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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流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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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骏府街道两旁,树上缀满新绿。

    富士山只剩峰顶的雪。负责开采金矿的总代官大久保长安府里,那片他引以为傲的紫藤早已铺满棚顶,俨然一间紫色房屋。这些紫藤是长安从伊豆的绳地金山移植过来。他给它们起名“小督”搭了两间半大小的棚子,照料有加。长安好风雅,紫藤花也被他想成了平安时代的宫中女官。

    此时,长安正默然坐在“小督”棚下等人。他不敢在厅上与人相对,想必是有不快之事。

    长安拿着酒瓢,朝青贝酒盏里咕嘟咕嘟倒满酒,连饮了两杯。第三杯倒满后被搁在毡上,他只是发呆,仿佛浑然忘了今夕何夕。

    长安留守骏府这些日子,来了不少客人。特意从江户浅草施药院赶来的索德罗告知他一件最令人不快之事——将军秀忠正在盯着他!最大的原因,便是目前在四处探测的班国人比斯卡伊诺。

    对于此人的目的,长安再清楚不过,他表面是为了答谢日本去年送唐罗德里格等三百五十余海难幸存者到墨国,其实是为了探宝。他坚信,日本近海存在着马可波罗记载过的黄金岛。恐他在发现黄金岛、拿到巨额的财宝之前,断不会离开日本索德罗如是说。

    索德罗去岁秋到骏府见了家康,然后到江户拜访将军秀忠,现正逗留浦贺。他曾与比斯卡伊诺相见,见识过此人那可笑的野心。

    “置之不理,必有大事。”索德罗道“比斯卡伊诺威胁过我,让我从浦贺坐去墨国的船。我当然也想,因为大御所和将军都曾说过,坐那船到墨国去,打开和墨国通商之路。”

    大久保长安也甚是清楚此事。因为让索德罗向家康建议开辟新交易之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大久保长安。然而,比斯将军强迫索德罗,让船在离开浦贺、到达堺港之前沉掉,这样,日本就不会再派船出海。对此,长安心中有数。

    “比斯卡伊诺将军根本不欲回墨国。”索德罗道“他才找借口拖延时日,在日本近海仔细探测,寻找黄金岛。这是主所不允许的恶行。”

    长安也看透了索德罗的所思所想:他希望做东洋大主教,世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日本这样,令他野心膨胀。

    “唔,那么,送给伊达大人一个碧眼女子,故意让他有好几个女人,主对此就熟视无睹吗?”长安笑着讽刺道。

    索德罗一下子坐直了:“危险也可能降临到石见守大人身上。由于安藤直次大人和本多正纯大人的警告,将军已开始警惕您了。”

    “真是让人敬畏的圣人啊!圣人对长安有何指教?”

    索德罗面不改色说了两点:其一,尽快扳倒本多正纯。安藤直次作为赖宣的贴身家老,近来受到将军疏远。但本多正纯定会被秀忠亲近,他身不离重柄五寸,权力自会越来越大,索德罗和长安必须先发制人。

    “第二是什么?”

    “鄙人很难拒绝比斯卡伊诺将军。故万一沉船的秘密泄露出去,想请大人指点鄙人脱身之策。”

    其中有威胁的意味——你若不给我生路,我也能令你走上绝途听索德罗这样一说,长安呆住。

    如今的索德罗软硬不吃。他在浅草修建的施药院,最初只为贱民看病,但随着洋医与洋药逐渐被世间认可,现在连大名也去找他们瞧病。因此,他有诸多的消息来源,不得不防备。

    “好。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办。”长安爽快地点点头。

    “石见守大人果然智者,有宰相之才。”索德罗恭维道。

    长安不为所动“事情败露时,赶紧投靠伊达政宗。若我被抓住,必连累松平大人的夫人,请万万别牵连我。在此之前,通过夫人牵线,先给政宗讲讲洋教。如此一来,政宗定会向将军请求保全你的性命。”

    “哦。”

    “不过,那时你就不能待在江户了,说不定得暂时住到伊达府上,就暂且在仙台传教吧。其实无需这样的提醒,你是何等人物!”

