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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中厅,以及后面正厅里的汽油灯照得雪雪亮,青筵已经摆好了,众宾客纷纷八座,秩序很凌乱。新娘坐筵在正厅上首,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围围着大红缎盘锦花的桌裙,水钻钉得满天星似的,虽在强度的灯光下,也能够闪闪发出光亮来。我换了套大红绣花衫裙——那是旧式结婚的新娘礼服——头上戴着珠冠,端然面南而坐。在我的面前摆着一副杯筷,四只高脚玻璃盆,盆内盛着水果,一字排在当前。较远的一张八仙桌上,整齐地放着珠五牲,灿烂夺目。桌前落地放着对大蜡台,铸着福禄寿三星像,高度与我身长仿佛,上面燃着对金字花烛,发出它们熊熊的火光。桌上尚有两对小台,有玻璃罩子,夜间也燃红烛。正厅左右两边各摆四桌酒席,阶前一排也有好几桌,两个大开井都用五彩满天帐罩住了,也摆酒席,楼上也有,后来据他们统计,这晚共摆百多桌酒,到的宾客有一、二千人。正厅以及正厅外面的天共中都坐着女客,中厅是男女席都有,中厅外面的天井以及前厅中则都是男宾席,男席的酒菜较女席好,这也是习俗,女客们绝不会生气。我坐的这席上的荣也与男宾一样,可是我不能吃,新娘坐筵是照例不举着的,眼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菜及点心捧了上来,我只好暗中咽口唾沫。伴娘们虎视眈眈的在旁监视着——与其说侍候,不如说监视为确——因为那桌菜收下去统是她们的好处,这也是老规矩。前厅中猜拳赌酒,吵得热闹,夹着管弦乐队的弹吠声,唱戏声,扰得你耳朵一些也不得安宁。女宾席虽然比较斯文一些,只是孩子们爬上跳落,抓这样要那样的,一会儿指头烫痛了,一会儿舌头咬出血了,哭呀吵的,也够嘈杂。在诸般杂乱之中,我的心里只惦记着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新郎究竟在那里?
当我的新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已对坐在房内饮合音酒了。这次说是饮酒,其实也是不沾唇的,只在伴娘等人的导演下扮演出话剧而已。一会儿礼毕,房门外奏起乐来,便是送子讨喜包了。接着众宾客蜂拥进来,实行"闹房"。闹房是n城的大礼,不可或缺,据说是"愈闹愈发,不闹不发","发"当然是指发财罗!闹房以男客为主,他们也有组织,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叫做闹房总司令。我们这次的闹房总司令是贤的舅母的第二个儿子,他们都叫他"八戒和尚"。他们一案蜂似的进来了,我吓了一跳,眼睛望着贤,心想他们不知将怎样为难我们哩!不料他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独自倚着窗口站定了看,由着这批醉醺醺的野男人们把我团团围定,一个个抬着提出无理的要求:
——我们要新娘唱一只外国歌!
——我们要新娘跳一只舞!
不答应;便要你跑过去同新郎亲一个嘴!
——喂,新娘子,——我问你今天吃几碗饭?
——我问你几时生小孩子?
——先养弟弟还是先养妹妹?
我茫然站在中央,心里又急又恼,只凭着伴娘们在同他们交涉讲斤头,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间,幸而有一班老太太,太太们来了,这些醉小子倒也晓得礼道,让出一条路来。于是老太太们按次坐定,叫伴娘另外端过一把椅子来,当中放下,叫我就坐在这把椅上面,这时我重又堕入五里雾中,不知她们在闹什么花样。我坐定后,她们中有一位银白头发瘪了嘴的老太太,便来施发号令,命人拿烛台来。
"不用烛台,老奶奶,我有电光灯。"闹房总司令上来献殷勤了。
"不用你管,"他的祖母拒绝了他,一面仍命令下人:"拿烛台来!"
一个伴娘把烛台递到她手里,她接着颤巍巍的拿到我面前来仔细照看。她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我眉宇之间,半晌,把烛台交还了伴娘,对我说道:"好孩子!你的眉毛锁结得密密紧紧的,幽闭贞静,的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好小姐!"
"而且新娘子五官也生得端正!"另一个态度大方的中年妇人也来凑趣,"真是个福相。你老太太有了这未好的外孙媳妇,明年准抱玄外孙了。"
"真的,"老太太瘪着嘴巴笑了,"但愿你们两小口子和和气气,应了姑婆金口,明年给你公婆养个胖小子吧。"
"一定的!一定的!"醉汉们抢着替我答了。老太太们谈了会闲话,便自一个个退出去了,最后,贤的外婆也站了起来,一面预备走,一面吩咐她孙儿道:"阿棠,别闹得太凶了,他们孩子家脸嫩,搁不住你们瞎取笑的。他们今天也累了,早些让他们安歇了吧!"
