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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中的那座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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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一会功夫,村子方向出现了几个人影。他们急冲冲地赶着,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近了,近了,五个五大三粗的青壮年,手里拿着粗细相同,长短一样的棍子杀气腾腾地赶了过来。地上漫起阵阵尘土。还未等他们到近前,父亲就拿着一条长凳站到了开阔的大路上。他们冲了上去,没有搭话,举起棍子就抡。眨眼间一根棍子飞了,,最前面的一个人倒下了;父亲在前面跑,又有一虎快追上了,父亲一个转身,迅速地砸向他,他还没来得及躲闪,棍子飞了,人也倒下了。半盏茶功夫,五虎都倒在了地上。树底下的人都看呆了。他们也闹不清父亲怎么就那么不伤毫发地轻轻松松地胜了。他们也从不知父亲还会打架,打的还这么巧——这就是武术吧。五虎躺在地上,哼哼着,也许在他们出世以来就从未经历过这各败局,并且是败的如此的狼狈。父亲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旁人拿来板凳,老人倒上茶水。五虎服了,五个人的联合也没能治得了一个人,他们的确服气了……

    母亲说从此父亲扬名在外。还说,其实关于他的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像在青岛的公交车上怒斥小偷,赶集时斥责集霸等,都给父亲带来了极高的声誉。这一切,都缘于父亲的武术。关于父亲的武术,母亲说是在部队上学的。但村里有的人说父亲是跟本村的一个武师学的。不过圈子里的武友澄清说父亲的武术不在武师之下,父亲到场子里,常常是教别人的,与武师的交手也只限于切搓。我想,也许父亲最初的武艺是在部队上学的吧。父亲曾当过兵,是新中国海军舰队的第一批海员,服务于潜艇。可惜我们慑于他的威严,而怯口问他的事情;也疏于和他沟通;更多的原因则是父亲几乎不怎么谈论自己的事。他只有对自己曾是海员且是新中国的第一批海员这件旧事,极为骄傲。每一次地谈起,极少见笑容的脸上会放出喜悦的光彩。他说由于他长的高大,责无旁贷地成了排头;由于他动作规范标准,荣幸成了班长。他一直都很怀念部队上的火食。他说当初之所以当兵,也是由于家里吃不上饭而想找一条活路。他说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多那么美味的罐头,什么样的也有;他说如果母亲和爷爷不到部队上去找他,不将他拽回来,也许全家人都就到青岛了(当时舰队在青岛)。话说到这份上,父亲并没有什么后悔之意,但母亲往往就不愿意了,她会说那你能有这么多孩子?父亲只是笑笑。话题也从此搁浅。

    父亲,您珍爱的茶具依然在,母亲依然精心地收藏着这套早已消融了您的气息的用具;但在某个时候,它一如您在世时,默默地坐在那里,淡淡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陪伴着日渐苍老的母亲。母亲常说您是她的大山,没想到这山会倒塌地如此早,如此快。这时的母亲总是长长地叹口气。我的心里的泪哗地来了。我又看到了您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推着小推车卖茶叶的情景。您的胃早已疼痛了,但一直不肯去检查,只是在家里吃点止疼药。我知道,您是怕花了小女儿上大学的钱!当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您才放心地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全家人悲痛万分——癌症晚期!虽然都瞒着您,但我们不能自抑的悲伤还是让您猜出来了。您在遭受了半年的病疼折磨后,看了看我,心有牵挂地走了——您牵挂的人依然是我,因为那时我的工作还没有着落。

