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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科山与考牙山是两座姊妹山,位于湄公河西岸泰国境内,同属金三角边缘最大的銮山山脉。由于山势陡险地广人稀,这里从来都是苗族山民聚居地,同时也是贩毒集团和反政府武装出没的地方。
考科和考牙的形状极似两条雄壮的象腿,分别踏入泰国边境的帕尧府和难府,居高临下地俯视平原和城市。七十年代后期,一支游击队深入这里开辟根据地,频繁袭击城市,破坏交通枢纽,多次造成铁路运输中断。游击队司令名字叫吴沙沙金,是个老资格国际共产党人,曾经在越南和柬埔寨作战。他领导的游击队从最初几十人发展到几百人,最终壮大到两三千人规模,对外号称考科军区和考牙军区,佯称万人。游击队巧妙利用互为犄角之势的有利地形,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敌进我退,退进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敌驻我扰,又打枪又扔手榴弹,甚至还放一把火,烧得政府军屁股冒烟,变成疲惫之师。敌疲我打,你打不动就轮到我们动手了,集中兵力把敌人一块块地吃掉。敌退我追,这就等于打落水狗,拦头截尾,中间开花,地雷战地道战,从山上一直追到山下,再打到城市外围。就这样,游击队屡屡大败前来围剿的泰国政府军。
1980年旱季,泰国政府下决心从考科和考牙两山之间开辟一条战略公路,这就等于要把游击队根据地拦腰切断。有了这条公路,就能及时调动和运送军队物资,围剿和扫荡破坏分子。游击队当然明白公路的严重威胁,因此不惜代价拼命反击,力图挫败政府军的修路阴谋。这场修路之战打了两年,政府军出动美式f—100超级佩刀式和f—4鬼怪式强击机,还有眼镜蛇直升飞机,配合精锐的黑虎师大举扫荡游击队。对于经历过十年越战炮火洗礼的吴沙沙金和他的游击队战友来说,泰军的立体攻势充其量只能算美帝国主义越战的一个拙劣摹仿。越南战场是什么场面?号称世界霸主的美帝国主义精锐王牌——空中骑兵师一升空,天空顿时黑压压一片,数百架直升机遮天蔽日,马达吼声如雷,扑面的气流几乎把屋子掀翻,大树连根拔起。b—52战略轰炸机地毯式轰炸,方圆几十公里一片火海,连蚂蚁也不能幸免。坦克车装甲车,火箭弹导弹燃烧弹,简直要把越南从地球上抹去。事实上越南并没有消失,美国人却失败了,而且败得很狼狈,很彻底。对游击队来说,这样惊天动地的超级战争都打过来了,政府军的几架破飞机不是小儿科吗?
吴司令命令部队白天隐蔽在山洞里,让飞机找不到轰炸目标,只好把炸弹扔在没有人烟的山箐里。直升飞机更是纸老虎,山高箐低,树大林深,直升机嗡嗡地飞来飞去,把突击队送上山顶,但是这些人立足未稳就被游击队包围起来加以消灭。等到直升机赶来增援,却落入游击队的圈套,一枚枚肩扛式地空导弹从树缝里飞出来,打得直升机变成一团大火球。结果政府军不仅吃了败仗,还损失了好几架价格昂贵的美式眼镜蛇直升机。
考科和考牙成了政府军的滑铁卢,吴沙沙金名声大振,政府悬赏数百万泰币捉拿这个神话般传奇的红色游击司令。吴司令和他的同志乘胜追击,险些活捉了政府军北部军区司令莫中将。国防部出于无奈,只好请出国王手谕,一纸电令飞往美斯乐,再召汉人自卫队出征剿共。
2
对于刚刚以战争换和平,安居乐业建设家园的前国民党残军来说,这道来自曼谷的国王诏书无疑是道勾命符,它预示许多家庭又将大难临头。
人人心里都明白,如果好打的仗早就打完了,轮不上他们去打,当然他们谁也不想打仗,再好打的仗也得死人。只有最不好打的仗,硬仗恶仗才会留给汉人,而打硬仗是要死很多人的,就像把最难啃的骨头扔给牙齿最好的狗一样,哪怕你是只老狗。继任总指挥雷雨田拿着国王电报的手微微发抖,队伍今非昔比,帕勐山一战大伤元气,精锐消耗殆尽,如今再度出征,多少人生死难料,而能否打胜还是个未知数啊!
