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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进城不久,就在大坂城西苑筑起一座庄严的天守阁。虽与本城天守阁无法相比,但作为少君摄政大臣的府邸,还是略有些豪华了。
在已故太阁的认可下,实力天下第一的家康成了托孤重臣。不可否认,一座城内两座天守阁遥遥相对,家康也是为了向天下大名显示威严。他像是在说,若有谁不服,德川家康愿与其一决雌雄事实上,自从家康住进西苑,就毫无顾忌,俨然以天下人身份自居。他先是把土方河内守雄久和大野修理亮流放到常陆,后又让浅野长政回甲斐思过,这次,他又刻意制造要讨伐前田家的假象,以逼利长兄弟屈服。
浅野长政不必说,世人曾一度议论说,利长兄弟绝不会向家康摇尾乞怜,可自从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向家康谢罪之后,局势就大变了。家康居然命令横山长和把利长兄弟之母芳春院送到江户为质。这个要求让增田和长束等奉行震惊不已。此前尽管也有已故太阁把人质扣在大坂的先例,但把身份如此之高的大名的人质扣留在自己领地上,还从未有过。如此一来,不就等于利长兄弟向家康屈服了吗?家康恐早已看透前田不会答应,才故意挑衅。
就在流言四起时,前田却答应交出人质,世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芳春院的解释是:“此事亦有先例。浅野大人已把儿子交到江户。小牧长久手之战以后,大政所也到冈崎为质。只要是为了天下太平,我宁愿赴汤蹈火。”
对于这种近乎刁难的要求,整个前田家都为之骚动不安。为平息家中不满,前田利长完全秘密行事,先由村井丰后和山崎安房把芳春院送到大坂,再从大坂到江户。利政比利长还痛心,声泪俱下道:“把母亲送到江户为质,无异于家败”
其实,芳春院的深明大义背后,有着高台院的巨大努力。高台院一心继承秀吉遗志,以“永保天下太平”为己任。但幸运的是,此事并未激起惊涛骇浪。
明知前田家并无叛心,家康还是刻意为难前田兄弟。但人质之事后,家康立刻把秀忠次女许给了要继承前田家业的利长之弟利常。此女便是已与秀赖有婚约的千姬之妹。因此,若天下安定,秀赖与利常便成了连襟,丰臣、德川和前田姻亲相连,难分难解。尽管这只是策略婚姻,此中却不无家康的感激之情。德川与前田的纠葛已尘埃落定。
接下来便是毛利氏与上杉氏。一旦毛利与上杉成了家康盟友,三成便只得乖乖听命。对这些,家康心知肚明。但自从去年毛利辉元返回领国之后,他就置之不顾,而是与会津的上杉景胜频频联系,或询问奥羽情形,或向上杉通报朝廷动态
上杉景胜治城原本在越后的春日山城,后来被转封会津,那是丰臣秀吉故去那年正月之事。秀吉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把景胜转封到了一百二十一万九千石的会津,无须赘述。眼看江户蒸蒸日上,他想从北面压制,但氏乡死后,蒲生氏已无能为力。因此,秀吉才把自谦信以来,素以武功闻名天下的上杉氏迁到会津,让其监视江户动向。景胜、家康与三成无法忘却此事。
不料,庆长三年八月,景胜接到秀吉病危之信,便进了京城,一直待到次年八月,整整一年没回新领。因此回去之后,他立刻埋头于修缮城郭、整备道路等繁琐的事务。家康对这一忉颇为清楚。但对于景胜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并会作出何种举动,家康尚未完全掌握。
已故太阁虽已铺好基石,但只要无法维持太平局面,众人就只会盯住维持现状或是家业,如此心胸狭隘,怎能齐心协力,开创千秋万代太平盛世?
