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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鸟孩在这段平静的岁月中,生活过得安详、恬静,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他躺在鹿与骆驼的草食之上,时常被一种平静和知足攫住内心。在他头脑中霉腐的稻草的香味里,游荡着无拘无束的金鱼;残破的公园围墙,不如修剪的野生槐林,扒掉运走砖石的瓦房遗址,半夜醒来听到的动物的吼叫,漫生在小路上的野草,从蒿丛中飞出的蚂蚱,从墙那边飞过来金水河上可恨的蚊子,还有时常从稻草中跑出来的硕大无比的老鼠,这些东西使鸟孩感到沉醉,甚至有时候坐在树荫下,吃着都市里情人们丢下的昂贵食品,如罐头、午餐肉、火腿肠之类,看着头顶飞来飞去的麻雀,感觉到了都市离自己已经远去,高楼只不过是睡梦中的一些建筑,而那些爱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的都市主人,无影无踪地远离了他的脑海。鸟孩便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踏进了一片新的国土。在这半是废弃的公园一角,鸟孩度过了在他看来比所有人失去戏闹、失去荒野更有价值的许多时刻。那些平静安然、与世无争、恬淡散漫的光阴,回忆起来,鸟孩在塔上还充满着自豪、迷恋和梦幻般的奇妙感觉。在那种感受中,他坐在遥远的高处,傲视着都市,傲视着自以为高人几等的浅薄无比的都市人。在那种时刻里,他呼吸着更为自由、更为凉爽、被都市日渐崛起的繁华所遗弃的空气,不怀目的地睡去,又不怀目的地醒来。一切都顺乎自然,一切都寻觅着原始。除了每天早上要到房址的水泥地上,朝着傻男的额门上浇一泡白净的尿水,看几眼令他时有忧怀、又一日日淡漠的凤子,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鸟孩为其所思了。
可惜这样的生活只好了四个来月,公园的现代化建设被列入都市的总体计划,那鸟孩睡觉、幻想的公园一角,成了儿童现代乐园的最好选址。在几个人的勘察之后,多说也就是几日,草垛被运走了,槐林被砍伐了,草地被挖地基的新土掩盖了。那瓦房旧址和傻男、凤子的画像,被运来的几十车水泥盖住了,就连金鱼池也又搬迁到了新的去处。鸟孩又一次面临了无家可归的逃亡。
下
都市力量的庞大,是在一天午后使鸟孩有了彻骨的体会。山清水秀的记忆,在纪念塔的高层之上,依附在鸟孩的耳旁窃窃私语,告诉鸟孩那天在他朝着傻男的头上浇了一泡长长的尿水之后,他朝西郊的绿城广场去了,鸟孩发现那儿有人在放秋季风等。风筝虽然有线牵扯,但表面很像一只来去自由的鹏鸟。鸟孩去看放风等,午后回来,他立在金水河边,看见了他自以为是家园的公园一角的丢失。终于,都市想起了这个半废半弃的角落。转眼之间,断塌的围墙对了起来,草垛被移到假山下面,那里弥散着被破肚切腹的腥鲜的土气。鸟孩想到了自己学着凤子的模样,在草垛下晒的糕点馍块。可草垛的旧址上,堆满了拆散的脚手架、三角铁、竹架板、白色的钢管,和成堆的螺丝。鸟孩想从施工的地方走进公园,可监工的头儿用喝斥把他拒于河岸。鸟孩想到了自己捡来的一些心爱的玩艺,如女人的化妆盒,挂了小皮狗的自行车钥匙、削苹果的小刀。一次性注射器的塑料管儿、不慎丢掉的独生儿子的红铜手枪、放了气的气球、印了变形金刚图案的一叠儿画片,还有一袋他不知有什么作用事实上是都市女青年偷用的避孕药片,如此等等,这些全是在公园捡来的玩艺,都盛在一个艳红美丽的蛋糕盒内,藏在草垛附近的一蓬野荆下面。然而那时,野荆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乱糟糟一推山似的红砖。鸟孩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变化在半天之间,没想到都市在半天内能让那么一大块废弃公园天翻地覆。深绿色的安详平静,转眼间荡然无存,代之以烟色的喧嚣和烟色的尘土。鸟孩怔怔地站在那施工的人群一边,听着隆隆的机器声从他的头上辗轧过去。那慢慢失去的无家的孤独,猛然间重又扑将过来。秋天了,晨时马路上满地黄叶。而夜间,寒意也已十分浓重,睡时不把那草洞口儿用一捆稻草堵上,半夜会四把脚伸到了洞外而冻醒。也许,再过不久,会有白露悄然落下。鸟孩曾想过,天再冷些时候,就把草洞再挖得深些。要抓紧时间多晒一些食物,以备寒冷冬季里大雪封门之用。然这些计划还未及实施,便一切都不再有了。草垛、槐林、野草、金鱼、画像、玩具、食品,还有已经显得少了许多许多的蚂炸蚊虫,都被都市的力量一扫而光了,不复存在了。事情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感到世界变化无常。鸟孩就那么立在河边,金水河半浊半清的河水从他身后平静地流下。往日他所谙热的腥臭,随风飘拂,从他的鼻前轻轻走过。这气臭在倏忽之间,唤醒了他的许多记忆。许多记忆一青二白地在他脑海里萌动起来,使他感到自己该回到凤子那里看看。不要说是同自己有近二年朝夕相处之情的凤子,就是同一旅馆厮熟了的旅客,不也有许多人彼此分道扬镳,还仍然是一对有来有往的朋友。鸟孩开始对四个来月没有去看过凤子深感不可原谅。过去的事情,又一次愉快和欢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不知道,这粉红色的愉快和欢乐,如记忆中丁冬不绝的小河,正在回忆的掩饰之下,向他做最后的告别,留下了曾经有过而绝不再来的巨大幸福和刺激。他想到了那小鸟归巢的快活,那快活如回光返照样照亮了他和凤子亲密无间的全部生活。一时间便他突然激动不己,甚或感到从内心深处在朝体外浸漫着受活而又欢快的汁液。我得去看看凤子,他想我必须得去看看凤子。鸟孩这样决定以后,血液便在体内热切切地澎湃起来,甚至感激都市对这公园一角的摧毁。以为若不是这家园陷落般的丢失,怕自己将永远忘了凤子也亦未可知。鸟孩转过了身子,他看见了他同凤子过去的生活在眼前闪闪烁烁。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同这公园的一角,做一个任何形式的告别,就匆匆地沿着金水河岸上的荒凉土路,逆水而上,去找凤子去了。
