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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洛白还想说什么,溪草却抱住自己,缩在床角。
“我不想看见你,请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可以吗?”
语气虽平静,却冷漠得让谢洛白心碎,见他不动,溪草冷笑一声。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你这凶手都没死,我凭什么要死?”
这话说得可谓难听至极,谢洛白一噎,发现呆在一处,只会继续刺激她,只好跳下床。
“那你好好休息。”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观察了溪草半晌,见她确无异状,才将地上的剪刀拾起,轻轻带上了门。
他一离开,溪草伪装的坚强瞬间崩溃了,她把脸埋进埋进被褥中,把痛哭声淹没在棉絮里,直至脱力昏睡过去。
她梦见忠顺王府出事的那天,她们姐妹两被大福晋赶下汽车,扔给刘世襄夫妇,马车后头的干稻草上,姐妹两相拥取暖。
“姐姐,我饿,我想吃酥酪,想吃芙蓉糕。”
溪草翻遍全身,从衣衫角落里掏出一块揉碎了的饼,一边喂妹妹,一边抹眼泪。
“润沁,我们没有家了,以后只剩我们俩了,你怕不怕?”
四岁的小娃娃,并不能理解家意味着什么,她紧紧攥住溪草的衣摆,把小小的脑袋钻在她怀里。
“姐姐在,我不怕。”
然后是庆园春门口,老鸨和人贩子点着银钱,她被两个龟公死死按在地上,远去的马车后头,润沁探出脑袋,小短手胡乱挥舞,哭得撕心裂肺。
“姐姐!姐姐!别扔下我!”
溪草醒来的时候,枕头被褥湿了碗大的一块,哭了一整夜,她似乎再也流不下泪来。
她冷静地换了素服,在红肿的眼睛周围扑了层粉,这才下楼来。
谢洛白早已穿戴整齐在等她了,他眼下也有些乌青,显然也是一夜未合眼,见她面色平静,似乎想说什么,溪草却率先开口。
“谢司令,我请求你,放了苏和泰。据我所知,他在保皇党里,不过是个挂着虚名的傀儡,没什么罪行,我妹妹最后一程,家里总该有个扶棺守灵的哥哥,可以吗?”
她的语气虽然疏离,但不再似昨夜那般歇斯底里,难得提了要求,谢洛白自是百依百顺,忙命何湛去大牢放人。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我让他们立刻去办。”
近乎讨好的语气,溪草没有表现欢喜,也没有厌恶,她淡淡道。
“那对玛瑙双雁,是我额娘的遗物,我想让它陪润沁下葬。”
谢洛白目光一沉,玛瑙双雁,是他费了很大力气才为溪草寻来的,算是个定情之物,现在要给润沁陪葬,仿佛是把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同埋葬了,他心里一万分不愿意,可眼下,他也只能顺着溪草的意愿。
“好,素菊,去卧房把那对雁子拿下来装好,送到殡仪馆去。”
和润沁同一天被枪决的,还有俞鸿铭,始终是谢洛晴的丈夫,治丧之事还是免不了要由沈家操办,可润沁毕竟不算沈家人,作为伪满特务名声又臭,沈督军不同意在沈家操办,谢洛白还要去同父亲交涉,溪草却拒绝了。
“不必,别说督军不同意,润沁也不会愿意,就在殡仪馆里设灵堂,由我和苏和泰操办,绝不要沈家人插手。”
虽然谢洛白不想让溪草劳神润沁后事,但溪草的意思,分明不需要他猫哭耗子,她素来倔强,谢洛白无可辩驳,只得同意。
“好,都按你说的办。”
谢洛白自小骄傲嚣张,何曾见他如此谨慎顺从的模样,佣人们最懂察言观色,个个垂头而立,鸦雀无声,心中都是一片哀叹。
二爷和少夫人这关系,算是破裂了,今后在这个屋檐下,不是水火不容,就是冷漠相对,以往祥和宁静的好日子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谢洛白果真言而有信,苏和泰很快就被释放了,他梳洗之后,穿戴整齐地被送到小洋楼,见一身白孝的溪草端坐在沙发上,他想过去,又战战兢兢地看了眼旁边的谢洛白,有点不知所措。
“谢司令,我们兄妹可以单独说几句话吗?”