汉人自卫队营地一片凄风苦雨,人人自危,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了。战争阴影压迫在每个人心头上,谁都知道在劫难逃,你是军人就得打仗,可是谁愿意放弃刚刚开始的和平生活呢?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才开个头,谁愿意将一家之主的父亲或者丈夫儿子变成一捧骨灰呢?所以美斯乐几乎变成集体出丧,到处笼罩着凄凄哀哀的悲惨气氛。但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汉军归顺之后,美斯乐村口就竖起一座醒目的标语牌,这座标语牌至今依旧保存,只是已经破旧,上面用红油漆大书四条效忠誓言:
我们要时常想着:
1。遵从泰国法律和服从国家命令。
2。以生命来爱护和保卫我们所生存的国土。
3。忠诚拥戴当今皇上和皇族。
4。以身体和生命保卫皇上和宝座。
上述效忠誓言相当于集体宣誓,让一切前来视察的政府官员感到放心,这条曾经凶猛的中国龙是彻底臣服了,就像新驯服的狼必须更加卖力地向主人摇尾巴一样。作战命令下达,正是皇上陛下给汉人荣幸实践自己誓言的机会,他们有什么理由退缩,不去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保卫国王而战呢?
雷雨田召集军事会议,这个会议开得沉闷冗长,就像表决谁该进火葬场一样。按照国防部命令,三、五两军应各出五百官兵,组成一千人突击队,再配合黑虎师四个团,一举剿灭游击队。而事实上汉人自卫队已经没有这样的实力,除去老、弱、病、残和妇女孩子,两军一共拼凑八百人,其中还有部分没有打过仗的青少年。当时雷雨田万般无奈,仰天长叹道:“宋朝有杨门女将十二寡妇征辽的故事,国难当头,忠君报国,身为军人之躯,只好马革裹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此一去,有多少我孤军官兵血染沙场,魂断异域尚不得知。但愿国防部不要再刁难,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和牺牲。”雷将军时年六十六岁,李文焕六十八岁,均不便率队出征,会议决定由刚刚接任参谋长的钱运周将军担任前线总指挥,师长杨维纲副之,团长米增田任突击队长。八百人在美斯乐丽所集中完毕,换上泰国军方的新军装,补充弹药武器,然后在一片妇女孩子的哭嚎声中开出村子。经过换乘汽车和运输机,终于抵达指定集合地点彭世洛军用机场。而泰军主力黑虎师早已在此集结完毕。
这是一支美式装备令人生畏的国防军,一万人在机场排出庞大阵容,军旗猎猎,号角震天。如果从空中俯瞰,你能看见各种威力强大的山地战武器铺满草坪:大口径迫击炮,肩扛式无后座力炮、小型火箭筒、火焰喷射器以及轻重机枪自动火器像令人生畏的杀人道具随队伍展开,士兵头戴黑色钢盔,像钉在地上的钢钉纹丝不动,直升飞机在他们身后不停起落,搅起阵阵旋风和尘土,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随着运输机徐徐降落,从舱门里涌出一群乱糟糟的汉人自卫队员,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武器也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因为天热,有人敞开衣服,嘴里叼着香烟,有人打着赤脚,或者干脆把皮鞋挂在脖子上,看上去不像打仗,倒像一群跑战争的难民。
钱运周把队伍集合起来,跑步向总指挥官坚中将报告说:“自卫队官兵全体按时抵达,请将军指示。”
坚将军还个礼,只说好好,面部表情并没有笑,但是他的嘴角咬肌却不停蠕动,那副表情分明是说,我要笑出声了。你想想,这群难民般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威震金三角的常胜之师呢?这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吗?他轻蔑地嘲弄说:“钱将军,请你的人上山之前,务必佩戴识别标志,否则我的黑虎师会把他们当成反叛分子加以消灭。”
钱运周只有默默忍受屈辱,他算得上身经百战的黄埔军人,这支流落异域的汉军早已威风不再,脱毛的凤凰不如鸡,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看着这群老老小小的列队场面,也真让人不忍目睹。他当然没有必要去争什么面子,不是哪个人的意志而是岁月和时间之手造就了这种尴尬,所以他面无表情地敬个军礼,脚跟一碰回答:“是!”三天之后,激战开始。
