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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应麒此刻并不知道王师中在看他总领点校的那批书,就算知道了只怕也没心情去理会,因为此刻他正十分享受地点校着李太白全集。
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已经知道那个梦中的“后世经历”决不是一场单纯的梦。他如今的知识结构,有一部分来幼年杨应麒背诵下来的经史诗文,一部分死谷“梦醒”后的苦读历练,但更多的是“梦中世界”的深厚阅历。
他无论如何记不起梦中那个自己的全名,只记得那个自己是一个大组织的管理者之一,管过财务,也管过人事,因此在融入这个世界后才能较顺利地为汉部建立起一个像样的财政、人事管理系统。
不过梦中那个自己的情感则很难在他此刻的大脑中找到痕迹,似乎那那个梦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些智性的回忆而已。在这个世界的年岁越久,杨应麒在江南的幼年记忆所发挥的作用就越大,在梦中不屑一顾的那些古诗文常常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做着比任何智性记忆更为强烈的蠢动。陶渊明的一句随口语,李太白的一句酒后言,都曾让他在无人时不由自主地吟哦起来,仿佛自己因为这句诗而变成了那个古人。
“朴之啊”看得杨朴匆匆走进来,杨应麒说道:“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仅仅是一个过客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我觉得就是这样。”
杨朴听得呆住了,只听杨应麒叹道:“此世匆匆,如白驹过隙”
杨朴愣了半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上司虽然看见了自己,其实却还沉浸在某种自失中没有醒过来,便猛地咳嗽两声,杨应麒眼睛一眨,不满十八岁的脸上恢复了老练神采,问道:“什么事情?”
杨朴道:“宋使又来了。”
“哦,挺快嘛。”杨应麒道:“这次来的是什么人?还是那个马政?”
“不是。”杨朴说:“马政成了副使,正使是赵良嗣。”
杨应麒哦了一声,汉部的谍报工作已经做得比当世任何政权都好,对赵良嗣的来历,他也略知一二。
杨朴道:“卢克忠已经接他们入驿舍,七将军您什么时候见他们?”
杨应麒不回答他的话,却自顾自找出一封信来,取了其中一页给杨朴看:“这是大哥给我的信,信中跟我详说了会宁之事:今年年初,大辽派耶律章奴到会宁求和,这一页写的,是国主对耶律章奴的回复。当时国主口述,完颜希尹笔录润色,而大哥就在旁边听着。”
杨朴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以完颜阿骨打对辽主耶律延禧的口气写着:“尔若能以兄事朕,归上京、中京、兴中府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还我逃奴、阿疏,并宋、夏、高丽往复书诏、表牒,则可以如约。”杨朴看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以兄事朕”那是要辽国承认大金的大国地位。辽国分为五路:上京路、东京路、西京路、南京路、中京路,东京路已经被大金占领,若再割上京、中京,那大辽就只剩下燕云一带了!至于索取大宋、西夏、高丽等国书诏,更是要继承大辽的国际地位,剥夺大辽的外交资源!杨朴还没看完便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的!大辽不可能答应!若真是答应,那契丹人离亡国就不远了!”
杨应麒笑道:“现在他们离亡国还远么?当然,这个回复也未免太强人所难,就算耶律延禧再怎么昏也不可能答应。不过话说回来,国主也未必是真要耶律延禧把这些条件答应了才肯和,也许他只是先把价钱抬高一些,好等契丹人还价。这就叫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他嘿了一声说:“原来国主也蛮会做生意的嘛。”
杨朴道:“七将军,你的意思是说国主想要和大辽议和了?”
杨应麒站起来看了一会挂在墙上的地图,说道:“国主想要议和,这心意从去年就已经透露了。当年女真起兵时不过两千五百人,短短数年之间夺取了大辽半壁江山!底子不够厚,扩张却又太快,这两年就是黄龙府一带也不安稳,更别说北边的室韦、东部的五国和南部的高丽了。甚至是辽南这里,如果不是有我们在,这里的汉人、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是否不起异心还难说呢。现在大金一意向西的话,军事上或能胜过大辽,但内部的隐患怎么办?后方的威胁怎么办?如果大军在西边和辽人持衡的时候,东京道忽然有人造反,或者高丽出兵来占便宜,又该怎么办?所以当下之计,莫若借着胜辽之威,南震高丽,北压室韦,东服五国,同时好好将已得领土整顿一番。等到内安外和,再讨契丹——这才是上上之策!”
