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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的好风,复州的好沙,汉部的好酒。
狄喻与折彦冲等兄弟七人一边观海闲聊,一边喝酒吃肉。曹广弼和杨开远正在谈论着杨应麒刚刚讲述的大宋之行,欧阳适对这个却没什么兴趣,扯着阿鲁蛮不停地打听杨应麒被大嫂抱着流口水的丑事,萧铁奴在旁边添油加醋,三人不时发出阵阵暴笑。杨应麒坐得远远的,装作没听见。
狄喻笑道:“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要是永远都这样那多好!”萧铁奴一听站起来大声道:“那怎么行!我们还都没建功立业呢!现在也就是辽南一方土大王,出了辽南就只是一个骁将,出了大金还有谁认得我们!”
欧阳适也道:“不错!我在南边的事业也只刚刚开始!哪里能现在就停下脚步!”
萧铁奴方才听过欧阳适的述说,知道他在海上的发展空间极大,心中蠢蠢,把杨应麒拉过来道:“老幺!你的脑子全好了吧!全好了的话,咱们大伙儿也该谈谈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杨应麒拔出折彦冲的佩剑,在沙滩上画了个大圆圈,画得很慢,一边画一边酝酿,画完之时,其他人的眼光也都被他吸引,停下各自的谈话听杨应麒道:“这个世界乱糟糟的,但自葱岭以东直到海边,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围着中原转。”
他在圆圈的中心点上一点:“当中原的政治家们把这个国家搞得比较有条理的时候,它就会稳定、繁华起来,并以文化余力沾润周边,同时接受周边有意的反哺——这是东方世界发展的正轨。反之,一旦中原衰落,让那些没有足够力量引导东方世界前进的邦族取得优势,那天下就会由常态转入变态——这无论对中原来说还是对周边邦族来说都不是好事。”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你的意思就是说,要大宋好了,其它国家才能好,是这个意思吗?”
“是!不过那是太平时节的形势。”
“那乱世呢?”问这话的却是曹广弼。
杨应麒:“在乱世,就得看谁能更好地吸收大宋盛衰升降之际外泻的余力。对我们来说,要想把握好未来的走势,第一要务就是盯紧汴梁!这也是我这次去相大宋皇帝的原因。”
萧铁奴问道:“那你相出什么没有?”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赵家天子有他聪明的地方,但不适合做皇帝。”
萧铁奴皱眉道:“那就是什么意思?你少兜圈子,直接说罢!”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皇帝不能依赖!或者说得再干脆些:他领导的这个朝廷,不能依赖!既然扶助他的路子只怕难以走通,我们便只好另寻出路!”
“另寻出路?”曹广弼皱眉道:“你是说全心帮助大金?”
杨应麒道:“大金国主确实够强,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他和他的部族也许有足够的行动力去征服这个世界,却没有足够的责任力去领导这个世界。他们破坏能力有余,建设能力却不足。因此,如果我们完全跟着他走,结果也只能变成他手里杀人的刀和征收赋税的箩筐。”
萧铁奴道:“能征服就很不错了!不过要只是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就太没意思了。”
杨应麒道:“我们出身卑微,无法进入大宋中央政局,更别说去左右它。但那毕竟是我们的父母之邦,出生之地,虽然没法从内部去改善它,但若能从外边来护着它,也算是尽了我们一份心意。”
曹广弼称是,萧铁奴却道:“护着大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杨应麒道:“当然有好处!我们的威风大金,而财富大宋,只有大金强了,大宋稳了,我们身处其间才能左右逢源。如今大宋向我们示好,是因为有它有求于我们,要借我们解决契丹的威胁。而会宁能这样宽纵我们,则是因为大敌在侧!将来大辽若灭,大宋和大金势必接壤。若两国势均力敌,我们就能在其间长袖起舞。若是两国形势一边倒,我们反而要举步维艰了——大宋一统寰宇则我们成为鸡肋,大金无敌天下则我们兔死狗烹!”
