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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林翎猜出邀陈、林两家北来其实是自己的意思,杨应麒也不吃惊,轻轻一笑道:“黄旌那家伙藏不住多少事情,给你猜到了也没什么。”
林翎继续道:“黄旌又道,复州颇缺米粮。我家初次北上,最好拉一船粮食来——这是讨好七将军最好的礼物。既然相邀其实是七将军的意思,那要这船米粮,想必也是七将军的授意了。”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林翎道:“可我们两船大米入港之后,七将军却不派人前来接收。林翎试着放出一部分大米出去,七将军也没正式派人来问责。因此林翎便大胆地想:莫非七将军其实并不是要这两船粮食?还是说”他停了一下,一字字道:“还是说,七将军要的不仅仅是这两船粮食?”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你可比黄旌聪明多了。人也有趣,我很喜欢。”心道:“这人对我胃口!而且头脑灵活,居然能猜出我要他做榜样勾引商人运粮来津门贩卖的心思。就不知品质如何?”
只听林翎道:“这么说来,林翎做的事情没错了?”
杨应麒点头道:“没错,没错。不过这些天你赚的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把粮价压一压了。要不然我自然没什么损失,可眼下津门聚拢的都算是你的老乡,被他们戳着脊梁骂,滋味只怕不会很好受。”
林翎笑道:“商人逐利而来,这些却也顾不得了。不过七将军既然开口,林翎知道怎么做。”
杨应麒道:“只知逐利,那利也不长远。你们父子的事情我也听过些,算是豪贾中有眼光的人。要不然你们也走不到今天。嗯,林翎,你可知道我汉部公家现在有多少生意?”
林翎道:“听过一些,津门公营的生意,以琉璃品和战马为主。此外辽口到津门的运输,长久来看也是一门稳定的财路。”
“琉璃和战马?”杨应麒道:“那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林翎心中一动,问道:“然则津门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奇货么?”
“自然有。”
林翎问道:“是什么?”
“大胜。”杨应麒道:“对大辽的大胜,这就是我汉部最大的奇货!”
“大胜”林翎眼中一阵迷惘,随即如珍珠找到光源般闪烁起来:“大胜!”
“没错。”杨应麒道:“想来你也已经听说我汉部大将军有左右大金政局之能,若大金代辽而兴,你当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林翎尽量保持平静,但听到这里呼吸还是忍不住急了三分:“可这种大事,我们这些小商贾又能做什么!”
杨应麒道:“你应该知道,我促成津门这个局面,绝不仅仅是为了敛财!当然,有钱,我们才能买到许多能买到的东西。可是乱世之中,钱还不是第一必有之物,因为没有实力它就会被抢被夺!在这个乱世,能保障我们生存的是兵!是马!而要养兵马,却得有粮!而粮草——平时还不觉得什么,但关键时刻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林翎接口道:“汉部没粮么?”说了半天话,林翎已经渐渐习惯杨应麒用汉部不用大金了,心中也隐隐想到了什么,然而聪明人自然知道那是不能开口的。
杨应麒道:“汉部有粮。可是不够。就是今年够了,明年也会不够。就算明年也够,但总有一天会不够——你懂我的意思么?”
林翎沉吟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道:“十船八船的粮食,我们可以搞到手。可是量大了的话,一定会惊动朝廷——就算不惊动朝廷,我们也不能干这等事情!粮草乃天下安定之本,外流过多,恐伤我大宋国本。林翎乃是宋人,虽然逐利,不敢忘国。”
杨应麒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说道:“你说的事情我自然也清楚,所以从大宋境内直接买粮,只是权宜。长久之道,只能是募民农垦。只是粮食不够我们可以自己种,毕竟我复州荒地甚多,种不了水稻便种小麦、番薯、玉米。但有一样东西,大宋也限制得颇为严格,而我辽东却种不了。”
林翎道:“茶?”
杨应麒颔首道:“不错!今年我汉部卖出的琉璃品基本都被茶给抵消了。这茶价格太高,我实在有些扛不住。林公子聪明绝顶,不知能否帮我想个主意。”
林翎摇头道:“朝廷对茶的出口向有定制,只怕今年能到达津门的茶已是上限了。至于价格,要降下来也不容易。”
杨应麒道:“从大宋买茶自然不易,那如果在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呢?”
林翎一怔道:“朝廷管不到的地方?七将军说的是高丽日本还是南海各国?不行的!说到茶叶,仍然是我大宋茶叶最多最好。”
杨应麒微微一笑,取出一幅海陆图来,指着福建对面那个大岛道:“知道流求么?”
