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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格缇坚持要替班奈打点行李,把一双双的鞋子分别装在塑料袋内;用纸张把衬衫包好,袜子。内衣和领带也做了细心的处理。她一面做事,一面咕咕嘀嘀地斥骂着洗衣店的草率。班奈真希望能够带她一起走。她生平脚步从未走出过文威农,也就是一个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所以摩纳哥的大厦住宅对她而言,应该就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了。
“乔格缇,我会想念你的。”
“哼!”“我是说真的。我会和你保持联系,也确信常常会回到这儿来。”
乔格缇又用鼻子哼了一声,最后把行李箱关上了。
班奈摸了摸口袋,感觉到其中那份厚厚的钞票。钥匙和护照都收拾好了,他准备出发。
“好好照顾你自己。”
“万一有人来找你,我该怎么回答?”
“就说我去旅行了,”他拎起行李箱。”我会寄给你一张明信片,不,许多明信片。”乔格缇放弃了进一步从班奈口中打探实情的企图,她吸了吸鼻子,大力拍了拍他的手臂,说:“记住要换袜子。”
在公路上,班奈使他的小车子保持着七十五英里的稳定时速,让另外一些bmw和奔驰车超过他。另外那些汽车的排气管,像是很瞧不起他似地喷着气。就算这季节,在这么早的时刻里,一车一车的德国人和瑞士人在度过了北国的隆冬之后,迫不及待地竞相追逐着阳光。经过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他们又匆匆忙忙地踏上归程。这时,他们的皮肤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棕色。当他们各自回到位于慕尼黑的办公室日内瓦的诊所之后,又开始打算到了八月间,再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次。班奈开始品味他目前处境的奢华,而且对于他所做的选择无怨无悔。
对于班奈而言,这并不足以构成犯罪的行为,只是别具创意的经济调整手段罢了。
坎城和安特比的路标—一被抛在后面。他看了看手表。午餐时间早已超过了。不管怎么说,他急欲开创他大富翁的生活。到了尼斯,他由公路切入蜿蜒的滨海路径。一路上,他忆起了往日和许多女孩子的风流韵事。那时期,也可说是他在巴黎最风光的阶段。
而这一切,也在他的事业渐入困境时结束。
进入了摩纳哥的领域,他突然觉得他那辆风尘仆仆的小车寒修不堪。车子转向右边,直达港口附近,他停下了车子,找寻正确的方向。
摩纳哥很小,整个大小尤如纽约中央公园。几年以来,发展很快。两万多个居民中,大部分是住在摩天大楼里。这个国家的特级居民是一位王子,同时也是现今这世界上最古老的皇家的代言人。他拥有一片辽阔的生活区——一座宫殿、皇家乐队、皇家卫队。
一支老式加农炮的炮兵队。警察人数众多,穿着一丝不苟。所谓的犯罪事件,只是从外国的书报杂志上所看到的记载。这是一个人可以和他的钱财和平共处的所在。
班奈绕着港区缓缓地行驶后,转向通往赌城的山路,找到了歌丽大厦的停车区。他拿着钥匙,打开了栅门,小心翼翼地避开一辆白色劳斯莱斯突出的头部,把他的小车子停在裘里安的豪华型奔驰车旁边。这一切就如同席莫所说的。他下车环顾四周,觉得这儿就像一间地下展示室,所展示的全为高级车辆。他开来的那辆小车可以说是最小又最破烂的了。他在猜想:如果有人开了一辆脏兮兮的破车在摩纳哥的街上跑,是不是会被罚款呢?