家康不断与景胜保持联络,实际上是在试探。从这层意义上说,在母亲芳春院的劝说下向家康示弱的前田利长,好歹通过了家康的试探。
在频频接触中,家康终于迎来了考验景胜的良机。
庆长五年正月,鸟居元忠之婿——出羽角馆城主户泽四郎政盛,派人来向家康报告:“上杉中纳言与家老直江山城守兼续,不仅密谋大修领内众多城池,还以芦名氏数代以来的居城会津地处洼地、易攻难守为名,在离城六十四里的神刺原修筑新城。”
几乎在同时,转封到上杉旧领越后的堀左卫门督秀治也来报告,说景胜似有反心。原来,转封会津前,景胜在越后提前征了半年赋税,结果让堀秀治陷入困顿。怨气满怀的堀秀治向家康密告:景胜似把征缴的税金全用于筑新城、整治越后官道与修复河道码头等项。
听到户泽政盛和堀秀治密报,家康既不惊讶,也不恼怒。众所周知,整顿军备乃是武将上任之后须做的第一要务,而提前收取年赋,也是因从会津被转封到宇都宫的蒲生氏提前征收了赋税,景胜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家康担心的,并非这些琐碎小事。
庆长五年三月初,北国积雪融化、樱花含苞待放。
“一百二十万石,拥有如此庞大领地的上杉景胜,真会与我齐心协力打造太平盛世吗?他真有这种远见卓识吗?”家康常常自问。一个心胸狭隘、醉心于炫耀高官厚禄和雄厚武力的人,将成为骚乱的根源。
在庆长四年完成了对前田利长的考验之后,家康开始试探上杉景胜。
“上杉中纳言回领内之后,说他有叛心的传闻不绝于耳,想必诸位大人也有所耳闻。看来,不出兵讨征是不行了。”在增田、长束以及刚刚任命的新奉行大谷吉继面前,家康如此说道。但无论增田长盛还是长束正家,都没有看出这是家康在试探上杉景胜。二人听了这番话,悄悄互递了个眼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大谷吉继。石田三成频频向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派遣密使一事,二人当然不会不知。
大谷吉继老谋深算,眼光自比增田长盛和长束正象长远得多,他道:“话虽如此,但中纳言大人还不至于堕落到忘却太阁大恩、背叛少君的地步。世间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以在下之见,立派使者前去访查为宜。”
“言之有理,理当如此。”家康颇为干脆地同意了大谷的建议。其实,他原本就不认为景胜存有叛心。“就让伊奈图书和长盛家臣去访查,众位意下如何?”
增田长盛松了口气,向前挪挪身子。虽说伊奈图书是家康心腹,可如果再让自己家臣也跟去,就再好不过了,遂道:“要携带内府与我等署名的诘责信函前去吗?”
“不,既已派了人,就不必前去训斥诘问了,那样未免不近人情。传我口谕,就说如今流言四起,故请景胜前来解释。诸位有何异议?增田派谁去为宜?”
“这河村长门守与中纳言及直江山城守都有一面之交,不妨”
“那就让他去看看。此外,丰光寺承兑与山城守乃莫逆之交,让他给山城守去封书函如何?这样,真相就可大白于天下。”家康心平气和道。
众所周知,在京城时,相国寺属下小寺丰光寺承兑长老与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相交甚深,故无人有异议。
“那就让伊奈图书和河村长门带着承兑长老书函前去就这么定了。”增田长盛道。
“就看他如何回复了。”大谷吉继亦道。
家康不动声色点点头。实际上,他心中并不平静。比起上杉景胜,家康更关注直江兼续。直江兼续尽管乃景胜家臣,但由于才华横溢、性情豪爽,太阁在世,他便可与诸大名一样面见。他曾用名通口兴六,在谦信身边做过侍童。谦信在世时,由于宠臣直江与兵卫信纲英年早逝,兼续入赘直江家,娶了与兵卫美貌的妻子,得以继承直江家业,并得到重用,不仅位列上杉家老,主君景胜被转封会津之后,他又被赐予三十万石厚禄,成了米泽城主。三十万石的家臣,全天下独一无二,可见上杉景胜对其之器重。
由于直江兼续在上杉氏举足轻重,石田三成才频频派出密使与之联络。而最近,上杉氏也频频向佐和山城派出长尾清七郎、色部主殿等辩才出众之人。对这一切,家康了如指掌。因此,让承兑给兼续修函,乃是了解上杉氏日后走向的最好办法。
承兑从京城被召进大坂。家康把所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单独与他密谈了两个多耐辰,然后把他关在一间书房内,让他给直江兼续写一封长函。
此次传书,实有不情之请。中纳言进京贻误至今,内府疑虑匪浅,又有朝野间种种流言,方有此遣使一事。详情自有使者口谕,此处无须赘言。然贫僧与施主多年至交,挂怀之事不敢稍有隐瞒。若中纳言百密一疏,思虑欠周,施主亦应勇陈己见,以释内府之疑
信中既无胁迫之意,又不忘顾全大局,字里行间情深又重,劝慰谏辞诚恳直白,实在难为了承兑。当然,一旦让人觉察此函乃是与家康商量后所修,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因此,承兑涂改了数遍。
“颇有谦信人道豪爽遗风,真不愧铮铮男儿”当年深得太阁赞誉的直江山城守兼续,身上自有与石田三成相似的固执根性。年轻时,他就与信长的兰丸、氏乡的名古屋山三并称三大俊男。今日,他已是年逾不惑、阅尽沧桑之人。
承兑煞费苦心写完,把书函呈给家康。他认为,这恐怕是家康向上杉家表示的最后一丝温情,不让家康过目,他无法安心。
书函主要内容如下:
一、在神刺原修筑新城一事,若非应对不测,是否有此必要?
