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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冰一边吃早餐,一边和刘瑶聊天,无意中注意到身边的服务生个个眼圈乌青,似乎都没睡好,于是随口问了句:“是不是昨晚来了不速之客?”得到的回答是n 。不过,李如冰自信眼睛没有毛病,更不会梦游,何况,光看他们今天紧绷的精神状态,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出一个结论:饭店的老板来了。
“上青天”是天池边唯一的一家国营饭店,因为长期亏损,地方政府决定甩掉这个包袱,可是无人问津。今年春天,一位南洋的华侨主动找上门来,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留聘了全体员工,之后就大事装修了一番。等到饭店旧貌换了新颜,今年的旅游旺季也过去了。此事成了天池边同行们的笑话,都说那个未曾谋面的阔老连基本的地理概念也没有,错把高寒的长白山当做了热带的旅游胜地巴里岛,还以为一到圣诞节,来自欧美的游客们就会蜂拥而至呢!
李如冰也觉得有点惋惜,不过不是为了“上青天”的老板,而是为那些没有福气的旅客,其实,长白山最好的季节不是夏天而是秋天,尤其是那漫山遍野的黄叶,在长风吹拂中,就像金色的海洋汹涌澎湃,景象壮美之极,甚至让人潸然泣下。
就在这时,李如冰看到了一道如清晨阳光般眩目的金色。
一辆豪华加长轿车停在了“上青天”的门口,先下来了几个穿着镶金边礼服的男子,他们跑进跑出,登记房问,运送行李,忙得不亦乐乎。等一切琐事都处理妥当后,他们在车门前整齐地分成两列弯腰恭候,尊贵的客人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又是一个女人,不过这个女人可太不一般了。一对硕大的金质耳环在叮当作响,一条有“软黄金”美誉的羊绒围巾斜斜披在肩头,一头波浪般的卷曲金发垂到了腰间,小麦一样的金色皮肤透露出健美的气息。湛蓝的眼睛,光洁的额头,无不暗示自己纯正的西洋血统。只是,一身宽大的外套和喇叭状长裤,将她的体形完全掩盖。
不修边幅的人通常有两种:一是流浪汉,二是艺术家,此外,就是极少数真正懂得“欲盖弥彰”的女人。于是,每当她举手投足,甚至呼吸的瞬间,那宽袍大袖里隐约显露的凹凸起伏,却更加让人浮想联翩,某些心地龌龊之徒甚至会打赌她究竟有没有穿内衣。
每年来长白山旅游的外国人很多,可是大多是邻近的日韩游客,西方国家的游客毕竟是少而又少,所以她一出现,就吸引了大厅里每个人的目光,可是她却视而不见,直奔李如冰和刘瑶而来。
“你― ― 好― ― ”她一张口大家就听出来了,这是突击速成的汉语,可是腔调一点也不生硬,甚至可以说是像小提琴一样悠扬悦耳。
“我一点也不好。”李如冰开玩笑地答了一句。没错,谁好端端的会待在这里呀?
金发飘逸的女郎顿时愣住了,看到一边吃吃发笑的刘瑶,才似乎恍然明白了过来,说道:“你不好?那你!一定是!是个大坏蛋了! ”
这一来,刘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了。李如冰自取其辱,只好也跟着干笑了几声,说:“你的排场也真大,要是再铺上红地毯,那就跟女王出巡有得比了。”
谁知对方听了连连摇头:“我是个法国人,不是英国人,我们法国没有女王。”随即,就对刘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像个虫子,中国的虫子,胖胖的,这么长。”她用自己的小指头比划了一下。李刘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李如冰心想虫子是很软,刘瑶给人的印象可以用“三柔”来总结:目光柔顺,肢体柔软,性情柔和,但要说她有多胖倒未必见得,再说了,虫子看起来多凿少让人有点念心,刘瑶可是人见人爱的,这种比喻实在太让人不舒服了。
与他相比,刘瑶的心态就复杂多了:她伸出小指头,难道意思是看不起自己?虽然很不礼貌,可说的也是事实,昨晚只见了一个孟含霏,就让刘瑶心里既羡又虚,今天竟然还来了一个风姿绰约的法国女郎,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人要来!看来,自己只能垫底了。早知道这样,何必千里迢迢地跑来当一回看客呢?