    啊,父亲,您又何尝不是我的大山呢?我的大山又何尝不是在瞬间轰然倒塌了呢?但您的无言的教诲,更像是一座大山,在我的内心深处矗立着……

    父亲是一棵漆树

    一年中天气最热的那段日子,是父亲最忙碌、最苦累、也最饱受煎熬的日子。

    在夏至来临的前十天里,父亲就要开始着手割漆的一切准备工作。先是剁漆钉。父亲从很远的山上砍来一种叫做栗树的坚硬木材,将其锯成长九厘米的小段,用斧头破成小块,再用弯刀把这些小块削成一颗颗厚四厘米的木钉,削木钉的过程很慢,一天再努力也不过七八十颗,而我们家通常用的木钉至少也得三百来颗,就这样不停的削上几天,再有老茧的手也会磨出几个乌黑的血泡。漆钉削完后,还要放在火上面烘干,这样便会坚硬如铁钉,人踩在上面安全、放心。接下来是修整漆路。漆树林一旦成形后,里面便少有人再耕种,一年半载就会变得荆棘丛生,父亲用弯刀在这荆棘丛中砍出一条漆道来,以便割漆时施展自如,无羁无绊。第三道工序是放漆水。据说这还得深谙漆道的老漆匠放出来的口子才会流出更多的漆,因为他们能够综合漆树的纹理、阴阳等因素,准确地找到最佳的位置,用磨得锃亮的漆刀割出一个“V”字形漆口来,一棵风华正茂的漆树可放六至八个漆口,主人舍不得多放一个漆口,因为他们懂得在摄取的同时还要晓得爱护;一棵老态龙钟的漆树,即使身体已被割得遍体鳞伤,也要放四、五个漆口,漆树就像蚕:“到老漆方尽”。一个漆口要割四刀,“V”字形左边两刀,右边两刀,放漆水的漆一般都以敬漆神的方式浪费掉了,那些汁液顺着漆口冲出一条道,如果这条道淌的较长,放漆水的师傅就会偏着脑袋,洋洋得意的瞄着主人说:“信吧,我们放的漆水就是找到点子上了吧”。此时,无论是主人还是放漆水的人眉宇间都会荡漾着得意的笑。割漆的第四道工序是打漆叶。漆叶是在山上采集一种叫做“金刚刺”的叶子,这种叶子韧性好,厚薄适度,似乎是天然用来接漆的,遗憾的是这种叶子是一次性的,后来人们多有创新,以塑料纸来替代,这样可连续使用一年。除此之外,还得有一把钢火好的漆刀,几个漆桶,一套漆衣,一个小竹篓。

    父亲割漆适逢暑假,他每天起得很早,我经常恍恍惚惚地被他关门的声音惊醒,下意识的朝窗外一瞥,天际的亮光若隐若现,然后心里总会掠过一个念头:父亲真是苦啊!就又沉沉地睡去。早晨的空气很好,父亲通常在割漆,我通常是在酣睡。当我从床上爬起来,吃过午饭后,已是中午十一二点了,六七月的太阳熔炉一样炙烤着大地,天空万里无云,蓝得让人生厌,放眼望无,到处都闪耀着一团团火焰,令人眩晕得不行。人们很少出来活动,更不用说干农活。知了扯着嗓子在漆树林里、苞谷从中狠命地叫喊,似乎永远也不知疲倦。这时候,父亲还在山上割漆,这么大的热天,又渴又饿,他还在蒸笼一样的漆树林里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父亲真是苦啊!

    漆对皮肤的腐蚀性很强,然而有的人不怕,有的人怕。前者即使不小心沾上,把韭菜揉碎,挤出汁液涂在上面,一两天便可痊愈;后者就是离漆近点也会被漆冲到,要是直接沾在皮肤上,那就惨了,这灰白色的液体会令你奇痒无比,继而发红、发肿、发烂,折腾着你几日不得安宁。父亲属于后者,每次割完漆,脸上、脖子上、前胸都会被漆严重侵染,肉皮变成了一张揉皱了再展开的纸片,我感觉这张纸片若用手摸起来,无异于是在触摸老漆树皮。这层皮十日之内会蜕去,长出的嫩皮又被侵染。父亲割一茬的漆,从夏至到秋分,身上的皮也会蜕很多次。我常听他说全身都是僵着的,肉皮绷得紧紧的,我就仍不住想:这种“绷得紧紧”的滋味该是怎样的呢?没有割过漆的人是咋也体味不到这种熬煎的。可是父亲毫不惧怕,他毅然一次次的承受这蜕皮的痛苦!