二、景胜若无异心,可携誓书前来解释。对此事,贵方有何考虑?
三、景胜为人忠厚正直,太阁生前盛赞不已,内府甚是清楚,只要解释清楚,可冰释前嫌。
四、若堀秀治说法有误,就当主动前来辩明是非。
五、加贺前田氏,内府并未深究。不知能否以此为鉴?此事可与增田、大谷、神原等商议。
六、请家老奉劝景胜速速进京。
七、朝野上下盛传会津武备不同寻常。据传朝鲜也在加强战备,内府已向朝鲜派出使节。若朝鲜不肯妥协,将在来年或后年向朝鲜派遣军队。内府想与景胜商议此事,故请尽快进京。
八、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
家康默默读完,卷起书函。
“如此可否?”
家康点点头:“行文颠三倒四,不过反而表明了你的心志,真是奇妙。大师是不是已看透了家康的心思?”
“是啊,不敢,不敢。”
“不错,这是家康给中纳言最后的机会。大师的信已写得颇为明白。享受着一百二十万石的厚禄,看到海外即将发生战事,还不立刻赶来,那他连二三十万石都不配!倘若所享俸禄与器量不符,便会祸害于世。”
“是。他若还不快快进京,就真该出兵了。”
家康一笑:“当机立断,是掌管天下者不可或缺的法宝。由此,中纳言和兼续的器量就一目了然。”
当伊奈图书昭纲和增田长盛家臣河村长门守携承兑书函从大坂出发时,已是四月初一。表面看,河村长门守在上杉氏有亲戚,更方便打听真相,这是他被选为使者的理由。但事实上,远没这么简单。石田三成与直江山城守之间有密使来往,家康十分清楚,但增田长盛是否也参与了此事?让伊奈图书不动声色地监视河村长门守,自然就可真相大白。
增田长盛让家康及其心腹耿耿于怀。在家康面前,长盛充满凛然正气,而他又似暗中与三成、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等人秘密接触。若问他这样做的理由,他总会回答:“为了内府,为了少君,我必须了解他们的动向。”
但很明显,这是他明哲保身的做法,一旦发生大事,他究竟会站在哪边,实令人难以判断。
“或许他本性优柔寡断,就连自己也无法确定。真正无可救药。”伊奈图书出发时,家康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只凭这一句,图书就知该如何做了,他是个聪明人。
二人离开大坂,昼夜兼行,于四月十三抵达会津。见上杉景胜之前,二人受到直江山城守兼续接见,趁机把书信交给了兼续。由于抵达会津时已是傍晚时分,伊奈图书道:“明日再向中纳言转达内府口谕,请大人事先向中纳言禀明。”然后,便与河村长门守离开了山城守府邸。河村长门守到亲戚家中歇息,伊奈图韦则到城内馆驿住了一夜。
面对二位使者,直江兼续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上杉氏有千坂景亲留在大坂,二位本不必千里迢迢赶来。”承兑的书函他亦未当场拆开。可二人离去不久,他便带着书函出现在了景胜面前。
“听说内府派的使者已到了,他们说什么?”景胜主动问道。
兼续豪爽笑答:“主公不是明知故问吗?不过您不必着急。”
“这么说,明日我还得见他们?”
“是,希望主公接见他们时,定要严厉拒绝他们的要求请主公先看看承兑这秃驴写给在下的信函。”兼续把书信在景胜面前展开,放声笑了。
上杉景胜没有父亲谦信那般敏锐的洞察力,但长期受到家风熏陶,举手投足间也充满森森杀气。他与其说是豪爽,毋宁说过于自负。“好长的信。好个承兑。”景胜漠然地读着信,读罢,又掂了掂信纸重量“不费脑子,还真写不出此信来。”
“不知有否不合主公胃口之处?”