3
残酷的拉锯战在大山里展开。
黑虎师掩护工程队,边修路边推进,游击队四处袭击,搞爆炸搞破坏,这里埋地雷,那里打枪打炮。工人不是军队,枪一响就逃散了,修路工程只好瘫痪下来。黑虎师的优势装备并不能消灭游击队,就像大炮机枪不能打蚊子一样,山区地形复杂,游击队灵活机动,所以黑虎师的装备优势基本上被大自然的神奇力量所抵消。激战数周,政府军进攻不能奏效,反而白白损失许多官兵。时值四月,金三角雨季将临,如果不能在旱季结束战斗,政府军只好无功而返,修路计划宣告破产。
坚将军只好命令钱运周投入战斗。钱答:“黑虎师精兵强将,正面强攻尚难奏效,我自卫队区区数百人,如何能攻破敌人工事?所以我部还是拟采用游击战术,穿插迂回,渗透到敌人后方,突袭敌指挥所,致敌群龙无首,不战自败。”
坚将军问:“敌人一定会吸取教训,严密封锁迂回路线,你们如何能穿插到敌人后方?”
钱运周答:“考科考牙方圆数百里,就是蜘蛛网也有漏洞,我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让敌人防不胜防,这就是出奇制胜的中国战术。如果以我自卫队打阵地战,攻城略地,那是一把钝刀,但是在丛林中打游击,翻山越岭,攀悬崖过绝壁,他们个个都是好手。所以请黑虎师继续正面进攻,拖住敌人一周,吸引敌人注意力,待我部得手后再行里外夹击。”
钱大宇说,他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自信,有一点像给泰国将军上丛林战术课的意思。坚将军自然无话可说,因为他是正规军,而不是游击战专家。他将信将疑地看着这支乌合之众的汉人队伍在暮色中集合起来,然后参差不齐地消失在林间小道上不见了。
钱运周将自卫队分成三路,他与杨师长、米团长各领一路人马,多路迂回,分头穿插,重点攻击目标分别为敌指挥部、军火仓库、辎重屯集地、后方医院和机关驻地。根据情报,敌指挥部隐蔽在一个地名叫若洞寨子后面的山洞里,突击队务必一举将其摧毁,擒贼先擒王,彻底动摇敌人军心士气。
钱运周警告说:“约定发起进攻时间为五天以后,各突击队务必赶到指定位置投入战斗,如果中途遭遇敌人尽量不要纠缠。”
杨师长在军用地图上查看半天,抬起头来苦笑着说:“我担心不是敌人纠缠,而是大山纠缠。反正无路可走,就看各人运气怎样。”
米团长问:“需要增援怎么联络?”
钱运周说:“往山下发射两发红色信号弹表示得手,如需炮火增援,就发两颗绿色信号弹。与飞机联络,就用镜子向空中反射阳光,指示轰炸目标。”
分手之前,他又再三叮嘱:“如果错过总攻时间,或者丢失目标,就往北方靠拢。要表明身份,千万不要与政府军发生误会。”
任务派定,三支队伍如脱弦之箭,飞快地射向不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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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队吴司令是个坚定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他从小生在老挝,父亲是泰国人,所以会说一口地道的泰国话。吴沙沙金还在学生时代就投身越南人民反法战争,后来又投身抗美越战,再后来又到过柬埔寨,支援红色高棉革命,总之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无私地贡献给了东南亚革命运动。吴司令是个毫不动摇的武装革命论者,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认为革命前途在于武装夺取政权,只有枪杆子才能打出一个红彤彤的共产主义世界,所以他一生都在为实现这个崇高的革命目标而奋斗。他到过莫斯科学习革命理论,接受军事训练,到古巴参观学习,见过著名的大胡子革命领袖卡斯特罗。他在南越丛林中打了整整十年游击战,算得上一个经验丰富的游击专家。
当时泰国共产党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议会斗争,合法进入政府,实现对国家政权的和平改造,称“议会派”另一派则以泰共总书记密提将军为核心,主张武装夺取政权,农村包围城市,建立社会主义泰国,称“强硬派”吴沙沙金是强硬路线的忠实拥护者和执行者,他以自己的行动打败党内议会派,让武装革命之火燃遍全国。