其实,也并没有太远的路程。不久鸟孩就看见了郊区的菜地,看见了金水河上的几棵大树,看见了大树下的草庵。他没想到四个月时间,这儿的一切都未曾变化。河畔的垃圾,还是东一堆、酉一堆,田地的蔬菜,也还是一片青绿、一片艳红。只不过那一堆和一堆、一片和一片的位置有所改变而已。照理说季节已是仲秋,金水河上白浓浓的腥臭,比较夏天来说,应该有所减缓,然鸟孩去认真品味那腥臭时却发现它依然是那样浓烈,还仿佛能看见那腥臭气息晨雾一样在河面笼罩不敬。这也许是鸟孩故地重游、感慨万千的缘故。他边走边回首往事,直至到了草庵面前,才想起该看一眼庵上或草庵附近晒没晒一男人的衣服。他没有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东西,这使他心满意足。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又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凤子,鸟孩的心跳因此加剧起来。凤子在树下收她晾晒的过冬食物,她迟缓地把晒干的糕点、馍块之类的都市遗弃品拾进一个面袋,又迟缓地将袋口扎紧。其缓慢轻柔的动作前所未有,鸟孩慢慢地朝凤子走去。凤子车转身子时,鸟孩冷不儿浑身来了一个震颤,刚才所体味的与凤子相见的喜悦,一瞬间在那震颤中被抖落在了地上,再也不可能捡将起来。
凤子胖了。
她怀孕了。
鸟孩把目光盯在凤子的肚上,宛若看到自己的母亲在一夜之间,又给自己送来了一个弟弟或妹妹。鸟孩弄不明白事情竟会是这个模样。也许知道凤子是这个模样,鸟孩压根儿不会回来看她。然而,事情已经展览在了鸟孩面前,凤子的肚子无可掩饰地又鼓又胀,如同令人作呕的演员的肚里塞了一个枕头。而她的脸却是瘦了,脸上是一种肥皂的黄色,下巴显得又尖又长。而且,她老了许多,完完全全可以称做鸟孩的母亲。可她的眼神,却不见有什么痛苦,且仿佛比往日亮了一些,似乎含有晨晖般的光芒。忽然看见鸟孩站在她的面前,不知凤子是有意丢掉了手中的粮袋,还是粮袋从她手中自然落在了地上。她皂黄的脸上,轻轻地掠过一丝浅红,随即就又复成缺血的皂黄。她望着不动的鸟孩呆了一阵,轻轻地叫了一声鸟孩的名字,就快速地移动着她笨重的身子,过来把手放在鸟孩的头上,毫无目的地又摸又搓,语无伦次地说你回来了,你去了哪里鸟孩。我让傻男他再也不要来了,以为你三朝两日就会回来,可你竟走了一个季节。凤子在摸鸟孩头的时候,她穿的一个自制的肥大的布衫,被她的凸肚高扬起来,在鸟孩的脸上蹭来蹭去。这使鸟孩在恍惚之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即凤子怀孕了,快生孩子了,以往她所带给你的快乐和幸福,都已成为过去,而你要在这儿常住下来,就必须承担起一些责任。在凤子那母亲的抚摸下,鸟孩感到了肩头有些沉甸甸的重量。他从凤子那母爱般的他所不愿的受中挣脱出来,过去提起落在地上的粮袋,从凤子的面前默默地走了过去,提进了他所烂熟的那间草庵。
鸟孩又同凤子过起了陌生的全新生活。虽然早上太阳照在庵上,他仍然是做功课一样,应时地捡垃圾中的有用品,千方百计地准备过冬的食物。而凤子却再三地嘱托,见到无论多脏多烂的内衣破布,都要捡将回来。鸟孩知道,她在准备他孩娃的出生。由于这个草庵里将要增添一个新的人口,即便是重复着去做往日的事情,那事情也改变了原有的意思,有了新的内涵。而凤子,也依旧是手脚不停地忙乎,可忙的时候,她脸上就总是放射着一种病态的光芒。她时常抚摸着鸟孩蓬乱的头发,发自内心的说一句你回来了,你回来我就不怕了。这亲昵的有所依赖的话语,弄得岛孩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仿佛肩上总是压着一副担子,在凤子面前承担着使命。他不让她去那工厂的厕所门口端水了。他不让她来回提那要晒的都市遗弃食物了。他不让她到处跑着拾柴和准备过冬了。他眼看着她的肚子气吹样一日大似一日,他以为她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就要生出一个孩娃来,可她总是拖拖拉拉又不肯生产。他为了让她烧饭方便,把锅灶从庵南换到了庵北,更加借用了河岸的地势,使她烧饭时不用痛苦地弯腰,站直身子、挺着肚子也就行了。他看她坐那矮凳时笨重而又小心,他特意沿着金水河走了几里路程,为她从垃圾中找到了一个松散的靠背椅子。鸟孩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神圣而又伟大,充满了自豪和傲慢,因此他站在金水河边,傲视着都市、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南边马路上,上下班高峰期时蝼蚁般的人流。他对自己盲目地充满了自信。然而,看着凤子坐在他捡来修好的椅子上,一针一线地缝一些必备的小衣小裤,把红的绿的拼在一块,终于缝出了一些奇妙的图案,鸟孩又感到有了些莫名的苦涩和担忧,如同这个初冬所涌起的河雾一样,笼罩着鸟孩的心灵。他担心凤子孩娃的出生,将使自己失宠于凤子,在凤子面前失去自己应有的地位。幸亏这种忧虑还未最后形成势力,天便冷了,冬天不可扼制地如期而至了。在一天的大风之后,所有河岸上的树木,连一片黄叶也不再存在了。菜农的田里,除了几行塑料大棚下还有点滴绿色,其余土地都是光秃秃一片。说起来上午还有些许的日光,到了傍黑,金水河边居然就有了青色的薄冰。夜间睡时,鸟孩正为寒冷发愁,凤子却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居然也就从那装过烟的纸箱里,取出一床又厚又大,沉重无比的被子。被面显然是从河边捡的,老化的红面上,有许多花色的补钉,而被里,却是无数衣裤的布块连缀而成,有绸、有丝、有斜纹洋布、有的卡灰布,还有一块工作服的劳动布。而其中的棉花,不消说是她多年从垃圾中捡来积存的棉套,洗洗晒晒,到郊区弹棉花房里稍做加工而成。凤子把棉被抱出来放到床上,又把纸箱踢到床下。
"盖吧,是给你过冬准备的。"