    索德罗似放下心来,留下带来的面包等礼品后,便回江户去了。

    如何才能扳倒本多正纯?这个问题久久萦绕在长安心中。天下太平了,敌人却未全部灭绝。比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不动刀枪的新敌人正越走越近。传言本多佐渡守和大久保忠邻不和,佐渡守之子正纯和受忠邻提携得以出仕的长安,自然也有了不和的传闻。如索德罗所言,必须尽快想出扳倒本多的办法。

    长安也有烦心事:几处尚有斩获的矿脉,以幕府“不产金银”之由被封,还有些矿的实际产量也未如实上报。

    正纯眼下随家康进京城去了,不在骏府。

    代正纯管事那人仿佛看透了长安的心思,恰于此时来访。此人名松尾松十郎。他知道正纯属下冈本大八的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曾欲用十锭黄金的价格把它们卖与长安。长安自是斥责了一顿,把此人轰走,他担心是对方下的圈套。然而,松十郎今日又来了。

    长安专在紫藤架下等的,便是松尾松十郎。

    “唔,来了啊。”长安绷着脸,举起酒杯。

    庭院水池中,映出松尾松十郎形销骨立的身形。他脸色非常差——形与神关系重大,此人看上去不太康健,长安如是想。

    “大久保大人,您似乎不太快心。您不想见在下?有人说,一靠近在下就浑身不自在”松十郎坐到长凳上,把他那张长满斑痕的苍白大脸凑到长安跟前“大人要有烦心事,还是早些解决的好,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怎样,十锭黄金,换本多大人手下冈本大八做的坏事?”

    “我不需要那东西,去别处!”

    “哼!”松十郎从鼻子里嘲笑道“依我看,此事啊,是给大久保大人脖子上套绳索呢。”

    “哦,那我就买那条绳索。你的长相看去让人不痛快。”说着,长安从怀中取出一只酒盏,放到松十郎面前,一言不发往杯里倒酒。

    松十郎低头致谢后,执起酒杯,道:“大人,您想把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大人禁止输出的货物卖到南蛮国去?”

    “是啊,来,干一杯!”

    “是我干了。冈本大八知道那是些刀剑和黄金之类的东两。”

    “哈哈哈,知道亦无妨,它们已经沉到海底了。大八找不到证据。”

    松十郎低着头,从杯子的阴影中抬眼看着长安,微微笑了。

    “就这个,你就想要十锭黄金?”

    “大人,大八是不是来要挟过您?嘿嘿。那人未来府上,必是去了别处。”

    “别处?”

    “和大人非常熟识的有马大人。那位大人会赚钱啊。”

    “哼!”长安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松十郎来。有马晴信早就成功获准与海外交易。长安只是把刀剑和黄金装船,打算试试看,但那船在天川附近被葡国船只袭击,货物被抢夺一空,船也被烧毁,船员全部葬身海底。有马晴信大怒,打算等葡国船开到长崎时也袭击他们。煽动他发起报复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因为长安担心葡国船把夺去的货物存起来。然而,在有马晴信发动袭击之前,葡国船已着火沉海了。

    “大人,冈本大八未胁迫有马大人,而是恭维了他一番,由此得了很多钱。大八真是可恶啊!”“冈本大八恭维有马?怎回事?”

    冈本大八乃本多正纯手下一个没规没矩的下人,若他知些什么秘密,以此胁迫有马晴信,倒也不稀奇。但他恭维了有马,还拿了好处,便令长安大感不解。

    “那厮狡猾得很。他拍马屁说,葡国海盗早就该烧,如此日本方有威信,大御所大人定会行赏,实在可喜可贺云云。”

    长安呆了一呆。

    “您明白那奴才为何能得那么多银子了吧?”松十郎微笑着抬起眼皮“他拍马屁的功夫,连小人也佩服得很呢。”

    “哼。”“有马大人一高兴,就给了大八可乘之机。他说,本多正纯大人怕是觊觎有马大人的领地呢。”

    “哼,可恶!”

    “有马大人听信了他的一派胡言。如今锅岛所领的藤津、彼杵、杵岛三郡,都是有马世代传承的领地,有马想请您斡旋,让上野大人把它们还与他。大八那厮说,只要向幕府某人使使金银即可,还给了有马大人一些颇为可疑的文书,骗得六千两白银。”

    “六千两?”长安怪叫起来。有马晴信虽容易轻信人,但也不当被大八之流的花言巧语蒙骗那么多银子。

    松十郎依然微笑道:“的确不似真的。冈本大八的算计是,万一有马大人想向大御所或上野介禀明此事时,就威胁他。”

    “怎的威胁?”

    “是谁和大久保大人联手,把禁运的刀剑、黄金等偷运出去,借机牟利?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有马大人似欲在大御所上洛之时问问行赏一事。大人觉得,这些还不值十锭黄金吗?”

    大久保长安浑身寒毛竖起,这可非十枚黄金的事。若此事属实,自己项上人头就要落地

    “大人还有何不明,请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长安眼前一片昏暗。有马晴信也许真会为了夺回领地,把事情抖出去,若本多正纯知道真相,将会如何?正纯肯定不会放过大八。然而有马和自己也必然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受到难以想象的惩罚。那可非十锭黄金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是为防万一才一问。”长安往松十郎杯子里倒酒“好吧,我就出十锭黄金。然后怎样呢?点燃的火会就此熄灭吗?”