杨朴想起了大宋来使,说道:“大宋的使者虽然我还未会见过,不过看起来意,分明是要和我们夹击攻辽,企图恢复被契丹人吞并的燕云十六州。如今我们若要和大辽讲和,又如何应付大宋的使者?”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且不管他大金、大辽、大宋,如果就我们汉部的小算盘来谈,朴之啊,你说我为何要想尽办法结好大宋呢?”
杨朴道:“开通商道,招徕人民。”
“说得好!”杨应麒笑道:“其实比起国主来,大宋皇帝太不会做生意了,我们还没应承任何事情,他便已经满足了我们大部分的要求了,是不?赵家天子不但已经鼓励宋人多来津门,允许明州、泉州发放北来船引,而且还允许在登州开设榷场!只要商路通畅,我们汉部的财源就不会匮乏;只要来往频密,大宋多余的劳力也必然会向津门涌来!所以就眼前来说,宋金能否联盟其实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让大宋天子感受到我们的诚意,并愿意把眼前的好事延续下去——一直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
“就是国主决定再次伐辽的那天。”杨应麒道:“大金伐辽是迟早要继续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国主应该很有兴趣和大宋联盟的。你说是么?”
“当然。”杨朴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津门到登州的海道一日比一日畅顺、安全。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之间的海路本来就短,只要避开风浪太大的日子,汉部船厂造出来的新船——车舰几乎可以不分季节地来往于两地之间。再加上商人们开始受到杨应麒的鼓励而在航道上的各个海岛大修灯塔,各种能望天测气候的航海人才也受到空前的重视,这一切都令海浪中的儿郎们把船走得更加安心。
赵良嗣和马政这次是从登州州城附近的渡头上岸,所以并不知道登州新榷场的事情。王师中与马政虽然是好友,但在这件事情上却瞒得他甚紧,只是在自己的州衙内设宴款待了一席,便匆匆将他们送上海船。
这次使团的规模比上次大了十倍,不但有官方系统的文书、武卫,还有若干随行的商人,甚至还包括一个代替大宋皇帝来赏赐折彦冲的太监。
童贯曾想过要亲自出使来威风威风,然而考虑到海路毕竟不是一万分的安全,便打消了主意。
这一趟船,刚好遇上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南风,随风而北,第二日就到了津门。行程如此顺利,实在是大大出乎赵良嗣等人的意料。
津门此时已经开始繁忙起来,虽然还没有达到一年中的高峰,但整个市集的活力已经彰显。各坊的店铺、客栈早被人抢订一空,码头等着无数伙计和苦力,望着南边盼船来。现在来到津门的大多是从登州出发的海船,数量不多,作为真正商贸主力的泉州、明州商家此刻还在黑水洋的航线上。因此码头上人多船少,正是人抢活干的时候。等到真正的旺季到来,那就是活抢人干了。
不过,这种还在酝酿的繁华还是吓了赵良嗣一跳,他万万想不到复州南部居然是这等模样!从码头上的繁盛看来马政的描述不是在夸大,而是太过谨慎了。难道之前自己从同僚那里听到的消息都有误?还是说津门在归入大金后才忽然变得繁华起来?对这两种解释,赵良嗣都感到不满意。
杨应麒也没有料到大宋会派出这么大一个使团来,津门那小小的驿舍根本就安排不下。这个新城市的客栈虽多,但此时早被抢空了。负责具体筹划整个事件的杨朴知道杨应麒不肯扰民,便将大宋使团的人马分为两拨:赵良嗣和马政使团主体住驿舍,那个宦官带着礼仪人员住进孤山寺,前者由卢克忠安排,后者由慧观和尚接待。
