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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九一番凄惨的陈述过后,文德殿内立刻呈现出群情激奋的氛围。
那些和江南世族牵扯不深的中级官员,以及年轻热血的低阶御史们,当即便挺身而出,恳请天子下旨彻查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职期间的所作所为。
在他们看来西境战事的真相已经很明显,分明就是以侯玉为代表的成州武将,谎报沙州七部进犯大齐边境的军情,实则是他们不断主动挑起战事,通过这种方式获取沙州人的首级,进而向朝廷换取嘉赏谋求晋升。
一片熙熙攘攘之中,李端并未直接给出答复,他只是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织经司提举秦正。
织经司经略的重点是京畿地区和江北广袤疆域,京畿司和淮州司乃是最重要的下属衙门,对于其他地方难以顾及周全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毕竟秦正麾下的人手和资源都有限,他做不到面面俱到监控全国。
问题在于织经司还有一处成州司,成州检校同属四大检校之列。
若是一般小事倒也罢了,像洛九九所言整个成州都督府都在欺上瞒下骗取军功,织经司成州衙门却没有任何反应,而且时间跨度非常大,这显然不是一句受人蒙骗就能解释的过错。
秦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迎向天子的注视。
李端瞬间便读懂这位孤臣的眼神,然后又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红衣女子,心中略微有些为难。
宁元福缓缓道:“洛姑娘果然是个老实人,这個数字和我朝掌握的数据相差不大。根据去年成州刺史府送来朝廷的公文可知,沙州雅隆部目前人丁为十二万有余,整个沙州七部总人丁大概在五十多万。洛姑娘,你方才说沙州七部没有进犯大齐边境的能力,从这个人丁数目来看,你的话未必值得信任啊。”
宁元福不慌不忙地说道:“洛姑娘说我朝边军斩获的首级里面,基本没有年轻男子,大多是老人和孩童,其状之悲惨几令人潸然泪下。然而本官想不明白的是,七部加起来足有五十多万人,这些全是老人和孩童,没有多少年轻人吗?”
洛九九不禁眉尖紧蹙,愤怒地说道:“我没有骗人!”
洛九九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官儿的话不对,其中肯定有一些漏洞,但她极少经历这种唇枪舌战的场面,更不曾面对过在偌大一个帝国里能爬上天官之位的高官,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
听完宁元福这番分析,很多朝臣立刻回过味来,难道仅凭这个异族女子的一面之词,就能给堂堂京军南衙大将军定罪?
洛九九咬着下唇反问道:“这位大人,难道你们齐国的边军越过云岭杀人,我们沙州人不能反击吗?”
李端抬眼望去,只见是吏部尚书宁元福,便颔首道:“准奏。”
洛九九怒道:“是你们齐国的边军先杀人,我们只是为了复仇!”
大齐和沙州七部在边境上的冲突与矛盾本就是一笔很难理清楚的糊涂账,尤其是在大齐愧对沙州七部的前提下,一些在沙州人看来很正常的报复举动,在大齐官员看来无异于血腥的挑衅。
当即便有上将军王晏出班质问洛九九:“洛姑娘,你说你们沙州七部这十多年来从未有过袭扰我朝边境之举,此言是否当真?”
宁元福躬身谢恩,旋即转身望着红衣女子,先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问道:“洛姑娘,本官想知道贵部如今有多少人丁?其实我朝也有这方面的记录,只是为了避免数字存在太大的差距,因此今日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与洛姑娘印证一番。”
大齐朝臣对于沙州七部并不陌生,知道这些土蛮部落的成年男子皆可算作战士,五十多万人的部落联盟凑出一支两三万人的军队一点都不困难。
毫无疑问,秦正是想说洛九九的话略有卖惨之嫌,侯玉确实有可能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沙州七部也不像洛九九说的那么完全清白无辜。
洛九九直觉面前这个大官不是好人,也隐约意识到他这个问题不怀好意,但是先前她在大殿上慷慨激昂,此刻若是回避对方的提问,未免有心虚之嫌,便高声说道:“具体人丁数目我不清楚,但是大概有十万人左右。”
这未免有些荒谬。
便在这时,一位衣紫重臣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有几句话想问这位洛姑娘,还请陛下允准。”
王晏却不回答她的问题,淡漠道:“也就是说,你们沙州土兵确实有过进犯成州边境的行为。”
王晏点到即止,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显然不屑和这个红衣女子争吵,更何况他已经达到目的,那句话足以为侯玉的行为做出辩解。
兵部尚书丁会对洛九九的出现极其厌憎,要不是这个红衣女子的搅局,此刻针对陆沉和墨苑一干人等的调查已经启动,江南世族可以成功拖住天子激进的脚步,双方再度回到先前那种均衡的态势之中。
故此,见宁元福和王晏三言两语便打消很多朝臣对侯玉的猜疑,丁会便再度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关于这位洛姑娘对南安侯的指控,臣认为其中疑点极多。南安侯为国戍边,难免会吸引沙州人的仇恨,出现任何污蔑和中伤都有可能,更何况这女子乃是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她的话岂能当做证据采信?”
