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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福临和八阿哥是同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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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鹄场的凄厉哭声传进后宫,惊醒了多少不眠的皇族。

    他们是大清王朝最尊贵的人物,高居在万民之上,位于权力的顶层,却饱受着生离死别的折磨苦痛,无能为力。

    皇太极可以轻轻一句话便断送两宫十数条人命,也可以任性发动一场战争荼毒苍生,但是,他却没有能力决定自己儿子的生死,不能留住这世上他最珍惜最宝贵的亲生骨肉。

    他抱紧海兰珠,他的儿子的母亲,然而两个伤心的人抱在一起,却并不能将痛苦分担。海兰珠自从儿子死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面容憔悴,神情惨淡,是一朵抽干了水份将要枯萎的花。儿子突然的惨死,在瞬间耗尽了她的心智,她曾用尽所有的意志来拒绝相信这一惨事,然而终究回天无力,那一切如此残忍而仓猝地发生了,不容她回避。当儿子在凄厉的挣扎后,抽搐着在她的怀中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丝微息,母亲的生命力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从此后,世上的姹紫嫣红都再不与她相关,她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看不见所有的色彩。

    她的心裂成了碎片,而每一片上记录的,仍然是儿子凄惨的哭声。

    皇太极的心也碎了,他握着爱妃的手,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绝望的母亲。身为天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越是心爱的越挽留不住,一次又一次,他看着自己的骨肉支离破碎而无能为力。

    这一刻,怀中拥着的这个柔弱而绝望的女子,这失去了至亲骨肉的母亲,究竟是海兰珠还是绮蕾?皇太极觉得恍惚,是不是自己每一次动了真情,就会失去一份至爱?是不是自己只合生在沙场,而无福享受温情?是不是自己的罪孽深重,必要用儿子的血来清洗?

    夜寒刺骨,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大清国第一任天子和他至爱的妃子身上,却是缟素如冰,没有丝毫人中龙凤的辉煌炫丽,倒仿佛一对亡命鸳鸯般凄艳哀绝。

    与此同时,在咫尺之隔对面而居的永福宫里,却极具戏剧性地上演着人生另一幕大戏——庄妃要生了。

    庄妃的胎动是从午时就开始了的,从鹄场上第一条被勒死的灵魂升天时就开始的,并且一开始就来势汹汹,疼痛难忍。忍冬慌慌张张地招了产婆来,见这样子,也是大惊,忙叫:“还不赶紧铺炕?”

    原来,照满人规矩,产妇临盆时,炕上要铺一层厚草,称之“落草”待孩子生下后四天,这草才拿去埋掉,取个吉利平安。

    一时丫环们抱进晒好的草来,便请娘娘下炕。大玉儿哪里有力气挪动,直将身子挣得挺直,绷得脸色惨白,双眼突出。吓得忍冬又是哭又是劝,伙着三四个丫头才将娘娘扶住了,产婆铺过了草,重复让庄妃躺稳,便将手在她腹上轻轻揉按,紧着问:“娘娘觉得这会儿怎样?要喊便喊,不必忍着。”

    庄妃瞪着两眼,满头是汗,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孩子在肚子里踢打着她,不知道是太想出来还是不想出来。仿佛有两种力量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将孩子向两个方向拉扯。瞪了半晌,方扯着嗓子喊出一句:“皇上救我!”然后便一声递一声地喊起来,停也停不下。她嘶叫着,呻吟着,翻滚着,挣扎着,从不信太医的她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软弱,哀叫:“太医,救我!”停一下,又喊:“皇上,救我!”

    皇上是九五之尊,他的力量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但是此刻他正为了另一个儿子的死伤心莫名,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生死徘徊的庄妃和她未出世的胎儿?太医们汗如雨下,手足失措。庄妃并非头胎,平时体力又壮,原不该如此受罪。然而按日子计算,这胎儿分明是早产了,虽然胎音强烈,妊娠反应也正常,可毕竟是提前发作,而且是如此强烈的发作,看庄妃的情形,竟是难产呢。

    他们飞赶去清宁宫报讯,哲哲由迎春扶着颤巍巍地赶来,拭着泪:“这可怎么好?那边儿刚出了事,这边儿又这么着,真是造孽啊。这可怎么好?”