盖上这样的被子,使鸟孩享受了许没有享受的温暖。这次返回到凤子身边,虽然她仍然让他抱住她的腿睡,仍然不拒绝他有意无意去碰她身上哪儿,可想到她将要生出一个孩娃,相到她的肚子又丑又大,想到她怀的孩娃是那可恶的傻男的种子,鸟孩便对那些一度渴求的温暖,索然无味。想自己若不是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照顾凤子的重担,是决不会和凤子触摸而睡的。,倒是这下好了,凤子竟给了他一床被子,她说他若不自己从外边回来,她就得东跑西颠地去找他,把被子送去让他过冬。这话弄得鸟孩满身的舒适润和,如同被一桶热水泡了一样,把鸟孩心里的一些忧虑,洗涤得干干净净。甚或使鸟孩觉得有那样的忧虑和对凤子的不够信任,委实是对不起了凤子。
冬天就这样温暖而平静地过去了。
到了今年春天。鸟孩发现了三点异样,一是凤子的肚子不再长了,而凤子的脚脖和脸,却是水亮,胖得出奇。鸟孩总担心要发生一件天塌地陷的事。而凤子却说,她第一次生孩娃时候也是这样。二是凤子时常腆着肚子,朝西郊偏南那儿走去,鸟孩问她那去了哪儿,她说走走身子,不能总是坐着,总是坐着就会难产。鸟孩曾经几次尾随其后,有两次发现她远远站在一棵树下,朝着一处盖楼的施工工地减望许久,有两次发现她在那里望望,朝一家民间诊所去了,回来时拿一盒痉挛丸或别的什么药。第三,是睡到半夜,她会突然亮灯坐起,围着被子,坐到鸟孩这头,满脸放着晨时绚丽霞光样的彩辉,痴迷地望着鸟孩,拿手在鸟孩脸上抚来摸去。及至鸟孩醒来,她又淡然说道,你睡吧,我不瞌睡。
鸟孩猜想,她是想生一个男孩。
也就终于到了她该生的时候。
"这是春初时光,柳树吐满了绿叶,菜农们又在菜地忙里忙外,把青菜运到都市里去。远远的那片箭杨的林地,冬天时一枯枯地旗杆样竖在天空,这时就青枝绿叶起来。河面上又开始有了淡薄的腥气,不过这多是在午时阳光充足的时刻。而更多的时候,河面上则是漂浮堆积着棉絮似的柳花杨絮。杨絮是一种深红色的穗子,如同瓜熟蒂落的果子佯,大量地落在林地,少部分随风而去落到岸上和岸上的一块荒地。尽管这是不少部分,然等西风一吹,有时还有些微不足道的旷野的龙卷风,它们便被集中到了河里。加上那无时无刻不在飞舞的柳花,彼此卷在一起,到了河岸上就围着一蓬新绿的野草,长歇不走了。到了河里,那就轻轻飘飘,自由自在,随水起伏着流进都市里去,饱览了都市的风光。
春天就这么到了。
"我该生了。"
凤子坐在河边,望着水里的柳絮杨花,她对鸟孩说我快该生了,就在这几天。然后从做庵檩的竹筒里取些碎钱,差鸟孩到商店买了一把剪子。她把那剪子在人上烧了一遍,放冷,压在了枕头下边,又让鸟孩买了些从不见她用的最便宜的卫生纸,还教鸟孩怎样把面打成面糊,做成面汤,最后说我生时你给我烧一锅开水放着。凤子这样做时,一直拉着鸟孩的手,庵里庵外地走,交待他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处置,其样子就像要把一笔家财移交到鸟孩手里,使鸟孩感到了一种不可承受而又快乐无比的压力。风从西边吹来,柳絮杨花飘盖了草庵。远处林地的箭杨,在一夜之间吐出了无数的嫩芽。树身是一种毛茸茸的白色,嫩芽儿在日光中蓝莹地地发亮。其整个的形像,宛如古时一根根镶满玉珠的龙旗杆儿竖在空中。近处的柳树,枝条儿又青又胀,似乎憋满了一股爆裂的力量。或许在哪一个突然的夜间,会成为满树绿叶的伞冠也亦未可知。河对岸的菜农的田地,青黄相间,而又不见一人,只有一只狗卧在田畦上仰望天空。委实说,田野的空矿能使人心里产生许多激越。而前面路南的远处,隐隐约约正传来工地那起伏不止的机器的轰鸣。站在柳树下面,鸟孩朗四周中打量一眼,最后把目光搁在凤子那田野一样空旷而又平静的脸上。
凤子说:"都知道了吧?"
鸟孩庄重肃穆地朝凤子点了一下头,凤子便说我有些肚疼,我去睡了。可在凤子走至草庵门口,鸟孩却突然问她:
"买些鸡蛋吧,西郊的菜场有卖。"
凤子迷惑地回头望着鸟孩。
"买鸡蛋干啥?"
鸟孩说:
"你吃。"
凤子摇了几下头,回屋去了。
这是早晨刚过不久的事情,凤子回屋睡了,鸟孩在春光中站了一阵,觉得女人生孩娃是挺大一件事情,不能不吃几个鸡蛋。鸟孩的裤腰带里卷的有钱,这是他瞒着凤子背地里藏的体已,全是卖旧钢毛管和汽体打火机的机壳钱。凤子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可以卖钱,鸟孩捡垃圾时就把这两样东西藏在一个树洞里面,每周出去卖一次,每次都能卖到三毛或五毛。鸟孩已经有了五块四毛七分钱,他用这些钱作为自己独自上街渴极、饿极的备用。这些钱可给鸟孩带来了极大的安慰。鸟孩决定用这笔钱去给凤子买几个鸡蛋。女人生孩子吃几个鸡蛋还是应该的,也作为对凤子生产的一次聊表心意的慰和报报答。鸟孩在心里策划着,就往西郊的农贸市场去了。
从农贸市场回来已经午时。鸟孩给凤子买下五个鸡蛋,用去了一块三毛钱。这半斤鸡蛋鸟孩以为已经够凤子吃了,自己攒几个钱也不是件易事。买多了凤子问你钱从哪来的,反而使你无言以对。买五个不算小气,问钱从哪来的?说路上拾的,她也就自然而然不会有什么疑惑了。鸟孩一路上仔细盘算,一副少年老成满险计谋的模样。太阳在他头顶是一种灿烂的金色,颇像一圆刚出油锅的豆沙饼。倘若你细细致致地把脸仰在天空,面对金黄油亮的太阳,你也就果真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油炸的气息。鸟孩用一个随手捡来的旧公文袋子装了那五个鸡蛋,一路上走着。他被自己对凤子的慷慨大方所感动,不时要把路中央的石子、瓦片踢到路边去。有次他踢了一个罐头盖,竟踢着走着走了几百米,后来一不小心把盖儿踢到路边的小沟了,感到了无尽的遗憾和不可原谅的过错。然又懒得弯腰把盖儿捡起来,也就只好怀着对自己的抱怨走掉了。走了很远,他还回头去寻找在路边孤独寂寞的罐头盖,一直快到草庵他还觉得自己对不住那个罐头盖。
从哪儿传来了女人的哼哼声。
鸟孩收住自己心猿意马的轻快思想,刚准备去辨认那个凄哀的声音,就又听见从草庵里传来了凤子那青一块、紫一块红褐褐的叫。鸟孩知道凤子要生了。鸟孩丢掉自己的杂念,撒腿朝着草庵跑。鸟孩跑得极快,就像这个季节回到北方的小燕,在空中收住翅膀滑翔一样。他推开草庵门,看见凤子满头大汗,被子盖了她的身子,床边上搭着她的衣裤。凤子的头发像田野上的龙卷风集中起来的一堆柴草棒子,脸是一种黄白的颜色,汗粒又大又圆,晶莹透亮,美丽得如一张洗白的黄布上挂着无数供人观赏的珍珠。鸟孩怔在屋门口,凤子的脸上闪过了一层欣慰的光。
