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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嫚听见隔壁客厅里拨电话的声音,似乎是要什么招待所。杨燹这么晚还给谁打电话电话“咔嗒”一声又挂上了。她听见他在房间里踱步,一种焦躁的情绪被贯通的木质地板传导过来。她的睡眠总是很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醒来一摸脑门全是汗。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长这么大的。她喜欢夜,夜似乎能庇护她,比隔壁那个男子汉的庇护更为可靠。
杨燹头一次出现在宣传队院里,黄小嫚就认出他是谁了。他完全忘记了她。(童年,有多少荒唐的事值得浪费记忆呢?)她当时对他的出现很惊讶,甚至惊喜:不管他曾给过她怎样的待遇,他毕竟是除父母外第一个触碰她的人。那种触碰在童年是可怕的,疼痛的。而如今,疼痛淡忘后剩下的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女孩子的原始意识对异性的强悍的羡慕。那时,她怕他,痛恨他,但同时又觉得,一个让人害怕的人才了不起。她听过有关魔王的神话,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魔王就是他那个样子。魔王是可畏的,但他能轻易征服一颗心。
这“黑皮魔王”领着一帮男孩坐在省委大院的台阶上,见她走过来便齐声喊:“你爸是个大右派!你妈是个小破鞋!”她当时只有三岁,既不懂“大右派”也不懂“小破鞋”只知道父亲在她生活中消失了,母亲常常把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领回家来。她上幼儿园不再有人接送,母亲总是很忙,因为那个络腮胡子只有一条臂膀。她不明白为什么少一条臂膀的人反而会多出那么多事儿。从幼儿园回家是触目惊心的,那个黑皮肤、高个头的男孩说不准会从哪里蹿出来,给她几拳或几脚。她永远忘不了他那双野性的黑眼睛里,闪着那种虐待小动物似的快意。黑皮是群男孩的头目,好似山大王终日被一群小鬼东簇西拥。她记住了这冤家叫什么“小显(燹)”
母亲不再放心她出门,把她反锁在屋里。她有一个洋娃娃,是两岁生日那天爸爸送给她的。洋娃娃承受着她的孤独、溺爱和突如其来的怨艾与怒气,她会把她在外面所经受的一切照样对洋娃娃重演,就象母亲对于她。她打它,骂它,把它摔得“哎哎”作响时,又象妈妈哄她那样再抱起它。洋娃娃终于不堪忍受这无常的喜怒,从破碎的躯壳里撒出许多锯末,渐渐瘪了。她不再有什么伙伴,就搬了个高凳子站上去,双手抓住窗栅栏,成天向外呆望。但就这点乐趣也很快被妈妈剥夺了。因为有一天她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破了颌,妈妈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层厚纸,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里输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试过,任她怎样踮脚尖,也只能稍稍露出个额头。但她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虽无快活可言,毕竟终日太平无事。
有一天,她听见有两个熟悉的嗓音在门口对话。
“是这儿吗?”这是个成年人的声音。
“是这儿。她们去年搬到这儿来的。”
她突然辨出,说话的男孩就是那个经常请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们干吗?”那黑皮冤家问。
“我想看看我女儿可惜家里没人。”
女儿?是爸爸看她来了?是那个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样的爸爸?她不敢出声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她家有人”黑皮说。
“可门是锁着的。”爸爸充满遗憾。
“她妈上班时总把她锁在家里。”男孩又说。
“为什么?”
“不知道。”
亏他说不知道!
“我帮你撬开门吧?”男孩挺在行地建议“我去找个起子”
“不用了!这多不好。我下次来再看吧。”光听声音,爸爸象个老太婆“谢谢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里的女儿终于忍不住把嘴巴贴在门缝上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呀!”
“!”爸爸却没有一点声音。
“爸爸,你走了吗?”
她趴下身子,肚皮贴着地,看见门下面有一双很大的脚——总算看到爸爸的一个局部啦。
“爸爸,我看见你啦!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呀,孩子。没关系,爸爸能听见你讲话。你长高了吗?”
她从地上爬起来:“爸爸,你别走,你等着”她搬来大凳子“爸爸,你别走哇!”大凳子够不着,又摞上小凳子。她一级级攀上去“爸爸!你看得见我吗?”
她的额顶只稍稍够着最高层的玻璃,她只看见高处的天空和白杨树梢,但她希望爸爸能因此看见她。
“好乖乖!”爸爸冲着那个额顶惊呼“你要摔下来的,快下来!”
“爸爸,我长高了吗?”
“长高了——你快下来!”
“你看见我了吗?”
