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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季尔回来了。”
一天,费陀特村长用这个消息结束了他向母亲作的晚间报告。
“胡说!”
“他在门厅里等着呢。”
“把他叫来。”
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走进女仆室,他三十来岁,脸色那么苍白,好象人家每天给他放血,一连放了整整一个月似的。他穿着过膝的黑线呢大褂,样式很象神甫穿的长内衣;赤着脚穿双便鞋。
“你这一口跑了哪些地方?”母亲问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夜里呆在哪儿,白天到过哪儿,我全没问过。”
“你这个流浪汉,假装正经。买钟的钱募到没有?”
“募回来了,太太。三张白票子和十块零钱。”
萨季尔从怀里掏出钱包,把钱倒在桌子上。
“这么点儿。还没有以前募得多。”
“眼下查得紧,太太。募化得先办理批准手续,可是我没有护照,要是去申请,批不准不说,恐怕还得坐班房。还有,说实话,在路上给人偷了。大约丢了一百多卢布。”
“那你就吃亏大啦!”
“要是下一回”萨季尔正要往下讲,母亲立刻愤怒地打断他的话头。
“刚回来,又想溜吗?休想!我拿绳子捆住你不准走!”
“放心吧,太太。我这是随便说说。如今我自己也不想出门了我得想想,怎样好好安顿一下自己”
“好,你想想吧,可是我替你想你想得出什么名堂哼,‘我得想想’:你应该先打听打听,主人对你的事是怎样想的,然后才是你自己去想。上老爷那里去,把钱拿去。让他交给教堂主持。”
萨季尔已经出过三次门。每次出去两、三年,为教堂募化修建经费,然后回到红果庄。他给自己缝了一件适合募化人身份的大褂,订了一本化缘的功德簿,功德簿的包布还是“好姑姑好姐姐”替他做的。因为我们教堂的钟又小又破,所以他募化来的钱便加在购置新钟的捐款中去。
萨季尔从年轻时候起便与众家奴大不相同。他小时偷闲学会了阅读教会读物,非常喜欢看圣书。此外,他觉得他干什么事都不适合。十岁光景,人们把他送到莫斯科,叫他学装订书籍的手艺。装订所的老板跟他打了六年的交道,一无结果,待会同期满时,老板简直高兴得要死:总算脱手了。他不愿坐在装订台前,老是跑教堂。他早上出去,夜里才回来。他断然拒绝出去挣钱来缴代役租,当他回到红果庄时,便成了庄园里的多余人物。看来,他无所不想,就是不把交给他的活儿放在心上。深深的沉思浸透了他整个的身心,心儿渴望着、忧虑着,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渴望和忧虑的究竟是些什么。此外,他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隐疾,因此他有时会忽然倒在地上。无论母亲怎样严厉,但是当她看见萨季尔拾掇房间时,忽然扔下地板刷子,做起祷告来,她意识到这个人永远成不了称职的仆人。主人就这样抛弃了他,既不说不要他干活,也不强迫他做事。
他的生活方式也和伙伴们不大相同。他不吃肉食,甚至不吃新鲜蔬菜,因为男仆食堂只有腌菜和酸菜吃。他要一小壶去脂的发青的淡牛奶,一块面包,就够塞饱肚子了;如果不给牛奶,他就喝点面包渣泡的水。他衣衫整洁;步展缓慢,几乎听不见便鞋着地的声音;说话时尖细的男高音嗓子轻言细语,从来不说大话。他笃信上帝,每逢家里举行晚祷,他总是容光焕发,喜形于色。他两眼盯着圣像,出着长气,脸上流露出极为谦恭虔诚的神态,这在他的侪辈中是十分罕见的。
人们认为他是家奴中古里古怪的人。父亲和“好姑姑好姐姐”对他几乎也抱着同样的看法。母亲对他光知道叩头这一点,心里虽然非常恼火,却还是忍耐着。
“你究竟要叫我为你受多久的活罪?成天不干活,荡来荡去!”她常常说他。
“我想侍奉上帝。”
“你应当好好侍奉主人,这就等于侍奉上帝。如果你不关心主人,你以为上帝肯接受你的侍奉吗?”
