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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凤官目光一瞬紧缩，他看着溪草近乎平淡的表情，半晌都没有言语。
这个反应，完全在溪草的意料之中。
在华夏这个对子嗣传承极其看重的保守封建国度，但凡男人是不会接受旁人孩子的，这也是溪草选择和梅凤官摊牌的原因。
与其说是让梅凤官带她离开，其实她的目的是让他彻底放下过往，去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
选择也好，陪伴也罢，让梅凤官在她身上继续消耗，溪草着实内心不安，
她的过去拒绝了他的参与，将来或许也不会有他的存在，他们之间，唯一的定位仅此是朋友而已。
“谢洛白杀了五格格，现在还要去迎娶另外一个女人，溪草，你留下这个孩子，是因为还对他存在幻想吗？”
梅凤官的视线从溪草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掠过，带着些许复杂情绪，盯着溪草的瞳孔，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尽管已经努力把那个人从脑中屏蔽，可听到那三个字，溪草的心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
“不，他只是我的孩子。”
梅凤官正想揭穿溪草近乎逃避的自欺欺人，却听她怅然一叹。
“润沁没了，这世上我的血亲已一个不剩。留下他，我只想在世间多一份羁绊，多一个亲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溪草的手无意识抚上了肚子，尽管小腹依旧平坦，可因为怀孕，让眼前的女子自然流露出母性的光辉，覆盖住了眉目中的凌厉之色，把她的美带上了一层亲和力。
梅凤官自来到漠城，便一直都是阴冷湿寒的天气，今日难得晴日，冬日的暖阳照在溪草的身上，在她身上打出一道浅黄色的光晕，完美地好似一幅画。
内心的潮涌渐渐平息。
这般美好的情景，他想守护。
唇角无意识间勾起，再开口时，梅凤官的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柔软。
“襁褓中的我，被家中老仆放到了梅影班的门口，被班主收为义子。其实和真正的父亲比起来，他既无权势，也没钱财，在乱世中从事着下九流的营生，可在我心中，他比那二十余年对我不闻不问的总统爹更为亲近。还有梅影班中的弟子，大多都是被父母丢弃的可怜孤儿，可我们亲如一家。”
梅凤官停了一停。
“溪草，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取代谢洛白的位置。只是想告诉你，血缘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重要。别说只是一个孩子，就算是别的，我都愿意和你一起面对。所以，请不要再赶我走了，好吗？”
他竟一眼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溪草咬着嘴唇，梅凤官的话似一颗石子，温柔地在她心口上撞了一下，让她一时不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你……这又是何苦？”
“我心甘情愿！”
梅凤官如是说。
他笑着帮溪草扶了扶肩上下滑的披肩。
“你近来清减得厉害，一定要注意身体。而且孩子不能等，未免夜长梦多，废帝和日本人那边先放一放，断不能把自己折在这里！”
转眼就到了西方圣诞节。日本人自维新后，穿洋装学洋文，在全国上下开办新式学校，而国内也开始顺应欧美，过起了洋节。
伪满洲国辖内日本移民众多，今日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街上还有好多假扮的圣诞老人，向路人派发巧克力。
凤鸾宫也应景地布置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好几天前，润淑就向废帝请旨，打算借着节日摆一场家宴。
不过是宫中贵妇无聊消遣的玩意，左右没有什么坏处，废帝当下就同意了。润淑于是命人向忠顺王府下帖子，还专程来找到溪草，要她准备一份礼物。
“洋人在圣诞节有交换礼物的习俗，咱们也凑凑热闹。”
因为孕中，溪草精神力大不如前，她拒绝的话才出口，润淑就为难道。
“本宫自入宫就鲜少见到王府中人，如果到时候你不出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不和，传出去到底难听。左右只是个家宴，要不你就露个面，宴中退下就可以了。”
那张和大福晋极其相似的脸盘上写满了真挚，却完全没有打动溪草。
她才不相信润淑得知废帝存了废后另娶的心思，仍如表现的一般对自己一如往昔，只是若她把手段用在自己身上，那就太愚蠢了！