政府军围剿并没有给游击队造成太大损失。尽管黑虎师狂风般进攻,但是这并不表明敌人取得多少实际战果。飞机天天出动,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但是地面重崖叠嶂林海茫茫,飞机像睁眼瞎一样根本找不到目标。吴司令把指挥部隐蔽在山洞里,他指着山下乐观地对同志们说,只要坚持到雨季,政府军就得滚蛋,不然大雨就会把他们统统冲到湄公河里去。
政府军像大笨熊,笨熊不可怕,可怕的是像花豹一样专搞偷袭的汉人自卫队。由于吸取帕勐山失败的教训,吴司令下令对后方小路进行严密封锁,敷设地雷,派出巡逻队。村寨之间设立监视哨所,一旦发现偷袭者,定将他们全部消灭,陈尸荒野有来无回。
四月末,看看旱季已近尾声,印度洋上空滚动的湿雨云团已经隐隐可见,隆隆的雷声在遥远的地平线滚动,这时黑虎师突然加强攻势,一天投入近一个团的兵力向游击队猛攻。吴司令断定敌人已是强弩之末,狗急跳墙,他将预备队投入最吃紧的正面前线,又将预备队支援侧翼阵地,这样,关键时候游击队后方基本上唱起空城计,只剩下很少警卫部队。为防不测,他把机关、医院和指挥部人员组织起来,编成临时战斗大队,虽然名义上增加一百多名战斗人员,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其实顶不了多少用。他焦急地盼望雨季快快来临,只有雨季才是游击队的救星。
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早上军火库突然遭到飞机轰炸。军火库本来藏在一座隐蔽的山坳中,树木参天,飞机从天上经过不可能发现目标。问题是飞机投下的炸弹直接命中仓库,引起一连串爆炸和大火,这就说明有人暴露秘密,或者奸细偷偷混进来给飞机指示目标。奸细是怎样混进来的呢?一想到奸细,他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难道是花豹一样的汉人钻进来了?不久他的可怕预感得到证实,岗哨向他报告,有人看见对面山上有镜子反光给飞机指示目标。这回飞机轰炸的是医院,炸弹准确落下来,许多不及转移的伤员被大火活活烧死。吴司令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他突然省悟黑虎师大举进攻是一个圈套,是为了转移游击队注意力,正面佯攻,而这一切煞费苦心都是为了掩护一个卑鄙的阴谋。于是他明白这个可怕的敌人已经来到跟前,埋伏在他的身边,就像传说中的魔鬼,趁人们熟睡时把他们变成点心。
不久敌人果然露面了。卑鄙的偷袭者像水蛭一样成群结队从流水的箐沟里钻出来,从悬崖绝壁上溜下来,而这些地方恰恰是防守的薄弱地带。吴司令一面命令顽强抵抗,一面下令前线回援,不料增援队伍中途与一股偷袭之敌人遭遇,双方发生激战,搅成一团。到下午,抵抗大势已去,吴司令仰天长叹,不得已下令分头向老挝境内突围。人是革命的资源,留得火种在,不怕将来没有燎原之日。
问题是人算不如天算,用唯物论的话说就是偶然性无处不在。本来游击队熟悉地形,打不赢就跑,化整为零,钻进山沟森林,过了国境线就等于回到老家,只等政府军退去东山再起。问题是这位红色司令运气不大好,一个小小的偶然性出卖了他。他本来手下还有十几个人,十几条枪,一口气冲进森林里,把追兵扔得老远,就像三国时候曹操过华容道,坐下来大哭三声,大笑三声,称得上大难不死,天不灭曹。但是殊不料斜刺里冲出一支队伍来,把他们团团围住生擒活捉。
原来米团长率领突击队在山里迷了路,晕头转向之际,却有一群猎物撞到枪口上,捡了一个最大的胜利果实。
游击队后方起火,军心大乱,黑虎师乘机攻上帕当峰,取得决定性胜利。游击队员除去英勇战死者,部分当了俘虏,部分打散,逃过国境,总之武装革命进入低潮。后来随着东欧共产党联盟解散,苏联社会主义解体,这些革命者的命运就像被风暴刮散的浮萍,随波逐流,无影无踪。
武装革命失败的最大胜利者不是政府,也不是汉人自卫队,而是泰国共产党内的议会派。事实证明各国都有自己的国情,走武装斗争的道路在泰国是行不通的,所以在考科和考牙革命根据地沦陷之后一年,泰共中央召开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布放弃武装斗争的流血路线,改走议会选举和民主改革的和平道路。