林翎第一次看见这种体式的海陆图,一时看得出神,等杨应麒把那个问题又问了第二次才道:“自然知道。从泉州出海,若是风平浪静,坐着舢板也能过去。不过岛上土著颇为凶悍,又没什么值得买卖的物产,所以商贾们很少去留意。那里孤悬海外,对海贼海盗来说却是个好窝,因此也不太平。我们这些正经的商人,一般都避开去那里。”
杨应麒道:“这个岛上的气候土壤,似乎是种得茶的。”
林翎沉吟道:“多半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林翎道:“不过这里仍然极为蛮荒,只有福建、两浙、广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才会过去铤而走险。他们在那边小打小闹,也没成多少气候。而且林翎方才说过,岛上土著凶顽,盗贼丛出,就是有一点收成也没保障”
杨应麒道:“一开始自然不能深入内陆。这个岛北边有个很好的良港可以靠船,我们靠港布寨,沿寨种茶,种不了茶的地方就种甘蔗,种稻米——这都是津门最需要的东西。”
林翎道:“此事关系重大,若被朝廷知道,只怕干系非小。”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这种事情对你们这些常出海的家族来说乃是世传的学问,还用我来教么?”
林翎不禁怦然心动,近年来大宋政局糜烂,商家也颇受其累。此事虽然有些风险,但若真的成就此事,那论货源则有流求岛茶庄,论市场则有津门市集和南洋商路,大宋境内政局对林家生意的祸害便可大大减轻。林翎思虑许久,知道这件事情自家如不带头,这个七将军多半会让陈家、黄家去做。一念及此,便下定了决心。
虽然林翎有意接受杨应麒的大胆建议募民到大流求岛种茶,但却知道这么大的生意自己一家是吞不下的,便道:“七将军,拓岛之谋,光靠我们一家还是做不来的。眼下朝廷混乱,海外就算有些什么事情,只要给地方官员一些好处,他们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瞒得过朝廷,瞒不过同行。此事若由我家独自来做,只怕没个一年半载便被人家给告发了。”
杨应麒道:“这个自然。所以一开始要悄悄来,等成了气候,其他商家见有钱赚,自然会来凑份。”
林翎道:“只是这么一来,这盘生意便放开了。那在先头出大力者又有什么好处?”
杨应麒闻言笑道:“你比别人领先一步,这就是好处!”
海上风向洋流渐转,商船开始南下。林翎得了杨应麒暗示后,将米价逐日下调,加上开始有商人闻风从高丽、辽北等地运粮过来,米价便渐渐从五六倍于泉州的价位上降调下来,到最后虽然仍比江南高出五六成,但总算是在商人们的承受力之内了,到此津门第一次可怕的粮价风波才告平息。
林翎买了两船的人参、琉璃、貂皮、北珠、战马,满载而归。林家大船扬帆时杨应麒就在欧阳适的座舰上,看着那标有林字的旗帜消失在海平线。
欧阳适指着林家南下的船说道:“两船大米就换了两船宝货!这钱他也真敢赚!”
杨应麒说道:“正是有这样的见识,才有这样的大财发。”
欧阳适道:“这个福建子!不但有见识,而且人也长得漂亮,不知他有妹妹没有。”
杨应麒奇道:“他有没有妹妹关你什么事?”
欧阳适笑道:“有的话我就上他们家提亲去!哥哥长成这样,妹妹肯定也好看!”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他有个孪生妹妹的,可惜两年前病死了。”
欧阳适奇道:“这种事情你怎么也知道?”
杨应麒道:“这次我和林翎;聊过之后,陪他游了一趟管宁学舍。林翎对我们管宁学舍赞不绝口,决定把他一个弟弟留下来读书。”
欧阳适冷笑道:“他到底是看中管宁学舍?还是看中我们的实力?”
杨应麒笑道:“是哪样都不要紧。反正他这个弟弟聪明得紧,我们学舍正缺这样的学生。”
欧阳适哈哈一笑道:“你知道林翎有个孪生妹妹的事情,想必就是和他弟弟闲聊时得悉的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取出海路图,说道:“言归正传!这次林家虽然赚了不少,但到最后得益最大的其实是我们。”
欧阳适笑道:“我知道你的鬼心思想的比谁都远!经此一事,只怕明年就有大批的商船跟风而来。第一家运粮来的赚大钱,第二家运粮来的赚小钱,第三家只怕就要赔本钱!”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让他们赔本的,要不然后年还有谁会运粮给我们。不过靠他们从大宋走私粮食出来并非长远之计。米粮是国家根本,大宋朝廷再怎么腐败也一定会严加看管的。这次我让林家、陈家帮我们在大流求岛募民种茶,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茶只是一个引子,我真正要的,还是粮!”
欧阳适沉吟道:“那个岛能给我们带来多少粮食?”