    迎春忙劝慰着:“娘娘别是急慌了,生孩子是大喜事呀,有什么怎么好的。这里这么多太医,不会有事的。您就等着抱小阿哥吧。宫里这几天上下不宁,也该有点喜事来冲一冲了。”忍冬也附和着:“皇后娘娘放心,迎春姐姐说得对。我们娘娘大福大贵,积善行德,定会平安无事顺利生产的。这里人多气味杂,招呼不周,千万别薰着皇后娘娘,就请娘娘先回宫休息,这里的情形,我们随时回报就是。”

    哲哲听了有理,且自己近来也七歪八病的,受不得累,又见庄妃闹腾半晌,此时朦胧睡了,便先点头出来,叮嘱忍冬有什么事随时来报,又命人去关睢宫给皇上送信。

    然而哲哲方走,庄妃却又疼醒过来,复又嘶声大叫起来。产婆看时,羊水已破,却仍未有生产迹象,俱又惊慌起来,都暗想:“莫不是横生倒养吧?又或是死胎不成?”更有那没知识的太监宫女私下议论纷纷,怕道:“前院杀人,后院生子,这阴阳互冲,怕是阴盛阳衰,阳不敌阴,不会是那些冤魂儿缠着娘娘和小阿哥吧?娘娘和孩子看这情形竟是凶多吉少呢。”

    说来也奇,两宫十几条人命虽是勒死,不见刀光的,可是行刑时,却蓬起一阵血雾升上天空,盘环不去。入夜后格外分明,便如一阵腥红的光晕般,笼罩着永福宫,衬着庄妃强一阵弱一阵撕心裂腑的惨呼,格外渗人。因此冤魂索命的说法不胫而走,十成人倒信了九成。小丫头们未经过事,听见这说法儿,哪有不饶舌的道理,俱都当一件大事般传说着。

    不防被忍冬听见,大骂一顿,恐吓:“再叫我听见这话,立刻报给皇后娘娘,打一顿赶出宫去!”说着便要向清宁宫来,吓得多嘴的小丫头跪在地上,满面是泪地求道:“求姐姐饶我这一回,再不敢了,姐姐报给娘娘,我哪里还有活命!”

    忍冬道:“我有事回禀,与你无干。”小丫头哪里肯信,只是抱着腿哭求不放。忍冬气道:“你再不放,我现在就叫人赶你出去。”小丫头吓得松了手,又哭起来。

    忍冬也无心与她理论,匆匆往清宁宫来,面见哲哲,跪下求道:“娘娘不要怪忍冬多嘴,近来宫里出了一连串的事,我们娘娘又正在生死关头,或是请道士来做场法事请请神安抚一下也好。我们娘娘的情形,竟是不好呢。”说着呜咽起来,又不敢哭,惟有拿绢子堵着嘴。她心中尚有一句说不口的话来,就是明知钗儿和小福子死得蹊跷。那日在后花园里,她眼见娘娘撞破了钗儿的奸情,却并不发作,只叫她晚上悄悄儿地到永福宫里来一趟。两人关起门来说话,连忍冬也不叫进去。隔了没这几天,关睢宫便出了事,说是有人在八阿哥乳娘的胸衣上下了毒,还不及审,钗儿和福子倒又双双死了。如今这些事想起来,竟似都有干系的。为了这事一连死了那许多无辜的人,他们的冤魂儿缠着永福宫不去,未尝没有缘故的。

    然而这些怀疑只好闷在心里,岂止不敢说,便是想也不敢往深里去想的。当下忍冬只跪着给哲哲磕头,求道:“午时行刑起,我们娘娘便不好了的,如今已闹了几个时辰了。先时大白天的还不觉得,如今黑下来,宫顶上竟是笼着一团光,宫里都说是冤魂不散,阴盛阳衰呢。这也怨不得人,这个时候儿,谁心里不怕,怎么不疑神疑鬼?皇后若是不信,自己亲眼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哲哲闻言迟疑:“这话原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皇上正在伤心,又素恨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宫里现乱着,倒又请一班子人进来装神弄鬼的,难保惹皇上不喜。”

