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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痴公子情闯北王府贤德妃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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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宝玉与凤姐两个作成贾芸、小红婚事,十分畅快悦意,因向凤姐笑道:“到底是凤姐姐会调教人,那小红在我屋里那些年都不能显山露水,才到姐姐屋里几天,就出脱得美人儿一样,连芸儿那样机灵的人,也相中了。”

    凤姐笑道:“我听你哥哥说,你从前认过芸儿做干儿子,可有这话没有?”

    宝玉不好意思笑道:“都是小时候的营生了,提他干什么?”

    凤姐笑道:“你可知道小红的娘是我干女儿?你做成了他们这宗亲事,从此须得叫我做婶子了。”

    说得旁边侍候的人都笑起来,宝玉更加不好意思。凤姐又道:“论起这小红,还与你林妹妹有个巧处。”宝玉忙问何巧之有,凤姐便笑着说了小红原名林红玉,只为重了宝玉、黛玉二人的讳,故而改了小红,因道:“这回出了园子,又眼瞅着要嫁人,自然便要回复从前的正名儿,一个叫林黛玉,一个叫林红玉,何不是巧?”

    宝玉笑道:“果然巧得很,听去却像是一对亲姐妹的名字,黛为青,一青一红,又相衬,又相应,再巧没有。其实我那里叫作怡红院,又叫绛芸轩,绛也是红,倒伏了芸儿和小红两人的名字。可见天缘巧合,早有预兆的。”说着心中却又起一念,想着贾芸同自己一样,也是排行第二,如今却与红玉成此佳偶;既然廊下二爷与林红玉终成眷属,焉知不是预示着自己与林黛玉的婚事在即呢?因此摇头晃脑,喜不自禁。

    凤姐见他喜动于色,也就约略有些猜着,因道:“我没你们读书做诗的人想得多,随便一个名字也有这些说道。只是我白提醒你一句,这里说说就算了,等下见了你林妹妹,可别混说,她听你把她同丫头放在一起混比,又该置气了。”正说着,玉钏走来相请,说太太找凤姐说话。

    宝玉就便辞了出来,先去外书房找着贾芸,将事情告诉了,笑道:“林大娘已经得信,千恩万谢地去了,如今你拿什么来谢我?”

    贾芸笑道:“金山银山搬来,宝叔未必希罕。倒是踏踏实实地替宝叔办几件事,尽点孝心,再者寻着稀有花草送几盆来,或者宝叔看着还高兴些。”

    忽然焙茗急匆匆跑来告诉,说方才看见贾雨村的轿子进门,只怕等下还要指名儿求见二爷呢。宝玉蹙眉道:“我生平最厌这些人,偏偏走到哪里都见到他,前儿在北静王府祝寿,也看到他同一班官员在那里吃席。”又向焙茗道“若老爷找我,只说北静王府请我去吃酒了。”

    焙茗苦着脸道:“罢哟,这要被老爷知道,是要打死的。况且二爷不在府里,我怎么倒闲在这里晾肉干儿呢?”贾芸笑道:“猴儿崽子这会子又装没耽待了,当日在水月庵里何等威风来?”焙茗便笑起来,一时豪气干云,拍胸脯道:“为二爷的事,焙茗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拼着被老爷乱棒打死,只说没看见二爷便是。”

    宝玉笑着,别过贾芸重新进园子来。因怕丫环来找,便且不回房,只往蓼汀花溆一带行走,赏玩那青光烂熳,杏红柳绿。忽见柳遮杏闹处忽地飞起一人,倒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正诧异间,忽然又飞荡过来,又听到树后有女子语笑声,才知道是有人在打秋千,细听那声音,似探春又似湘云,及欲看那人,只见她大红裙子扬起在风中,直如飞仙一般,悠来荡去,却辨不清脸面。

    因一路分花拂柳走近来,只见探春和侍书在一旁拿着衣裳、环佩等物,翠缕正推送一人荡秋千,方知是湘云,笑道:“你们倒玩得高兴,怎不叫我来推?”又说“云妹妹抓紧了,小心掉下来。”