“爸爸看见了。听话,快下来,要摔坏的!”
“我也看见爸爸了”
她在扯谎。她的脚和脖子都因吃力而微微发颤了,而她的视野仍是那些与爸爸无关的天和树。
“你快下来呀!别惹爸爸着急”
“不,我唱个歌给你听。爸爸,你没走吗?”
“没有,爸爸在这儿”
“我唱啦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她拚命放大音量而走了调,听上去象哇哇乱喊。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只恨自己会唱的歌实在太少了。她唱得完全忘情了,不知唱了多长时间,等到嗓子开始发劈的时候才停下步。她向外面问:“爸爸,好听吗?”
门外没有声音。她慌忙从凳子上下来,又是那样肚皮贴地往外看:那双大脚不见了。不——见——啦!
她伤心地喊着:“爸爸——爸爸——”
“别喊了,你爸早就走了。”这黑皮倒没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给你的糖被别人拿跑怎么办?你爸给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以后不打你了。”
她管不着他以后怎样,她只一心想看爸爸。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回来看她了。
孩子看母亲结婚的事是不常有的。而她却遇上了这份荣幸。记得那年她满五岁,妈妈和继父要带她走了。继父用独臂牵着她,她跟着这对成年人只能紧跑慢跑。走了一会儿,她渐渐发现有个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是一双小皮鞋的咔噔咔噔的声音。她从皮鞋的声音听出这个跟在后面的人是谁。到了汽车站,汽车开过来了。她回过头,那黑皮站住了。他眼睛里有点遗憾,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没来得及做。这时继父用独臂把她抱起来。五岁的她只有三岁的身高和重量。他们要上车了,这时她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想挣脱继父,逃到他那里去,哪怕是去挨揍。车开动时,她从后窗里看见那冤家狠狠转过身,又狠狠踢着一块石头蛋儿往回走。他那一身蛮劲似乎总得找东西消耗掉。车开老远了,她看见他还站在很宽的马路中央,张大嘴在呼喊什么,也说不定在咒骂什么。她心里有点不大对劲儿,虽然那时她还不懂人们给这种复杂情感下的定义叫“怅然若失”
小耗子不明白她此刻怎么会躺在这片干爽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过来了。赞比亚那身躯似乎是一张摽得很结实的筏子,居然没被推来搡去的激流冲散架。他真结实,真捧,他的生命从来不肯向死神轻易妥协。不过他现在象是一动也不能动了,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黑黑的脸在晨光里显得瓦灰瓦灰的。湿衣服裹在他身上,胳臂上的肌肉棱棱块块,似乎永远是一种运动状态,他脖子和肩膀没有鲜明的过度,这是那种强力的象征。她抱着双膝,坐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条伤腿上,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裸出模糊的皮下组织,她不由战栗起来。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这样浑身潮叽叽,凉冰冰,真够受。趁他睡着,是否该把他的衣裳脱下来晾晾?顺便也可以处理一下他的伤口,她还有一个未启封的急救包。可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解除武装”会怎样看她,会认为她不懂害臊吗?现在是打仗,没什么处女与童男,只有中性的战士。她咬了咬牙,按照应该做的那样做了。
她笨手笨脚地替他包扎着,动作稍重,他便轻轻抽搐一下,但并未惊醒。这伤口简直不象样了,再不包扎就会化脓、感染、得败血症。她透过伤口剖面的几个层次,看见了那白生生的骨质。缠完最后一圈绷带,她总算透出口气来。战争一下能让人看清另一个人的骨头,这在和平时期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看上去可不象他的性格那样粗糙。甚至称得上细腻,微微发亮,象铜器。她这是第一次触摸男性的身坯,何况又是如此精壮的身坯。她突然把脸贴到他胸口,想听听他的心跳是怎样轰轰烈烈,但一阵臊热,使她缩回脖子:他毕竟是个异性啊!这就是男性,她从来不敢企望他们青睐的热血男儿。她退得更远一些,惊讶那鼓满力量的肌肉,叹羡他粗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么?连熟睡时都显得那么不好惹。
