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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欧阳适罕见地在陈正汇屋里喝起了茶。
“四将军有心事?”
欧阳适看着眼前这个经过他考验后被一路提拔为流求地方第一政务官员的书生,心里藏着许多话一一只可惜现在萧铁奴不在这里,他这些话竟然没个倾诉的对象。可他今晚为什么要来陈正汇处呢?难道他己经决定把这个书生作为倾吐对象?“老七这次来流求,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陈正汇听欧阳适这样问微感吃惊,但他没有说“四将军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七将军”这类推搪的话!毕竟他和欧阳适的合作己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彼此在人生观念、知识结构上存在巨大的鸿沟,但合作得久了,相互之间的了解和信任便逐步深入。
“难道四将军不喜欢七将军来流求么?”陈正汇没有说得太过露骨,但却为两人更深入的交谈留了空间。
“当然!在津门那一次,他己经让我很不乐了!”欧阳适说道:“后来我的气平了,所以南下开创这片基业,谁知道他又想来收入他的口袋?这算什么!要把我赶到麻逸去吗?”
欧阳适说到这份上,陈正汇便知道可以再放开一些了:“四将军错了。我看七将军的为人,此次南下不会做出太过匆促的事情。”
哦?陈正汇道:“流求和津门不同,津门和大金本土连为一体,七将军又有意将之作为中枢,自然要将大权揽过去。但流求隔着重海大洋,只要七将军无意将中枢迁到这里,那他就算把权揽了过去,还是得重新派人来这里任职!但七将军若连四将军也不信任,他还能委派谁来?所以我说,七将军此次的做法决不会和上次一样。”
"那你说他会如何?”
陈正汇道:“自古帝王对于新开辟的边远疆土,多用羁魔之法:威之以武力,遣之以能臣,在礼制律法上则将中央的政令和地方的情况相混推行,但具体的人事任命则多出于方面大员。这种做法的好处是能激发封疆大臣的雄心,竭尽所能去发展地方;但坏处则是容易形成割据,甚至独立。所以当这片疆土发展起来,中央政府的第二步措施就是想办法将地方之权收归中央。这两个步骤各有重点,第一步是要让地方发展起来,第二个步骤则是要将地方监控起来。这两个步骤的次序、轻重极难把握,集权过早过甚会妨碍地方的发展,集权过慢过松则容易导致割据。放诸于史,则唐之失在于对地方太过放纵,而本朝之失则在于对地方控制过严!”他话说得多了,一不谨慎还是以大宋为“本朝”
欧阳适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应麒现在想收权了?”
陈正汇正色道:“中枢收权以免地方割据,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七将军要做的,只是将辽南与流求整合得更为紧密!若是四将军你身在中枢也会这么做的。不是么?”
欧阳适听了前半句话微感不悦,但静下来一想,还是点头道:“不错!可是他现在是要削权削到我头上,还是令人不快!”
陈正汇道:“七将军这一来,流求和津门之间权力的整合便势在必行!不过双方权力如何分配,就要看四将军你如何打算了!如果四将军打算自立,现在就得动手!”
欧阳适脸色一变道:“这这这怎么可以!”虽然他今晚己有意思要和陈正汇交交心,但这个书生居然会说出这么严重的话来,倒是他始料未及。
陈正汇问:“四将军是顾念兄弟之情么?”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一来我不愿干这等不义之事,二来若是现在就跟老大、老七他们翻脸,那我们在北面的财路和屏障就断了!我欧阳适可不想光光在这大海边上做个土大王!”他自然也知道,要想雄霸大海,必须有汉部的整体力量在后面支撑。
陈正汇没想到欧阳适今晚会对自己说出这样掏心的话来,心中大慰,点头道:“四将军说得极是!大丈夫当俯瞰天下,在这样一个小岛上关起门来闹腾,莫的让人笑话!若四将军心无大志便罢,若有心吞吐山河,何不直接进入中枢、掌控汉部?”
“掌控汉部!”欧阳适震了一下,似乎陈正汇捅开了一层他以往似曾有过又未曾有过的思路!随即摇头道:“应麒虽然整天跑来跑去,其实他精着呢!中枢那批官员,都在他掌心里揣着呢!”
陈正汇道:“现在,自然是这样。但四将军有心的话,这种情况未必不能改变一一甚至可以说必然改变!四将军你想想,既然七将军能以中枢的号令调整我们的权力,我们为何不能挟流求的本钱北上问鼎?”