电梯里铺了地毯,还挂了镜子,一路载他上了顶楼。班奈走过小小的走道,到了房门前,把门打开。
裘里安坡显然是一个喜欢壮阔视野的人。穿过客厅的镜墙,在阳台远方,班奈看见午后的地中海在阳光中波光闪耀。房间本身凉爽又现代化,玻璃、亮面钢板和真皮是主要的装潢素材。除了一些书本,一叠cd伴着立体音响和一些加了框、签了名的旅游海报收藏之外,看不出有人居住的迹象。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设有一座回旋梯通往下一层楼。下层楼整层被装设为一整套的主卧房,面积很大,包括了卧室、穿衣室和浴室。
这是一种超级自我中心和舒适的安排,因为竟然没有为任何过夜的客人准备休息的地方。
班奈放下行李箱,打开拉门,走出去到了一个次大的稍稍小了一点的阳台上,望着应该是东边的地方。一个看日出用的阳台。空气柔和,气候和煦。他俯视海湾内风帆点点,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已改变了。在此处度过一个夏季应该不至于艰困才是。
且待一会儿打开行李无妨,还有些琐事有待处理。必须练习驾驶新车,收集停车券。
他乘坐电梯进入车库,在裘里安的新车里坐了几分钟,将座位和镜子调节好,真皮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引擎发动了,发出了嘶吼的声音。这和他的小车子是全然不同的境界,并造成他通异而轻松的驾驶风格。
他一路开车到了巴黎咖啡厅,挑选了一张阳台上的桌子坐下,点了杯啤酒。
从沐浴在阳光中的座位上,班奈细细品味着眼前的奢华。
忽然,他的眼前一亮。他看见入口处有个年纪极大的老人,由一个发色极为金黄的女孩子陪伴着,慢慢移动,往赌场的方向走去。
啤酒送来了。那张收据清清楚楚地告诉了班奈,这杯啤酒会让他花费三十法郎,是他在圣马丁雷昂的咖啡馆里付出的三倍。但是,管他呢!今天晚上他不必付钱,只管签账就好了。他详细研究了裘里安所指定的三家餐厅后,决定从最顶尖的那一家开始,也就是由阿赖安都卡司主厨的路易十五餐厅。在法国对于一餐厅的评分最高是二十分,这家餐厅获得评分为十九分。而且它的收费当然比他近几年来吃过的任何一家餐厅要高昂得多。他很高兴没吃过午餐。
想起了晚餐,就提醒了他还有待做的功课——稍微模仿一下裘里安坡的笔迹。他向侍者做了个手势;待者点点头。走向那辆豪华轿车——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张停车券。
他抱着完成任务的心理,将停车券收进了口袋里,然后又开着新车回到了他的新家。
夕阳还高悬在阳台上方。班奈的视线穿越了裘里安坡的音乐书房——其中收藏了许多的歌剧——他心想:他母亲的歌声不知是否能在这其中被听见?——他选了一首弗雷尼唱的咏叹调,心想:真是精心锻铸的音乐啊!这整个事件难道是一桩罪行吗?他取出一叠纸张,梦照裘里安的建议,开始尝试模仿签名的动作。这使他想到学校的惩处方式:写一百遍“我是好孩子,我不在上课时讲话。”不过,只模仿四个字母的写法是简单多了。仅仅一个小时之内,他的签名已经是有模有样,足以通过一个不厌其烦的侍者的检视。
他的视线被桌上的一本书吸引了——那本黑色的。方方正正的书,上面有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双粗糙而肮脏的手,棒了个黑色的肿瘤。书名是以白色字体突显出来的:
松露:黑钻石的秘密他快速地翻阅了一下,其中有些照片是狗爪在挖地;或者是更多肮脏的手捧着黑色的肿瘤;或者是一叠叠的钞票;以及一张张他经风霜的脸孔。在章节的开端,有一个标题:“松露传奇”有好几页纸张上,是裘里安以豪放的黑色笔迹写出来的摘要和数字。
他个人对于松露的了解倒不仅限于偶尔在奢侈的餐点里吃到的而已。不管一个人在法国居留的时间是长或是短,绝不可能不认知一个事实:松露是形状不定的黑色珠宝。
它们的价格在每天的报纸上都可以查得到。它们的品质年年有别,是人人在酒吧间或餐厅里讨论的对象,超越了意大利的白色松露。此一事实得到了富于爱国心的老板们一致公认,若是有人不同意如此的论调,真该祈求上帝宽恕。事实上,像在圣马丁的村庄教堂里,为了庆祝松露特别的生产季,往往还会举行弥撒。换言之,松露已几近于圣物了——再加上其不可思议的高价位,更增加了它的诱惑力。
有一阵子,在一月间,班奈在文多斯山区和乔格缇的叔父共度了一段艰辛的生活。
乔格缇的叔父伯纳德冬天的职业就是盗采或挖松露。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行径,却都保持沉默。因为他们曾受过他违法行为所带来的利益。他从来不出售他的所得:那发现了松露的悸动,那种不必花钱去购买的喜悦感,那品尝时刻的欢愉——这一切的报偿就足够了。伯纳德叔叔的工作伙伴是只筋肉健壮的狗。班奈的脑海里还清晰地留有他俩的印象:男人用手脚在地上爬行,用他的松露叉很小心地探索;而那只狗兴奋莫名地在一旁观看。美好的一天,以伯纳德手制的蛋卷画下句点。那是班奈平生中未曾吃过的好东西。一念及此,他不知不觉去拿起了电话听筒。
他在路易十五餐厅里订了座位。经过确认,他知道账户已经开好了。他下楼去淋浴。
半小时之后,他穿了一身轻便的灰色法兰绒西服与一件白衬衫,并随意结了一个圆点花样的领结,这是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外貌能够平添一种凡事不在乎的有钱人的味道。他拿了一杯酒走到外面阳台上,夜色笼罩的摩纳哥海岸线波光潮翻,棕桐摇曳。超尘绝俗,如梦如幻的魔力充斥于周遭。欧洲极品之一的餐厅在等着伺候他。他所缺乏的只是一名玩伴,一个能够分享他纨持子弟新生活的人。明天,他打算拨几通电话,看看他女朋友之中是否有人愿意摆脱一成不变的家居生活?
