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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亚论是一个欣长的青年,西装笔挺,面容却显得有些苍白。据说他的爸爸只不过是一个小商人,而且早已去世了,家里剩有一个带病的娘,别无其他兄弟姊妹。他与窦少爷乃是同学,大家都爱好声色犬马,所以常常混在一起,但是史亚伦却并不怎么占窦少爷的光,相反地,他们一同在外面玩时,是史亚伦总像识途老马般领导着他,还常替他付钱账的。
从那天窦少爷请客,他与我认识了以后,史亚论似乎总是很注意我,而且据窦少爷说,他还常在他的面前夸奖我。
“蒋小姐,我替你们介绍做个朋友吧!”窦少爷咧着嘴巴笑向我说。
“你不是已经介绍过了吗?”我沉着脸反问他。因为我知道他这句话里所谓“朋友”两字是有特别意义的,所以心里有些不快。不料他听着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早已心心相印了。”我觉得听着更不入耳,就转身走开了。
但是史亚伦的确是在找机会同我谈话。起初我只觉得他似乎欠刻苦用功,青年们是不应该太爱玩的。他笑道:“刻苦用功有什么意思?我在内地读书的时候是够用功的,我念的是工程,在光线黯淡的植物油灯下,找苦读过大半年,每天吃的是拌沙粒的饭,小菜往往只有青菜或豆子一碟。但是结果怎样呢?病倒了。我患着严重的胃病,时时刻刻在咽酸作痛,试问这书又怎么读得下去?这次抗战在内地不知道摧毁了多少青年的健康,却不会让他们求到什么学问。他们白白吃苦了这几年,将来一张文凭到手又不能特别吃香些,要失业还是一样的要闹失业!亏得我想明白了,冒险跑回上海来,总算保全了一条性命。同时我的思想也大为改变,蒋小姐,你可知道赚钱是靠手腕的,靠机会的,用功读书又有什么道理呢?”
我听了很不以为然,便说:“可是求学问还是为了自己呀,不能专讲赚钱不赚钱的。”他笑道:“原来你是以为有了学问便快乐吗?但我要试问:你在这里得到什么学问呢?”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生活。当然我也知道对于学问是没有什么进步的。”
他说道:“然则你也知道生活是重于学问的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是着空一切的。读书是件苦事,当然没有吃喝玩耍的快乐。从前人肯刻苦读书,因为读书可以求功名,取富贵。假使现在我们读了书,也还可以赚钱,可以达到吃喝玩耍的目的,我们仍不妨勉强苦读几年。无奈事实告诉我们,这明明是徒劳而无功的,一不小心还要送命,那么我们又何苦来呢?”
我心里重起反感,便哼了一声说:“人生的目的是专为吃喝玩耍的吗?”
他答道:“大概作的意思是要服务社会了。须知社会就是各个人的集合体,大家谁也不分高下,应该彼此互相服务,彼此都有机会享受的。现在人家都在吃喝玩耍的享受,而我却要苦苦读书,希望读出来能替他们服务,又不能计较报酬,这样牺牲精神我是学不来的。而且,你也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给你个无报酬服务的机会哩。”顿了一顿,他又接下去说:“至于说读书是一种快乐呢,那更是自己骗自己的话了。我们若是看不起电影,在家还要扫地洗衣服,那也许觉得还是看看书快乐。否则,哼哼,吾不见好德如好色也。一旦穷书生发了迹,怕还是要官室之美与妻妾之奉?告诉你,蒋小姐,人心都是差不多的,你千万不要自己以为自己是高尚,别人是卑鄙,或者说自己是清高,而别人都是庸俗之类,人心都是差不多的,假使你做了贵太太,你恐怕还是一样爱打牌,不见得会想整天到晚捧书本子的。人总得迁就环境。否则使得多受麻烦与痛苦。将小姐,现在替是说有两个环境在这里,一种是做窦太太,天天抽烟打牌应酬客人;一种是做蒋小姐,天天看书教孩子,跟着东家太太鬼混,这二种生活方式在现社会里是不大容易改变的。不管你做窦太太也好,你就得爱打牌,而且我相信你到了时候一定会得真心爱打牌的;凡是一种嗜好都有一种乐趣在里面,你多打牌,你自然会对它发生兴趣,久之更会令人入魔般爱它不释。假使你做了蒋小姐呢?你自然只好看书,不看书就更无聊,因为你的金钱与时间都不允许你整天跟着她们玩牌呀。一个人在可以玩牌的环境里,自然对牌发生兴趣;在只能看书的环境里,也会对书发生兴趣。不过照我的客观眼光看起来,自然看书是不及玩牌的,因为读书的目的在于赚钱,玩牌的目的在于赢钱,辛苦的赚钱总不如侥幸赢钱来的舒服,来得痛快呀,所以爱玩牌的人也就远多于看书的人,蒋小姐,你刚刚沿湖看书是快乐的事,这句话不是欺人吗?”