曹广弼道:“若大宋能一统寰宇,那也未必不是好事。”
杨应麒叹道:“那只是附带说说而已,赵家天子只怕没那个魄力!我只盼他能保住祖宗的江山便不错了!”说着又在沙滩上画了一条线当黄河,画了一条线当海岸,画了一条线当燕云十六州北边的山峦:“古今三大都城都有其屏障和破口所在。长安的破口在陇右,洛阳的破口在河东,汴梁的破口则在燕蓟!大宋定都汴梁,却偏偏没有收回燕蓟,所以它最重要的国防线便不完整!许多内政问题如冗兵等其实都由此而来。只有让大宋拿回燕云一带,它才能保持一个相对完整的外防线,才可能继续作为天下的重心,才有余裕去料理内政问题。而收回燕云也正是这次金宋联盟最重要的条款。”
曹广弼点头道:“如果大宋能取回燕云,中原大安。”顿了一下又道:“大宋若取回燕云,大辽必定亡国。到时候长城之内为大宋,长城之外为大金,两国接壤只怕多有纷扰。若起冲突,我们如何自处?”
杨应麒道:“其实是否会起冲突,要看两国如何处理。宋金两国本无宿怨,若一方面我们居中调停,动之以情理;另一方面大宋示大金以强劲,威之以实力。一内一外双管齐下,保两国不起大冲突应该可以做到。”
萧铁奴却道:“听了这么久,我还是没听到我们能在这件事情上得到哪些确确实实的好处!不如这样:打下辽国后我们请国主把宋、金交界的土地都给我们,让我们来做他们的缓冲!”
“不可以,也不可能!”杨应麒道:“六哥,我和你聊过的,大陆上的土地,我们一寸不取,我们未来的生命线”他一指东南那片大海:“在海上!”
欧阳适大喜,萧铁奴却甚是不悦——在海上开疆拓土他根本就用不上力气!
杨应麒又道:“如今我们还太弱小,发展又太不均衡,还没本钱去和人打硬仗。所以得继续韬光养晦。大陆上的土地是大家都拼命争夺的,我们偏偏不要!我们现在要去抢占的,是大家都还没发现的宝山!那就是这片大海!”
狄喻等人听了杨应麒的话都暗暗点头,萧铁奴却哼了一声道:“韬韬韬!到底要韬到什么时候!”
杨应麒看了一眼萧铁奴,笑道:“我们在大陆上只是不扩大地盘,却不是不打仗!”
萧铁奴道:“就是打仗也是为别人打!”
“你心目中的大战,我知道。”杨应麒道:“你是想我们汉部自立,是吧?但你认为大金会让我们自立么?”
萧铁奴道:“不让我们自立?那就打!他们不也是打出来的么?”
杨应麒摇头叹道:“不行,我们打不过的。一方面是道义上说不过去,另外我们的实力也不行。”
曹广弼点头道:“不错。女真叛辽,是因为契丹人对他们压迫过甚。但如今女真人对我们却十分友善,若我们举旗叛金,不但天下人都会对我们侧目,连内部的民众也不会支持我们。”看了折彦冲一眼,说道:“别忘了我们和女真是姻亲之族,临事之际用点权谋以自保可以,但背叛之行万万做不得!只要大金不犯宋土,不害汉人,我曹广弼便愿为大金保土安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大金始终不能脱部族之私而成大公之政,否则我们为它誓死效忠又何妨?”
杨应麒道:“一方面是民心向背,不容我们如此。另一方面,汉部之力也挡不住会宁的雷霆一击!所以六哥,这事以后不要再提——除非发生天崩地裂的巨变!”
萧铁奴对那套道义民心不以为然,心想刀锋马蹄下,那些平头百姓有几个敢不听从?但听了杨应麒的话,又道:“如今辽口驻军号称三千人,实有五千人。鞍坡驻军二千人,其中我的胡骑营有一千二百人!再加上曷苏馆部、开州驻军、津门卫队和老六的海军,人数早已过万。复州人口众多,津门武器充足,开州战马如沙,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几万人武装起来!女真本族兵马也不过数万人,应麒你说我们挡不住他们雷霆一击,嘿,我可不大赞同。”
杨应麒苦笑道:“这笔帐不能这么算的。”他在大圆圈中画了一个小圆圈,说道:“首先是军心,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果我们没有正当理由和女真人开战,且不说能否动员几万人入伍,就算动员起来,这些临时凑集的兵马在和北兵对阵时心里不免犯嘀咕,战力就要大打折扣!”