    忍冬磕头道:“托了陆公公几次报讯关睢宫,皇上总没一句话传下来,难道我们就这样白看着娘娘受罪吗?可怜我们娘娘现在人事不知,不能为自己说话。奴才斗胆,求皇后娘娘做主。我们难道不知道擅作主张是死罪,也只得乍着胆子奔命罢了。”

    哲哲本是没有决断的人,耳根子软,又心思迟钝,想来想去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况且永福宫顶上的红光也是她亲眼见的,未尝不心惊,遂只得说:“大胆奴才!单凭你这几句话有怨上之意,我就可立时命人拿了你去,治你个大逆不道之罪。只是看在你对主子一片忠心上,且饶你情急无状,口无遮拦。你先自去,我这便叫人请一班和尚来念场平安经,安一安大家的心也好,只是不可太张扬了。”说罢命丫环请进陆连科来商议叮嘱,又叫迎春去永福宫传话,若再听见谁信口雌黄,立刻捆了送进值房等候发落。

    众人闻讯色变,知道并非恫吓,两宫刚死了十几个人,还怕再加一个永福宫进去吗。因此俱缄口封舌,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夜色一寸寸地跌下来,永福宫灯火通明,足声杂沓。人们进进出出,却只闻衣衫悉索,而无一语交耳,个个面色凝重,心思沉郁,都不知庄妃娘娘终究抗不抗得过今晚,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庄妃的呼吸紧一阵缓一阵,疼痛疏一阵密一阵,一缕灵性缥缈,只是虚虚荡荡地守不住,驾着风,浮游摇曳,和尚们一波连着一波的念经声也挽系不住。她飘过宫廷,飘过草原,飘过如梦如幻的庄妃生涯,一直飘回自己的少女时代。

    那一年,她十二岁。

    旷野苍穹,送亲的马队浩浩荡荡,12岁的大玉儿不肯坐轿,骑在高高的马上,被众人簇拥着向辽阳姗姗而来,从这一个部落走向那一个部落,从少女走向成人,从父亲的掌上明珠走向陌生男人的帐篷,成为众贝勒妃之一。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茫茫的大草原,仿佛没有尽头。

    那天晚上,她彻夜难眠,不知天亮后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马队都安歇了,她抱着膝坐在帐篷外,望着极远的天际,那草原的尽头。晨光微曦,再过一会儿,太阳将要从那里升起。太阳会升起来吗?

    大玉儿等待着,这马背上长大的小姑娘曾经迎接过无数个日出日落,却惟独这一次,是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在守候,在祈祷,在等待着太阳的升起。

    她等待着,这等待是如此虔诚而热切,漫长而盲目,仿佛没有尽头

    “啊——”阵痛惊醒了庄妃的梦,也打断了少年大玉儿对日出的等待。她声嘶力竭地惨呼起来,叫声凄厉而含糊,侍候的人很用心才能听明白,娘娘喊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来了吗?”大玉儿双手紧紧地弱绞着稳婆塞给她的被子两角,面如白纸,汗如雨下,挣着脖子问:“皇上呢?皇上在哪儿?我要见皇上——”

    “皇上就在外面等着哪,男人不许进产房,这是老辈儿的规矩。”稳婆欺哄她,也是可怜她,身为娘娘又怎么样呢,生死关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太医们又忙忙拥上来诊脉,忍冬却哭着跑了出去,她要去见皇上,求皇上,如果娘娘今夜便要去了,那么至少,她在走之前,应该见到皇上!

    可是关睢宫的人把守着宫门不许进。八阿哥死了,奶娘死了,朵儿死了,关睢宫服侍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夜之间,关睢宫已经完全换了模样,虽然还是那些假山池水,还是那些古树梅花,但是树不再绿,花不再香,人们,也都不再欢笑。如今的关睢宫,被一阵愁云惨雾所笼罩,到处悬挂着白灯宠,鬼气森森,连守门的侍卫,都像是没有人心的泥偶,冷而僵硬,任凭迎春怎么哭怎么求,都只有一句话:“皇上有旨,不见任何人!”