我哑口无言,但心里总觉得读书是件正当的事,玩牌是件不正当的事,虽然读书的快乐也许真是抵不上玩牌的。
史亚伦也知道我的意思,便说道:“你的脑子欠灵活,所以你要矛盾痛苦。你不是对现实的环境不满吗?其实你还不是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的,你为什么不满意?因为你觉得你不是这里的主人,你是仰仗他们的,这可伤了你的自尊心。我很知道你这类的人是顶希望能够过平静无变化的岁月,最好有一个靠能力吃饭的职业,不必接触人,每月有较优的薪水,省吃俭用下来还可以积蓄些,以备意外之用。可是,小姐呀,这种币值稳定的时代可也许永远不会再来的了。至少在短时期内是难以达到你的理想的了,你该怎么办呢?自然,你得适应环境,抢购物资来囤积,藉以保存币值,也许机会凑巧,你还可以获得意外暴利。这不是很好吗?但是你的脑子不善于变化,你老记着过去赚正当的薪水,节省,储蓄等等情形,你觉得过去那种生活是正当的,现在那种生活是不正当的,这又根据些什么来判断呢?全部历史是变化的,一直在变下去,将来一定还要变,你得跟着社会同时变化呀。假使社会已变到囤物的阶段了,你还要以为到银行存钱是正当,那么你就得吃亏,你失败在落伍的思想上了。但是超过时代也不行,哥白尼在众人都说地球是方的时候,他偏要说是圆的,所以被处死刑了,直到后来众人都懊悔过来,觉得他死得冤枉了,他却已经尸骨朽烂。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以后就不能复活了。所谓虽死犹生这话,乃是杀他的人藉(借)以掩饰自己罪行的,意思就是向众人(当然是未死的)说:你们不要恨我们逼死他吧,如今他的冤枉既明白了,他是虽死还活着一样。试问在哥白尼本身,他也能觉得死是同活着一般吗?若是他真觉得这是为真理而牺牲,死也值得,那么他更是一个笨蛋,因为他所信仰地球是圆的学说,也还不是真理,现在我们已证明地球是椭圆形的哩。总之,在我的意见,世界上没有别的真理,真理只有一个,便是一切都是变化过来的,现在还在变,将来仍旧要变下去。我们要活,便得跟着所在地的情形而变化下去,也就是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那结果我也不必说了。”
我默然半晌,总觉得自己变不过来,便说:“我怎么老是想不开呢?我总觉得现在这般生活方式有些不大对”
他想了片刻,答道:“这大概是你眼前还不大得意之故。假使你囤积发了财了,就再也不会理想那种取财的方法是不对的,而仍旧觉得还是像从前一般的赚薪水慢慢积蓄一些的好。窦先生他们是再也不会对区区薪水发生兴趣的了。他们觉得人应该抓权,应该攫取暴利。只有自己挨不到好处的人才发牢骚,鲁迅小说里有一个九斤老太太,她便常抱怨现在世界不对了,豆子也变得硬起来了,其实大家吃着同一种的豆子,为什么她儿媳孙女等就不怨呢?可见得这错的不是豆子,还是她的年纪老了,牙齿不好之故,怨不得豆子的。蒋小姐,你还年轻,你总不必学九斤老太太这种样子吧?”
我的头直低下去,过了一会,才说:“照你说我们——,我的意思是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笑道:“你为什么不说我们?说得我们应该怎么办不是更好吗?我是这样的,觉得做人第一不能出众,兴趣嗜好习惯等等都是愈普通愈好。人家爱打牌,我也爱打牌,搭子就容易找了。若人家爱打牌而我偏爱弹古琴,则第一良师难求,第二知音盖寡,第三买七弦琴的店也不多,价钱一定很贵的,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我爱钱,因为钱可以得到一切,这是最高的目标。其次呢?便是用权力来攫钱最便当,因为这是强抢,譬如强盗功人家钱财,人家把钱财双手奉上来以后还要跪求饶命哩。不过强盗要受法律制裁呀,窃约者殊,窃国者王,只要得到了更大权力,则法律就是我用以制裁别人的武器,我自己当然可以蔑视不顾的,如此便大得意了,哈哈!至于不得已求其次呢?那就只好用骗功,你问人家讨一分钱,人家都是不愿意的,你要骗他快拿出一万元来,说是当作资本,不到三天就可以赚到十万元了,他便要东拼西凑的乖乖交给你一万元钱,而且还自恨力量薄弱,资本不够呢?蒋小姐,我们做人得迎合潮流,适应环境,不要老是这么的食古不化呀。”
我听了觉得有些不顺耳,但也似乎另有道理,便问他道:“那么我呢?我应该怎样呢?”
他说道:“你吗?自然也同我一样呀。你要利用环境,你的缺点是只想自卫而不被人家占便宜去,不能采取主动地位去利用人家。试问:你现在无财无势,又有什么可以给人家侵占的呢?至多也不过一个女人的身体罢了。女人身体也是天然资本之一在必要时,也得好好利用它。你想利用人家可要千万别说出口来,最好你还能装痴作呆,看去好像很容易被人家利用的样子。人家要想占你便宜而来,结果便宜却给你占了去了。蒋小姐,我是常在跳舞场跑的,我知道舞女的本领大的都是看去似乎可以让人转到念头,而结果则往往有人为她倾了家,仍旧动弹不得她丝毫的。其次的女人则是实物交易,以身体交换金钱而取得适当代价。而笨的则是让人家白玩了而一无所得,最可怜的还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呢。像你这样的脾气,我准知道你会说实物交易而取得适当代价是最公平的事,然而不然,男人都是贱骨头呀,你对他公平了,他就瞧你不起了。我以为人的智力有高下,高的应该占些便宜,否则又何贵乎其高呢?所以有一个舞女告诉我,说是她拿了客人的钱,从来不肯与客人发生肉体关系。她老是给人家的希望,叫人家不要灰心。但是到了最后人总是要绝望而去的呀,我说那岂不可惜吗?她的回答真好,她说那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一个去了还有另一个呀。你假使一定不肯放他走,而同时又不能空口敷衍地了,只好让他占着实惠,同他发生关系,但是,这样就可以使他不走了吗?不,他达到了目的,还是一样要走掉的。如此公平是公平了,就是客人看不起你,认为你也不过如此,还不如让他劳而无功,吃着些亏,他反而羡慕你高不可攀呢?蒋小姐,这是女人处世的至理名言,你要牢记住,眼前就可以应用,包你获益匪浅的。”
我眩感了,不知道该择那一条路走——正当的呢?还是不必要正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