    松十郎吃了一惊,眼神有些呆滞。他意识到,若有马晴信公开要求大御所行赏,自己今日的要挟便没了任何意义了。

    “这既然大人已知道了,您自己有何对策?”

    “哈哈!其实我心里已有了对策。要是给你黄金,反倒添麻烦。你说呢?”

    “大人。”

    “怎的?再干一杯!好像起风了。”

    “鄙人还知您的一个痛处。”

    “哼!是什么?”

    “黑川谷的矿山。”

    “哦?去年春天,我听信传言去试了试,发现金银都已被挖空,便打道回府了。”

    “大人似有失当之处。”

    “噢我做了什么?”

    “听说您在祭山时,把盛装的女子与矿工合共一百七八十人一起扔下深渊。”

    “哈哈,屁话!你也认为那是我行的恶?有关此事的证人有好几位。因为藤蔓被虫子啃坏,才有此惨祸啊。”

    “这种解释只有大人您自己相信。小人听说,那时掉落深渊的阿幸夫人,鬼魂至今仍夜夜徘徊。”

    “松十郎,你是信了那谣言,才来要挟老子?”

    “是。小人不过微末之辈,大人再震怒,也不会随便杀了小人,小人才敢前来。”

    “唔。骂也不是,杀也不是。你就认准了这些?”

    “是。”

    “不过你漏了一桩紧要的事。”长安笑着又往松十郎杯里斟满了酒。

    “忘了一事?”松尾松十郎只是喝酒,遍生黑毛的苍白脸上露出享受醇味的神情。

    “是啊,你处处设陷,却忽视了关键。你太不知我长安了,我岂是那般怕事之人?”

    “这么说,卖刀剑和黑川谷杀人都”

    “我做这些事面不改色。不过,那种事一个人可做不来。哈哈哈,世人怎么说来着?飞蛾扑火但这季节早了些。”

    松十郎哐当放下酒杯,捋了捋胡子“其实小人知道,所以来之前已给同僚留了信函。若我未回去,他就会拆那信函。收信之人正是本多上野介大人。为了不让那封信函流传世间,小人只能活着从这里离去。”

    “哦?”“虫蚁尚且偷生,小人命薄,自不敢太疏忽。”

    “话虽如此,那信函还有取回来的办法。我只要威胁冈本大八,他自然乐于帮忙。”

    “大人,您过于气盛,其实,有时输也是一种赢。您就不欲抓住小人,为您所用?”

    “我若说放了你,你欲如何?”

    “我就会离开江户到京城,去求板仓大人施一碗饭。”

    “看来你是急等用钱。好,我手头只有五锭金子,就借与你。记住,我可非受你要挟才与你。你拿着这些,赶紧回江户吧。”

    长安从怀中取出刚刚铸成的五锭庆长大判搁在怀纸上,放到松十郎面前。松十郎脸上毫无感激之色,却也未推将回去。

    “这些也许够使了。那么,小人就借下了。”他抬起脸,喝了若干杯酒之后,那脸上尚未现出红色“好花啊!”他掐下一串耷拉到头顶上的藤花,和大判一起放入怀中。

    “松十郎,心情不错啊。打算向谁去炫耀藤花主子的金子?”

    “不,盗花不算贼。”

    “好,来,再干了这杯,你便走。”

    “大人。”

    “还有何事?”

    “刚才所言鬼魂之事,可是真的?”

    “鬼魂?”

    “阿幸夫人似是很受大人宠爱,听说大人在黑川谷祭山时,把她推下了深渊。尸身在下游被拾起,掩埋尸骨的地方开出了黑色的杜鹃花。”言罢,松十郎飘飘然地起身离席。

    长安本欲叫住松十郎,却又摇头作罢。再被他试探一番,恐要在他手里落下把柄了。不过,长安确实还想问他一事:被冈本大八骗了六千两银子的有马晴信,是否和谁说过此事?

    松十郎似已嗅到了黑川谷事件的真相。长安不只是在黑川谷掘金,还把以前挖出私藏起来的金子埋在了那边。所以,若松十郎知道了真相,绝不能置之不理。

    当时,长安把祭山的舞台搭建在深谷之上,再把栈道砍断,让观众都掉了下去。没想到已尽晓真相的阿幸也在人群之中,她才和其他人一起死了。

    此事倒无妨,有人问起时,长安只要如实承认即可:“修建时做得很结实,但缠着藤蔓的岩石松动了。”或者,可说有人和枉死之人有仇,故意搞鬼。

    打发松十郎走后,长安一门心思考虑如何解决火攻葡国商船之事。

    假如有马晴信真为了此事请赏,首先会惊动谁?毫无疑问,必是本多正纯。本多正纯吃惊之余,是会保住属下,把此事按下,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严惩大八?照正纯的脾气,必是后者。斯时只可利用索德罗,那个流亡的圣徒不是和有马推心置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