    乱了,全乱了。这还是后宫吗?这里竟没有一个忍冬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宫女,甚至没有太监,有的,竟是带着武器的侍卫。男人是不许进后宫的呀,而这关睢宫的门前守着的,分明是御前行走的带刀侍卫,他们怎么竟然进到了内宫来,怎么会阻止庄妃娘娘的身边丫环,他们怎么敢?死了一个八阿哥,难道连后宫的秩序都没有了吗?庄妃娘娘陪伴了皇上整整十年了,如今在她生死关头,竟连见一面的愿望都不能达成,这什么都有的皇宫里,难道竟独独容不下一点点人情味儿吗?

    忍冬跪在关睢宫门前,伏地大哭起来。

    红光蔓延,太阳就快升起来了!

    大玉儿沉沉地想,皇上在外边等着呢,等着呢,太阳就要升起来,太阳会出来的,就要出来了。

    她松开手,又在等待中重新昏睡过去,并在睡梦中继续着她另一轮的等待。

    太阳,太阳就会升起来了。十二岁的玉格格坐在帐篷外,似乎只是打了个盹儿的时间,再一抬头,地平线上,草原的尽头,太阳竟然探出了小半个脸儿。

    小格格跳起来,目瞪口呆,屏息而待,那澄红的、凝脂般的、初升的太阳,有棱有角,滟滟欲滴,一点一点,探出来,探出来,猛地一挣,跃在半空——

    “太阳出来了!”小格格欢叫一声,扯开马绳跃马扬鞭,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狂奔过去,奔过去,初升的太阳照在她身上,流光泛彩,万道光芒。

    “太阳!太阳!”庄妃喃喃着。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稳婆欢叫着,报喜声顷刻充盈了整个屋子“是个阿哥!是个阿哥!”

    “恭喜娘娘,是个阿哥!”稳婆用金剪剪断脐带,手脚利落地缠妥,抱至庄妃眼前。

    然而庄妃的眼睛只是微微开阖,低语一声:“太阳出来了!你们看到了吗?”头一歪,再度昏迷过去。

    稳婆莫明其妙,却懂得见机行事,立刻以更加喜悦的声音大声告诉着:“是个阿哥!娘娘说看见太阳了!是太阳落到永福宫里来了呢!是大喜之兆啊!我们都看见了!真是太阳呢!”

    众太医从午时劳累至夜,如今终于大功告成,母子平安,遂分外兴奋起来,随声附和着:“是呀,咱们都看见了,太阳降到咱们永福宫了呢,小阿哥大福大贵,将来必是龙虎之材!”

    永福宫一时挂起红灯,又分别去各宫报喜传讯,众人自谓这一番辛苦必得重赏,俱喜气洋洋,顾不得辛苦劳累,都脚步轻盈起来。

    忍冬正自跪在关睢宫前哭得撕心断肠,忽闻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不禁一震,心道:好响亮的哭声!爬起来便往回跑,却与来报信的丫环撞个满怀,忙拉住问道:“娘娘怎样?”

    “生了,是个阿哥!”小丫环欢天喜地,嘻笑着“我们正往各宫报讯呢,皇后娘娘已经来了,命我过来请皇上呢,姐姐也快回去吧。”

    忍冬大喜,回头对着侍卫啐道:“庄妃娘娘生了个阿哥,还不去报讯吗?狗仗人势的东西!”拉着小丫环一路跑回。

    侍卫气得直翻眼,却不敢怠慢,只得跑进关睢宫报喜:“恭喜皇上,永福宫庄妃生了,是个龙子!”