他说我去买鸡蛋了。
凤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说你赶快烧一锅开水端到这来。鸟孩把鸡蛋放在庵边的地面上,端着铝锅去打了一锅水,跑步回来生着火。听着凤子那时而舒缓、时而急切尖厉的叫唤,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接着凤子的旨意,把黑灰的卫生纸放到床边上,然后,又把一块当毛巾用的湿布放在她手边,把烧热的温水端进来,倒在经过补修的一个盆子里,搁在床边上,把枕头下的剪子取出来,塞刮凤子的右手里,最后就站在风子面前不知该干些什么了。鸟孩不知凤子要剪子干什么,还要把剪子在火上烧一烧。但他知道在剪子的下面,将发生一件非常奇妙、又非常可怖的事。凤子的声,一声尖似一声。鸟孩看到那尖叫声穿过了一片红光艳艳的血海,朝着庵外的旷野荡过去。鸟孩有些怕,幼小的内心噼啪作响,仿佛从远处工地上传来的沉重焦虑的灰土飞扬的打夯声。鸟孩不知道凤子生孩子为什么要这样撕心裂肺地叫。庵子外空旷无人,除了树上、草上骚动的青春,在三月的风中弄姿翘首以外,实在是安静得无与伦比了。金水河淌得静默悄息,不到深夜时分,你听不到它的呢喃细语。从更远的地方,时不时飘来火车路经都市的隆隆烦躁的唤叫,或客车出站的青白色的汽笛长鸣。而这些声响,飞越草庵的上空时,都被凤子的嘶鸣赶走。似乎,一世界都布满了凤子的青紫块块的叫声了。鸟孩在屋里有些怕起来,他想你生孩子你就生孩子,需要什么我给你拿什么,为何还要这样一声接一声地叫,庵子外又没人能听到你何苦这样骇人地叫。凤子不看鸟孩,她双眼白多黑少,又大又圆,如两颗不会发光的星,或者,如鸟孩从垃圾中捡到的两颗破了的乒乓球。她的一只手抓住床铺板,一只手在摸那瓶痉挛缓解丸。床上的褥子被她踢到一过了,有血从那光光的席上朝下滴。满屋子都是凤子流血的殷红殷黑的腥气。鸟孩不知道是她哪儿流了血,她踢过去了褥子,却依然用被子盖着身子。鸟孩不知道她就这样叫了有多久,过去喂她药的时候,她说鸟孩你快喂我几块鸡蛋糕,我身上没劲了,生不出孩娃了。鸟孩便喂了她几个鸡蛋糕。之后凤子缓缓安静了,不叫了,像养精蓄锐那样儿。鸟孩想起了自己买的五个鸡蛋,他见过人家白水煮鸡蛋。鸟孩出来用白水煮鸡蛋的时候,凤子又开始尖叫了,先低后高,先缓后急。叫声像穿过了鸟孩的胸膛,惊涛骇浪地荡在田野上、河面上、旷野上和林地里,才缓缓急急地朝着都市飘过去。太阳已经过南,郊野这儿温暖舒适,可让凤子的尖叫一搅和,反而暖得有些令人烦躁了。鸟孩以为凤子应该忍一忍,不能这样无休无止地叫。这叫声让鸟孩心乱如麻,他忽然感到凤子没有先前亲切了。都市和郊区的人们大约都己吃过午饭,可凤子不仅没有把孩娃生出来,且还那样一声一声刺耳地叫。鸡蛋在开水锅中相撞着丁当丁当,为了躲开凤子的叫,鸟孩把注意力集中到鸡蛋上,而有意很长时间不往屋里去。他下决心煮熟鸡蛋自己先要吃一个,或者吃两个,其实给凤子吃三个也就不算少了。水蒸气从锅里漫出来,弯弯曲曲朝着天空升。鸟孩把五个鸡蛋捞出来,丢在一盆冷水里冰一阵,然后坐在一个小凳上,剥着一个鸡蛋壳。剥了壳的鸡蛋,白白嫩嫩如一轮明月照在他面前,透过那层熟蛋白,鸟孩看见内里的蛋黄灿然如一团黄金。鸟孩想把鸡蛋塞进嘴里的时候,忽然发现凤子的叫声减缓了,听见凤子在屋里一声一声地叫着鸟孩的名。鸟孩心里动一下,听不到了凤子的尖叫,他反而觉得事情了不得。也许是凤子把孩娃生产出来了。鸟孩把手伸进水里,捧着五个鸡蛋跑进了草庵里。
看到鸟孩,凤子便一点也不再哼叫了。
鸟孩站在草庵中央,脸上僵了一层白。
凤子转过了脸。风子的脸上浮着一层云白色。她少气无力,如同死了一样。鸟孩没想到她流了那么多的血。鸟孩不能相信凤子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会有那么多的血。也许她鼓起的肚里原本就压根没孩子,而是一肚子血。床上满席血浆是不消说的了,凤子那样倒在床上,如同漂浮在血海上的一条枯木船。而床的下面,从床铺缝里沥沥啦啦还在往下流。屋子里塞满了黑浓浓的血腥味,是那种臭鱼腐烂的气息。有一条血浆开挖的小渠从鸟孩的脚边流过去。门外的那儿,传来了几声带着日光的狗吠,而后那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从草庵上一掠而过了。凤子盯着鸟孩,她把咬着的嘴唇松开了。鸟孩朝凤子走过去。她从凤子流的血上走,呱叽呱叽就如下雨天走在泥浆上。到床边鸟孩把剥过的那个鸡蛋送到凤子的嘴边上。凤子没有吃,凤子拿手接过鸡蛋放在枕边上,那鸡蛋立马染上了凤子五指上的血印儿。好像凤子身上的哪儿已经不痛了,已经雨过天晴了。她的脸色除了自,倒是宁静而又温和,如同日光下的一湖水,她看不看床边庵上的第三第四根竹杆儿,对鸟孩说钱和粮票都在那竹杆里。她半痴半呆地望着鸟孩说过几天你就拿着那钱和粮票回家去,城市的讨要不容易。又说也可以把这里的东西吃完再回去,床头上的几袋都是干糕点。最后她就用自己的血手,拉着鸟孩的手在鸟孩脸上摸了摸,对鸟孩说傻男就在南郊公路边那盖楼的工地上,请求鸟孩去把傻男找过来。
鸟孩站在她面前没有动。
她说,"你去吧,我怕是活不过今天了。"
鸟孩依然站着没有动。
她又说不要让傻男知道那竹杆里塞了钱。
把鸡蛋放在凤子的嘴边,鸟孩便从凤子的孕血中退着出来了。
凤子到底还是因为难产死去了。
而傻男也死了。