“哦?”欧阳适目光闪烁:“怎么说?”
陈正汇道:“七将军此次南下,第一件要务,就是要了解流求各方各面的事情,包括地理、货殖一一尤其是人事!他唯有对流求的事情了如指掌,才能继续下面的步骤!”
欧阳适点头道:“说下去!”
陈正汇道:“了解清楚以后,第二件就是要拉近津门和流求之间的关系。如何拉近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实现人事上的流动!也就是说让津门出身的人可以到南边来为官;同时让流求出身的人得以顺利进入津门。实际上在流求开创事业的元老许多都自北方而来,只是四将军打开东南士林的门路以后,北人南下的情况才日渐减少。就我这些时候的观察,北国人才武盛而文浅,正需要我们帮忙引荐东南的读书人上去理政!这既可以帮忙解决北地文人不足的问题,也可以让南人对津门归心。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善加推动?延引大批南人北上?一来这些人有四将军作背书,七将军不敢亏待;二来七将军要收南人向北之心,也必然优待!三来,不是正汇夸口,东南的读书人,远非北国边鄙之徒可比,这些人一上去,只要熟悉了北边的风气、习性,不出三年五年,就会把北人给比下去,若整个汉部内政的要害部门都是四将军的门生,四将军再寻个由头进入中枢,之后的事情,便都顺理成章了!四将军,你说是么?”
欧阳适听得心头大畅,随即犹疑道:“若我进入中枢,流求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陈正汇道:“眼下流求己稳,且无兵患,可将岛屿按地形人口割裂成县,挑选信得过的县令,便能放心了,不一定要再设一个统摄全岛大权的常驻大员,太平时节由津门的大吏遥领就可,这样津门方面也放心。至于兵权,东海以水师为主,四将军你的主船队停在津门、辽口,和在鸡笼也没什么区别。至于游弋各海域的分船队,则挑选信得过的人执掌!”
欧阳适问道:“不设一个常驻大员?这可以么?”
陈正汇道:“不设统摄全岛的大员,就是让流求各县直属中央,汉部的地方又不大,没什么不可以的。战国时诸侯直辖的郡县都不大,只是后来天下一统,疆域越来越大,箫外郡县数量太多,才要割州设路。”
欧阳适听到这里笑了,又问:“若是这样,到时候你的位置又该在什么地方?”
陈正汇笑道:“若四将军觉得我这建议可行,只怕在四将军进入中枢之前,我就己经北上为将军铺路了。”
来流求的这几个月里,杨应麒带来的人非常顺利地深入到全岛各个领域,陈正汇和他带领起来的官吏系统非但没有阻挠,甚至还很配合!这些人只是很忠实地听、看、问,就是发现了问题也是转报陈正汇和他手下的官员,由他们去矫正和处理,半点也没有体现出越权、夺权的意思。
但是,这些人还是让杨应麒得到了他最需要的东西:信息!来到大流求岛一个月以后,杨应麒便把岱舆县的人口情况、经济情况、治安情况、教育水平和工具水准摸清楚了;两个月以后,处于岱舆各个重要岗位的官吏的性情、才能、来历他也大体知晓了;三个月以后,杨应麒对这个大岛的了解便不比陈正汇差多少了。然后杨应麒便开始造册列名,正式向陈正汇“要人”一一他希望能把一些闲置了或大材小用的人才调往津门任职。辽南三州在迅速发展中急需各种各样的人才,而杨应麒提出来的候补职位也都是能让人发挥长处的实缺,这样的诚意,实在让人找不到理由来拒绝。
这一切,陈正汇都非常配合。调走这一批人并不会对他在流求的行政造成多大的影响,就算出现人才缺口,他也可以通过向福建方面延引新的人才来填补。而且一直以来他就有一个野心:安排宋人打进汉部内部去,从内部改变汉部!当初李阶北行就是他的秘密安排。现在由杨应麒公开提拔,那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从杨应麒在流求提拔官吏的这一刻开始,辽南和流求的官吏流动便正式化、公开化了!