泰国内乱至此彻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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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团长压抑不住兴奋之情,迫不及待用电台向总部报捷,然后押着俘虏返回集合地点。那个游击司令非常顽固,几次欲夺枪自杀,所以他让士兵用树枝做了一副担架,把俘虏绑在担架上。米团长虽然没有赶上袭击游击队老巢,但是猎物自己撞上枪口,轻轻松松立了头功,说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帝格外宠幸他,他算得上一员福将。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外乎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米团长抓住敌人司令,看上去是立大功,但是他沉不住气,要抢头功,早早向总部报捷,事实上这就是酿成一场悲剧的开端。
汉人突击队尖兵与黑虎师搜索部队迎面相遇。
搜索部队保持高度警惕,有备而来,拦住米团长要求检查。同为友军,浴血奋战共同杀敌,战场会师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换了西方人就要互相拥抱,还要喊“呜啦!”然而对方却要无理检查,这就于情于理都不符。米团长去见对方指挥官说明情况。对方是个少校营长,二十几岁样子,虽然比米团长军阶职务都低,但是因为是正规军,所以言语态度很是倨傲。米团长心中不服,暗暗骂道:你们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要不是老子参战,你们这场鸟仗还不知打到猴年马月?什么婊子养东西!
少校说,他奉将军命令检查俘虏,以便不让游击队重要人物漏网。在检查过程中,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像打开探照灯,原来他看见一群垂头丧气的游击队俘虏,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绑着他们的最高长官,也就是那个被泰国政府悬赏数百万捉拿的大名鼎鼎的游击队司令!
如果米团长年纪再老一点,不要太热血冲动,也不要太逞强好胜,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天地宽之类道理,后面的过程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一切顺理成章,就像我们能够猜到的任何一个大团圆结局。问题是米团长当时只有三十岁,是条血性汉子,战场出生入死,就像生铁反复淬火,把他变得不大通融,头脑简单,意气用事,不大会变换角度看问题,也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匹夫之勇。所以当少校营长向他提出将俘虏交给正规军时,他连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
“不行!我要亲自把俘虏押送到总部。”他生气地嚷道,眼睛里射出恶狠狠的凶光。
营长下令强行抢夺俘虏,米团长打了一辈子仗,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什么强盗土匪没有见过?所以他脑门鼓起青筋,哗一声子弹上膛,拍着手枪大声吼道:“x你妈!敢动手老子就跟你拼!”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空气极为紧张。当然少校也不敢轻易动手,他们虽然人数占优,但是自卫队个个怒目而视,机枪冲锋枪虎视眈眈,火并起来并不一定占便宜。僵持不下,经电台请示,总部命令少校原地待命,突击队下山归队。
有了总部命令,政府军让开一条路,米团长押着俘虏继续下山。事情到了这一步本来似可告一段落,悬起的心可以放下,友军之间,战场上发生误会摩擦是免不了的,既然上级有令,说明上级还是主持公道,不赞成部下之间扩大矛盾。所以米团长和汉人官兵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或者说他们心里原本就不大相信友军会对自己开枪,谁能置这种鲜血浇灌的战斗友谊而不顾呢?
许多年后当地人向我重提这桩历史公案,言辞仍然十分谨慎,甚至显得有些作贼心虚和鬼鬼祟祟。我的问题集中在一点:米团长为什么坚持不肯把俘虏交给政府军?我认为打仗主要是政府军功劳,政府军是主力部队,自卫队只是配角,如果没有政府军发动声势浩大的佯攻牵制,他们能从背后顺利摸上去么?打个简单比喻,好比前锋一脚进网,成为致胜金球,难道这不是全队共同努力,后卫掩护,中场传球等等的结果?如果变成前锋球员一个人功劳,大家会服气么?不会发生内讧么?米团长为什么恰恰不懂得这个简单道理?他不是破坏团结么?他不是制造流血事件的罪魁祸首么?