他走进屋里添酒。电话铃响了。他看了看手表,八点钟。
“我是席莫。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甚至已经拿到了一张停车券。”
“那么,没有问题了?有没有人打电话来?”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应该有人打电话来吗?”
短暂的沉默。“不,也许不会。你有法国这里的电话号吗吧?”
“当然了。”
“好极了。”
班奈看了看正在嗡嗡作响、已经被对方挂断了的电话,不禁耸了耸肩。他心想:席莫先生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难道是急着去练习他的空手道吗?
两百英里外的法国,席莫正在向裘里安做报告“他已到达摩纳哥了。他说一切都没有问题,而且没有人打过电话。”
裘里安从面前装着黑橄榄的碟子里挑了一个出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它。“我不认为他会打电话。你也知道他对电话感觉有多紧张。他应该什么时候送货?”
“周六晚上。届时我会打电话给班奈,要他留在公寓里。”
“很好,”裘里安咬了一口橄榄,说:“已经好久了,是吗?席莫?”
那日本人似笑非笑。“裘里安先生,很值得等待,很值得等待。”
班奈被领到这间金色的大餐厅中一张台子前面。他接受了建议,点了一杯香槟。他记起了一段人家告诉他的事情:一个伦敦社交圈里的上流人物。凡是家有待字闺中的少女,她们的母亲们无不把他视为猎取伯目标。有一位野心勃勃、意志坚强的寡妇,因为受不了他的延宕不决,决心要设下馅饼诱捕他。她邀他参加一个三个月之后的晚餐派对。
经过斯文的深思熟虑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记事簿,翻到她所说的日期,然后很伤感地摇了摇头,说:“多可错呀!我的计划表上,那天晚上我是单独用餐的。”
这是一个班奈所喜爱的故事。他的本性中有着孤独的一面,也许是父亲遗传给他的。
他偶尔喜欢静静地吃喝,没有什么谈话让他分神。如果其他客人真的很有趣的话,他只喜欢做一个旁观者。
他环顾室内,大部分都是中年人。也有几个穿珠戴玉、衣饰光鲜的女孩子。班奈看见了一个美丽的欧亚混血女郎。她有着淡淡的黄色皮肤,穿着深绿的衣服,配了翡翠的首饰。她脸上的表情显示出内心的厌烦,却又维持着礼貌——她眼睛一膘,视线落在他头上约莫两英尺的地方。他赶快把注意力集中在菜单上。
经过一番短暂而愉快的研究之后,班奈决定放弃。内容太多了,每一样看来都很棒。
还是寻求专业的协助好了。在一家如此认真的餐厅里,这绝不是一个坏方法。仅仅挑了挑眉毛,便足以招来传者领班。
“玻先生阁下,有什么要效劳的吗?”