二七塔下的堵塞似乎愈加严重伟大起来。鸟孩在二十五层塔上,看着都市人的忙乱,如同看着一场戏。由于鸟孩追逐落日的余辉,越上越高,看那广场上堵塞的都市人愈发像了蝼蚁在雨前的不知所措。而新任市长的电视讲话,也由于鸟孩身在半空,便听得更加分明清白。市长好像说到了地球和国外,什么西方文明和亚洲四小龙之类。似乎在呼吁全市人民,奋起直追什么似的。鸟孩听这电视讲话又刺耳又烦躁,极像昨天午后听凤子那声嘶力竭的叫。塔顶的那只白鸽依然在顶上歇息,又有一粒鸽屎从鸟孩身边滑落,滴进了都市的人群。鸟孩看到一个民警拿着一块白布,挤进了人群里,白布铺在鸟孩小尸的身边。相撞的小车开走了。事故就要水落石出了。鸟孩在死前,于自己的耳朵眼里塞了一样东西,当那样东西从鸟孩的耳朵里掉将出来,这件交通事故也就告之尾声。有九个民警手拉手围成了一个半圆,两边接着血淋淋的电车车厢,坚不可摧的圈子也就围成了。鸟孩在塔顶看到一个民警蹲在了自己的身边,带了一双又薄又亮的橡胶手套。他开始往那白布上收尸。他想从脚收起,其次是腿骨、屁股、破腹和肠子,手和胳膊,肩和头,最后再清理鸟孩的烂肉,再用水洗马路上鸟孩的污血。可他没有想到鸟孩朝他脸上踢了一脚。他去拿马孩被血染红的双脚时,鸟孩有几个脚趾掉在了地上,哗哗啦啦,就像从枣树上被风吹落的几个红枣。随着脚趾的落谢,从脚趾的横断面上流出了几股粘稠血线,极如了几根煮热的粉丝。他以为鸟孩是彻底地粉身碎骨了,也就想像捡地瓜一样去捡鸟孩的骨肉,及至把鸟孩的双脚捉离地面一尺余高,才看见鸟孩浑身上下,大多都还藕断丝连。重要的部位,如大腿和腰、腰与双肩、肩与头颅等处,都还有坚韧的青筋连着,整个儿小小的尸体,宛如一块被压碎了的水泥制板,样子是四分五裂了,可其中的钢筋、铁丝,还把它们一块块地组织起来。收尸警用了一下力气,连拖带拽,终于没能把鸟孩彻底从马路上提起来。他把手往鸟孩的腿弯那儿移移。鸟孩让自己身下藏的血涌到了他的双脚上。民警是想以一半平衡,藉以自己的力气,一头轻一头重地把鸟孩随便弄到白布上。可他双手卡在鸟孩腿弯用力的时候,鸟孩坚决不让自己的上身离开地面。待民警一用力,鸟孩的右腿弯借着他的手力,极其灵活地把右脚猛抬一下,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民警的左脸上。民警没想到鸟孩死了一个来小时,他的骨关节还鲜活如初,且动作灵敏,很像木偶在空中轮脚飞拳。冷丁儿这么挨了一下,凉浸浸的血便沾在民警的脸上。他慌忙丢下鸟孩后腿一步,惊骇地捂着自己的脸。
鸟孩在二十五层塔上银格朗朗地笑了起来,终于感到从讨要都市至今,屁股上遭到的无数脚踢的疼痛,伴随着自己最终在民警脸上踢了一脚而烟消云散,云开日出。太阳就要落了,西边的山影已经投到了二十五层塔檐。整个都市除了塔峰和数十数层高的大厦,余皆淋浴在阴影之中。鸟孩最后朝捂着脸的民警瞥了一眼,欢欢快快地朝二十六层上爬去了。二十六层塔上,依然是阳光灿烂,春风习习。鸟孩蹦跳走上去,刚转过身子要注目塔下时,始料不及地发现了他的目光能翻越北面那座五星级白天鹅宾馆了。鸟孩让目光,从宾馆顶上的卫星电视天线的一侧擦肩而过,他没想到数十里外的黄河如一条玉带呈现在了面前。正是阳春三月,无雪无霜,时又不值梅雨季节,黄河这时就安安静静,碧青如一条十二分平凡大众的普通河流一样,款款地由西向东不急不慌地流。鸟孩听到那水声时隐时现,很像他将入睡之前,听到夜半中的金水河的流水声,汩汩潺潺,如无休无止弹拉在寂静中的一根琴弦,单调归为单调,心绪好时却也是十分动听。比如在明月之下,比如那一夜他和凤子乘凉,坐在凤子身边,字字句句听她说着什么,听着听着就趴在凤子的身上睡着了,这时候鸟孩就听到了琴弦一样诗诗画画的流水声。三月二十一日的这时候,鸟孩沐浴着最后的落日余辉,听到这声音之时,身上微微颤了一下。死之前他还不知自己死后要往那里去,这时刻他却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最该去的地方是都市外的正北方,是黄河的岸边。鸟孩目不转睛地朝正北望去,他看见那儿落日辉煌,流水灿烂。黄河边上的那道千古邙山之岭,在余辉中呈出金银之色。也就在邙山岭的东边一面坡上,有着满坡满沟的桃树梨树。值这初春时节,桃红梨白得令人惊奇。鸟孩看到那桃树梨树是相间的种植,于是就红白相错,红便红得一片血海,一片火光,白便白得一树雪色,一树玉光。浓极的桃红梨白的郁香,从邙山那儿云雾一样漫过来,染着艳润的日光,起起伏伏,有波有浪,在都市的上空,时疏时密地飘。塔尖上有一支铜制的避雷针,挂着雾过来的桃红梨白的香味,就让那香味在清风晚霞之中,成为一线一线彩丝,在空中飘飘扬扬,等其挂得多了,也就成了这都市长得最高、最艳的一面旗帜。鸟孩嗅着这浓烈的香味,把目光从桃梨相间的缝里望出去。他忽然看到那桃红梨白的正中,有一块偌大的田地。地里种植的是越冬而入春的小麦,麦苗青青绿绿,呈出浓黑之色。在田地的尽头,有一男一女,正在锄地,新土的肥沃的腥气,在桃花梨花的香味中流来窜去。那一男一女,背对鸟孩,男人赤着黝黑发亮的肩膀,女人把长长的头发辫在背后,每一弯腰起伏,那又黑又粗的辫子就在她背上船桨样摇动。鸟孩在塔上,一手拉着瓦檐,把身子朝前进一步探去,另一只手棚在自己的额上,借以挡着从西射来的日光。他使猛然发现,那女人居然是凤子。而那男人,却又极像傻男,在凤子身边举锄起落,老到熟路地锄着入春的小麦。
鸟孩不太敢相信那大是傻男。
鸟孩忽然后悔自己在葬埋凤子和俊男时候,做下的一件善事。然一旦怀疑那大是傻男了,那懊悔便思雾雾地如云如潮,漫无止境地朝鸟孩涌过来,终于就把鸟孩淹息了。
说起来那件事情,完完全全落入了被俗言称道的虽然出乎意料之外,然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套子。鸟孩没料到凤子会在她的临终时刻,而差自己去北郊的大楼工地寻找俊男。据实说,鸟孩是不愿去的,在凤子面前,鸟孩同傻男有着我存你亡,有你无我的铭骨仇恨。但鸟孩惧怕了凤子的眼泪。凤子说我怕活不过今天了的时候,她的双眼忽然间汪汪洋洋一片,显出了对世界和草庵无尽的凄惋和留恋。仔细想想,人世上的力量有什么能大过女人的眼泪?小小的鸟孩,对凤子爱之入骨,叉何以能抵挡凤子水汪汪的请求?鸟孩去了。鸟孩走出草庵,撒腿就向着正北狂奔,到那工地时候,也正是建筑工人正要上班的时候,鸟孩站在十余层未完工的楼下,砖、水泥和钢铁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望着脚手架下一个个忙着的男人,终于就在楼东看到了一个宽阔高大的汉子,赤着肩膀,推一车红砖,脸上僵硬了极其浓烈的木呆呆的痴相,使人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傻痴的汉子。不过他的力气倒入得使鸟孩惊羡不已,一大车砖块在他手里,他能推得轻松自如。不消说这就是傻男了。不消说凤子往这工地上一趟一趟地跑,也是为了来看傻男。凤子她为傻男流了一屋血海,鸟孩也就只能把一切事情的恩怨再次迁怒于傻男。鸟孩立在路的中央,傻男把砖车推来时候,鸟孩如小木桩一样栽住不动。傻男站住了。鸟孩看着傻男那年醒半痴的木板似的脸,想是谁让他的病轻了呢?为什么不让他一直病到死了呢?他一直病着凤子不就永远不再牵挂于他了吗?