她现在,完全是将他当个外人看待了,谢洛白无奈,可也知道这创伤不是一两日能抚平的,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令人生畏的活阎王一走,苏和泰马上三步并两步跑到溪草面前,痛哭出声。
“你怎么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姓谢的杀了她,那是你嫡亲亲的妹妹啊!五妹妹她千辛万苦熬了这么多年,就为了再和你相聚,没想这面没见上,人就没了,叫我这做哥哥的心里,痛不欲生!”
他当着溪草的面,落泪不止,倒不完全是惺惺作态,一来到底是多年相伴的同胞骨肉,比起溪草,苏和泰对润沁还有几分兄妹之情,二来她是废帝的左膀右臂,又是桥接保皇党和日本人的交际花,失去了她,赫舍里家的荣华眼看也要化作泡影。
“别哭了,人已经死了,哭也无用。”
溪草脸上,半滴眼泪都没有,她的表情十分麻木,倒把苏和泰唬住了。
“润沁的后事,我不想和沈家扯上关系,你我是她在雍州唯一的亲人,你过来,我交待给你。”
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她竟能这样冷血,还长幼颠倒,指使起自己来,死的不是润沁,是她就好了!
苏和泰恶狠狠地想,但人在屋檐下,他不敢违抗溪草,只得抽噎着凑上来,听溪草吩咐。
约摸一顿饭的功夫,苏和泰走出小洋楼,却被守门的护兵扛枪拦住。
“干什么!想逃跑!回去!”
苏和泰吓得一退,拱手赔笑道。
“两位兵大哥误会了,不是我要跑,是你家少夫人安排我操办舍妹的丧事, 我得采买东西、雇人、选墓地,好多事呢!不出这门,实在办不了,请两位高抬贵手。”
两人闻言,交换了一个神色,道。
“你等一下,我们请示了何副官再说!”
说毕,一人拦了苏和泰,一人跑去向何湛请示。何湛也不敢擅自做主,硬着头皮进了客厅。
一连几日,溪草不曾好好吃饭,脸色蜡黄,谢洛白一大早就吩咐金嬷嬷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清淡小菜,苏和泰前脚刚出去,他就进来劝溪草吃些。
本来也没指望溪草听话,谁知她静默片刻,乖乖地接过碗,强打精神喝起粥来。
谢洛白心中正欢喜,何湛进来了。
“司令,苏和泰自称要操办润沁姑娘的后事,想要出门。”
谢洛白点头。
“让他去吧,派几个人跟着就是了。”
溪草手一顿,突然放下碗。
“怎么?怕我趁机放跑苏和泰?”
谢洛白好声好气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他一个人,多有力不从心之处,给他找几个帮手。”
溪草冷笑。
“早知道谢司令凡事都防着我一手,还承诺什么,不用麻烦了,让苏和泰回来,你们自己派人就行了!”
谢洛白蹙眉,溪草失去了润沁,性子变得尖锐古怪,无论他做什么,都要刺上一刺,他顺着她是意思,笑道。
“我是一片好意,既然你觉得没有必要,那就算了,叫他们别跟了。”
苏和泰带来的那些保皇党喽啰,早已被谢洛白一网打尽,没了润沁,这种无能之辈,在雍州城掀不起什么风浪,谢洛白也不担心。
苏和泰办润沁的事,还算勤勉卖力,第二天下午,殡仪馆便设好了灵堂,花圈灵幡,纸车纸马,一应俱全,连和尚道士,吹打丧乐的也没拉下,甚至还请了些专门替人哭丧的婆子,搞得轰轰烈烈。
护送溪草到殡仪馆的护兵们看了,不由嘴角抽搐,小声议论。
“这些清庭遗族,还把自个儿当皇亲国戚呢,在殡仪馆搞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前朝一品夫人死了呢!”