“我想让你来决定我的菜肴。你有什么建议吗?清淡一点的比较好。”
第一回合的协商延续了五分钟,随即主厨被召唤过来,他和领班把头凑在一起讨论了半天。班奈则悠闲地靠着椅背,一种被娇宠过度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儿有两位美食专家,熟知各种细节,共同为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是否能够为他带来最高的味觉享受而操心。他想起前一次在外进餐的情形就是在咖啡馆里吃那五十法郎一客的荣肴,连餐巾也是纸制的。对于安妮玛丽和雷昂而言,这是何等殷勤的待遇!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这是何等殷勤的待遇!大富豪——就算只是个替身,也令人兴致勃勃!
那两个人匆忙离去,另一个侍者赶紧过来,整顿一下桌上的餐具,将一小瓶鲜花往左移了约莫一公分的距离,并将桌上一个假想的皱纹抚平。班奈拿出裘里安对于松露所做的摘要,开始看了起来。
第一页开始是一段摘录:“人类发明了疫苗、抗生素、电脑等,足迹遍及宇宙各处,并在月球上竖起了胜利的旗帜——然而直到现在,还无法使松露生长。”在这下面,有一张简表,显示了法国松露收成的情况:从一九o五年年产一千吨的高点滑落至一九八七年年产六十九吨的总量。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六年的产量仍然很低——区区二十吨的产量,却要应付市场上被粗估为六十吨到八十吨的需求。班奈看了以后,若有所思地轻啜着香槟。难怪巴黎有名的食品经销商可以开出八千美元一公斤的高价。
侍者把第一道菜端上来了。班奈把裘里安的摘要放在一旁。
温热、新鲜的芦笋,碧绿嫩紫的颜色浸泡在细致的橄榄油和香醋的混合汁液中,堪称为餐碟艺术的精品。他用面包把盘中每一滴汁液都抹得干干净净,这使得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尝试正统法国面包的情形,他认为没有一种滋味可以比拟家乡的风味。当餐盘看来像是被猫咪舔过般的干净后,他靠在椅背上,重新阅读裘里安所做的摘要。
从裘里安所做的摘要中可以发现他对于松露的爱好不是一时的。而班奈也发现自己对于松露的兴趣与时俱增。难道裘里安打算种植松露吗?为何他在一个特别的段落做了加强的记号?“去年一颗松露的孢子,在这腐烂的节气里,被转植在土壤中(其媒介是昆虫、动物、雨水或风力)。它发育成为菌类的胚胎,那植物的本体,或者被称为菌丝的,由钱状的组织形成,它们依附在树根上,以吸收养分。”这之后是一些关于土壤形态、方位、所处海拔高度、雨量、树种,以及法国地区松露产量大幅下滑的摘要。
松露的短少对于摩纳哥没有影响。班奈看见他的主餐是用碳火烧烤的脆皮松露,覆以融化了的奶油,并佐以一种经过轻度油炸,名叫“罗勒”的香料。他不记得此生曾经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于是他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两个餐桌以外的女孩,她们面前的餐点看来只是普通的沙拉而已。
他用餐完毕;侍者不急不徐地进行着清理餐桌的仪式——撤走餐盘,把面包屑扫入一个银质的小盒子里。桌巾被整理得平平整整。用以进食甜点的餐具也摆设好了——这期间,他轻啜着美酒,暗自希望能够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带回家去。他实在非常幸运,喝到了这么特别的好东西,因此他消费的普通水准倏然间就被抛弃了。他恋恋不舍地吞下了最后一口酒,把酒杯放在了一边,眼望着侍者将野草莓和松子做成的甜点放在他面前。
传者那谨慎谦恭的动作,犹如在众神面前奉献祭品一般。每天都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不知道会怎么样?一定是沉迷于奢华吧?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匙进攻。
他就着咖啡,进入摘要的最后部分。这最后部分完全是裘里安的估算,他认为松露的零售平均价是一公斤四千法郎,在摘要的边缘,他写着“一年最少需要五吨”并且用笔重重地做记号。据班奈的概算,五吨的松露价值二千万法郎,换算为四百万美元。
天啊!裘里安是买主还是卖主?不管怎么说,这一顿四星级的晚餐连九牛一毛都不如了。
班奈在账单上用花哨的笔法签下了他的新名字,并加上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点。
他临去之前,侍者领班和经理都来恭送他,并诚挚地向他表达了“欢迎再度光临”的愿望。
班奈心想:你们当然会欢迎我接!他开着车子在大厦中庭的花园前绕了一圈,心满意足地睡倒在那张超大尺寸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