傻男上上下下地看着鸟孩。工地上的搅拌机、升降机一块打开了,满世间都是枝枝梢梢树杈儿一样的声响。
"凤子生不出孩娃了。"鸟孩冷目视着傻男,扯着嗓子说:"凤子让你去替她把孩娃生出来。"
傻男把目光搁在鸟孩脸上不动了。鸟孩想转身一走了之,他想走回去告诉凤子说,他给傻男说过了,可傻男却痴痴地在工地上不肯来。可在鸟孩未及转身之时,他却看见了傻男的眼睛眨了眨,脸上荡过一层云日,然后丢下车把,沿着鸟孩来路的方向,朝着金水河边的草庵跑去了。
傻男跑过鸟孩的身边时,鸟孩感到有股风差点把自己掀倒。望着傻男渐而远去的赤背后影,鸟孩觉得凤子又一次不属于自己了,还有那草庵,金水河和青绿绿的大柳树。转眼间鸟孩感到再次无家可归了。他又看到傻男丑陋强壮的阳物,听到了他和凤子在草庵把床铺弄出的竹裂的声响。鸟孩开始漫无目的地朝回走,为了不让自己回到那草庵里,鸟孩从一片荒地里穿过去。那荒地上堆满了都市旧楼房的碎砖乱瓦和风化的泥灰。这些废弃物上一穷二白,不仅没长出几棵青草,却连一段铁丝、钢筋或一个啤酒瓶子也没有。鸟孩极其失落地在那废弃物上边寻边走,不觉间也就忘了凤子、傻男和凤子的孕血。他用尽了努力,终于找到一块不知该干何用的五合板。鸟孩把板子提在手里,面向西南,依然是从那个水泥制板的小桥上,跨过金水河,走到岸下的禁地,踏着毛绒绒的细草,呼吸着清新温和的空气,不时地看看箭杨上高挑着的日光,踏一踏林地里一条条的树影。如果有早生的幼小的蚂炸飞到了自己身上,也就不客气地捉它一阵,再或碰到一只总不飞高的小鸟,就在林地追着小鸟跑上一会。这种小鸟是偶然迷失在林地的黄莺,满身的透亮金色,唯嘴脚是又嫩又红。它们似乎不会飞高,又不惧怕有人,仿佛是在笼子里历经了人训,显得痴呆而又逗人。可鸟孩真的贼着尾随其后,伸手捉时,它又叽叽喳喳叫着飞往了别处。这件事弄得鸟孩非常恼火,不捉它时它在你头顶啁啾不止,要捉它时它又飞到了树上,整个把鸟孩的情绪逗得时昂时衰,以致人也累得失魂落魄。最后,鸟孩坚定不移地拿定主意,你就是落到我的头上,我也与你相安无事,不动你一根鸟毛了。鸟孩执意地穿过林地,朝南去了。这样一来,黄驾又异常失意,追着鸟孩的身子在树上欢叫。可鸟孩有言必行地不予理睬,它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落寂,朝另一个方向快快地飞走了。
鸟孩来到了林南的人工湖边。这儿的水碧清一片,在西去的日光中泛着鳞鳞波光。水里没有鱼腥的气息,这颇让人遗憾。好在从林地吹来的三月的春风中,有着金水河和草木发芽的那种腥藻的气息,一阵一阵,到了湖边,被浩淼的湖水略加滋润,那气息便变得潮湿而又柔和,呼吸起来异常舒适。鸟孩坐在湖边自己捡来的工业制板上,把目光投到远远的几里之外。那儿有一艘汽船,船上有两个水厂的工人,不知在湖里安装什么,不时地弄得水花飞溅。鸟孩很想坐在船上到水里走走,可他知道自己命定没有这道福份,也就只好这么充满羡慕地坐在湖边,端着自己的下颌,徒自来一番空洞的遇想。在湖水的最西边,水面上有两只白色的水鸟,是否是白天鹅也亦未可知。这儿距那边太远,少说有五里之遥,就像鸟孩从出生到十二岁的这么一段距离,所以鸟孩看到的一对水鸟,就像两只轻飘飘的白色小球,在水面上时赶时落,射来射去,偶或还能隐约听到一声嘎嘎的叫唤。如此说来,鸟孩想这湖里该是有鱼的,否则那白色的水鸟不是在那儿徒费功夫?鸟孩把目光落到脚下的水里,除了深蓝的颜色和湖边刚露头的几棵水草,别的一无所获。他很迷惘地把目光再一次投到对岸的汽船上,投到西边的水鸟上,就这么坐到日落时分,看着人家把汽船开走了,开进了东边一片楼房的水厂里。而在对岸的水面上,只留下了几个半沉半浮的如大水桶一样的东西。湖的西边,那两只银白色的水鸟,在转眼之间,也都销声匿迹,不知去了哪儿。留下的只是湖面上的带着青色凉意的宁静。
鸟孩想,我该走了,凤子也该把孩娃生到世界上来了。她是为傻男生的孩娃,傻男去了她的身边,她再也没有理由不把孩娃生产出来了。鸟孩也就恋恋地告别了湖水和林地,慢慢地往草庵走去了。
事实上,鸟孩决然想不到他会看到那样一番凄然的风景。凤子不仅死了,而且傻男以他力大无比的优势,竟连凤子的墓都已挖好。当然,所谓的墓,不过是浅浅的一个土坑而已。鸟孩踩着落日的红光,走近草庵时候,听不到了凤子那撕心裂肺的叫,也没有她往日伙同傻男把床铺弄出的竹裂般的响声。金水河在静默悄息地流淌,吐绿的柳枝在夕阳中默默摇摆,唯落日照射的声音,麻雀飞过天空样响在草庵的周围。鸟孩觉得奇异,他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安静所惊骇,急慌慌又心惊胆战地走至草庵门口,便看到草庵床前的那片空地上,依着草庵的地势,挖出了一个席宽席长的土坑,约摸二尺来深。挖出的红土,堆在坑边,散发着爽心悦目的气息。而庵内的床上,已经徒剩了几块木板。草席与褥子,被铺在了坑底,凤子就睡在坑的北边,占去了半个坑位,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脸上,只有几撮沾了血的头发,在被外随意地搭在枕上。她的肚子依然隆起,将被子顶起很高,就像现在鸟孩在塔上看到的一脉山岭。
自不待说,她已死了,为生不出孩娃死的。
而鸟孩的情仇傻男,则借着挖成的土坑,在草庵的三角架顶,系了一根绳子,然后绕成一个圈儿,心甘情愿地把头伸了进去。傻男的头离近草庵,身子在庵顶与地面之间,小腿与脚正好伸在他挖的坑内。他就上吊死了。这事情发生在掐头去尾的下午之间,也不知傻男是到草庵以后凤子死的,还是鸟孩刚刚离开凤子,在傻男未到之前死的。总之,凤子死了,死在傻男之前。而傻男是看见凤子死了才想起死的。这傻男也倒有心计,要死时先收拾了自己同凤子的一间土屋。鸟孩看到这番情景,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转身大唤的时候,想起了这四周空旷无人,便只好后退一步,惊战着默默无言。为了改变四周无人的事实,他往周围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只好最终接受了空旷的现状。他立在庵口不动,既不一步跑进庵里,也不转身跑离草庵,就那么把目光搁在庵上。他发现傻男高大的身躯吊在庵上,似乎把草庵压低了许多。看起来草庵似乎要塌似的,却终于是擎住了傻男对它的摧毁,依然是那么歪歪扭扭地棚架在河边。
天是在鸟孩的惊颤木呆中黑下的。黄昏的悄然来临,加剧了鸟孩对凤子和傻男的恐惧。他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要死去,难道说生不出孩子就一定要死吗?难道说凤子死了,傻男也一定要追着凤子上吊吗?鸟孩以为生不出孩子是照样可以活在世上的,就是说凤子死了,你傻男有必要追她吗?由于突然看到的死亡,由于暮色的降临,鸟孩没有走进草庵里,而是在天黑之前,到金水河边的垃圾集中地上找了一些食物,吃着蹲在了柳树下。