“娘娘既这样说，润龄再推拒，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只是娘娘要知道，你我皆出自赫舍里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繁荣昌盛，若把刀动在彼此身上，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这就不是传出去难听那样简单了！”
润淑面色一白，有些不自然地笑道。
“四妹妹多想了，本宫和你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怎么可能做那等傻事？毕竟，得罪了你，对本宫无异于自断手臂。家里人已经不多了，阿玛要是还活着，也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团结友爱，携手前行。”
虽说是洋人的节日，可为了迎合废帝的口味，晚宴还是清一色的中式口味。推杯换盏间，以苏和泰为首的，向废帝恭维尽忠，让废帝的心情很是愉悦。
“朕还是第一次发现爱卿竟这般会说话。你加把劲，多学点洋文，等将来回到燕京，朕就封个外交部长给你！”
本是一张信手拈来的空头支票，可苏和泰却当真了，他一拍马蹄袖，激动地向废帝叩首谢恩。
废帝哈哈大笑。
遗老忠臣的吹捧，让他暂时忘却了被日本人架空的屈辱。找回了在紫禁城中身为天子的尊崇。
他扬手让大厅中献舞的婢女退下。
“皇后让大家都准备礼物来交换，苏和泰，朕的那一份就赏给你了！”
闻言，苏和泰更是喜不自禁，可想到刚刚新婚的妹妹，苏和泰谄笑着道。
“微臣谢皇上赏赐。这件礼物既已经入了臣手，不知臣能不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废帝漫不经心地抿着手中的酒。
“说吧。”
苏和泰在地上深深一伏，表情近乎虔诚。
“承蒙皇上恩典，让娘娘邀我等入宫赴宴，让赫舍里氏在漠城赚足了颜面。刚刚皇上又许臣重位。臣不敢再继续贪多。还请皇上允许臣把刚刚的赏赐赠给皇后，毕竟臣这个妹妹在家时，就最为害羞内敛，说是交换礼物，其实她是想向皇上讨一份赏赐，却碍于颜面，说不出口。”
废帝一愣，转头看向身侧的皇后。
果然见润淑满面娇霞，那目中的憧憬几乎要盈满眼眶。他心中一荡，忍不住又往故意坐在角落的溪草身上望去。
女子垂丝刘海后梳了个舞凤髻、只简简单单地别了一个珍珠发卡，海棠红的短袄褶裙，在一干大拉翅旗装花盆底的贵妇中极不出彩，若不是有一盏八角宫灯照射，只怕都会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大抵是已经习惯了溪草不伦不类的装扮，废帝此刻竟然觉得溪草看起来很是清爽，竟在这等中西合璧的穿戴上嚼出了一丝美感。
“朕怎么可能是那等小气之人？苏和泰，你那一份好好收着。怀安，把朕给皇后准备的礼物拿来。”
润淑心中大喜，废帝窥望溪草的不快也在瞬间烟消云散，可废帝的下一句又让她好不容易好转的心情晴转多云。
“都是朕的家人，朕怎忍心让你们空手而归，今日给每一个人都准备了礼物。润龄，你也有。”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眼睛刷地一下转到了自己身上，溪草被迫出列谢恩。
“润龄谢皇上对赫舍里氏的厚爱。”
一句话，登时弱化了那特殊的照拂、苏和泰也机灵，随即带着家中众人向废帝谢恩。
废帝微笑让众人平身，怀安已把圣诞树下用澄心纸包裹的东西送到了大家手上。溪草见都是同样大小包装的盒子，暗自松了一口气，随手放在案几之下，完全没有注意到趁她不备，一个婢女趁着布菜添酒的当口，把礼物悄悄换了。
就着这个兴头，废帝让大家自己去挑检自己的礼物。场面很是热闹，可不过一会，苏和泰的两个女儿沐犀、沐娉姐妹俩却为抢一份礼物吵闹起来。
原来姐妹二人看着这个，又喜欢那个，可这样一番折腾下来，礼物竟已经没有了，这剩下一个就成了姐妹二人争夺的对象。
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五岁，正是疲闹的时候，让溪草想到了她和润沁。
她于是把桌下的礼物盒拿出来。
“姑姑这里还有一份，你们一人一个，别抢了。”
沐犀、沐娉双双看过来，正犹豫要不要过来拿，废帝已是一拍桌子，起身。
“朕赠给你的东西，在你眼中就这样一文不名吗？”
大殿登时鸦雀无声，沐犀、沐娉更是僵在原地，露出害怕的表情。场面一度尴尬，谁都不敢说话，关键时候，还是苏和泰出列打破了沉寂。
“还请皇上恕罪，是臣考虑不周。因为臣今日准备的礼物不是实物，故而少了一份，反让小女让皇上看笑话了。”
废帝面色稍霁。
“又不是什么大事。怀安，从库房中把那对镶八宝的如意取来，赏给两位格格。”
场面又重新恢复了欢腾，废帝遥遥向大家举了杯。
“苏和泰，兜了这样一个圈子，你不会是没有准备礼物吧？”
“这个……”
溪草诧异他的犹豫，这家伙哗众取宠闹了这样一出，这般闪躲明显不正常，见他和润淑对视一眼，溪草心中诧色更浓。
“那臣就献丑了！”
苏和泰咬牙从地上站起，他对门外的内侍做了一个手势，随即胡琴拉响，京鼓奏鸣，一个盛装的贵妃碎步上场。
溪草不可置信地从座上站起，望向苏和泰的目光几欲喷出火来！
她怎么偏生就忘了，苏和泰是认识梅凤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