杨应麒道:“这就要看开发得怎么样了。这个大岛雨水充沛,气候土壤和江南相近,正好招募江南、福建的农夫种占城稻。大宋良农为天下良农之最,江南良农又为大宋农夫之最!天下事以人为本,农事亦然。若有农夫良地,则粮草唾手可得。”
说到这里,杨应麒叹道:“这几年江南大兴花石纲,祸国殃民,民生日见窘迫。我们募民开垦,一来是为自己,二来也是多给他们谋一条生路。我曾问过林翎,他说这些年东南沿海已经开始发生民多地少的情况,渡海过去谋生的早有其事。不过大多是在福建、两浙、广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才会过去铤而走险。他们在那边小打小闹,也没成多少气候。而且岛上土著凶顽,盗贼丛出,就是有一点收成也没保障。所以四哥你此去第一要务除了择港开寨,就是要想办法平息海盗之患。等大流求岛的生计好过了,不用我们去招募也会有人来归的。”
杨应麒指着大岛北端岛:“我们先北后南。我在古书上知道这个岛北边有个很好的良港可以靠船,只是我没亲自去过,不知那个良港的具体位置。但以四哥的大才应该可以找到。我们靠港布寨,沿寨种植,渐拓渐远,慢慢地就会形成村落与城镇。以这个港口为据点,可以逐步将岛上的海盗全部清理收服。教化普衍之后,还可以慢慢地把土人也纳入我们的统治之下。”
欧阳适沉吟道:“自津门至于流求,海路千里,只怕这边难以掌控。到头来费了偌大钱财却没收成,岂不可惜?反正我们复州辰州还有大片的荒地没有开垦,为什么不先募人开垦这些荒地,而要舍近求远?舍安求危?”
杨应麒道:“海路遥远,正好激励我们的船厂不断进步。浪涛再凶险,挡不住敢冒险想发财的商人!泉州离津门也有千里海路,可黄旌、林翎他们不也都过来了么?其实开头两年我也不盼它有大收成,只要在那里的人能站稳脚跟就行。说到收益,那也当是三五年后的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辽东自然也是要开发的。这个半岛的潜力若完全激发出来,五年内我们的粮草可保不缺。可是五年之后呢?我们总不能永远龟缩在这里吧?可如果我们在陆上扩张,无论向北向西扩张都会遭人猜忌。只有向暂时还无人注意的海岛进发,才能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壮大我们的实力!”
欧阳适又道:“此外尚有一难,这个大岛离福建太近,离辽东又太远,只怕我们的作为难以瞒过大宋朝廷。我们汉部的水师根基浅薄,斗不过大宋水师!”
“这事我也考虑过。”杨应麒道:“不过幸好大宋朝政腐败,燕云和西北的事情已经让他们自顾不暇了,只怕对东南海外不会那么上心,就算注意到一时也不会有大动作。只要四哥你想办法让东南沿海的官吏在这件事情上得些好处,他们自然会帮着‘瞒上’。只要能拖个三五年,我们的根基就扎下了。更何况三五年间,天下大势只怕又有大变!到了那时候,只怕就再不是今日这般局面了!”
杨应麒指着东南海面道:“四哥!那个宝岛和津门南北遥望,一旦开发起来,整个东海就都是我们的天下了!一旦有一个大海作为我们汉部的后方,津门就不再是一个偏僻小港,而是这个大海的中心!而我们汉部的供养,也将借着海路源源不绝!这片海洋是我们汉部的生命线,未来十年汉部所要依赖的给养,将出自你东海王的手中!”
欧阳适听得全身一震道:“东海王?”
“是啊!东海王!”
一天之后,汉部一半的旧水师和六成的新水师以护送南归商队的名义随潮南下。然而这支船队并没有进入明州或泉州。它们在大流求岛北端一个天然良港中停了下来,建起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因其地势欧阳适将这个地方命名为鸡笼渡。
半个月后,林家的海船载着几百名佃农开进鸡笼渡,在粗粗搭成的水寨附近和汉部南下农民一起开荒。
从北边来的军民对岛上的气候尤其不习惯,来了不到一个月就不断有人病倒。可欧阳适还是坚持下来了,不仅仅因为怕事情搞砸了没脸回去见兄弟,更因为他隐隐觉得,如果这个大岛能开发起来,那他欧阳适将不再仅仅是折彦冲手底下的一个徒劳奔走、刺探情报的小角色!而将是一个独当一面、甚至掌控汉部生死兴衰的头号人物!
“东海王”的野心激励着欧阳适在这个恶劣的小港渡过了政和七年余下的岁月。这一季的米、蔗、茶种下去后收成都少得可怜,必须依靠津门和泉州源源不断的补给才能维持下去。
几乎所有人都在抱怨,不是希望回大陆,就是希望回津门。然而欧阳适却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他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企图作乱的人,又大发私财安抚了安分守己者。
这个男人从此刻起不再是一个少年了,萧铁奴那番话对他的刺激,究竟会对整个汉部产生多大的影响,此刻还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