    然而皇太极仿佛没听见,又或者听见了却不清楚太监话里的真正含意,仍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搂着海兰珠默默坐在八阿哥小小的棺椁前,对侍卫的话置若罔闻。

    侍卫不得法,只得磕一个头再次禀报:“皇上,庄妃得了一个龙子。皇后娘娘已经在永福宫里候着了,请皇上也过去看看。”

    皇太极这才抬起眼来,微微地一挥手,淡然道:“知道了,去吧。”

    小阿哥嘹亮的哭声惊天动地,被裹在一床小小的锦被里,虽是刚出生且是“早产”的婴儿,却已经稀稀地有了一圈胎毛,脸蛋饱满通红,皱成一团,张大了嘴,用哭声向全世界宣告着自己的降生,仿佛在说:人们,看吧,我来了!

    哲哲从产婆手里抱过婴儿来,笑道:“难为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儿,倒有这么大嗓门,将来跟他父皇上了沙场,不用举枪动箭,就是一声狮子吼,也可退敌了。”

    产婆将胞衣提去房后埋掉,忍冬指挥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收拾水盆毛巾,又在门首高梁上悬起一张小弓和三枝小箭,红线为弦,蒿杆作箭,射向门外,预祝孩子将来必会长成一名英勇擅射的巴图鲁。忽远远地见陆连科来了,大喜,忙拉着进来见哲哲。

    陆连科跪着见了礼,又向哲哲道喜。哲哲因问道:“皇上知道了吗?”

    “知道了。”

    “那皇上怎么说?”

    “就说知道了。”

    “就说知道了?还说什么了没有?”

    “再没说别的。”

    哲哲听了,又惊又叹,半晌无语。忍冬等更是如入冰窖雪洞一般,将一团高兴逼住,宫人们面面相觑,俱失落莫明,却不敢怨言。永福宫得子偌大喜事,却只兴奋了几分钟,仿佛石子投湖,荡几圈涟漪就平淡了下来,非但不见半分喜气,反而有种压抑隐忍的凄惶感。

    人们一时静寂下来,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惟听见婴儿洪亮的啼哭声,稳婆先惊醒了,跪下问道:“回娘娘,红鸡蛋已经煮好上色,是这便送去各宫,还是等到天亮再送?”

    忍冬也转过神来,回道:“炮仗一早备下,现在可以鸣放吗?”

    哲哲叹口气,低头想了一回方道:“送鸡蛋的规矩是满人的老礼儿,为小阿哥祈福的,断不可省,各宫这时候早已惊醒,这便送去吧,也让大家高兴高兴;至于鞭炮,皇上一早有令,举宫三月不许闻丝竹之声,何况炮竹?还是免了吧。”

    庄妃得子的喜讯转瞬传遍宫中,有人欢喜,有人妒恨,而皇太极,却只是冷淡。

    后宫原是势利之地,永福宫庄妃生儿子这样大事,皇上就在咫尺之遥的关睢宫里,却不肯移驾走几步过来看一眼,连句安慰嘉奖的话儿也没有。其冷淡之情,不要说与当初海兰珠生八皇子时的那般大张旗鼓相提并论了,就连东西两宫的那些庶妃都不如。如此种种,宫人们岂有不看在眼里的?私下里俱议论纷纷“一样是生儿子,宸妃生产的时候怎样热闹来着,这可好,冷冷清清的,连句话儿都没有。”“小户人家生儿子还得分鸡蛋放鞭炮呢,何况皇上得了阿哥?”“谁敢啊?关睢宫那位正伤心,举宫上下三月不许闻丝竹之声,还放鞭炮?”

    这些话,庄妃并没听见,但是也猜得到了。生了儿子,可是皇上连看一眼都不肯,永福宫一早备下炮竹喜灯,也都不见鸣放。难道就为海兰珠死了儿子,别人就不许生儿子了吗?生了儿子就不能高兴了吗?

    新生的婴儿声嘶力竭地哭泣着,声音宏亮,所有的人都说,听啊,这孩子的声音,好像号角一样呢。大玉儿睁开眼睛,在她恢复说话能力的第一时间,在她的神智还不曾真正清醒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把福儿抱来。

    福儿。这新出生的孩子就这样拥有了他的乳名儿。他被抱至他母亲的面前,被他的母亲紧紧拥在怀里。大玉儿看着自己新出生的孩子,暗暗发誓:儿子,别哭,你出生了,你来见妈妈了,你就像太阳升起一样光芒四射,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你还为什么要哭呢?是在怨恨你父皇不疼你吗?没关系。眼前的小恩小惠不算什么,咱们想要,就要他整个儿的江山,父皇的怀抱算什么,那崇政殿的金銮椅才是你的位置!孩子,我一定会抱着你,陪着你,走上那代表无上尊荣的金銮殿的。

    儿子,你来了,来夺你父皇的江山来了,来替你额娘讨还公道,建立不世功勋来了。你又何必哭呢?他该笑才对,该陪着额娘一起笑,笑到最后,笑得最好!