总之这个事件始终成为一个历史之谜,因为事件关键人物之一的那个少校营长被自卫队当场打死,而坚将军后来平步青云,身居内阁要职和大权在握。向我提供事件内幕的人警告说,如果被军方知道泄密来源,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我说有那么严重吗?他们恨恨地顿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据说第一阵枪声响起时,米团长肩头中弹,至少还有十多个自卫队员当场倒地毙命。米团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居然有人从背后向他们开枪袭击?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事态变得十分严重,对方已经悄悄展开来,抢占有利地形,像狼群一样不声不响露出牙齿,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可以想象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对方人多,占据绝对优势,自卫队一开始就遭到很大伤亡,所以米团长眼看队伍伤亡增大,唯一办法就是,留下俘虏,换取一条生路。
不料此时对方却不肯罢休,他们好像下决心要把这些汉人赶尽杀绝,不留后路。空气中有了嗡嗡的马达声,两架武装直升飞机赶来助战,这是当今世界最完美的杀人机器,一瞬间火箭像冰雹一样落下来,大口径机枪把汉人的脆弱肢体拦腰打成两段。人像蚂蚁,像不会飞的蚂蚱,像一堆蠕动的蛆虫,听凭战争机器大肆屠杀。米团长带领少数弟兄拼死还击,总算逃进丛林捡了一条活命。
多数官兵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流血事件发生,自卫队指挥官向政府军提出强烈抗议。政府军答:袭击事件系泰共所为,我方阵亡营长一名,士兵多人,希望友军不要中了敌人奸计。
总指挥坚中将代表国防部正式照会自卫队,政府军执行正常任务肃清残敌,所有自卫队阵亡官兵都将受到政府抚恤。自卫队官兵必须忠于国王,服从命令,不得纵容反叛分子挑拨。云云。
考科考牙一战,自卫队原本大获全胜,活捉游击司令,指望论功行赏,落得个皆大欢喜的美满结局。不料最后风云突变乐极生悲,突击队惨遭毒手,许多官兵不明不白命丧黄泉,元气大伤,只好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回到美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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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威风八面的前国民党残军好比一头垂死的兽中之王:骨瘦如柴,牙也掉了,爪也断了,浑身长满疥疮,眼睛也睁不开,成天躲在山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就是这样一头病大虫,政府还是采取严密控制的措施,在金三角所有通往难民村的主要道路派驻军队,有些类似军管的意思。难民只许在山上生活,下山要经过批准,由军队发给通行证,如此等等。所以许多人至今回忆起来,都说跟劳改队差不多。
更可怕的是,无论金三角哪里打仗,一有战事,政府军一出动,难民村就人人自危,家家关门闭户,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一般。雷雨田说,1982年,考科考牙大战之后,毗邻满星叠,黑虎师大举围剿坤沙张苏泉,隆隆炮声传来,美斯乐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不是害怕炮弹落到自家头上,而是唯恐国王一声令下,男人又要被赶上战场当炮灰,去打那些张家军的汉人同胞。
不知政府觉得这头病大虫真的不管用,还是黑虎师深怕被自卫队抢了风头,总之后来再也没有召唤汉人自卫队出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美斯乐风平浪静,金三角这方天地总是狼烟四起,自卫队有枪,有组织,有战斗力,他们血脉相连,人多势大,而且许多人暗中还在走私、护商、贩毒和做违法生意,他们与坤沙以及金三角一切地方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天然联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泰国政府决心彻底消除后患,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汉人归顺,他们还必须痛下杀手,彻底打断这头病大虫的脊梁,拔去它的尖牙和利爪,剜去反骨,把它变成一头温驯的食草动物。