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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則睦州問僧甚處
舉:睦州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云:三喝四喝后作麼生?僧無語。州便打云:這掠虛頭漢。
我表哥不喜歡禪僧的喝,他有句云:
不受禪僧喝惺惺,厭聞稷下言休兵,宵來天際出彗星。喜與惠施並今世,閑朱溫似鄉親,珍重今年看花人。
我表哥喜愛莊子,他想望中共的將領反正。但是我說:我要來喝,一喝是出兵反攻大陸的一記拍子。
原來印度的僧是沒有喝的,佛經裏但有說“善哉!善哉!”喝是中國禪僧才有。魏晉人的嘯,與后來禪僧的喝,與平劇的吊嗓子,皆是從丹田之息出來,非西洋人所有。因是中氣足,所以嘯長喝促,而皆可遺響無窮。中國人喜愛一音,如撞鐘擊磬皆是一音,嘯與喝亦是一音。
一音而可以遺響無窮,故喝的意義有好多種。一種是打開。假如你走進禪林的山門,參見堂頭大和尚,剛剛坐定,你欲有所言,尚未有所言,無緣無故忽聽得那和尚大喝一聲,喝得你魂飛魄散,當下你只覺得連天地廟宇,連你的人,連面前的茶碗茶几都打碎了,哪裏還會有什麼感情思想。但這是有名堂的,他是一喝把你喝到了天地之始。這一喝是像草木的萌甲坼開時的聲響。
又一種喝是感激讚許,你以為喝是否定你,不知卻是肯定,但又不是為肯定你的哪一點。有時兩個和尚對喝,那是像兩個小小孩玩耍、相視,一遞一聲的叫,惟小小孩有那樣充實的、徹底的高音,而是為生命的詫異與歡喜。你要問什麼意義嗎?什麼意義也沒有。然而這不是很好嗎?
又一種喝是否定,他是真的發怒了,將你的錯處振威一喝。且不止為你的錯處,那一喝乃是一個世界的劫毀,有時也會是冤枉,像歷史上英雄錯殺了無辜之人,美人的錯怪了愛她之人,天也縱容他。但他決不留宿怒,雷雨過后他隨又像造化小兒的笑了。
而還有一種喝是像若潔的說不好。若潔是纔只兩歲的女嬰孩,天下的嬰孩都可愛,卻少見有她的嬌滴滴、滴滴嬌,而直爽不妮的。她與李阿姨頂好,李阿姨是若潔的媽媽的同學。你叫“若潔!阿姨好不好呀?”她答“好。”你說“若潔,阿姨與媽媽在廚房裏。”她學著說“在廚房裏呀。”又問“阿姨就來了,好不好呀?”她卻道:“不好。”再逗她:“若潔!若潔乖不乖呀?”她道:“若潔不乖。”禪僧的喝都是剛膽的,當然不像這樣的細聲細氣說話,但也是有與若潔相像的地方。若潔的名字真好呀。李阿姨與若潔的對話真好聽,那語氣聲音,你只覺兩人是一般的幼小;李小姐的柔,就是與若潔一樣柔細得明亮,像一朵花。但也有禪僧的振威一喝是像這樣的嗎?
聽李阿姨與若潔對話,使我想起漢王與張良的對話也是如此,兩人都一樣的幼小。兩人都這樣的無間然,看似沒有賓主,或是迭為賓主,其實又是賓主歷然。而如此纔也懂得“臨濟賓主歷然”的這句話。且聽臨濟禪師對他的眾弟子說道:
我聞汝等總學我喝,我且問你:東堂有僧出,西堂有僧出,兩個齊下喝,哪個是賓,哪個是主?你若分賓主不得,已后不得學老僧。
他這話的意思也不難懂。李阿姨和若潔的對話,李阿姨是賓,若潔是主。漢王與張良的對話,張良是主,漢王是賓。賓主歷然原來又是賓主假借。諸葛亮與劉備的隆中對亦是如此。所以雪竇頌曰:你若真的把來分定了,二俱成瞎漢。賓主的話是要這樣的拈來天下與人看。
這裏卻說“睦州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我看了笑起來。我與三姊說這位禪僧有些兒像我,我最會得認低伏輸。我凡偶然讀到了男同學與女同學們的作文,看到好處,我都是一讀即刻將己來比,覺得自己比不上。又我若是無緣無故的遭人一喝又喝,那我是首先想我大概有被喝的道理。但在這樣的場合,對方卻多是像程咬金的只有起先的三斧頭。那僧便是到頭被睦州問得無語。睦州問的是:“三喝四喝后作麼生?”
也有人說:“管他道三喝四作什麼?那僧不如只管喝將去,直喝到彌勒佛下生。”但說這樣話的人,不知禪僧之喝是要像魯智深的就那喝聲“著!”裏一禪杖打下去,而那僧沒有這禪杖。不單是這樣,還要會機轉。譬如李小姐與若潔的對話:
“若潔,阿姨好不好?”
“好。”
“阿姨在廚房裏。”
若潔也學著說“阿姨在廚房裏呀。”
“阿姨就出來了,若潔好不好呀?”
“若潔不好。”
“阿姨來與若潔玩小烏龜,要不要?”
“要。”若潔說著就從椅上把那布製的烏龜抱下來。雖叫小烏龜,其實有她的人大,而且好重,前些日子她還不能把它抱起的。
若潔的三句話就有兩個轉,都是機變。而史上楚漢之際,酈生說漢王:“封六國之后好呀!”漢王答:“好。”接著張良入見,說:“封六國之后不好呀!”漢王也說:“不好呀!”就叫印不要刻了。漢王的也只是這樣的機變。他一點不管人家說的令出如汗不可收。漢王他剛剛罵過蕭何,蕭何卻提出封韓信為大將,他就封韓信為大將。
睦州禪師的“三喝四喝作麼生”的難問,原來這樣容易就解開了。像若潔,像漢王,是根本沒有這樣的問題。原來大自然之理是凡不可逆回者亦皆可逆回,自相反對,所以人事亦可以有機變。否則一句話脫口,一樁事脫手,便收不回來,古來多少人就是這樣的失敗在騎虎難下。所以雪竇頌裏謂:騎虎頭云云是瞎漢,若是一句話脫了口,一樁事脫了手,即成了收不回來,那是自己一步步在鑄定宿命論。人可以一樁樁做的都是絕對的,但不可以一樁樁是鑄的宿命。大海之水順流逆流,戲臺上的蝦兵蟹將可以一路反斛斗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