当第一批南人北上并得到重用以后,便会树立起一个榜样,让第二批人在奉命北上时心里不存芥蒂。有了第二批,就会有第三批,第四批!而南人既然能北上做官,将来北人自然也能南下当差。虽然南北隔着千里东海,但只要有了足够的交流,整个官吏体系便会日渐一日地统合起来。
这本是杨、陈两人心照不宣推动着的事情,但不知怎的,两人心里却都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会这样顺利呢?”杨应麒想“四哥和陈正汇,都不应该是任人搓圆捏扁的人啊。”
“这样子不好么?”陈正汇也在问自己:“我一开始不就是这样想的么?”可他心里还是迟疑,他的隐优倒也不是出于私心,怕他引荐来的这些士人一旦融入到汉部的行政体系之中,自己就再难利用私人关系来推动某些秘谋了。他担心的是他自己!离大宋的日子越久,他就越不想回去了!
杨应麒来流求的时候只带来了三艘船,但要离开流求的时候却得用五艘!多出来的两艘船里装的不是黄金,也不是粮草,更不是奇货,而是一仓又一仓的的文件和书籍:文件是对流求情况的记录和搜集,书籍则是从福建转购。而杨应麒带来的那批人也己经成长为熟悉大流求情况的人才了。陈正汇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大流求的财务和人事调动很难再瞒着津门总部悄悄进行。虽然杨应麒仍然赋予他很大的权力,准许他自主任命官吏、调用钱财进行地方建设,但这一切运作却都会在总部的监督下以汉部的名义而不是以任何人的私人名义进行尤其是在司法上,流求的司法系统己经和津门全面接轨。对于这一点陈正汇领导的流求文官群体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那部新修订的汉部新律虽然是以汉部领导集体的名义,但总领编撰的却是他们家乡的才子李阶!汉部的新风气以及杨应麒的新思维开拓了李阶的思路,而这位大宋状元的学识则让汉部的法律条文由粗放变得缜密、由浅陋走向成熟。
完颜虎催促杨应麒回去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但杨应麒却都不当回事,直到一天收到林翼的密函说邓肃终于答应加入汉部成了曹广弼的参军,这才心中惕然,决意北归。
“唉,老么啊”送到码头时,欧阳适惺惺作态地说:“我真舍不得你啊!”杨应麒笑道:“得了吧,六哥!你恨不得我走才是真的!我留在这里虽然碍不了你什么事情,但我看得出你做起事情来总有些顾忌,放不开。”
欧阳适道:“你怎么这么说!咱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在这里只会让我办起事情来更加顺畅。”
“是吗?那那我便多留两个月吧。反正我觉得大嫂让我变粮食出来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
欧阳适的口风马上就转了:“两个月?这不大好吧。虽然我很想你留下,但北边现在正打仗,少了你主持,让杨朴总领后方大伙儿总感到不够踏实。”
杨应麒和陈正汇闻言大笑,杨应麒对陈正汇道:“陈兄,流求这里便交托给你了,不过大流求的政务也己经上了轨道,如果你抽得出时间,希望你到津门一行。”
陈正汇道:“我也早有此意。待我准备准备,争取今年内北上一趟。”
杨应麒又道:“你孤身在这里办事终嫌寂寞,嫂子和正方侄子远在福建,不如便派人接过来共聚天伦吧。”
陈正汇正色道:“不可。老母在堂,需要拙荆服侍。”
杨应麒又道:“那不如连陈老夫人也一起接过来。”
陈正汇摇头道:“不行不行。家母己经上了年纪,怕经不起风浪。再说家父也一定不会同意。”
杨应麒微感失望,却不再多说什么,正要登船,忽然回头对欧阳适道:“四哥,有件事情我差点忘记了。”
欧阳适便问何事,杨应麒道:“我们辽南养马的地方不大够了!自从刘介得了那么大一片地方之后,许多有钱有力的大户都来求我,把我烦死了。但咱们辽南地方本来就小,哪里还能在辟出地方来}”
欧阳适皱眉道:“你是想在流求开牧场么?”
“不是。”杨应麒道:“这里的气候,用来种植米、茶、蔗更为合适一些。我是想另外开辟一些地方。”
“另辟?我们出了辽南和流求,还有什么地方?”
杨应麒道:“有的,在东海极东极北之地,东海女真以东,有两个大岛似乎还处于蒙昧无主状态,那里应该可以用来牧马。”
欧阳适道:“你是说被你叫做库页和虾夷的那两个地方?那里太远了!”
杨应麒笑道:“这件事情还有些难处,不过从长远来说终究是要办的。我也不是说现在就要去那里,只是请四哥你先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