他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天子,诚恳地说道:“陛下,臣恳请对这女子仔细审查,看看她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居然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构陷京军大帅!”
话音落地,附和者甚众。
侯玉本身就出自江南世族,如今又掌握着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大将军之位。
相较于为他向天子求情,直接洗脱罪名将这件事压下去更加妥当,而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这便是朝堂上诸多重臣在短时间内达成的默契。
洛九九冷眼看着这一幕,此刻她光洁的脸上反倒没有多少怒色,唯有千年寒冰一样的冷意。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为何要听从那个年轻国侯的安排,自己从走进这座皇宫开始,对方没有出头说过一句话。
面对这些盘根错节相互勾连的齐国官员,她一个异族女子光凭一番痛诉就能扳倒一个身居高位的国侯大将军?
恐怕复仇不成,最后自己也会凄惨地死去。
呵呵。
洛九九心里冷笑一声,便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
“丁尚书,假如南安侯确实做过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打算替他顶罪?”
这个声音不算洪亮,却轻而易举地压下殿内的嘈杂。
洛九九遽然转头,只见陆沉迈步而出,不急不缓地走到她身前数步之处。
丁会望着渊渟岳峙的陆沉,眉头微微皱起,却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弱了气势,当即沉声道:“陆大将军此言何意?”
陆沉目光淡漠地盯着他,稍稍提高语调:“我在问伱,如果南安侯确实做过谎报军情、擅动刀兵的事情,你要不要给他顶罪?”
一股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
丁会轻咬舌尖,强硬地说道:“大将军此言很不讲理,难道你因为这个异族女子的一面之词,就想给南安侯定罪?”
陆沉缓缓道:“南安侯是否有罪需要朝廷有司去查,我不会因为洛九九的一番话就给他定罪,但是也不会像丁尚书这般言之凿凿说他无罪。”
丁会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无法反驳陆沉的话。
陆沉转身望着龙椅上的天子,正色道:“陛下,关于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的恩怨是非,根源在于十九年前河洛北郊燕子岭的惨烈之战,臣觉得大齐在这件事上有错,既然有错就该承认。”
天子的神情无比凝重,却没有打断他的话。
陆沉继续说道:“当然,大齐有错不代表沙州七部可以越境杀害我朝百姓,这是两码事,也非臣今日想要说的重点。臣想说的是,倘若南安侯确实做过那些事,说明他心中根本没有陛下和朝廷,只为一己私欲而草菅人命,这样的品格不配在大齐朝堂上立足。”
他环视殿内百官,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大人,护短确实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护短也要有一个底线!西境边陲战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我不清楚,相信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这就更需要查清楚。”
“如果南安侯真的不顾边境安稳,只为自己升官发财,便一次又一次越过边境去残杀沙州人,这对于边境的安稳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不需要我多说。更令人发指的是,他靠着这些暴虐之举步步高升,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又有多少人帮他隐瞒?”
满殿肃静。
陆沉轻吸一口气,目光坚毅而又镇定,抬手指向侧后方的红衣女子,凛然道:“她跋山涉水几千里来到京城,孤身刺杀南安侯为她的族人复仇,如今又不惧生死站在大齐朝堂上,只为给她那些惨死的族人求一个公道。”
“既然如此,大齐就该给她一个公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