“这与石田治部和增田右卫门大夫送来的消息无甚不同。”
“主公,不见他们?”
“使者口谕估计与书函内容没有两样。我便可让他们滚回去,只是”
“主公担心什么?”兼续微笑着。
“像内府这等精明人物,却还要玩这种唬人的愚蠢把戏?真是老糊涂了。”
“哈哈,听说,他还与阿龟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怪了。从先父以来,我们上杉氏从未在胁迫面前屈服过。他连这都忘记了,可叹。”
“哈哈,”兼续又不屑地笑了“主公刚才的话,与治部大人煽动您的话如出一辙啊。”
“什么?”
“治部乃是在蛊惑我们啊。但那也无妨。只是,这样一封书函,内府竟让承兑来写,他到底是何意?”
“那你是否已心中有数?说来听听。”
“原因很简单,前田利长已被内府吓破了胆。因此,内府想对我上杉氏故伎重演,他是带着侥幸之心让承兑写的。”
“你能断定?”景胜有些疑惑。
直江山城守两眼放光、自信满满道:“断不会有错!”
“连你都这么看,自不会有错。”
“请大人明日狠狠斥责使者,赶将出去。大人无论怎样过分,家康也绝不敢发兵。”
“你凭何断定?”
“家康不会如此愚蠢!一旦讨伐会津,京城自然空虚,治部大人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这一点,家康不会想不到。”
“主公,做任何事,都要当机立断。”直江山城守又笑了“倘若主公明日不能断然呵斥家康使者,我们不仅颜面扫地,其他烦恼也会接踵而至。我们世代统领关东,谦信公勇武闻名天下,这样的名门望族,也对家康摇尾乞怜,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而明日正是向天下展示上杉威严的绝好机会。”
“家康会不会因此发怒?”
“若发怒能带来好处,谁都会大发雷霆。但发怒却只会给他带去不利,故,我们要趁此机会,好好呵斥他们一顿,莫要受辱于人。”烛台里的灯火黯淡下去,兼续边伸手拨灯心,边继续对景胜大吹大擂。大言不惭之人往往愚蠢,但这些话从兼续口中喷涌出来时,却似带上了庄严的味道,真不可思议。正因如此辩才,他不仅得到秀言褒奖,还获取了厚禄。
“大人,您不必担心。我要修一封长书,戏弄承兑,戏弄家康那个老狐狸,省得他继续派些无礼之人来”
“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去做。”
“如此最好不过。我们刚刚迁到新领,能做的亦只是呵斥来使一顿,真是遗憾!”
“我们的领地尚未整备完啊。”
“若是有多年旧领,说不定我们还可利用治部夺取天下。”
“你的意思”
“随便说说而已。治部若更聪明或更愚钝,事情就更有趣了此是别论,主公眼下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兼续边说边玩弄手中书函。在他眼中,家康似并不那么可怕,只要有三成和长盛等人为他传递消息,家康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软柿子。
当夜,二人谈笑许久,兼续才告辞而去。景胜接见使者,乃是次日巳时。
伊奈图书携河村长门守到本城大厅与景胜会面,他高高在上地宣讲家康口谕:“闻得上杉氏已作好决一死战之备,导致世间议论纷纷,究竟是何道理?尔背叛太阁,真令人扼腕痛惜。尔怎敢无视太阁遗训?望尔改变初衷,早入大坂。”
景胜眯起眼睛,乐滋滋听着。
其实,上杉氏并非都如直江兼续那般强硬。留在大坂的千坂景亲就曾向景胜进言:刻意惹怒家康,恐给上杉氏惹来灭顶之灾,故无论是筑新城还是雇佣流浪武士,都不要太过张扬为向丰臣秀赖贺新年去了大坂城的老臣藤田能登守信吉等人也进谏道:对家康强硬,迟早会断送上杉氏气数。他一气之下不再返回会津。但由于景胜对兼续宠信有加,对他言听计从,别人的意见便充耳不闻。
使者宣完口谕,景胜笑嘻嘻问道:“就这些吗?”
