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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李氏大宅。
李道彦从幼孙李公绪手中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便递回去,对堂下站着的三旬男子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继续盯着墨苑那边。”
“是,相爷。”
中年男人行礼告退。
李道彦转头望向正襟危坐的长子,淡淡问道:“你怎么看待山阳侯的表态?”
刑部侍郎李适之沉吟道:“回父亲,儿子认为山阳侯这是顺势而为,一方面避免被人误解他对中枢有怨望之心,另一方面借机公然喊出北伐不会结束,明显比那个居心不良的落魄文人手段更高明。”
李道彦微微一笑,眼神愈发深邃:“你认为那个落魄文人的背后站着何方神圣?”
李适之不慌不忙地说道:“有可能是北边残留的细作,从朗三元的话锋来看,他似乎是想挑起中枢和边军的矛盾。不过他既然露了痕迹,想来织经司不会放过他,或许要不了多久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为父觉得没有那么简单,织经司不一定能查出什么结果,不过——”
李道彦突然止住话头,思忖片刻后继续说道:“不过这应该是一个引子,近段时间你让家中子弟尽量少出门,尤其是老三那孩子。平时他喜欢胡闹倒也罢了,如今总得安分一些。”
他苍老的双眼中带着很明显的警告之意。
李适之垂首道:“是,父亲,儿子即刻将云义禁足,同时警告家中其他晚辈。”
李道彦道:“好,你去忙吧。”
李适之起身告退,旋即步伐沉稳地向外走去。
李道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地轻声笑了笑。
此刻堂中再无旁人,唯有祖孙相伴,李公绪不由得好奇地问道:“祖父因何发笑?”
李道彦抬手拍拍他的小臂,悠然道:“方才你没有听见吗?山阳侯当着那些狗屁才子的面,将陛下和你祖父好生夸了一通。我万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听到一个边军武将的称赞,而且还是萧望之认定的接班人。”
李公绪瞪大眼睛。
他虽然才十二岁,却也知道锦麟李氏的底蕴和自家祖父的名望,祖父想要听人吹捧还不简单?不知有多少人想当面吹捧都进不来李家的大门。
“人活于世,最难便是真心二字。”
李道彦看出幼孙的疑惑,微笑着解释道:“祖父虽已年迈,眼睛还没昏花,看得清谁是真心实意谁是虚情假意。山阳侯能够体谅到陛下和中枢的不易,说明他是一個真正的聪明人,很是难得啊……”
他望着门外的庭院景致,又发出一声令李公绪更加不明白的喟叹。
“只可惜这世上更多是自作聪明的人,就怕机关算计,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墨苑。
雅叙大堂东南角的隔窗后面有一张美艳动人的面庞,她侧耳听着里面的对话,嘴角微微勾起。
“这位山阳侯虽然不擅旁征博引,但也称得上辩才无双,这满堂才子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在他面前占到便宜。”
年方十九的景翩翩啧啧称奇,轻声感叹。
站在旁边的丫鬟画儿却是满脸忧色,怯怯地说道:“姑娘,我们回去罢,万一让人瞧见不好呢。”
景翩翩恍若未闻,又道:“真羡慕薛姐姐,不知道她有没有和那位侯爷多说几句话。”
画儿无奈地叹了一声。
景翩翩回过神来,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捏了一下,笑道:“回吧,瞧你这小猫儿一样的胆子。”
她自然不知道,此刻站在陆沉身后的薛素素心情有多么复杂。
当郎三元被赶出去之后,陆沉并未清闲下来,因为下面有很多人向他提问,诸如北伐战役的细节、伪燕军队的实力、景军是否还像当年那般凶悍。
陆沉没有推诿,尽可能耐心地回答这些年轻人,除了涉及边军机密的话题,基本上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谦和的态度自然不断赢得满堂彩。
二皇子此刻反倒成为配角,但他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索性坐回原位,优哉游哉地欣赏着陆沉和百余名文人士子的交流。
薛素素站在陆沉身后半丈之地,刚好不被下面的人瞧见。
她凝望着这位年轻国侯的背影,藏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先前郎三元刻意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其实薛素素立刻便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就想提醒二皇子和陆沉,然而仿佛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逼迫她强行停了下来。
陆沉当场拆穿郎三元,这让薛素素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很可笑。
要知道她接到的密令是对这位国侯……
陆沉的声音不断传入薛素素的耳中,他在讲述淮州军取得雷泽大捷的细节,那是大齐军队数十年来第二次歼灭景军主力的辉煌大胜。
薛素素低下头,眼中浮现一抹痛苦的神色。
场间无人知晓她的心思,背对着她的陆沉更不可能察觉。
他讲完雷泽大捷的细节之后,大堂内的气氛略微有些凝重。
当初那份捷报传回京城,无数人纵情欢呼对酒当歌,包括此刻大堂内的很多文人,仿佛对于他们而言,品尝胜利的喜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然而此刻从陆沉口中得知,那一仗边军赢得很艰难,为了歼灭景军主力步卒,数千名大齐男儿长眠于雷泽平原,他们的家人接到的只是噩耗。
二皇子轻声一叹,望着陆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便在这时,一道略显不谐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陆侯爷,倘若我朝与景国互不进犯,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士子,面容清秀眼神明亮。
“阁下怎么称呼?”