当时正流传着有关“逃亡教派”1的种种传说。这个教派的教徒从一个村镇流徙到另一个村镇,寻找着世外桃源,藏在农民的烘谷房和地窖里,躲避政府当局的迫害。地主们管这个教派叫“捣乱派”因为这个教派有一条不承认主人权力的教义。大家怀疑萨季尔和“逃亡派”教徒有往来,母亲甚至一口咬定他就是个“捣乱派”这是不公平的,因为他非但不躲躲藏藏,反而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手持功德簿,为教堂劝募经费。有时,他被抓进班房,但地方当局没收了他募来的钱,把他放掉,事情也就此了结。
1“逃亡教派”产生于十八世纪下半叶,其奠基人是一个叫叶符菲米的逃兵。参加这个教派的大多是逃亡农民、士兵和无家可归的乞丐。这个运动表面上是一种宗教活动。实质上是对地主权力和沙皇政府的一种特殊形式的抗议。
他从二十岁起开始逃亡。第一次逃亡引起了大家的惊诧。谁也没有打扰他,他爱怎样就怎样过日子,还要怎样呢!然而你瞧,他还是不知足,居然逃得无影无踪。后来他自己揭开了谜底:他在路上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他这次出走是想为红果庄的救主堂尽一点力。
“走了更好!”母亲说“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糟蹋主人的粮食!”
“也许他能为我们的教堂弄些钱回来呢,”父亲回答。
“你等着吧!”
他一去三年,古无音讯,后来忽然回来了。果然不出父亲所料,逃亡者为教堂带回了将近三百卢布的募款。这使大家非常高兴,母亲甚至因此跟他和解了。新钟反正是非买不可了,如果教会的经费不够,还得自己掏腰包贴补,现在有了萨季尔募来的款子,正是求之不得
“你最好是带着护照出去,这样在路上就方便了!”太太企图说服他。
“我不想带护照,太太。要是我手里拿着护照,我就不是上帝的仆人了!”萨季尔固执己见说。
这年他在红果庄住了整整一个冬天。谁也不打扰他,甚至在主人宅子的楼下拨了一个小小的房间给他,他便象一个蹲单人牢房的囚犯一样蹲在那里。白天,他抄写劝善文集,显然是打算出售这种手抄本,将其所得奉献给教堂;晚上,他不点灯,坐在黑暗中唱圣歌,那尾音常常飞进主人的房里。父亲颇为满意地倾听这些圣歌,母亲一听见他的歌声便烦躁地嚷道:“唔,又在哭丧卖唱的!”复活节前夕,他向“好姑姑”要几个彩蛋,用小刀在蛋壳上刻下“基督复活了”几个字,然后把彩蛋分送给家奴们。
春到人间,他又不辞而别。这一次虽然没有引起惊异,却也并非没有一点不安。担心的是他没有护照会被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果真这样,主人也许便完全失掉了他。
“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反正他留在这儿也没用处!”父亲开导母亲说。
“不管有没有用,究竟”母亲坚持自己的看法,却没把她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
萨季尔第二次逃亡归来,又给教堂募了一大笔款子,但是他这一次在家里呆的时间比上一次还短,不久他又不见了。他走后,主人向地方法院备过案,便不再想他了。
现在,他在第三次逃亡后又回来了。母亲和他谈完话后,过了一小时,她问仆人,萨季尔上哪儿去了,仆人口禀,他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真新鲜,简直是一步登天,成了圣人!哼,他‘自己的房间’!好象主人宅子里早给他准备了一套房间似的!别给他木柴,让他蹲冷房间!”
但这不过是一句空话。九月已尽,寒气袭人。好心肠的家奴们瞒着太太,给萨季尔送去一些碎木片生火炉。
“萨季尔,来年春天,你还要走吧?”家奴们好奇地问他。
“不,够啦。得好好安顿一下自己的事了,”他把刚才对太太的神秘的答复重说了一遍。
这个答复促使母亲把事情考虑考虑。这流浪汉还打算怎样安顿他自己呢?也许是想干点什么正经事吧真是这样,那倒不错!哪里会啊!休想!一个人游手好闲惯了,哪怕你宰了他,也改不了,一辈子啥事也不干!不,他心里准是起了别的什么可怕的念头!听说,有一个象他这样的人,忽发奇想:如果奴隶杀死了自己的主人,那么他的一切罪过便一笔勾销了于是他杀死他的主人!知人知而不知心,说不定萨季尔也真拿这些朝圣客没办法!他们浪迹天下,听够了各式各样的妖言。你瞧瞧他吧,已经变成了恶棍!他会把自己“好好安顿”到苦役所去的,而且还要连里主人
母亲心烦意乱,萨季尔却太平无事地呆在小房里,干着他平常干的那件活儿。为了让他留在红果庄不至于对家里毫无好处,母亲叫人给他送去一张纸,吩咐他为孩子们订几个小本本,并且画上格子。可是这件活儿做得太不象样,不仅没有满足太太的要求,反而更加激怒了她。
“你百事不干,将来不变成傻瓜蛋才怪!”她不时将他叫到自己房里来,这样训斥他。
“我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他每次都用这个理由回答。
“你就不能在上房里伺候伺候主人,帮帮柯隆的忙吗:我想,这总不是重活吧!”