鸟孩在塔上看到大柳树下蹲着的自己,又瘦又小,在黑夜里如从树上落下的一枚什么果壳儿,又孤单、又寂寞,还有恐惧。但鸟孩还是终于睡着了。只是到了下半夜,旷野的风把他吹醒时,孤单、寂寞和恐俱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漫无止境的冷。因为冷,他把什么都忘了。他独自幽灵一样飘到南边马路的一栋家属楼的楼道里,直睡到今天一早,人家出门上班,把他当做小偷,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才从睡梦中醒来,才想起凤子和傻男还死在草庵里。早晨的太阳鲜润而又明快,如同女孩儿唱的一首欢快的抒情歌曲。鸟孩从人家的楼道里走出来,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该把傻男从绳子上解下来,傻男在绳上吊着受了一夜罪。然后,把他们埋在土坑里,一段往事就算结束了。由于太阳的明亮,由于铁路上不时传来人车隆隆开过的响声,由于都市林立的高楼在清晨显得明晰密集,还由于响起的越来越多的马路上人流车流的声音,使鸟孩把恐惧忘记了。然而,鸟孩走进草庵时,他却看见傻男的脸变成了菜青色,舌头也吐出了一段儿。鸟孩分明记得,昨儿傍晚的傻男的脸不是菜色的脸,似乎是黄白相混的土杂色。鸟孩以为傻男把脸色变成这样是为了恐吓自己才变的。为了对傻男这种恐吓略有报复,鸟孩在门口的日光中站了片刻,决定自己压根就不碰不摸他傻男。鸟孩找来了凤子用来切馍块、菜叶的烂菜刀,从那堆着的新土上慢慢走过去,立在床板上,轻而易举地就把傻男上吊的绳子割断了。傻男的尸体,像一柱倒下的砖,沉重地落在下土坑里。且恰巧落在凤子空出的半边空地上。傻男面上躺着,双腿笔直地伸展,舒舒服服,似乎这一切都是经过了他的精心设计,而鸟孩不过是落入圈套一步步实施着罢了。略叫鸟孩安慰的一点是,傻男设料到他自己的个子竟有那么高,一席长的基坑容不下他的身躯,这样就不得不让脖子委委屈屈弯一点,头在坑头沿,肩在凤子的枕边上脖子就不能不弯成一个弓。不过,念到他对凤子的一片真情,埋他时鸟孩还是大发善心,跳进坑里把他朝不拉了拉,让他躺得舒适些,让他和凤子并肩了。鸟孩要从坑里爬上时,想到了凤子临终前差自己去唤傻男,那双眼虽然是汪汪洋洋的泪,也从中可见其对傻男的痴情思念。于是他就掀开被子,看了一下凤子的脸,仿佛从凤子的脸上得到了什么昭示,将被子完全揭开,将傻男也盖在被子内。之后,他搬着凤子的头,把傻男的一条胳膊塞在了凤子的脖子下,让凤子枕着傻男的一条胳膊躺下了。
剩下的事情是,爬上来掀下床铺板,盖在墓口。封土成堆时,鸟孩想到凤子说的竹筒里的钱和粮票。他把那两根竹管从庵上抽下来,取掉管口的棉花碎纸,往里看了看,见不过都是已经作废的粮票、碎纸小钱和硬币,就把竹管塞进两板的缝间,把凤子那多年的积存,哗哗啦啦地物归原主了。鸟孩听到纸钱和粮票在墓坑的空中飞落的声音,仿佛突遇秋风的一树黄叶,而那白亮亮的硬币,砰砰啪啪落在他们盖的被子上,先是空洞的声音,而后就丁丁当当起来。那青玉色的响声,珍珠相撞一样悦耳动听。不过,当两管竹子倒净时,鸟孩想起自己应该掀开木板把钱捡出来,至少捡出来一部分,是凤子说好把这部分财产留给自己的。然而,这时候鸟孩想捡也懒得再掀木板了,懒得再去看死去的凤子与傻男的恩爱了。
做完了草庵里人生之后的全部事情,鸟孩从草庵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至都市的上空。一切都市中的喧哗,都一如往常样朝着这边涌过来。鸟孩看不看太阳,在柳树下吃了一些都市人废弃的食物,把庵子门结结实实落上铁锁,从门缝把钥匙扔在庵内的墓堆上,他朝着林地走去了。也就算和这草庵作了最后的告别。
鸟孩想起了昨日在湖边上看到的对岸的汽船,想到了那两只在湖边射来射去的白色的鸟。鸟孩穿越林地,来到湖边,却再也找不到了那艇汽船,仍然是只有几个大桶一个接一个地浮在水面。而湖的西边,也没有了那两只水鸟,只剩湖水的平静碧色的光波。于是,鸟孩就坐在湖边,等待着那两个工人从水厂的楼群里开船出来,等待那两只水鸟,从什么地方飞过来,重新落在水面上嘎嘎作响。在这个当儿,太阳已经接近平南,背后林地的杨树上,闪着这个季节才有的雪白的亮光。而面前偌大的湖上,则是一种晶莹的五色,暖和的空气在水面上颤动不止。抬起头来,可以看到高远的天空之上,飘着几朵都市的餐巾纸一样的几朵云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天气热得舒心可意。从草庵里弥漫出的凤子与傻男坟墓上新土的气息,越过金水河,随风飘动,从林地的树荫中走来,就显得不可想像的清新。如果没有这样的气息,没有这样的云朵,人们压根儿不会觉得春日的到来。鸟孩就这样坐在湖边,等待看船和鸟的出现,静听着一些隐约可闻的都市的繁杂之音,享受着湖边阳光下那特有的淡红色的安详与云白色宁静,看着蓝天与阳光在湖水中照出的白色、褐色、绿色以及银灰的、淡黄的、蓝黑的和其它种种分明又相混的颜色。至尾,船虽然没有出现,却终于从对岸的堤堰下面飞出了一只白色的水鸟。这时候鸟孩的眼睛亮了一下,猛然从岸边站了起来,心里为水鸟的出现,激动得惴惴不安。只可惜那水鸟仅仅在湖面上拍了几下翅膀,就掠着水面,从离鸟孩很远的地方,由低到高,飞至半空,朝着都市的方向飞去了。
鸟孩看见那只水鸟在都市的上空盘旋着。鸟孩开始离开湖水,走过林地,沿着金水河的南岸朝着都市走。不消说那只水鸟早已飞失了,可鸟孩刚进都市,却幸福无比地看见一只飞累的洁白的鸽子落在二七塔的塔顶上。都市的上空,阳光是一种淡灰淡金的混合色,有一股股的生灰和油烟在空中流动着。鸟孩走到塔下,蹲在去年夏天凤子受了傻男之辱的隔离栏下,双手端着自己的下颌,全心全意地看着塔顶上安详而又宁静的白鸽。他的痴迷,使得他那腌脏而又幼小的脸庞,变得洁净而又阔大,正如了那湖水之上的一面天空。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天然服装大楼,以及稍远一些的双塔宾馆、亚细亚大酒楼,都被鸟孩拒以遥远。主道要口那车水马龙的繁华,从商场进进出出的人流,声声不息的大车小辆的鸣笛在乌孩的面孔上变得无声无息,那些都市的表现烟消云散,销声匿迹了。事情就是这样,警察在岗楼上执行着他的公务。面前不远的地方,电车司机在急躁地修车,骑自行车的人流在鸟孩面前穿梭般来往。而鸟孩的面孔上,却是那种日常的淡黄,淡黄上弥漫着川流不息的宁静和川流不息的安详。他就那么蹲在凤子受辱的地方,看着那鸽子一动不动,直到那边的电车修好了,司机凯旋而归似的爬上汽车,把电车发动起来。这当儿,十分及时地过来一个人,从鸟孩身后,透过马路的隔离栏,在鸟孩的屁股上蜻蜓点水似的踢了一脚,骂了一句让他离开这儿的什么话,鸟孩才从痴迷中醒过来,看到电车已经开到了眼前,便忙不迭儿地纵身一跃,轻轻快快地垫在了电车的轮下。