谁都知道“养虎为患”的后果,如果养的是狗,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有战死者不理会政府的忧虑和活人恐慌,他们静静地躺在地下,眼睛长久地注视深邃的天空。他们坟头开始长出茂密的荒草,一年一度清明节,人们似乎记起他们长眠不醒,记起他们撇下家小走上黄泉不归路,于是哭声和香烛烟雾就一齐缭绕在金三角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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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民队是台湾称谓,就是伤残军人养息所,大陆习惯说法是“荣军院”或者“荣军疗养所”称呼不同,实质是一回事。
金三角有许多荣民队,人说金三角有三多:寡妇多,坟墓多,残废多。斯言当不谬。另外但凡汉人难民村都有两道特殊风景:一道是阵亡将士公墓,另一道就是荣民队。公墓是死去的历史,荣民队则是活着的纪念。
美斯乐荣民队在村南山脚下,现有荣民二十八家,占地十几亩,盖了一模一样的铁皮房子,一户挨一户,好像从前那些掸族士兵,站出歪歪扭扭的几排队列。大门有座简陋牌坊,书有“美斯乐荣民队”几个黑红大字,字迹不大工整,且已经模糊,看得出年深日久,让风雨消蚀了住户的自豪心情。进了牌坊有片水泥地,竖有一只简易篮球架,也就是球场。西面大屋子是娱乐室,横楣上有“荣誉室”三个字,供人打牌休闲或者抽烟喝茶娱乐。整座荣民队死气沉沉,鸡不叫狗不吠,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对于我要到荣民队采访,自治会长丰先生通过向导小米传话给我,对那些荣民,一定要捐赠一些钱财表示慈善。那些台湾来的慈善家都是这样做的,有捐钱,有捐物,还有捐房子汽车,等等不一。至于我应捐数目,丰先生开了一个金口,他说,就一千铢泰币吧。
我问小米,是说一人一千铢还是全体一千铢,小米眨巴着眼睛回答不上来。以当时汇率,一千铢大约折合将近三百元人民币,本来以我的情况,我来自并不富裕的中国大陆,一个自费作家,薪水单薄(月薪七百元人民币),决不是什么钱多得用不完的慈善家或者财团大亨,如果每位荣民都要捐一千铢,我恐怕也只好申请留下来做荣民了。何况金三角之行费用开支巨大,我每每算计支出,深感自家内囊空虚,不敢稍有大手大脚,唯恐发生弹尽粮绝的尴尬。然而问题是,既然我是第一个深入金三角采访的大陆作家,就得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既不能让别人误以为大陆作家小气,缺少同情心,坏了人家规矩,也不能乱了自家方寸,搞得车马盘缠都光了,到头来还得请求救济。所以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我的办法是,选择人家午饭时候前去采访。我想,既然中午都要吃饭,吃饭以后还要午睡,天气那么热,荣民们打着哈欠,睡得昏天黑地,自然就没有那么多人争着来接受采访。事实上我的确也要不了那么多采访对象,何况这种付费采访,当然是少而精好。
金三角的太阳,晒得空气颤动,红土地暴起阵阵烟尘。我在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叫上小米去荣民队。其实小米不去也行,荣民队都是汉人,不需要翻译,但是我的经验是,身边有个人好打掩护。我们头顶烈日,大汗淋漓,小米直叫肚子饿,埋怨说为什么正午去采访?我当然不好说破个中原因,只推说中午采访对象都在家,我们采访完就吃饭。
荣民队长不在家,就去了副队长赵家旺的屋子。看得出副队长对我的到来先是意外一愣,毫无准备,紧接着就由衷地高兴起来。他已经吃过午饭,本来坐着昏昏然打瞌睡,忽然一下子坐直身体,一双猎狗样的眼睛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了生气,而闪闪发亮。他的老妈坐在门口晒太阳,两眼痴呆,赵家旺说他妈有疯病,叫我们不要理她。
赵家旺老家云南龙陵,两岁随父母到金三角,其父与缅甸政府军作战阵亡,就在那个著名的猫儿河谷战场。他长大后子承父业拿起枪杆子,属于残军第三代。他的命运比父亲稍好一点,打考牙山那阵他是班长,挨了一颗炮弹,两条小腿当时就不知去向,所以他现在安的是假肢。我看他穿着黑颜色长裤,就说能让我看看好吗?他熟练地把裤腿卷起来,我便赫然看到伤兵两条假腿,膝盖以下钉着一尺多长的钢筋螺丝,好像科幻电影中的机器人,叫人毛骨悚然。
赵家旺的住屋是台湾一个什么将军太太,名字叫做某某马莉的女人捐建,那个将军太太还在房门口钉了一块大铜牌,就像广告牌一样,记载许多歌功颂德的句子。我看了很反感,行善就行善,又不是立贞节牌坊,干吗弄得那么招摇过市?