只有在这个男性面前,她才头一次感到自已是个女孩子。发育不良的外形并不说明她内心的一切都无所萌动,她的青春期虽然那样含混,无人理会,但毕竟在作用着她的身心。他是不会喜欢她的,不会理睬她自童年就滋生的那股倾慕之情。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她,只把她看作人群中一个晃来晃去的个影子。没错,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
昨天他为了掩护集体,自己留在那座磨坊里。他们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见那磨坊塌了。她瞒过集体,独自跑回来,或许能救他,或许就和他死在—块。和这样强壮的灵魂一同长眠,死就没有什么凄冷寂寞可言,就可以一笑置之。没想到她救了他,此刻又与这个活生生的男儿呆在一块,象是(她甚至巴望)永远也不会有人打搅他们。一只虎,只有在它熟睡时人们才能守着它,在近处欣赏它斑斓的花纹。
更冷了。她打开包在武器外面的胶皮雨布,给他盖好,不然仅穿着短裤背心的这个男子汉也难免在清晨的冷雾里着凉。他动了一下,她惊得躲到一边去了。
赞比亚在睁开眼的同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一觉睡得象死了又复活似的。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这身装束,小耗子哪里去了,忽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一声细弱的惊呼:“你别往这儿看”
他听出是小耗子的嗓音。他扭过脸去,背朝着那灌木丛。刚才的一瞥,他的目光只从一对尖削苍白的肩膀上掠过。他的和她的军装同时被摊开在旁边晾着。他用手摸了摸,还有一点潮意。但他很快穿戴整齐了,相信体温很快会将它烘干。他站起来时头有些晕,不知是头上的伤还是饥饿的缘故。他将那块雨布往灌木后面一掷:“喂,你披上吧,要着凉的。”他不知道她已冻了两个钟头了,因为她总不能和他同钻在一块雨布下面呀。
“好了,你可以转过脸来了。”
他开始擦枪,仍把背对着她。一阵窸窣之声后,他身旁出现了一顶“微型帐篷”——那雨布披在这个矮小身体上显得宽敞无比。
“你的伤怎么样”她问。
“谢谢你替我包好了。”
“我是问还疼吗?”
“好多了。这该死的子弹全受了潮。”
“昨晚上真险”小耗子有些胆怯地笑笑“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经淹死了。”
“要不是你呢?我现在还在那破砖烂瓦里等死。得啦,咱们别在这儿互相吹捧了。”他哈哈一笑。
这时他转过脸,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怔了一下,思索一会,接着又去端详她
“你过去见过我吗?”他问,盯着她不放。
“怎么会没见过。你不是常到我们寝室来找荞子么”
“我不是指这个。小时候的事你都能记得清吗?”
“那要看什么事了。”
“比如你挨了别人的打”
“对打过我的人我都不会忘。”她打断他,并阴暗地笑笑。
赞比亚恍然大悟。那个对着越走越远的爸爸叽叽哇哇唱歌的小女孩啊他使劲擦着枪,小耗子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她装儍。
“说你就是说我揍过你!”赞比亚不知在对谁恼火。
“有什么可说呢?我们那时候又不是朋友。”
“那现在作朋友!”
“谁知道我们还能活多久?”
“你活够啦?”
“打仗嘛。”她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
赞比亚又开始摆弄枪。他从小就爱枪,象与这残酷的家伙有不解之缘似的。
“你放心,有我你死不了。”他朝远处校正准星。
“我不怕死。你以为我怕?”她说“在战场上死的人都是英雄。”
“你少想些怪念头。”
“当英雄有什么不好?怎么是怪念头我活看别人总讨厌我,叫我小耗子”
赞比亚手一颤。这小耗子怎么了?今天怎么忽然有了如此强烈的倾吐欲?就象把他当作一个久违的知己,虽然他曾经只用拳头与她交谈过。可见这个小可怜平素是没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甚至没比当年长高多少
黄小嫚想起她头一次坐火车。那是开往上海的火车。妈妈搂着她说:“以后就好啦,咱们走得远远的”
远远的,确实。这一走就是几千里,从长江上游直到它尽头的入海处。她不喜欢这繁华的大都市。这里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词来给人下定义。比如里弄里的人就叫她“拖油瓶”当第二年母亲生下了妹妹之后,她开始体会“拖油瓶”不仅是听上去难受了。继父对她不好不坏,或者叫不理不睬。但母亲却变了。