金发女郎知道自己辞不达意,情急之下,竟然又说了一句更让人匪夷所思的话:“口水,虫子吐出的口水。”
李如冰长这么大,只见过小孩子和大狗流口水,从未听说过虫子也会随地吐痰。直到她从自己的围巾上抽出了一根丝来给自己看,李如冰才恍然大悟,用手掌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的老天爷!你的意思是说:刘瑶的皮肤细白光滑得像蚕吐出的丝绸一样!”
“对了。”金发女郎很高兴自己能顺畅地与中国人交流,相信经过这次短暂又浪漫的旅行,她一定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写出一部充满东方神秘色彩的探险小说。
李如冰看她大包小包的带了不少行李,似乎有来此长住的意思,就问她姓什名谁,贵乡何处,来此有何贵干?
她叫安娜贝尔 汉森,自称是一位美籍的法裔画家,尤其擅长风景画,常住在艺术品交易之都― ― 纽约,平常最喜欢游山玩水。她的汉语很不灵光,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李如冰听得头大,连忙叫停了。而安娜贝尔来中国没几天,似乎也懂得了一口多必失”的道理,乐得就此打住了。
长白山有万千景致,她究竟想去哪里支起自己的画板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干脆将双手一合,指尖相对,做出一个山的样子,然后张开双臂,使劲扇了几下,模仿着老鹰扑击野兔的动作。她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妙曼的身体曲线就暴露无遗了。李如冰看得心头发热,喉头发干,恨不得自己就变成一只老鹰,将她叼到一个无人的所在,然后狠狠地― ― 狠狠地怎么样?他似乎很明白又不完全明白了。
可不过一秒钟,李如冰满腔的欲望就变成了惊诧:原来,安娜贝尔的目的地竟然和孟含霏、刘瑶一样― ― 要知道,长白诸峰以猛禽命名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鹞子?峰!
“我想找一个人,一个像狗一样的人。”安娜贝尔又开始表演起了自己的独创中文。不过,李如冰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思维方式,马上猜出了她的意思是要找一个能够带领自己上山的向导 ― 在基督教国家的语言修辞和现实生活中,把人比做动物并不一定带有侮辱的含义。没想到的是,李如冰自己还没有答话,刘瑶似乎比他更着急,先替他揽下了这宗生意。
“他就是个向导,整个长白山最好的向导,也是现在唯一能找到的向导,而且像狗一样忠实可靠。”刘瑶虽然不懂法语,可是欧洲各国之间的语言大多相通,安娜贝尔又常住美国,就试着用英语跟她讲了几句,果然,这一次才真正做到了沟通无碍。
“不过,在我们东方人看来,这种比喻不好听,以后可要注意了!猪、狗、驴 尤其是鸡― ― 这些动物虽然都是人养的,可是在中国的语言中,他们可不能随便跟 人 沾上边的。”
安娜贝尔连连点头,也不知道真的听明白了没有。和中文一样,李如冰的外语学得也是乌煞煞,不过连听带猜也弄懂了刘瑶的意思,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心想自己一鱼三吃,孟含霏知道后一定要生气了。安娜贝尔当然欢喜不已,见李如冰沉吟了起来,问明了原因,左右两手各伸出了一根指头,那意思是我的出价和对方是一样的。李如冰见她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惯于精打细算的背包族,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安娜贝尔初来乍到,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不过,她的目光最后又落到了刘瑶的身上,看得她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你也是请来的客人吗?”安娜贝尔突然问了一句。刘瑶迟疑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李如冰不明就里,以为是问他们是不是也住在“上青天”就插了一句:“当然了,我也是。”
安娜贝尔一听,笑得两个耳环叮当作响,像庙檐下的风铃,刘瑶竟然也红了脸,好像李如冰那句话有多么丢人似的。两人窃窃私语了几句,刘瑶转身对李如冰说:“我和安娜贝尔都是刚刚来的,想一起出去走一走,看看天池的美景,你也去吗?”
