魔鬼身材外,罩着今年最新款的时装,是贵妇的着装范本。甘念正待把头扭回,人体模特却开口说话了,你在买衣服?甘念狠狠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人体模特原来是真人,只因为一切太完美,又面无表情,甘念在一瞬间竟错把她当做了假人。

    这美妇人问的不是甘念,却是俞非。俞非一惊,回过身看见她,嗫嚅着说是的。现场气氛静默了两秒钟,俞非又活泛起来,他说,哦,这是甘小姐,为我们做设计,她是学美术的,我叫她给我参考参考。美妇人说哦,眼睛却没有看甘念一眼,仿佛甘念并不存在,而俞非,压根也没有向甘念介绍她的意思,但是甘念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她大约有一米七的样子,整整比甘念高大半个头,这种气质和身高,顿时把甘念压了下去。甘念就觉得自己在不断缩小,小到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有一瞬间,甘念以为自己不存在了,可是那女人的声音却提醒着甘念的存在。女人说,那你买吧,我还要去接孩子。晚上回家,别忘了到超市买一提纸回来。俞非就很驯服地答应了,而女人,却袅袅娜娜地走了,轻飘飘地没有人气,没有跟甘念,也没有跟俞非道一声再见,让人怀疑她是流落民间的公主。甘念在她眼里,不如一提卫生纸。

    后来的时间,俞非一直沉默着,甘念也沉默着,聪明的营业员小姐也沉默着。三个人就在这沉默中,开票,交钱,然后把衣服细致地折了,装在很高档的布纹纸袋里。营业员小姐说,欢迎下次光临。甘念向她点点头,却看见她的眼里盛了同情和担忧,甘念便知道了自己是弱者。

    在车上的时候,甘念打破了沉默说,她很漂亮。俞非说哦。甘念又说,她很高贵,也很傲慢。俞非又说哦。甘念说,她比我强一百倍。俞非便不做声了,只管安心把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走了一会,俞非说我送你回去。甘念没吭声。她知道他今天不会跟她在一起,他要去给另一个女人买卫生纸。临下车,甘念突然说,今夜有暴风雪吧?俞非回答,说什么呀!等我出差回来跟你联系。甘念说,随便。俞非看着她,却突然把她搂过来,狠狠亲了一下说,别想得太多,答应我,过快乐点。这样一来,甘念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俞非又吻她,全然不顾车外的人看见,仿佛抓紧这吻,可以驱散他内心的慌乱。

    后来,俞非就在夕阳的金辉中一个人驾车去超市。直到此时,俞非才把他和两个女人的关系从内心翻了出来,可是看来看去,却自己也看不明白。如果失去张静雯和典典,对俞非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而生命中没有甘念,就像做菜没有盐,人活成了张静雯和典典的驴子,没有了他俞非自己。那我要的究竟是什么,那我应该要的又是什么。俞非想到头疼,却无从下手,于是他说,对自己说,那我就活成泰山顶上一青松,活成江汉平原一棵树吧,管它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只等有足够的自然力量,或许是地震,或许是霹雳,把我震垮,把我劈倒,我还是真的我,我还算一个男人。