跟着又画了一个小圆圈:“其次是军势,我已经将辽南除辽口、开州外的所有城墙全都拆毁,就是只剩下的这两座城池也都不再增筑,根本挡不住大兵压境。虽然我此举另有伏笔,但这伏笔现在却还不能实现。可以说辽南既无天险,也无名城,腹地又浅,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如果和会宁交恶,还没打仗我们便已陷入绝地!”
他又在圆圈边缘画了第三个小圆圈:“再次则是军资,我们的财富大部分商贸,战事一起,北面的商路便断,而高丽、大宋的商路也极有可能受到影响。我们存粮经不起一场大战,如果商人们见兵火凶险而离开津门,那我们就大势去矣!”
说到这里杨应麒叹道:“就算六哥你英勇善战,能在战术上弥补我们在整个战略上的弱势,但这场战争也决不是一次两次会战就能解决的!那时就算胜了也是惨胜!把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园拖跨打烂,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道:“再说,一旦开战,你让大嫂如何自处?所以,我只希望汉部和大金决裂的那一天永远也不要来!”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我也不是说真要叛变,只是什么事情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这我知道。”杨应麒说:“可现在还不到那时候呢。天下的局势,也许还能朝着更为缓和的方向发展。虽然我们力量有限,但在关键时候推上一把,也许能将可能存在的干戈化为玉帛。大哥,你说是么?”
杨应麒说话的时候折彦冲一直没有插口,这时才站了起来道:“铁奴和应麒说的都没错。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但绝不是因为一开始就存着异心,只是求自保而已。我等当为致太平而尽力,打仗杀人,岂是我汉部所愿!”
狄喻、曹广弼、杨开远闻言都站起来道:“不错!打仗杀人,岂是我汉部所愿!”
阿鲁蛮点头道:“老五我不怕打仗,不过我觉得老大说得好!”欧阳适看了众人一眼,眼珠咕溜溜一转,也道:“老大说的好!”萧铁奴道:“好吧,老幺是咱们汉部的诸葛亮,他算计的事情,想必没错。”
大略既定,众人又商议了许多具体事情,直到日光西斜,狄喻倡归,萧铁奴忽然望见海边系着一艘小船,对欧阳适道:“我想出海走走,你载我去玩玩。”
欧阳适惊道:“现在就入夜了!很危险的。你以为大海是混同江啊!”萧铁奴道:“又不走远,在海边兜兜,太阳落山前就回来。”
欧阳适想了一下,勉强答应,摇橹出海,风浪把小船一荡,萧铁奴便摔倒躺下了,死死抓住船舷不肯放手!沙滩上阿鲁蛮等人望见都放声揶揄。
小船驶出一段路程,眼见岸上的兄弟听不见两人说话了,欧阳适道:“老六,你最怕坐船的,现在忽然要我载你出海,是有什么私下话要和我说么?”
萧铁奴一边呕吐一边道:“还是你哇!欧阳哇!欧阳矮子最了解我!哇!”他吐到酒肉全尽,这才顺了口气,说道:“我觉得老幺去了一趟大宋人就变迂腐了。天下事以刀马决胜!谁有刀马,谁就有道理!乱世之中,像阿骨打这样的强者自然要暂避他的锋芒,这没错。可面对大宋这样的病牛,怎能不趁火打劫?他不让我们动大辽疆土的主意,又对蚕食大宋一字不提,哼!难道还真要我们一辈子龟缩在这山边海角?”
欧阳适笑道:“老六,说到对老幺的了解,你却不如我了!”
萧铁奴哦了一声:“怎么说?”
欧阳适道:“他这个人啊,仁义道德挂满嘴,太平时节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我敢说那些杀人放火、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干起来比我们还狠!还记得折老大结婚的事情么?当时我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心中不免惴惴,老幺那家伙一开始反对得比谁都坚决,但后来他是怎么说的?‘等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管他们怎么闹去!’当时他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和大哥的感情比谁都好,但大哥的终身大事他说卖就卖,眉头也不皱一下!连兄弟的终身大事都卖得,天下还有多少事他不敢做、不会做的?”
萧铁奴闻言笑道:“不错不错!听说天下间顶级聪明人的心有七窍,那他至少是九窍!”
欧阳适微笑道:“所以啊,我敢说他肚子里一定还有另外一套方略,只是没说出来而已。若是说出来,只怕连你我都要大吃一惊。”
萧铁奴冷笑道:“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