眼下,让鸟孩后悔的是没有来得及回望一眼,是谁在自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尽管踢得温柔,却给鸟孩提了一个醒儿。怀着知恩必报而又无以图报的遗憾,鸟孩开始从二十六层塔上朝着二十七层走去。落日的阴凉在鸟孩身后穷追不舍。二十六层塔上,已经大部都是阴处,只有最高的二十七层上,还有着都市一天中最后的一片日光。鸟孩是决计要在阳光最后从都市,也就是从塔上撤尽之前,离开都市朝邙山那边的桃梨坡上去的。他往最后一层塔上走去的时候,目光一直是搁在数十里外的桃梨坡上。鸟孩看见了一个新的情况,不仅那女人的的确确是了凤子,男人实实在在极像傻男,而在他们锄过的地头,还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且这男孩有些相像一岁时的鸟孩,宽宽的嘴巴、小小的额门,总抱一个土球在手里玩弄。广场下面的风景已经朝非夕比,堵塞的车流差不多被警察疏通,那些回家的围观者,除了看到死尸和血,别的内容都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所以,他们也开始轻描淡写地说着没什么好看,不就是轧死了一个小鸟孩儿的大气语言,推车离开了广场,回家吃饭去了。也许这天晚上,在新任市长的就职演讲之后,市电视台会播放一部非常大众化的影片以慰劳市民们对市长的长篇演讲的谛听。鸟孩你也该走了。上去二十七层就走吧,可那民警为什么还不把你的小尸弄到白布上,这是这件事情的尾声,只要他一拖你鸟孩,你的耳朵眼里就可以掉出一个纸团。纸团落地,我就可以走了。鸟孩想他就是把我的尸体包起来扔到荒郊喂狗,那与我又有何种牵连?横竖它已经不是我了,不过是一小堆平常的烂肉罢了。鸟孩有些后悔几分钟之前,踢了人家收尸警那小小一脚。那收尸警挨了一脚,丢下鸟孩的尸体,和一个值班警察说了几句什么。似乎大意是这件工作不属他的范围之内,他不多挣一分钱,为啥要来这儿干这收尸的工作。然后,这警察脱下橡胶手套扔在地上,从口袋取出手帕擦了一把脸,把手帕一扔便扬长而去。
当然,死尸还是要收的,鸟孩就怕在收尸之前,太阳落尽,自己不能亲眼看着耳朵眼的纸团掉落出来。其实,当初应该把那纸团捏在手里,电车从身上昂然而过,手是自然要伸开的,警察和都市不消说立马会对那纸团儿一目了然。可惜,那时蹲在凤子受辱的隔离栏下,惧怕了都市的繁闹嘈杂,就把纸团儿塞进了耳朵眼里。你看,这反而误了事情。鸟孩从二十六层塔上拾级而上,脚步轻轻慢慢,他心里略微有些烦乱,又怕一不小心走上塔顶,惊飞了那只洁白的鸽子。从塔窗中挤进来的天空的风,清清丽丽地在塔梯上流动。十层塔之下的梯道上,还沉淀着霉腐的枯气。可到了这高处,那气息不再有了。风总是这样无头无尾地吹,连参观人员带上来的灰尘也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高空气流的凉意和极度宁静的安详。鸟孩扶着塔壁一级一级走着,越高越慢,越走越轻,及至头要从塔里钻进天空时,脚步的轻微就如同死了人的呼吸。
幸亏从塔顶进入天空的门洞是在鸽子的身后。鸟孩悄没声息地从塔里爬出来,落日在他眼前波光粼粼,金玉灿灿。他如光色落地一样坐在了鸽子的身后。他很惊奇那鸽子除了嘴脚红润透亮,其余皆雪白一团儿如假的一样。它一边用嘴去自己身上啄着羽毛,一边看了鸟孩一眼,极其欢愉地对鸟孩咕咕地叫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朝鸟孩看了几眼,竟大踏步地朝鸟孩走了过来。
鸟孩伸手把鸽子抱住了。鸽子大胆妄为她用嘴在鸟孩手里钻来钻去,使鸟孩汗津津的小手奇痒无比,就像初时和凤子睡在一张床上,凤子在他的脚心手心挠痒儿一样。鸟孩以为鸽子是为了等他才在这塔上落住不走的,鸟孩想这只鸽子可能在这塔上等了他上百年、数千年。也许在鸟孩没有进入这个都市之前,鸽子已经落在塔上了。鸟孩为自己的迟到而让鸽子久久的等待,觉得有些问心有愧了。为了不让大风把自己和鸽子吹走,他紧紧地把鸽子抱在怀里,又用胳膊和腿绕在塔尖的铜制避雷针上。抱鸽盘坐的鸟孩,在落日的天空中,活活脱脱如了一个小佛。一切都好了,他可以静心地打量远处的邙出了。鸟孩抬起头来,把被风吹在眼睛上的蓬蓬乱发拨到一边,将目光投到邙山上的桃梨坡,他忽然就又急又奇起来。那男人果然竟是傻男,没料到他的痴病好了,对着鸟孩伸他的累腰时候,脸上荡动着一层轻松愉快的润红光色。他们要收工回去了,凤子把自己的锄放在傻男肩上,弯腰抱起了她的孩娃。凤子抱她孩娃时候,鸟孩的身上重又产生了一阵小鸟归巢的颤栗,他没想到那孩娃竟也果真是二岁时的鸟孩自己。
无可阻拦了。既成的事实不容鸟孩有所修改,该随着凤子和傻男回去了。鸟孩往二七塔下瞅了一眼,事情的安排竟都是这样紧凑而合章法。刚才那收尸警重新走了回来,他到铁路的地下道的那儿,领来一个来都市打工的农民。鸟孩看到农民六十上下年纪,一脸风雨雷电的饱经沧桑,仿佛是这都市的父亲一样,祥和而又善良。他从值班民警组长手里接进一张新票的十块钱,顺手塞进口袋,弯腰如抱随同自己夏日纳凉至夜半睡熟了的孙子一样,轻轻地把鸟孩抱起来,轻轻放在了身后的白布上。
有个纸团儿从鸟孩的耳朵眼掉落了下来。
原来那收尸警捡起纸团儿,展开看一看,又递给了那值班组长。组长把那张带有红艳的一片纸儿看了又看,认出了那是这年月盛产的读过书的乡村文盲,用尽气力写下的一行字:
是我鸟孩自个儿要钻车轮死的,不怪人家。谢了司机。
还在警察和都市人身处事故的余波中,为那张皱纸片儿惊叹不已之时,接了人家十块钱的运乡农民,把鸟孩哗哗啦啦,都市音乐一样落在地上的脚趾、手指,还有能够尽其所能找到的其余的碎骨烂肉,挑金选银一般,平心静气地捡到白布之上,完璧归赵地放至鸟孩身子的原处。然后,便背起鸟孩的一兜小尸,挤出人群,沿着通向都市之外的宽阔马路的人行道,朝着郊野去了。这时候都市人望着那年届六旬的老人肩上的一兜白色,如同望着一团儿白雪、或者是一朵奇人的白花,都看到白雪或白花的下面,有了美丽奇艳的一块灿烂红润,嗅到了一股红白相间的桃花梨花的浓烈的清香。然又不知那香味来自何处,去向何处。及至扭头寻找的当儿,都又听到了扑扑楞楞鸟飞的声音。于是乎,都市人都昂起头来,看到了二七塔的峰顶上,那只久卧的白鸽,诗情画意地滑过都市暮黑的天空,朝着这座城市正北黄河岸边那邙山岭的方向,一波一浪,欢欢快快地飞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