    这样一想,犹如女人泼了,撕下文质彬彬的脸,便什么都不怕,反而平静快乐起来。他在超市买卫生纸,第一次慢慢细细地比较了价格。

    而江上波,放下电话却右眼突突直跳。他想,究竟是左眼跳岩还是右眼跳岩,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问学友,学友也没人知道,反而说,左眼右眼都一样。江上波感到有点头疼。有时候,人会不相信玄妙的东西,有时候,人又会特别迷信那些。仿佛有些东西的发明,就是等在那里,随时为人所用。本来,江上波过去也说过,是指点甘念的时候,他说,既然信则灵,不信则不灵,那我就专信好的,不信坏的,那好的就灵,坏的就不灵。可是来了北京,人却没有了底气,时时疑神疑鬼。那天晚上,江上波一个人踅到长安街上。天气很好,建筑巍峨,灯光灿烂,街上的车和人都很文明有序。走到一处空地,有群孩子在玻璃幕墙的高楼下练习带球,小心翼翼却乐此不疲。江上波突然发觉北京的孩子不见得比乡下的孩子幸福,至少自己小时候练球,是可以随处找到开阔空地的;或者,纯粹的农民还会更幸福一些:在方圆百里之内,找一个低眉顺目的女子,生一个两个孩子。因为自己的力气比她大,可以在田地里唱主角,她便永远知道自己的从属身份,懂得做低伏小,也不会跟别人首尾不清(想到首尾不清,江上波的心竟然疼了一下。然后,他知道是一种假设,便没有继续疼下去,只继续想了下去)——是在有清风的晚上。一家人搬小板凳在院子里数星星。不谈范思哲,累。也不讲梵高,酸。只弯着手指算卖猪的钱。然后,编一个王村长李妇女主任的黄色笑话,明天拿到田里说给别人听。是的,我们都选他们当官了,我们造造他们的谣还不行吗!而且,为了节约电费,尽量少开电灯,少看电视。大多数时候,和她捂在被窝里,说白天不好意思说的话,做白天怕被孩子们看见的事……想着想着,江上波就笑了,全然忘了高三的那年在县一中是如何的头悬梁锥刺股,只差没让人帮着搞半夜鸡叫,就是为了躲开小地方的小家碧玉,找一个受过不大不小教育,见过不大不小世面,有着不大不小脾气,对艺术半懂不懂如甘念的女子。江上波不知道,自己在想象中,让历史的车轮倒转了。

    转得不远,旁边的座椅上有人发话了,孩子们,还练什么呀!没看到今天的报纸吗?有一颗行星要撞地球了!到时候,你们的世界杯宇宙杯,都得见鬼去!孩子们一看说话的是一中年男人,穿着地摊上常卖的那种衣服,就特不把这句话当回事。孩子们说,叔叔,你没看到晚报上已经辟谣了吗?那只是一种猜测。男人说,既然有猜测。而且是科学家猜测的,那就有可能。孩子们说,既然我们都活不长了,那我们陪你到夜市银行,把你的存款都取出来,我们抓紧时间去嚼羊肉串吧!话一完,几个孩子就拥到了男人身边,可怜兮兮地说,叔叔,让我们这些临死的孩子撮一顿羊肉串吧!男人一听着了慌。连忙说,我是下岗工人,我没钱。这块绿地是张国立和邓婕捐献的,他们有钱,找他们吃羊肉串去。说完,人像水蛇一般溜远了。孩子们笑着继续练球,旁边的江上波却被触动了,他蓦地意识到自己来进修,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至少目前不是一件好事,也可能若干年后会发觉是一件好事。人生翻来覆去是太奇妙了,但是男人,应该紧紧抓住自己目前能抓住的一切东西。

    江上波就在这个晚上对夜风说,结婚要趁早,结婚要趁早啊!犹如几十年前的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的焦急。

    第二天,江上波就买票回来了,而且没有事先告诉甘念。

    江上波把钥匙****锁孔的时候,有人却从里面拉开了门。开门的男人黑黑的,相貌有点凶,江上波吓得倒退了两步,还没定下神来,男人却先开口了,干什么!江上波说,我找人。男人说,找谁?江上波说,找甘念。男人说,没有。话音未完,“砰”地一声关了门,也不做任何解释。江上波站在门口,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对门的诗人却伸出头来说,她没告诉你搬家了?江上波说,没有,她没有。口气有投诉的味道,眼眶却潮湿了。诗人深表同情,说,搬走有一阵了,要不,进来坐坐。他的无边眼镜上,闪烁着一片细碎的光芒。江上波呆了呆,还是拒绝了诗人的好意。下得楼来,想到诗人和哲学家常常与不可理喻成同义词,自己的今天,又何尝不是只有天地可鉴。站了半天,心中甚是悲壮,悲壮完,才拨响了甘念的手机。

    甘念没有惊喜,反而责怪江上波没有提前打招呼。江上波并不申辩,只一味在手机里沉默。这沉默一会儿就将甘念的心泡软了,于是甘念说,你等着,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