以我眼睛所见,赵家旺家中基本上一贫如洗,没有任何财产。伤兵在屋子中央铺了一床席子,看上去就像展览伤口的专业户。我问他现在靠什么生活?他回答像他这样的a级残废,政府每月发给六千铢泰币补助。我飞快地心算一下,这笔钱相当于月收入一千七百元人民币,比我工资高一倍多。我问他太太做什么工作?他愁眉苦脸地说在外面做一点小生意,每月有一点收入,养不活一家人。
接下来我毫不客气地给他拍了许多照片,提出许多关于金三角和打仗的问题,尤其是有关帕勐山、考牙山的战场细节,他都努力地凭记忆一一作答,表情又殷勤又可怜,我看得出,他力图使我满意,就像水果商贩讨好顾客一样。估摸把赵家旺压榨得差不多的时候,该撤退了,我站起身来,这时候伤兵的脸上现出紧张的神情,因为如果我不给报酬,他也不能上大陆消协告我,这是一种自愿行为。我郑重取出一张面值为一千铢的泰币放在他面前,并祝他安康幸福。我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幸福,战争注定使他终生痛苦,但是我的话还是要这样虚伪地说给对方听。他双手合十,低头念佛表示感谢。我在荣民队里转了一圈,拍了照片就来到荣誉室。在门前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看见有几双眼睛从里面像猛兽一样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里四个玩牌的伤兵,他们停止玩牌,一齐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我这个陌生人,那种目光分明是兴奋和有所期待的。荣誉室最醒目的是两面旗帜,一面是泰国三色旗,与国王画像并列,另一面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与孙中山头像并排。墙上还蒙着一匹红布,上面留着那些做了捐赠善事的男女签名。屋子另一头则供着菩萨,燃着香烛。如此组合看上去杂乱无章,不过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这种关系恰好构成金三角汉人难民的历史和现状,就像树根与枝干的继承关系。
四个伤兵,三个汉人,一个缅甸佧佤,都讲云南话。其中一个余姓汉人年纪较大,有五十开外,他自称四十年前就扛枪打仗,见过李国辉和柳元麟,其余都不过三四十岁,算是年轻一代。他们都是与反政府游击队作战受的伤,而且都被地雷炸断腿。我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大家都伤在腿上?他们争着告诉我,游击队安放许多杀伤地雷,这些地雷是从越南过来的,塑料雷,专炸人腿。人没有了腿自然就打不成仗,也就消除战斗力。我回忆起中越自卫反击战,许多年轻战士躺在医院,他们也是被越南塑料地雷炸断腿的。然后他们又纷纷提起裤腿,向我展览伤口。
提到打仗,伤兵的话多起来,津津乐道,我理解这是士兵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经历。他们争相讲述打仗故事,讲述受伤和死亡的感受,以及战场亲见亲闻和逸闻趣事。我当然乐意他们争相表现,尽管我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问到他们是否每月也得到政府补助六千泰铢时,他们的态度发生明显变化。余老兵忿忿地说,补助定得不公平,他每月只得到一千铢,在座诸位,最多每月也就两三千铢,而那些军官定得就高。言下之意,都一样的伤兵,政府官员没有秉公办事。
我问他们日常都干些什么,做不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们互相望望,都提不起精神。余老兵怏怏地回答说,没有事做,女人在外面替人家干活,做点小生意。男人么,就混混日子。
往后的交谈就像白开水一样越来越没有味道。我看看表,觉得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就向大家道谢,并赠钞票表示心意。
回到旅馆,知青朋友焦昆来看我,听说我给荣民队捐了钱,立即忿忿地说:那些人,不要信他们的话,他们别的不会,就会骗人同情!这些人都是懒汉,无赖,赌棍,他们拿着政府补贴,好吃懒做,不劳而获,吸毒,赌博,嫖女人,什么都干,就是不劳动你不该给他们钱,不要同情他们!
我只好瞠目,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