“内府要大人尽快去大坂,我等亦等着大人回话!”伊奈图书自然不肯示弱。
“我不用给内府写信。你听着。”
“我等洗耳恭听。”
“我心中并无丝毫叛逆之意!”景胜昂起头,加重语气“上杉景胜蒙丰臣厚恩,怎会有背叛之心?阁下此次所言,我无一能接受。我所做的一切,都甚是必要,闲人凭何无端指责?这纯粹是误解,是诽谤!希望内府先查明诽谤之人。在未明真相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大坂!”言毕,景胜顿了顿,想看看使者反应。
人在慷慨激昂时往往会自我陶醉,愈陶醉就愈不想迎合对方,几句话下来,景胜更严厉地收尾道:“即使去了大坂,上杉景胜也不会对内府俯首帖耳。阁下回去这般转达吾意即可。”
这简直是无可通融的最后通牒。不知情者听了,还以为他已忘乎所以,完全陶醉于自己的气势,或许是想主动放弃大老地位。不会对家康俯首帖耳,这意味着只要家康在,他连秀赖都不顾,完全没有任何妥协余地。
伊奈图书飞快瞥了一眼河村长门守。他估计,景胜的答复,在亲戚家住过一宿的河村长门守应早有预料。果然,长门垂下头,慌忙躲开了图书的视线。看来,景胜不向家康妥协一事,在上杉氏已是尽人皆知。图书遂道:“中纳言的意思,鄙人已十分清楚了。回去之后,在下会把大人的意思如实转达内府。”
“好,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远道而来,辛苦了。山城,好生款待,然后打发他们回去。”
兼续表情僵硬,不情愿地施了一礼“山城有一封回函,希望二位能代我转交给丰光寺住持。有劳二位。”山城守话犹未完,景胜已拂袖而去。
内府是否看错了上杉景胜?伊奈图书甚是疑惑。听了景胜的一番话,直江兼续书函的内容不难想象。即使兼续在给承兑的回函中为主人的无礼致歉,也不能说上杉氏并无敌意。
“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杉氏始终在越后拥兵自重,甚至不把天下放在眼里。”若不这么汇报,家康恐会失算。家康虽早已洞悉三成的叛心,但绝未料到上杉景胜居然也敢如此无礼。正是为了试探景胜的器量,家康先前才未大张旗鼓行事。
二人怀揣兼续写给承兑的回函,昼夜兼程赶回大坂。当回信被打开时,在场的除了承兑,还有家康、本多正信。
最先入眼的竟是这么一句:“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这不是承兑绞尽脑汁写的那句话吗?
众人都盯住承兑,伊奈图书自然也不例外。刚读了几行,承兑就脸色发红,手不停发抖,脸与嘴唇痉挛不止,其状令人不忍目睹。承兑很少如此狼狈,当年在秀吉面前宣读明使册封书,当读到“封尔为日本国王”一句时,他的反应就如今日。意外的是,家康和本多正信并不甚惊讶,承兑花了一刻钟才好不容易读完书函,随后把它默默交给家康。承兑读信时,家康既不发笑,也不问什么。
“口气似不轻。”家康戴上眼镜——这是今年正月茶屋四郎次郎送给他的,靠在扶几上展开书函。也难怪承兑会脸色大变,直江山城守兼续的这封书函,一开始便甚是无礼,几乎全是揶揄之辞,完全把承兑当成一个无知幼童。
“关于吾领,世上确有不少流言,以致引起内府猜疑,实不足奇。太阁生前,京城和伏见之间就流言不断。更何况会津地处偏僻,我家主公又是小辈。大师实是过虑了”
既然把比自己年长六岁的主君都说成是小辈,又会把承兑当作什么?出于多年交情,承兑才费尽心机给他写了那封书函,可他却讥讽承兑是狗咬耗子,真是狂傲至极!
家康微笑道:“住持大师,这并不是写给您的书函。他知道我也会读到这封信方故意这么写。大师不必着恼。”说罢,他乐滋滋读下去。
伊奈图书不时偷偷瞟一眼家康,对于家康的平静,他颇为不解。他本以为家康一看到此信,定会勃然大怒。可家康非但不恼,还不时露出微笑,甚至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
读罢,家康把信函放在扶几上,对本多正信道:“佐渡守,看来直江山城非寻常人,思虑敏捷,条理清楚。”
“啊?”没等本多佐渡回应,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承兑伸长了脖子“如此无礼之言,内府还称扬?”