杨朴命人将两拨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却礼貌地限制他们不要到处乱跑。在此期间,各路豪强也都识趣地离这两个地方远远的,去孤山寺上香的都是些普通百姓。
直到第三天卢克忠才循例来引赵良嗣去见杨朴,两人都曾是大辽臣民,相见毕,赵良嗣道:“恭喜杨大人,傍上了一个好主子。”
杨朴微笑道:“不是傍上一个好主子,是找到一条好路子。倒是赵大人,不但傍上了一个好主子,连姓氏也改了。”原来赵良嗣原名马植,投宋后改名李良嗣,后来大宋皇帝高兴起来又赐他国姓,这才改作赵良嗣。
赵良嗣一听就知道杨朴讥笑自己,冷笑道:“天子赐姓,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就是杨大人祖上,三百年前也未必姓杨!”东北各民族的中华姓氏多因仰慕汉文而改,赵良嗣这句话分明是指杨朴是个蛮夷。
马政怕两人一言不合坏了正事,连忙打和腔道:“商周以国为姓、以官为姓、以职为姓——不都和天子赐姓是一般的道理么?这是古法。神州万邦,都是炎黄之后,只是后代山川阻隔,令兄弟反成陌人而已。后世改回汉姓,那也是认祖归宗。”
杨朴和赵良嗣闻言一齐大笑。两人其实也都不愿把关系弄僵,便趁机下台。
赵良嗣道:“马大人说得好。彼此都是炎黄子孙,何必因山川阻隔而成陌路?本使此来,正是要让兄弟之族做回兄弟。”
杨朴也笑道:“这也正是我汉部所愿!”
当下赵良嗣请见汉部七将军,杨朴道:“不巧了。贵使来得好快,出乎我等意料之外,七将军入朱虚山读书去了,半个月内只怕回不来。”
赵良嗣等不知这朱虚山在哪里,听名字似乎是个有点耳熟的地名,只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常常在大宋臣僚面前夸耀自己对北国山川了如指掌,因此也不好在马政等面前发问,却不知他耳熟的“朱虚”本是山东地名,这个新命名为“朱虚山”的地方其实就在城外。
原来杨应麒心想自己的容貌是十七八岁样子,此时汉部在大宋朝廷中威信未立,见面只怕会惹轻视,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再则自己接见赵良嗣意义也不大,便干脆决定不见宋使。
赵良嗣又求见大金公主,杨朴道:“公主鸾驾日前北上,向两宫太后请安去了。”
赵良嗣不悦道:“然则辽南地面上就以杨大人为首了?”
杨朴笑道:“赵大人生的却是哪门子的气?大宋既有国书来,本官自当引去朝见我大金皇帝。至于公主和七将军,见不见又有何妨?”
赵良嗣一听这话气便平了,他怕的就是杨朴像上次搪塞马政一般跟自己推诿,累得自己空手而回,那便无法回京交代。但若能见到金主,那真如杨朴所言,公主和辽南将军见不见都无所谓了。
当天杨朴大摆宴席,又请大宋、高丽留在津门的商人陪列下座。大宋商人见朝廷连使者也派来了,生意自然做得更加安心,而高丽商人则更添敬重。
卢克忠送赵良嗣等回去休息后,杨朴又到朱虚山见杨应麒,说知今日之事。
杨应麒道:“咱们津门的旺季就要来了,到时候人多口杂,怕会有变。不如趁早送他们上路吧。”
杨朴问道:“却走哪条道路为好?”
杨应麒道:“我们辽南无天险可守,可守之险全在民心。所以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道路。就沿着永宁、辽口、鞍坡、东京一路上去。赵良嗣曾经是大辽臣属,如果我们绕路,只怕他也会瞧出端倪。”
杨朴沉吟道:“这一路上去,越往北就越荒凉。东京以南还好,过了东京,大金的底子就漏了!”
杨应麒笑道:“既然决定让他们去见国主,那女真的本色便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再说又何必掩?大宋来找女真人,原本就不是因为女真够文明,而是因为女真够强悍!尽管让他们到国主那里碰钉子去!去过一趟会宁,他们才知道我们汉部是多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