    我终于看清了父亲是怎样被漆折腾得这般惨相的。那天中午我给他送饭和水,当我气喘吁吁的爬到半山腰的漆树林时,他果然正在奔忙,每棵漆树他都会光顾两次,先是从左边顺着漆道一路割向右边,然后停下来,随身坐在石块上,一支劣质香烟吸完后,他又从右边顺着漆道一路收向左边。割漆和收漆都不敢有半点马虎,尤其是收漆,父亲年纪大了,手脚笨拙。只见他一只脚站在漆钉上,另一只脚使劲地缠住漆树,从“V”字形漆口下方小心翼翼地取下漆叶倒入漆桶,每个漆叶里面汇集的漆最多有五钱,父亲是十分之一钱都舍不得糟蹋,总是将漆叶摊开,放在左手掌心里,伸出食指顺着沾满漆渍的叶子使劲一捋,漆叶便干净如初了,父亲食指沾满了漆,他又在漆桶沿上用力一刮,漆桶内即刻多出一滴两滴漆来。他不停地捋,不停地刮,不停地瞅,所以导致许多部位被漆所伤。父亲见我在一旁“欣赏”他割漆,满脸的辛劳疲倦马上被一时的欢悦镀得铮亮,“今天的漆还要得,可能比昨天多几两,像这样下去,要是天气不下雨耽搁,今年还能整个三四千块钱”。父亲说这话时,干瘪的脸上掠过一丝笑靥。我知道他想笑,是脸上的肉皮绷着,让他笑起来扯着疼。我的心里瞬间澎湃着一股汹涌的潮。父亲站在老漆树上,他的身躯竟然和树一样,陡然瘦得叫人心慌。割漆挣来的钱啊!

    如果不是漆的价钱可观,我想这世上少有农民会喜欢上这个苦差事。农民的几个钱来得太不容易了,做苦工一天累到黑也只捞个百儿八十元,还得受别人的脸色,甚至一年到头拿不到钱;割漆不一样,苦是苦点,但割的有尊严,割的理直气壮,有时还会割出一种骄傲,因为割漆等于挣的是现钱。我总记得九八年的时候,那一年的漆价空前高涨,一斤卖到了五十元,更有聪明的人在漆里做手脚,五斤能整出九斤来,这样多划算啦。然而我的父亲,我的爸,他终究是老实憨厚的庄稼人,他不做假,还振振有辞地说什么昧良心的钱他不要,结果我到城里上初中的报名费硬是用去了他三四斤上等漆。

    时至今日,土漆的价钱稳在了八十元钱一斤,一天割他几斤漆,在农村可算是高收入了,难怪父亲会为涨几两漆而高兴呢。土漆之所以会有这么好的价钱,其一是它的名气好。它素有“国漆”美称,是天然涂料,远离化学有害物质。其二是它性能佳。生漆具有耐酸、耐碱、耐高温、耐腐蚀、防锈、防潮、防幅射、绝缘等众多特性;其三是它用途广。生漆用于漆制工艺品、木家俱、古建筑,不仅漆面光洁,能防腐抗热,经久耐用,而且色调深沉稳重,亮光可鉴,一点也不比美其名曰的钢琴烤漆逊色;被称为“涂料之王”。这样的好东西,让人用着能不一百二十个放心吗?

    退耕还林后,父亲载了很多的漆树,有的正在茁壮成长,有的已被割断最后一根经脉,奉献出了毕生的精华。父亲还在割,明年、后年……他说老了实在割不动了,就让我暑假回来学着割。父亲为了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前几年为了供我在外地求学,有时下雨天都在干活。我知道父亲现在已经“割不动”了,但我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任他最后的年华和漆树一起渐渐的老去!

    我祈望我苦命的父亲早日结束这苦累的日子,好几次,我竟梦见父亲变成了一棵老漆树,他笑盈盈地喊着我的乳名说:“你……来……割……我……吧……”。

    草记于庚寅年中秋前夜

    父亲的酒壶

    父亲嗜酒。不管闲忙总要喝上几盅。

    那时,喝酒挺讲究,不能把酒从瓶子里直接倒到酒杯里,斟酒需用酒壶,所以酒壶的用处很大,也是一个家庭体面阔气的标志。

    父亲走了,可父亲的酒壶还依然静静的放在厨里,没有人动它。这个酒壶伴随父亲几十年,为了拥有一个体面的酒壶,父亲没少用心思。在没有这个酒壶之前,父亲喝酒用的是一个粗糙的瓷酒壶,这样的酒壶显得很不上档次,对于很要面子的父亲来说,这简直就是耻辱。那时,最流行的是铝制酒壶。这铝制酒壶外表好看,嘴也比瓷的细小,所以用起来很高雅。要是有一个铝的酒壶该有多好呀!父亲做梦都盼着,盼望能有一个铝酒壶。