李如冰当然乐意奉陪,不过他的心头还是挂念着楼上的主人兼病人,说你们俩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
刘瑶和安娜贝尔走后,李如冰并没有马上上楼,而是钻到了饭店的厨房里,借了一个熬汤用的罐子,然后摘下自己的帽子,掀开内层的棉布,从里面掏出一个用蒿草编制的保暖垫圈,李如冰在上面杂七杂八地乱折了几根,揉碎后丢进了罐子― ― 守过山的人都懂一点治风寒的土方法,效果可比西藥灵多了。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李如冰总算将一碗汤藥熬好了,然后双手小心翼翼地端了上去。
半天不见,孟含霏的脸色苍白得让人可怜,一点也找不到昨晚的凌人傲气。她在李如冰的半劝半强下起身喝藥,刚皱着眉头呷了一口,就“哇”地一声呕吐了出来,喷了李如冰一脸半身。李如冰不等她道歉,赶紧安慰说这就叫做“一报还一报”谁让我昨天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呢?
孟含霏从小到大没喝过一口中藥,很是怕那种苦味,所以每喝一口就要停歇片刻,反而让自己品尝了更多的苦。李如冰温言劝她长痛不如短痛,一口气全灌下去,就 k 了。这一次,她总算听了一回他的话,一咬牙一仰脖,碗就见了底。
她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上竟然是:“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东西?”
李如冰好心不得好报,心里好不气恼。不过,想到她的禀性素来如此,又是病后,就不计较了。“我买了三两人参,半斤鹿茸,还用了一小把灵芝,外加上五朵藏红花。”他胡绉了一通,竟然脸不红心不跳的。
“那一定花了不少钱,全记在我的帐上吧― ― 谢谢你。”孟含霏放心了,李如冰报的藥材名单中,她只见过人参,连藏红花是不是红的也不知道,可是也知道它们都很名贵,而“名贵”这两个字眼一般总是和自己沾边的。
“没什么。谁让你是我的大主顾呢!”李如冰听了她说的最后三个字,心情很是感动,可还是忍住没告诉她自己又有了一个新的主顾。
伺候孟含霏吃了藥,李如冰为她盖好了被子,叮嘱说千万不要乱动,等到全身捂出大汗就好了。出门后才发现,在她房中前后不过十几分钟,自己倒先热出了一头汗。
李如冰先回房清洗了一下衣服,立即出门去找刘瑶和安娜贝尔。他找来找去,却连她们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只看到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在湖边的怪兽铜雕下垂钓。
由于多年来不断有游客发现天池怪兽的踪迹,所以旅游部门综合目击者的描述,在湖边的岩石上立了一个数米高的怪兽铜雕。不过它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似鱼非鱼,似兽非兽,蹲踞的姿势也似乎于狮身人面像与看家狗之间。大家都说那是个无聊的噱头,动机当然是为了经济利益。可是旅游局的人却满肚子的委屈和不服气,说就算我们掉进了钱眼里,可天池怪兽的记录从清朝就有了,难道老祖宗在几百年前就懂得了“眼球经济”吗?
“你在钓什么?”李如冰在他的身边驻足片刻,忍不住问了一句。天池是个由火山喷发而形成的高山湖泊,只有冷水鱼才能生存,现在这个时节,冷水鱼都潜到湖底去了。据说,那里的岩石缝隙中尚有余焰未熄,所以水温要高出地表很多。
“钓龙。”中年男子转过身来,笑着回答了一句。他的个头虽然不高,但剑眉星目,方脸阔额,是个典型的美男子。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他的眉宇之间露出几分枯槁之色,这说明了两点:第一,是个不得志的人;第二,这是个长于思考甚至思虑过度的人。
“龙?”李如冰惊诧得迈不动腿了。半天,才明白了过来:“你说的是天池怪兽吧?”
“不,是龙,不是兽,更不是鱼,连恐龙也不是,就是龙!——真正的龙。”中年男子回答得斩钉截铁。莫非,他真的亲眼见过活着的龙?
“我也见过龙― ― 飞龙,不过,说是飞龙,其实是林中一种很普通的鸟,学名叫花尾榛鸡,因为胸骨大,飞起来姿势很优美,所以大家都叫他是 飞龙 ,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李如冰笑了起来,心想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可没有那么好骗的。
可是,李如冰的自以为幽默得到的却是对方的一声嗤笑。
“飞龙可不是什么鸟!那不过是以讹传讹,最后走了样的。实际上,真正的飞龙确实藏身于深山大泽中,它是百兽之王,百鸟之祖,甚至能够下海捕鲸鲨,上山捉熊虎为食!”