母亲是个懦弱而柔顺的女人。美貌是她第一大不幸。她给人的印象仿佛一遇风浪就会毁灭,而她的身世却又是从不息的风浪中跌跌撞撞地爬出来的。为了寻求保护,她在第一个丈夫进劳改农场不久即投入第二个丈夫的怀抱,带着深深的自卑和自责组建了另一个家庭。在新的丈夫面前,她自卑。这自卑一半来自打入“冷宫”的前夫,一半来自由她拖来的女儿;而在女儿面前,她自责,因为她使女儿失去了完整的生活。她被双重感情折磨着。她带着女儿踏进这个新家时,头一句话就伏在女儿耳边说:“这是人家的家,你以后要识相,别惹人讨厌。”从此,这个刚满五岁的女孩把“识相”和“不惹人讨厌”当作人生第一宗旨。她学会了察颜观色,象妹妹那样撒娇任性在她只能讨苦头吃,所以她乖觉地把一切动作和表情都收敛到最轻最小最不引人注目。
继而,她又多了个弟弟。三姐弟在一块,她成了最矮小的,妹妹动辄就说她是“僵萝卜头”她也觉得自己不会长大只会长老。她与弟弟或妹妹发生冲突(她一忍再忍也免不了的冲突),母亲总是骂她,继父若在场,她便骂得更凶,甚至会伸手去拧她。事后,她又会疚痛万分地塞给她一小包吃的,或饼干或糖果,象做贼似的四处望望,再对她说:“小冤家,你以后别叫我作难啦!要是你再识相些,我舍得打你吗?”这时母亲眼圈照例要红一红,再叮嘱一句:“东西你悄悄吃,千万别让弟弟妹妹看见!这是妈妈特意买给你的。”
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妈妈。她习惯了躲在被窝里吃东西。
有一次,她放学回来正忙着做饭,弟弟把书包一撂便冲进厨房,转了两圈从碗柜里抓了根剩油条吃,吃完嘻嘻哈哈地将油渍渍的两手往她头上抹。她左右躲闪,而这个小家伙正闹到兴头上,一边抹一边嚷!“谁叫你长那么多头发!最好你倒过来,当拖把拖地板!”她头发被揪疼了,斥了他—句:“你就不能让我好受一会儿吗?”弟弟仍嘻嘻直笑“谁让你长这么多头发?辫子粗得象牛尾巴!”她一面用握着菜刀的手护着头,一面向弟弟告饶:“让我做饭吧,吃了饭大人还要上班呢”不料弟弟却尖叫一声跑出去,控诉道:“妈你看呐!她拿菜刀吓煞人!”未等母亲答腔,继父上前用他的独臂把弟弟护在怀里,真象她要杀人似的。
母亲叫唤起来:“小嫚,你过来!”母亲从不肯背地惩罚她,每当打她或骂她必定当着继父的面。她明白母亲很怕继父,虽然他只有一只胳膊。母亲常为讨好他演一出“苦肉计”这时母亲不问青红皂白给了她一巴掌:“你这讨债的!我过去怎么告诉你的!还记住不?还记住不?”她且骂且打且观察继父脸上的气象,而这一天继父不知为什么“连续阴雨”母亲的“苦肉计”也不能奏效,直到她实在忍无可忍,一扭头冲出家门。
她希望这一跑能惊动他们,希望母亲会追她回去。可她直跑了两条马路才发觉自己根本无须再跑。跑,也是自作多情,压根就没人会追她,她停下脚步,肚子饿极了。而此刻一家人或许正吃着她做的饭菜,象以往一样胃口不减,只是妹妹碗里的肥肉没地方扔了。
她一直在马路上溜达到晚上。她决心在外滩的长椅上过夜,这样非吓他们一跳不可,因为她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她躺在长椅上,设想着全家怎样互相埋怨,妹妹肯定会吓哭的,母亲一定后悔极了,继父说不定也会楼前楼后转转,呼唤她几声。全家人会在这时不约而同想起她种种好处来,不约而同地仟悔和内疚。想到这些,她对自己这次出走满意极了,简直可说是欣喜若狂。突然,黄浦江向她袭来一阵冷气,几个铜板大的雨点掉在脸上。她还未来得及考虑往哪儿投奔,全身已被浇透了。她漫无目的地在大雨里跑着,这时她感到跑也是可笑而徒劳的:没有目的,又何苦跑呢!她停下脚步,趿着两只因浸透雨水而重极了的布鞋。忽然她发现前面有个日夜服务的邮局,是供人在夜里打长途电话或发电报的。她走进去,把正在打盹的值班老头儿吓了一跳。
天亮时她发起高烧来,闹到最后受惩罚的却是自己。在那老头儿的一再催问下,她把母亲的工作单位告诉了他,此后便昏迷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伏在母亲的脊背上。母亲瘦弱的颈子朝前伛着,她清楚地看见一个个凸突的颈椎顶起苍白的皮肤。忽然,她感到两滴泪珠滴在她的手背上,接着又是两滴,又是两滴因为生病——一场连续高烧了一周的大病使全家改善了对她的态度。妹妹居然在她床边怯生生地坐了那么一会儿,继父也轻手轻脚走进来,问她几句闲话。倘若不是这场病,她这次出走很可能是另一种结局:全家共讨,指控她惊扰得他们一夜不曾睡好,等等。生病真好,她咽下药片时想。