    有一天,大街上来了两个制作铝壶的工匠。父亲吩咐母亲,把平时攒的所有的铝铁拿出来,去打一个铝酒壶。为了这个梦想,母亲平时十分留意含有铝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点含铝的成分,母亲都把它拣出来,单独放在一起。父亲平时外出,如果发现有铝的东西,也要尽量搞到手,拿回家来,交给母亲。就这样,母亲已经攒了一些,把它们都拿出来,父亲看到后,十分惊喜,高兴的说,够了,满够了,打一个铝酒壶还使不了。母亲找来一个篮子,父亲专门挑出含铝成分多的盛上,兴高采烈的往大街上奔去。

    已经有几家送来了,还轮不到,父亲只好蹲在一旁,一边抽烟,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生怕被工匠给偷换了料。看着一个个铝酒壶打造成功,父亲都替那些人高兴。在观察的过程中,父亲也暗暗的弄明白了酒壶制作的全过程,也察觉到了工匠如何替换下纯铝的小动作。

    终于轮到父亲的啦,父亲把铝亲手交给两个铝匠,并且还仔细交代了一些。铝匠告诉父亲,不用蹲在那里,有事就去忙,可是父亲还是不放心,直说没事,没事。

    父亲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的酒壶打造的每一个过程,几乎每一道工序父亲都要上前问一问工匠是如何操作,并且还特意嘱咐几声,生怕出现什么意外。两个工匠认认真真的给父亲打造着,由于父亲盯得紧,他们没有掺假作弊的机会。父亲对自己的酒壶打造过程非常满意。只是接近尾声时,壶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父亲立刻让他们做了纠正,直到满意为止。

    当工匠把酒壶细致打磨完,交给父亲时,父亲双手郑重的接过酒壶,然后用力的捧在手里,十分得意的回家了。

    父亲终于有了一个体面的满意的属于自己的酒壶,自然欣喜万分。要知道,过去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父亲都要东借西借,跑遍半个村庄,才能借到一个像样的酒壶。现在,父亲有了自己的酒壶,当然格外珍惜。父亲自己仔仔细细的洗刷一遍后,又吩咐我去刷了一遍,直到他觉得很干净了才罢休。当天下午,父亲用这个刚刚做好的酒壶温了半壶酒,就着几个虾皮和一根大葱,还有上次喝酒剩下的半个鸭蛋,很舒服很痛快的喝了一气。那个得意,那个满足,就甭提啦!

    以后,只要来客人,父亲都要拿出这个酒壶招待。当然逢年过节,需要祭祀的时候,父亲都要吩咐用这个酒壶斟酒,还嘱咐一定要多刷几遍。父亲原来的那个瓷酒壶,就悄悄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有一回,父亲自己不小心把酒壶从桌子上弄掉了,酒壶肚子磕了一个大坑,父亲很是恨自己。平时,父亲比较细心,做事从不毛毛糙糙,可是那天由于父亲饮酒过多,显然手脚有些不灵便,在拿酒瓶时,用自己的棉袄袖子搡了一下酒壶,结果酒壶就从桌子上掉下来了。因为这,父亲还特意惩罚自己,一个星期没喝酒。

    有了新酒壶,父亲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为了父亲的健康,很多人都劝父亲少饮酒,父亲听不进,还是那么固执。有几次,父亲还喝醉了,吐了酒,倒在了地上,我们吓得不得了。于是,母亲就吩咐我们把酒壶给偷偷藏起来,可是找不到酒壶,父亲就发脾气,我们更是害怕。最后,我们和父亲达成协议:每次只许喝四杯,不许喝醉。可是,父亲哪里控制得住自己,常常超出规定,我们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