    但是此刻还不是庆功的时候,还不能无顾忌地笑,还不可以把所有的心思表露在脸上。度过了生死攸关的一日一夜,再醒来的大玉儿已经非常清醒而且理智,并且慈爱宽容。对于皇上的种种冷遇,她非但无怨无尤,反常常对人讲:“姐姐出了这样的事,我做妹妹的最伤心,要不,也不会提早了整个月生下福儿,好在看着还筋骨齐全,没病没残的,就是八阿哥在天之灵保佑了。我在月子里出不得门,不能去看望姐姐,你们谁替我带句话儿,请她得空来看看她的亲侄儿,就当是看见八阿哥了,也可略宽心些。福儿紧着早产,还是晚了三天,也没缘看见他八哥的面儿。”说着伤心落泪。

    旁边的人赶紧劝慰:“庄妃千万别这样,月子里的人见不得眼泪,伤了身子最难补的。已经是早产了,要再不好好保养,坐下病来,可是要不得的。都这时候了,还只顾着别人宽心,怎么自己倒好好地伤心起来了呢?”

    庄妃复又拭泪道:“各位娘娘说得是,只是我心里想着,我姐姐打小儿就身子单薄,若再不自己当心,可叫皇上心里怎么过得去呢?虽说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姐姐还年轻,自己调养着,不过一年半载,再生个阿哥格格,也是一样的。岂可为去了的人伤了身边的人呢?”

    众人愈发感戴,都说:“到底庄妃是读过书的人,想得比旁人周全深远。”说了几次,话风终究吹到皇太极耳中去。太宗觉得内疚,这方离了关睢宫,匆匆往永福宫来探望一回。奶娘抱出阿哥来,皇太极也只是在奶娘怀中看了一眼,并不伸手来抱,脸上也毫没一丝儿模样儿。

    大玉儿暗中切齿,脸上却丝毫不露,赔笑说道:“皇上虽伤心,也要自己保重。福儿虽生早了一个月,倒幸喜身子强健,还等着皇上给取名儿呢。”

    皇太极淡淡地道:“你不是已经定了叫福儿吗?就随你好了。”

    庄妃道:“这只是一个乳名,随口叫叫的,正名字还等着皇上来起呢。”

    皇太极道:“急什么?哪个阿哥不是等着满了岁办了礼才起名的,便是八阿哥,也还没个正名字呢。”说到这里,想起八阿哥至死还没来得及有个名字,不禁刺心伤怀,声音哽咽。也不及嘱咐几句,拔脚便走。

    宫人们见说得好好的,忽然皇上站起来走了,吓得伏地叩送不迭。大玉儿气得发昏,却惟有强自忍耐,自己发话下去:“阿哥的名字,我自己来取好了,就叫福临!”

    关于福临的出生,宫里流传着很多种神奇的说法:有人说庄妃因为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才早产的,可是福临生下来面阔体壮,足斤足月的,哪有半点早产儿的柔弱,分明天生贵人,有神明暗助;也有人说福临的出生和八阿哥的死仅差了三天,根本就是八阿哥英灵未远,转世重生,他们两个,其实是一条命,永福宫顶上的红光就是明证;还有的说,大家伙儿亲眼看见的,福临出生的时候,永福宫殿顶上光芒万道,就像有太阳罩着一样,这位阿哥长大了,必定是大福大贵,位极人臣的。

    这种种的说法,让皇太极听见了,大不耐烦。在他心目中,是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死去的八阿哥的。况且,就算福临可以补偿八阿哥的死,又有谁能补偿海兰珠的香消玉殒呢?