“我哪里干得了呀,太太;在主人的大官殿里我连迈步都不会迈。还是让我侍奉上帝吧!”
这种没有结果的谈判持续了好几天、好几个星期,萨季尔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时,人们算了算教堂的经费;原来,买钟的钱已经募集了一千多卢布,其中三分之二是萨季尔努力的结果。再凑两百卢布光景,就能买一口为红果庄增光的三十普特重的新钟。母亲计上心来,决定迅速了结这事。为此,她给莫斯科的斯特列科夫写信,要他立刻购买一口新钟,如果钱不够,就商请厂主延期付清。然后,她召见萨季尔,对他说:
“你讲过大话,说是你要侍奉上帝,现在我给你找到了一件侍奉上帝的差事到莫斯科去一趟。我已经写信给席南吉(斯特列科夫),叫他买口新钟。等雪地上压出车道的时候,我就派大车去拉。算了算,我们还差两百卢布左右,因此想让你上莫斯科去募化。找找我们在那边的农民;席南吉会告诉你,哪些是我们认识的关心教会事业的商人。你不用费多大劲儿就能凑足这笔钱。”
一切如愿以偿。冬尼古拉节1前两三天,人们从莫斯科运回一口新钟,萨季尔也一道儿回来了。他不仅成功地完成了太太的嘱托,而且在付清钟款后,他手里还有余钱。
1十二月九日。
但是他到家时已经病得很重,他勉强支撑着,出席了安装新钟的盛典。他本来有病,加以路上穿得单薄,一着凉,更是病上添病。当盛典结束,钟声大作时,他回到小房里,从此卧床不起。
白天黑夜,我们的圣像室(恰好在萨季尔的小房的楼上)里回响着病人暗哑的咳嗽声,它是那样的沉浊,仿佛他拼命要把五脏六腑统统呕吐出来似的。谁也不管他。病魔缠身,他辗转床褥,痛苦难当,孤孤单单地解决着“怎样好好安顿一下自己的事”的课题。父亲几乎不知道他病了,母亲知道,却说:“不要紧:躺到春天就好了:这种人阳寿可长着呢!”因此,家奴们虽然怜悯他,可是看到主人对他态度冷淡,他们也不敢积极表示同情。偶尔有人跑到他房里,往火炉里添点碎木片,送点食物,立刻又溜走了。
只有“好姑姑好姐姐”还记得萨季尔,不时派安努什卡给他送去一小袋干的马林果、一捧菩提花或者一小盅蜂蜜。安努什卡好容易弄到点热水给病人喝。
“你觉得怎样了,萨季尔?”她问。
“咳得难受死了。心都要跳出来了。我不行了,恐怕要带着奴隶身份到那个世界去了。”
“这又有什么,带着奴隶身份,你可以直接进天堂。基督也是带着奴隶身份来到人间,为奴隶们受苦受难。”
“这话不错,可是古时候的奴隶是另一个样儿”
“我们现在是什么样儿呢?”
“我们原先本来是自由的人,后来我们出卖了自由。为了钱,我们卖身给主人,当了奴隶。为了这个,总有一天要审判我们的。”
“我看,不是我们自己卖身给主人的。我们的父母,我们的爷爷奶奶,我们的先人,早就是奴隶。”
“反正一样,既然我们的先人卖了身,我们就应当替他们受罪。再没有比出卖自由更大的罪过了。出卖自由等于出卖灵魂。”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哪能是这样?”
“我们没有一丁点儿自由,好象被钳子紧紧夹着。天堂的大门永远把我们关在外面。”
萨季尔说这些话的时候,心情激动,语调急促,仿佛他自己也并不相信。显然,在这些话里反映了一种尚未形成的、混乱的世界观,连他自己也没法自圆其说。他甚至未必能说,正是这种世界观,而不是别的更为简单的动机,比如俄罗斯生活中那种根深蒂固的热中于流浪生涯的动机,指引着他的行动。
“萨季尔,这样说是罪过的:你已经受够了活罪,为了你的长期忍耐,上帝会饶恕你的。你以后打算怎样办呢?”