家康缓缓点头:“确甚是无礼。家康有生以来,还从未读过如此无礼的书函。”
“是啊。贫僧读到一半,便想撕个粉碎。”
家康并不理会承兑,单是对正信继续道:“信里说了这么几点:其一,让丰光寺莫要担心。其二,景胜前年刚换了领地,就立刻进了京,好不容易回去,又要他进京,怕耽误本领政事。连处理本领政务都被认为是存异心,真正不可理喻。”
“说得有理。”本多正信表情古怪地附和道“这么说,他认为大人在故意刁难于他?”
“正是。”家康轻轻点点头“其三,函上说,景胜写誓书写腻了,无论写多少也无人会信,他不想写了。另,自太阁以来,景胜就以忠厚正直闻名,迄今没有任何变化。这些与一般男儿有别。”
“哈哈,一般男儿,他指的是大人您?”
“或许是。他还说,景胜心存异志云云,纯属故意诽谤,我只是一味听信谗言,却不去查明真相,实在有失公允。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佐渡。他咬牙切齿讽刺我道,加贺肥前守一事能够顺利解决,我真是威风八面。还说,增田和大谷等人,他有事会与他们联络。至于神原和本多佐渡,就不必了。”
“他连在下都信不过?”
“当然。他说,你们只会相信堀秀治一面之词,完全是误导我德川家康。你们究竟是德川的忠臣还是佞臣?让我好生思量。佐渡,你到底是德川佞臣还是忠臣?”家康说笑道。
本多佐渡挠挠鬓角,苦笑起来:“既然我等侍奉的是器量如此的大人您,自是黯然失色了。”
家康笑着把书函丢给正信:“你最好也读读,想必对你会有所助益。”
正信拾起来,毕恭毕敬地读完之后,又传到伊奈图书手上。
展开书信一看,图书不禁全身僵硬。如此大胆、如此不加掩饰的书信,他是第一次看到。把自己的主君称为“小辈”的兼续,完全不把家康放在眼里。函中称,延缓进京完全是因为武备。京城武士如今都被瓷器等名物迷住,乡下武士则在准备枪炮弓箭之类。这定是民情不同,风俗各异。他还问,照上杉氏的实力,景胜当具备什么样的军备?若连上杉氏置备与身份相配的军备都惧怕,实乃小肚鸡肠。无论是修路还是架桥,只不过是武备之步骤,至于来年或后年出兵朝鲜一事,谁会相信?真是可笑至极。
让图书更为惊诧的,则是此信末尾言道:“无须多辩,我家主公断无叛心。不进京,完全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有内府彻底明查,方可成行。纵然是背叛太阁遗言,撕毁誓书,抛弃少君,甚至与内府翻脸,夺取天下,那又能怎样,亦是难以摆脱骂名。身为谦信公之后,焉能忍受此辱?上杉氏深知反叛之耻,绝不会如此愚蠢,请不必担心。只是,若内府听信谗言,意图不轨,撕毁誓书又有何妨”
图书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家康曾说过,要估量直江山城器量,可这封书函却像是直江山城在试探家康器量。此函逐一驳斥了承兑。承兑的书函拖沓冗长,兼续却痛快淋漓,只要他们认为有理,甚至不惜与家康为敌,二者根本无沟通之路。图书卷起书函,不禁想问问家康之意。
家康表情却依然十分平静,或许他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答复。接过书函,他对本多正信道:“佐渡,直江山城是否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图书大吃一惊,承兑更是惊骇不已,他“啊”了一声,伸长脖子,俨然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家康听到承兑的惊呼,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我是说,山城究竟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才这般写的?”
承兑更疑惑了:“参透了内府的心思,又能如何?”
“那就说明,他实乃是令人钦佩的大器之人!只是对于上杉氏,他就变不忠之臣了。他的器量大过景胜。”
不等承兑回答,图书先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意?”
家康咂咂舌,看了正信一眼“正信,你给图书说说。”
正信笑容满面,看来,只有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是,只是,在下的理解未必正确”
“图书比你年轻。你怎么想便怎么说。”
“遵命!”正信向图书侧侧身子“大人早已痛下决心了。”
“什么决心?”
“讨伐上杉。”正信压低声音,飞快地扫了家康一眼。他若说错,家康定会开口。可家康只是默默欣赏院中风景。正信继续道:“对方若看出大人决心已定,会明白所有理由和解释都已无用。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致歉,然后乖乖屈服;要么奋起抵挡,刀兵相向。”说到此,正信垂下头,分明在考虑更慎重的言辞。“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显出一副与我们为敌的样子,说明其有两种考虑:其一,名正言顺与治部等人联手,向我们发起挑战;其二,故意装作与我们为敌,暗地里助大人下决心”
“请恕贫僧失礼,”承兑突然插道“直江兼续如此无礼,竟想暗中帮助内府大人?怎生可能?”