“学生罗松海,贺州庆元人。”
“伱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没有必要继续推行北伐?”
陆沉此言一出,大堂内便出现一阵骚动,罗松海成为场间视线的焦点,其中不乏一些愤怒的目光。
其实在今日文会召开之前,京城文人对于北伐没有一个直观且清晰的认知,只是因为家国之念,以及读书人骨子里的大义之论,期盼朝廷可以重振大齐国威,将北方的景廉人赶回他们的老家。
随着与陆沉的交流愈发深入,他们才知道景人在北地如何作恶,边军的战事如何艰难,边军取得眼下的战果是靠着十多年如一日的勤恳操练以及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冲杀。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心理转变,他们从表面大义凛然实则不知就里的喊口号支持北伐,到如今真正意识到边军有多么不容易,所有人都应当珍惜现在的成果。
故而罗松海的出现让很多人下意识以为这是第二个郎三元。
众目睽睽之下,罗松海冷静地说道:“陆侯容禀,学生断无此意。只是方才侯爷也提到,战争靡费甚巨,北伐又需要无数军中儿郎豁出性命,随着战事的深入,这个代价必然会越来越大。于是学生就在想,倘若能够与景国订立盟约,我朝休养生息赈济民生,等将来我朝国力远胜景国,或许能用更小的代价完成北伐大业。”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罗松海昂然肃立,面无惧色地迎着陆沉的注视。
片刻过后,陆沉淡然道:“你的想法很理想,就是不符合现实。”
罗松海躬身一礼道:“请侯爷赐教。”
陆沉环视众人,说道:“这两年的战事中,我朝边军的敌人基本都是伪燕军队,与景军主力的碰撞仅有雷泽之战。难道大家就不好奇,景军数十万兵力身在何处?我告诉大家,景军主力一直在遥远的北方,在我朝收复定州的同时,景军将赵国兵马杀得十不存一,如今已经彻底吞并赵国。”
罗松海神情微变。
陆沉继续说道:“如今的景国占据北方大片疆域,单论面积之宽广已经超过我朝,而且他们占有世间最好的养马之地,景军骑兵依旧强横无比。现在他们吞并了赵国,下一步会剑指何方?我相信答案不言自明。诸君切记——”
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道:“景国大军厉兵秣马磨刀霍霍,随时都有可能南下进犯。倘若我朝内部还在幻想求和能换来太平岁月,等待我们的就只有一个结局,便如十五年前之河洛惨案!”
“真到了那一天,亡国灭种绝非危言耸听!”
罗松海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再度躬身道:“学生受教。”
满堂文人悉数行礼,甚至包括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儒,只听他们齐声道:“谨受教。”
薛素素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二皇子轻声自语道:“说得真好。”
墨评第一场走到尾声,谁也没有想到陆沉会成为绝对的主角,他不谈诗词歌赋、经义文章,只说大齐和北方景国的关系、边疆战事的始末和艰难、北伐的意义和关键之处,便让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文人们看清楚真正的时局。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陆沉的良苦用心,但有不少人像罗松海一样,在听完陆沉的长篇大论之后,心里陡然萌生去边疆的想法。
二皇子和陆沉并肩下楼,意犹未尽的文人士子们迎上来,此刻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花魁薛素素,满眼都是那位年轻国侯俊逸的面庞。
人群之中,一位年轻人悄然向前挤着,旁边的人虽然有些不爽,但此刻大家都朝二皇子和陆沉涌去,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年轻士子垂首低眉,眸光仿佛一把泛着幽幽寒光的利刃,似乎想要出其不意地亮出,然后一刀扎进那位年轻国侯青翠的苦胆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