她无意中得到一件法宝。这法宝起码对母亲是有力的。那次病的最终诊断是大叶性肺炎,病愈后她的右胸仍时常隐隐作痛,那是留下了病灶的缘故。每当母亲又象过去那样打她骂她时,她便捂住右胸,脚步踉跄地躲到自己屋里,大声咳嗽,咳得象要背过气去。如此几次三番,效果渐渐不灵了,就象“狼来了”喊过三遍便无人理会一样。大家见她不过咳咳而已,妹妹便对不安的母亲说:“她装的,哼,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想吓唬我们!”母亲终于在她又一次大咳不止时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老实说,是不是装病吓我?我这就带你去医院,给你检查!”她的咳嗽止住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站在黑暗的过道里,希望自已再一次着凉,希望赤着脚和光着的身子把夜间的冷气吸进去,变成高烧,比上次更可怕的高烧,来验证她并非装病,让妈妈为她的质问羞愧,让她再次掉眼泪。奇怪的是事与愿违,这样连续冻了几夜,她疲倦透了,上课被老师叫醒好几回,可就是偏偏不发烧。她用这法宝也只是惩罚了自已,同时认识到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学乖,忍让,别无他径使自己得到安宁。
十五岁那年,母亲托人情送她跟几个孩子一道学舞蹈。那时私人教授琴技歌舞的很多,因为有的是不愿修地球的孩子。母亲答应给一笔优厚的学费,那老师才将她收纳下来。两年后,凭这点资本,母亲领着她四处投考部队文工团,目标从大军区文工团降到军一级宣传队。她知道她一旦离开这个家,母亲的生活将轻松许多。为使母亲卸下她这个包袱,她使出全身解数,顾不得害臊忸怩,每每拼出一身汗。而就连这军一级宣传队,也对她侧目而视,连让她复试都勉勉强强。母亲对主考人黎队长倾诉着,喋喋不休地央求着,她一再说:“你们千万收下这个孩子,这孩子最肯吃苦,最听话”主考官终于被打动了,或者说被感化了(谁受得了母亲那副饱经忧患的脸上聚起的笑容呢),于是她夹在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中间,走进了部队。她带着她特殊的人生经验来到这个陌生的、崭新的群体中,但她很快失望了
客厅的门打开了,随即熄了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是杨燹在急匆匆地穿衣服。这么晚,他要去哪儿?他的脚步在黄小嫚房门口停了一会,然后犹犹豫豫地下楼梯:一步,两步,渐渐地,那脚步坚定了,象是不打算再回头了。黄小嫚从床上爬起来,撩开窗帘。她看见杨燹一偏腿迈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朝门口骑去。刚才的电话,现在又出门这一切是否与乔怡有关?
黄小嫚不知在窗口伫立了多久。他还爱着乔怡,鬼才相信那样的爱说断就断,鬼才相信他会把同等量的爱转移到了另一个女孩子身上。他在抱住她小得可怜的身体时并没有说过什么“爱”只把她越搂越紧,两只大手在她刀削似的肩膀上抚摸,似乎为这太弱小的生命感到心酸。然后他很快地说了一句:“我要和你结婚。”他说得那样快似乎是生怕自己后悔,然后他就为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办得也快极了,生怕出现什么不测似的。她跟着他逃出了那座可怕的医院
她哆嗦着手,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出一瓶镇静剂,灌了—口,躺回床上。那个病,可别再来缠我。一个人有过那样一段病历,将被人永远另眼看待,将永远使她带着窘迫的心情出现在人前。
杨燹不会爱我的。他自以为了解我,其实两个人之间有着相呼不应的距离啊!
“只有我多余。”小耗子过了一会又说“我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感到自己多余!有时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你不信吗?”
赞比亚的眼睛依然对准准星环,但他的心却因小耗子的自白而发紧。战争,能使人在一瞬间相互了解,快得象子弹出膛到命中一样。他不知怎样回答这个有几分怪诞的姑娘,对这个旧识新知他心里滞留着一大堆过时的忏悔和安慰——一大堆废话。
“你最好赶紧把衣服穿上,天要亮了,我们要去找他们六个人。”赞比亚说。
突然,准星环中的那丛茅草晃动起来。“别动,有人!”
小耗子卧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她低呼道:“是——荞子”
“哦,是你?”乔怡用发涩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杨燹“你稍等等”她又把门关上了。天呐,已经是凌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