“我难受死了我看见了鬼魂!前两天夜里,我从卧柜上爬起来,垂下两腿坐着我定睛一瞧,看见死神站在那个屋角里。秃脑袋,两边肋骨鼓出象一副骨头架子。我问它:‘是来接我的吗?’它不吭声。我对它吆喝了三次,它总不回到末了,我大着胆子,径直朝它走去,一看哪,它已经不见了。不过,它来是一定来过的。”
“来了又走了,这更好;这就是说,你的阳寿还没有尽来年春天,你的病兴许就好了。春季里,天气晴朗,太阳普照,你的心也会活动起来。你这间小房子不好:又黑又潮;主人要是来看一眼就好了”
“没什么,我惯啦。好姑姑,你知道我打算怎样吗?要是上帝怜悯我,等路干了,我就到索里巴沙漠1去进修道院,不再回来了。”
1如果我没有记错;索里巴沙漠是在特维尔省的卡辛县境内。我们全家曾到那里去朝过香,但因为那时我还很小,所以朝香的盛况没有在我脑子里留下一点印象——作者
“你应该求主人开恩放你走。”
“他们会放的。我对他们已经没有用处了。在修道院里,人们会取消我的奴隶身份,我可以象福音书上的使徒一样走到上帝的法庭前。”
“那就太好了。现在让我用橄榄油替你擦擦胸吧兴许会咳得轻点儿。”
安努什卡给萨季尔擦完胸,走了,可是病人却咳得更加受罪。
一天,安努什卡来禀告“老主人”说萨季尔求老爷去看看他。可是父亲不敢擅作主张,他将病人的愿望转告母亲,母亲收拾一下,立即下楼去了。
走进萨季尔的小房,她感到有点惶乱;病人脸上的痛苦表情和他临终时所处的环境竟使她惊诧到了这步田地。
“这儿又脏又臭,你会憋死的,”她说“让我把你搬到男仆室去吧!”
“谢谢您,太太。那边倒是干燥一点儿。不过,我咳得太厉害,会吵得大家不得安宁。”
“不要紧;他们可以忍着点儿。我回头就去安顿一下。我听说,你派人去找过老爷;你想对他谈谈你心里话,是吗?”
“我想侍奉上帝进修道院去”
母亲沉吟了一阵。并不是病人的请求使她吃惊,而是“这样看来,他大概也快完蛋了!”母亲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但她没有犹豫多久。只要瞅萨季尔一眼,立刻就能看出,他的这个愿望是最后一个愿望。
“想到修道院就到修道院去吧,”她答应得很干脆“主人是不会阻拦你的善举的。等你的病好了,到了夏天,路干了,我们就给你自由,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你想上哪个修道院呢?”
“想上索里巴”
“好极啦。那里又清静又安宁像在天堂里一样!修道士都很朴素,不穿绫罗,不着绸缎,正合你的心意。上帝保佑你,萨季尔,快些把病养好吧!”
“谢谢您,太太,愿圣母娘娘保佑您!”
“你早就该这样说了!你们这些人全是这样:又要隐瞒主人,又要抱怨他们”
“我要象天使一样走进天国,我要为您祈祷。”
“好吧。躺着吧,躺着吧,我马上叫人来抬你。”
人们把萨季尔抬到男仆食堂,安放在暖炕上。身子暖和了,他觉得似乎好受多了。平时,男仆食堂里只有厨娘和她的下手,一到开饭时,所有的家奴都来了,喧嚷的闹声弄得病人烦躁不安。他强打精神,竭力不听他们的废话,自己也尽力抑制那揪心的咳嗽。
三月到了;阳光普照大地;溪水从山上缓缓流下;雪化后,露出了暗黑的道路。萨季尔仍然躺在炕上,数着时日,心里充满了希望。
一天,他做了一个梦。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天使,祥云缭绕,耳畔响彻着众天使悦耳的祝福声,眼前辉耀着基督的永恒的光芒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在这光芒照耀下一扫而净;咳嗽霍然而愈,呼吸舒畅无阻,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越飞越高
“伊诺克-塞拉皮翁!”他听到光芒中发出了呼唤他的声音。
就这样,他在梦中以天使的身份来到了上帝的最高裁判所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