    任凭太医们穷经皓首,翻破万卷书,喂了几十公斤的参汤当归下去,海兰珠却仍一日瘦似一日地萎顿下去,急得皇太极每天跳脚儿骂人,恨不得解散了太医院,改成死囚牢才好。

    傅胤祖一日三番地跪着磕头,口称罪臣,直说臣等无能,罪该万死。皇太极焦虑万分,骂道:“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们便是死一万次又有什么用?太医院供佛似的供着你们,难道是白吃饭的?宸妃若有事,自然要提你们的头来,便磕烂了也没有用。”

    太医们唬得衣襟簌簌,只不敢说话。皇太极一时软下来,又央着傅太医:“当初绮蕾病成那样子,十成死了九成,你还不是妙手回春,从阎王殿里给拉回来了?现在宸妃不过是伤心伤身,又不是病,怎么倒不见你有主意了呢?”

    傅胤祖磕头道:“皇上,当初静妃娘娘重伤,只伤在身,未伤在心,她为人意志坚定,兼在底子好,所以能救;如今宸妃娘娘忧思至深,原本自小体质薄弱,如今又自己不肯保养,每日里只念着八阿哥,要与阿哥一道去。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老臣纵有回天之力,却也无法可想呀。”

    皇太极听了,益发揪心裂胆,痛不可当。每日一有时间就守在海兰珠身边,搜心刮肚地说些宽心的话,除此也只有听天由命而已。哲哲先时还一天三次地往返探视,守着说些节哀顺便的现成话儿,然见海兰珠待搭不理的,渐渐心也淡了,只命太医小心服侍便是。

    可怜那海兰珠原本花朵一般娇艳柔软的人儿,如今却如游丝灰槁,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算起来,竟是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而福临的降生,加速了她的死亡。一夜又一夜,福临的哭声穿阁越户,让她清楚地听到,却恍惚地迟疑:是八阿哥在哭吗?八阿哥去了哪里?

    她总是一遍遍地问宫人:你们听到八阿哥的哭声了吗?他是不是饿了?是不是醒了?

    宫人们莫明其妙,她们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但是面对宸妃的问题却不能不含糊回答:不,不是八阿哥,是永福宫庄妃的儿子、九阿哥福临的哭声。

    皇太极听了,更加烦恼怜惜,不顾青红皂白,命陆连科到永福宫传口谕,叫奶妈好好看着阿哥,不叫哭闹,惊扰宸妃休息。

    庄妃听了旨,气了个发昏,却只得勉强忍耐,隔着帘子说:谢谢陆公公关照。我尚在月中,就不起来了,请公公回禀皇上,小阿哥很乖,并不大哭的。至此大玉儿彻底死了心,再也不指望皇太极来探望于她,便是偶尔来了,她也只守礼应对,并不如前欢喜。

    生下了福临,生下了她与多尔衮共同的儿子,这叫大玉儿对自己的前途、对儿子的前程已经看得很清楚,她这一生已经没有了退路,是必须陪着福临健康地长大、并且勇往直前、一直走上金銮殿的帝皇宝座,除此更没有第二种选择的。皇太极的心中只有海兰珠,只有八阿哥,即使是一个死了的八阿哥吧,也要比刚刚出生的九阿哥更叫他看重。这样的丈夫,不要也罢;这样的阿玛,不要也罢。况且,他本来就不是儿子真正的阿玛。

    抱了这样的心思,大玉儿反而坦然起来,每日只加紧自己调养,闲时便看看书下下棋,或者逗鹦鹉玩一回,颇为悠闲自得。

    且说哲哲因那日朵儿临死之前说过一句“吃对食儿”的话来,心中大不快意。只因宫中接二连三的红白喜事,才一直隐忍着不曾顾上。

    这日早请安毕,因旧话重提,面向众妃道:“按说宫里的女孩儿服侍这么些年,也都大了,该是放出去的时候了。那天朵儿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宫女和太监们竟有这些勾当,我再容不得这些个事,虽是钗儿和福子死了,难保还有不干净的,这盛京皇宫里岂是藏污纳垢之地?因此我的意思是,上下通算一算,按照花名册子将各宫里的大丫头一齐发放出去,或卖或配,或令父母领回,又或者看她服侍得好,赏几两银子令她自寻去路,另换更好更新的来。你们看是怎样?”