另一个道。
“快闭嘴吧!只要少夫人能给司令一个笑脸,别说搞个排场,就是让咱们全部给她妹子当孝子贤孙,也使得!”
溪草从汽车里下来,放眼看了一圈,表情似乎还算满意,谢洛白松了口气,正要扶她进去,溪草突然甩开他的手,漠然道。
“谢司令,我和大哥守灵的时候,请你和你的人不要出现在我妹妹的灵堂内。”
谢洛白也清楚自己理亏在先,只得讪讪地止了步。
“我知道你伤心……但还是要顾着身体,灵堂冷清,别呆得太久。”
溪草不理会,在震耳欲聋的哭嚎声中,走进灵堂,在润沁棺材边,与苏和泰并肩而跪,手中拿了一叠纸钱,面无表情地往火盆里送。
苏和泰哭了几声,侧头凑在她耳边。
“妹妹交待的话,我已经全部照做了,放心。”
溪草这一进灵堂,好几个钟头都没出来,谢洛白就在外头车里等着,见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有些忍耐不住了。
溪草现在弱不禁风的,在那哭声震天的死人地方久留,要是再病了怎么办?
他想了想,挥手叫何湛进去请溪草,谁知何湛去了一趟回来,表情略显难堪。
“苏和泰请来的那些人,堵在门口不让属下进去,说是润沁姑娘不想看见司令的人。”
谢洛白一噎,只得作罢,又等了一个钟头,他猛然觉得不对,跳下车来,径直就往灵堂里冲,那些跪在门口哭灵的妇人一见,纷纷围上来抱住他的腿。
“司令使不得,少夫人交待了,不让您冲撞亡灵的!”
谢洛白二话不说,拔枪对着天,砰地放了一枪。
“谁再拦着,今天就一起下葬!”
那些妇女是听过谢洛白名头的,瞬间就放了手退开,谢洛白阔步走进灵堂,果然润沁的棺材已不翼而飞,和尚道士也不见了,更别提苏和泰、溪草二人,他带人追至后门,地上躺着两个被放倒的护兵,一时怒火中烧。
“去码头!”
自润沁落网,军政府对雍州的封锁也就解除了,码头只有巡捕房的巡警日常巡查,这些人多是敷衍了事,平时就聚在各处抽烟而已。
八点钟的渡轮准时离港,溪草站在头等舱的甲板上,扶着栏杆,眺望远去的雍州夜景。
迷离灯光交织,渐渐模糊成一片彩虹,像个不真切的梦。
她的披肩滑落下来,被一双手拉住,重新替她披好,梅凤官与她并肩而立。
“放心,今夜离港的船不只这艘,等谢洛白回过神来,也不知该到哪里追你。”
溪草颔首,表情有几分复杂。
“本来,无论如何我也没脸来劳烦你的,可我实在无人可求。润沁的事,真的谢谢你。”
她让苏和泰去找梅凤官求助,心中本是极其忐忑的,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下来,替溪草兄妹,以及安睡在底舱的润沁安排好了逃亡之路。
“不,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梅凤官侧目凝视着她,唇边一抹浅笑。
“还记得从前,我们一直想离开这纷争之地,到南洋去过安宁的生活,没想到,竟真有实现的一天。”
他的脸上,难得含着喜悦,让他的美,看上去有了几分生机勃勃的光彩。
“从今往后,让我照顾你,好么?”
说着,他握住溪草放在栏杆上的手,却被她轻轻挣开。
“不,我要去漠城,谢洛白杀了润沁,可润沁有今天,罪魁祸首并不是他,我要为润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