正说间,有几个小姐少奶奶们也闻风追着过来了,最后进来的正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她的脸上新擦过粉,红菱似的嘴巴,唇膏涂得特别多。老太太见了她进来怪不高兴的样子,她向她眨了一眼,说道:"瑞仙,你来扶着我回去吧!"少妇露出失望神情,便不敢不过来搀扶,她的眼睛梯视着贤,贤便上来替她求情:"老奶奶,你让大嫂子在这里玩一会吧,我来扶你回去。"
"不,"老太太坚决地说,"你们新房要图吉利,她是个"少妇的脸色倏的变了,她气愤愤地过来,使劲搀住老太太,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我不懂究竟,只是心里纳闷。
于是闹房的人又旧话重提了,他们要我同贤接吻。我当然给他们不理不睬,这样吵呀吵的十二点钟多了,伴娘们苦苦央求:"诸位老爷!时候不早了小姐同姑爷该安歇了!就是诸位老爷辛辛苦苦的,也清早些出去安歇了吧。"
"要我们出去容易,就叫你们小姐快些同姑爷亲个嘴好了!"他们一起嚷了起来。
一个年青的伴娘回答道:"亲嘴是床上的事,当着众位老爷,我们小姐怎么肯呢?我想"
"你想什么?"那个叫阿棠的和八成和尚的总司令发话了:"既然你们小姐不肯亲嘴,就是你来代一个吧!"说得众人都拍起掌来。
伴娘飞红了脸,说道:"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想,我是说,还是叫小姐同姑爷拉拉手吧!"
他们起先不答应,后来看看已是一点一刻钟了,大家一个个打起呵欠来,便只得就此罢休,叫我同贤拉了拉手。
客人散后,伴娘们替我卸了妆,把房间收拾干净了,烛台洋灯都拿出去,只剩床边大梳妆台上的一对花烛。收拾完毕,她们都叩下头去,说几声"早生贵子",道了晚安,使自出去向账房间领喜包去了。房中只剩下我同贤两人,颤抖着的,行将燃尽的烛光映在窗上,幽暗地,而又寂静地悄然无语,我微微觉得有些恐惧。
我们两个人谁都不敢先开口,我本来是斜倚在梳妆台旁的,这时索性面对着镜,疲乏而又无聊地剔着自己的指甲。贤似乎也同此感觉,他在桌上拿了支香烟,擦根火柴把它燃着了,吸不到两口,却又把它放下,口中轻轻吹起口哨来。过了一会,窗外似乎有人来窥视了,悉索有声,贤便前去张望一下,把窗帘扯得更紧些,然后再到门隙处观察一番,慢慢地踱到我的身后来。梳妆台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他欣长的身子,我的高度只能及到他的胸口。
他迟延了片刻,轻声而又不大自然地说道:"青妹,我们早些睡了吧!"
二点钟了,还说早。
我不作声,把头直低到胸前,胸口跳得厉害。
他搓着双手,又踱回桌旁去,见上次吸过的一根香烟尚未燃完,便重又把它夹了起来再吸,吸了两口,索性把它扔到痰盂里去了。于是接连打两个呵欠,又对我说道:"戏要睡了,青妹,你也早些安歇了吧?"顿了一顿,又说:"你今天也累够了。"
我在喉咙底下"嗯"了一声,只是不动步。他却自管自的脱了衣服睡了,我这才开始后悔起来。我想:假如他竟自睡着了,不喊我,我是不是就在这儿站过夜呢?
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自己疲乏的面容,两颧通红的,像是疲劳过度,虚火上升的样子。两眼呆滞而又乏神地,眼圈有些黑,我知道再不上床,整夜便要患失眠了。
幸而贤又在帐里喊我了,没有掀开帐子。我不敢再错过机会,就自脱了外衣,羊毛衫裤连袜子都穿着,也不另换睡衣。到了帐子外面,我又踌躇着站定了,疲倦使我急于上床,胆怯却又使我不敢揭帐,我茫然站在床前有二三分钟之久。
可是里面的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一些声息也无,我想他也许已经睡熟了吧!这样一想,我的胆量就稍为大了一些,一鼓作气的把帐子揭开,天哪!他正睁大了眼睛瞅着,脸朝着外边,对我点头微笑。
床上只有一条棉被,是大红软缎上面绣着"百子图"的,他已把身子钻进它里面了,那夜的枕头也只有一只,说是什么鸳鸯枕的,真糟糕!假如我早进来,便可把这样要紧物事抢到,如今却让他尽先占用了,叫我如何是好?同他并头睡下去呀,太不成话。就是睡在脚后,也觉不好意思,他的身子已密密紧紧的里在被头里了,我难道上去把它掀开,自己一同钻进去吗?我后悔不来个捷足先得,如今疲倦造了,眼看着人家舒舒服服的睡着,正同饿着肚皮坐筵时看人家吃大鱼大肉一般,心中恼恨非常,便把帐子摔下转身出来,倚在梳妆台旁,忍不住独自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