    贵妃娜木钟因自己的丫头去得尽了,巴不得各人也都像她这般丢了心腹的才好,因此第一个抢先说道:“皇后这说得最是有道理不过,古往今来的宫女也都有规矩的,几年一采,几年一放,没有总扣着耽误人青春的。况且这些女孩儿这些年也大了,知道的事儿也多,脾气也大,不知养出多少种嘴里形容不出的坏毛病儿来呢,也的确是该清扫一回了。”

    诸宫妃子听了,俱面面相觑,大有不忍之色。尤其巴特玛,最是心软面和之人,偏是手下的几个丫头却个个伶俐练达,尤其大丫头剪秋,更是身边片刻少不了的眼线膀臂,比寻常主子还聪明有决断呢,大凡巴特玛思虑不定的事儿,多是剪秋代她拿主意;又或是日子里该添该减的,也都是剪秋留心着增减调度;便是宫里的眉高眼低,也都是剪秋在旁提着她,助她逢凶化吉,察言观色。因此听了这话,竟是摘心尖子一般,忍不住辩道:“也不一定是各个都该去的,也该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思才好。”

    娜木钟一愣,她与巴特玛一处,向来是她说一巴特玛绝不说二的,如今竟为着一个丫头和她唱反调,不禁大怒,反唇相讥道:“若是事事都问她们的意思,咱们也真叫白做一回主子了。”

    巴特玛红了脸,不敢再说,然而努嘴别头的,分明是不愿意。哲哲看了,也不好立下严命的,看看四周,五宫之中,原已有两宫的下人是死绝了的;如今庄妃刚刚生产,告假不来;巴特玛虽在,却是说明了不乐意的。推算下来,竟惟从自己的清宁宫清除起来,方可服众。

    正欲说话,不料迎春早在帘外听得一清二楚,明欺皇后心软,又缺乏手段,遂拼了一个目无尊上之罪,掀帘子进来,朝着哲哲身前便跪下去,抱腿哭道:“娘娘,奴才是早立了誓要一辈子跟随娘娘的,娘娘若撵我出去,迎春是惟有一死了。那钗儿没廉耻,是她自家做下的丑事情,至于朵儿的话,不过是临死前要拖人下水,她说的那些混话,奴才是听也听不懂的,更绝无此等肮脏行径。求娘娘明鉴。娘娘若是因为宫里新近出了许多事情便要撵出奴才去,那奴才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着大哭。

    哲哲早已软了,不由地说道:“迎春丫头起来,我又并没说你什么。只是你也大了,难道一辈子守在宫里不成?”迎春只是磕头不起,指天誓日地说要服侍终生。

    诸妃看见哲哲颜色松动,知她心中早已允了,只是话说得满了下不了台,遂都假意劝说,都赞迎春忠心,这是皇后娘娘慈恩浩荡感动上苍,老天才特意派下这么一个人来服侍她的,就同王母娘娘身边的金童玉女一样,是她命中如此,倒不可强其志的。

    哲哲听了自是受用,遂笑道:“这也赞得她太过了,做奴才,自然该是忠心的,若是各个都像那个叫什么钗儿的那般油腔滑调,藏奸耍鬼的还了得?”又命各宫回去整饰宫闱,裁减仆从,说是“做主子的别只惦着一心邀皇上的宠,自己身边养着小鬼儿呢都不知道。回去说给那起不长眼的奴才们知道,宫里的声名要紧,若是再有那起不三不四的人事叫我知道,非但当事的人要死,便是知情不报的也要连坐的。”

    各宫都不好应声,只得低头听训,过后应景儿地随便点一两个用不上的丫头报数,随哲哲发出宫去。剪秋等一干人心怀鬼胎,都以为这回必定死了,大惊小怪多日,打听着事情消停了,这才放下心来,从此果然收敛许多,不敢再像从前那般频约密会,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