正信又飞快扫了家康一眼。他定是想让家康回答。事情重大,他不过是臆测。可家康一言不发,依然眯着眼,悠闲地凝望着院外晚春的阳光。“大师,这完全是老夫胡乱猜测,若说错了,怕要受大人斥责大人已决心不再原谅上杉氏,并会以讨伐上杉为名出兵,故意出大坂城,以引诱治部这只是老夫的推测。设若直江兼续看透了,自会装作与大人为敌,激怒内府,让大人出兵。如此一来,治部必然中计。”
正信心平气和说完,图书和承兑都舒了口气:“有理,如此,直江山城守就成了大人的助手。”
“休要高兴得太早,图书。”家康忽然斥责道,却依然望着外边“未听完佐渡的后言,先莫要开口。”
正信为难地低下头。他也和光秀一样,曾游历天下,深知口无遮拦,随时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因此,他不愿在这种场合谈论大事。一旦说中家康的心思,便有可能招致猜忌;但若看不出家康心思,会谈自无法进行。这并非没有先例,信长公口口声声称扬竹中半兵卫乃战略之才,可最终也没把他提拔为大名
“大人也疑心景胜有无大器量。”
“是。”承兑道。
“假若直江山城守读懂了大人的心,为了天下,他想不动声色帮助大人,反复思量后,为了给大人制造讨伐上杉的借口,他便写了这样一封傲慢无礼的书函,若果是如此,他真是少有的大器之人但这亦有可能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说不定他正怒气满怀,表面上与我们为友,等到把我们诱到奥州之后,再死命阻击。”
“有理。”
“故,大人才怀疑山城是否真读懂了他的心思。”
“精辟!”
“在下不明真相,不敢妄断。只能说到此处。”
“大人意思是”
“无论上杉是想助大人一臂之力,还是只想与我们决一死战,会津绝不会平安无事。只要景胜拒绝来大坂,就是违抗摄政重臣的命令,这个罪行,他无论如何逃脱不了。”
“不错”
“因此,大师书函所写‘上杉家兴亡在此一举’一句不无道理。即使不决战,少君命令一下,大人出兵,最起码也会消耗他一百万石。他付出一百万石的代价,只为逞口舌之强。如此,直江山城守便不能称为忠臣大人,在下已言尽。”正信向家康点头道。
家康笑中带怒:“佐渡,你好生无耻。”
本多正信的话无一不说中家康心思。家康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让正信开口,倒不用担心伊奈图书,可丰光寺承兑却不能令人放心,虽说他如今也心向德川,可他却与三成众知己多有往来。此事一旦被他泄露,自有无尽麻烦。
家康只好矢口否认:“佐渡,你还是纸上谈兵。战事,诡道也。以少胜多,不胜枚举。即使我奉少君之令出兵,也未必就能取胜。”
“是。”
“你知我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走到今日吗?其中苦难,你绝想不到。你的话真令我汗毛倒竖。”
“抱歉。”
“用不着愧疚,但大事当前,当慎之又慎啊。”家康这话是想说给承兑听“接到如此无礼的书函,却对其坐视不理,天下规矩就乱了。因此,必须讨伐上杉家!山城那厮早就看出来,若景胜不来大坂,我必然出兵讨伐。他深知这些,却胆敢向我挑衅。”
“大人明鉴。”
“话虽如此,但战事却不能随意发动。既要进攻上杉,又要避免与治部冲突,这便是我希望丰光寺大师和佐渡仔细思量之事。你们不会看不出来,我若攻到会津,正与上杉决战时,而治部挥兵大坂城,结局将会如何?那时我欲进不能,欲退不行,一生不就完了?”正信似明白了家康说这些的意图。
“正信的一番话完全是痴人说梦,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当前最重要的,应是不惜手段,避免激怒治部。”
“是。当前最重要的,乃是集中力量,全力讨伐上杉。看来,此次我不亲自临阵指挥是不行了。”家康扭着脸道“我一生还从未看到过如此无礼的书函真是愈想愈怒。这是兼续的小伎俩,我绝不会放过他!”
出兵讨伐一事已成定局。当然,真正的敌人究竟是名门上杉氏,还是新近崛起的石田三成,尚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