直到现在,李如冰才断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不过,关于龙的话题在长白山是老生常谈,几个月下来,李如冰自己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所以不想和对方磨嘴皮了。世界上就有些闲着没事干的人,满脑子尽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还不肯让旁人把自己唤醒。
“你也是个天池水怪的爱好者吗?我可以带你沿湖做详细的考察― ― 不过,我这几天事太多忙不过来,一个星期以后好不好?”俗话说:人穷志短。李如冰四处流浪的时候,最大梦想就是找份办公室内的工作,甚至当个清扫工也愿意,可是一路下来,有人收留住一宿就感激不尽了。现在,他一天之内就接了两宗大生意,虽然手头一分钱还没有拿到,可是雄心顿生,甚至准备以后拿个执照,做个真正的导游了。
“不,我可不是什么爱好者,更不是业余的探险家,而是科班出身的正牌子化学家― ― 当然,那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我只是个无业游民而已。”他说到后来,又笑了起来,似乎在嘲笑自己的落魄和无奈。
“我可不信。”真正的无业游民?李如冰摇了摇头。虽然这个中年人看上去有点憔悴,而且身上也没有名表金戒什么的,可那副悠闲状可不是喝西北风的人能装出来的。
“有什么不信的?如果我高兴,下一杓的藥,就能把整个天池里的鱼全毒死!”中年人轻描淡写了一句,就把李如冰镇住了。
倒霉蛋最喜欢听到这些愤世嫉俗甚至阴狠歹毒的话。于是,两人的交谈开始投机了起来。李如冰得知这个中年人名叫郭庭,前东吴大学的博士,青岛化学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他的故事很长,但简而言之就一句话:研究所不肯承认他的天才,上级交下来的项目又入不了他的法眼,不肯用心去做。如此三番下来,不用别人背后嘀咕他“眼高手低”他自己只好走路了。
李如冰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抱怨父母不近人情,痛斥高考制度不公“我最讨厌的是,课堂上天天讲的都是理论― ― 还是过时的理论,一点也不实用,学了又有什么用呢?莱特兄弟发明飞机的时候,世界上哪所大学开设了航空专业?”
郭庭听得激动,连连拍手:“好兄弟!我可是过来人了,大学教育纯粹是误人子弟,你不去就对了。”然后跟着破口大骂起来“那些教授,一个个像笑面狐狸一样,见了面都千好万好的,一到考试的时候就下黑手了;同学也不是好东西,嘴上兄弟长兄弟短的,到了关键时候就踩你一脚,到辅导老师那里打你的小报告;看宿舍门的老头是老色鬼,看到女生那眼睛就不在自己身上了,还偷人家的内衣和内裤,不知拿去干什么下流勾当,也不怕折了自己的寿!连食堂的那些厨师也个个是凿贼,做出来的饭不是短斤缺量的,就是少油多盐的,弄得男生们像猴子一样精瘦,集体出操的时候,被体育老师骂是一堆排骨来开会。”
不过,一个个数落下来,让郭庭最不满意的却是大学的女生― ― 尤其是理工科的女生:“长得一个比一个难看,和爬行动物没什么两样,可是越丑的女生,越喜欢摆出大家闺秀的清高模样来,还到处说男生追她追到要他杀或自杀的程度,可她还是冰清玉洁,谁也看不上眼呢!”显然,他在情场上栽过跟头,还不止一次。
“没错,女生都这样,平常有求于你的时候,像猴皮糖一样黏在身边,可是你倒霉了,就连看一眼也不来了。”李如冰抱怨道,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我教你一个经验,喜欢一个女人了,要想方设法让她知道,可是,又在表面上装做对她毫不在意,女人就是这样的,你越赶得紧,她就躲得远,你不追了,她就自己凑过来了。和钓鱼一样,水不动,鱼自然会上钩的。”
因为际遇不同,两人实际上是各说各话,可是一唱一和,像相声段子一样顺溜。到最后,连“小李子”和“郭大哥”都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