    一时湘云停了秋千下来,鸦鬓微斜,粉脸生津,拭着汗笑道:“你这会子干什么来了?”宝玉只笑不答,却问探春:“三妹妹要不要打,我来送你。”

    探春便也脱了外面大衣裳,露出粉白对襟琵琶小袄,下边系着杏红百裥绣花缎的唐裙,又束一束腰带,便蹬在画板之上,两手握了彩绳,道:“行了。”宝玉便推送起来,起初不敢用力,只微微荡起,湘云笑道:“打秋千一定要到高处才有好风景看,只管这样悠着,倒不如坐下来了。”宝玉这才微微用力,探春还叫再高些。

    又打一会儿,探春已领悟得其中诀窍,也不必宝玉推送,只自己腰间暗暗用力,双腿绷得直直的微微一蹬一踏,画板已起在半天云里,杏红裙子舞得一面旗似,露出底下松花绿的绑腿裤儿,软底薄靴,直欲飞到九重霄去。正是:画屧踏残红杏雨,绛裙拂散绿杨烟。

    宝玉见用不着自己,遂退在一旁观看。翠缕服侍着湘云穿上大衣裳,又将金麒麟、荷包等物一一系回。宝玉因见金麒麟仍是湘云从前戴的那只,问道:“怎么不戴我送你的那只?”

    湘云脸上微微一红,笑道:“那只又大又重,沉甸甸的坠死人,还是这家常戴惯了的倒不觉得。”

    宝玉也不理会,忽见探春秋千慢下来,似欲停住,忙上前帮忙搂住彩绳。探春下来说道:“刚才远远看见玉钏儿过来,东张西望的,不知找谁?”

    说着,玉钏已到跟前,看到宝玉,猛地一拍手道:“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里。太太要见你呢。”宝玉一时不解,只当仍是为着贾雨村之故,笑道:“你说清楚些,是老爷找我还是太太找我。”

    玉钏儿嗔道:“老爷找你,却与我们什么相干?自然是太太要找你,才命我来传。袭人说你一早出去不见回来,焙茗又撒谎吊猴儿说没看见。我想着刚才明明见你在二奶奶屋里说话,怎会眨眼就飞了不成?所以进园子来,若不是看见三姑娘荡秋千,还找不到这里来。”

    探春笑道:“我以为自己在秋千上可以看得高远,原来她在地面上看我,却也看得真切。”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因随玉钏儿来至王夫人房中,见王夫人正坐着翻黄历本子,见他来了,且不理他,只望着凤姐说道:“几次说要让宝玉搬出来,总因这忙那忙,误到如今。难得这些日子天气晴朗,正好把这件事赶紧办起来。所以我今天找你来,特地说给你知道,从今天起宝玉就不住在园里了,一概用度开销当减则减,除了跟出来随身服侍的这几个丫头外,怡红院只留两个守夜嬷嬷负责打扫,其余小丫头随你分给别的姐妹使吧。”

    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宝玉恰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早知道有今日,宁可捱一日是一日的,因此涎着脸求道:“太太何苦急在这几天?自从二姐姐死了,宝姐姐又迁出园子,如今那里好不冷清,我再要搬出来,越发没人气了。好歹让我送了琴妹妹、云妹妹出嫁,再搬出来吧。”

    王夫人冷着脸道:“正是为园中姊妹多半已经有了人家,你也眼瞅着要成家的人,若再像从前那般只管在园里住着,姐妹堆里厮混,一时有个不妨头,乱说话,传出些什么不好听的来,倒把大事耽误了。所以不如尽早搬出,省得我日夜悬心。”

    宝玉听到“成家”一句,却打了一个突,因问:“谁要成家?同谁成家?”

    王夫人笑道:“你还做梦呢。早在二月里你大姐姐春围前,就叫宫里太监传下话来,说宝姑娘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宜室宜家,总之品貌学问都是第一等的,因此替你做主,要择日替你们完婚。你们从小和睦,如今亲上做亲,正是天大的喜事,你可喜欢么?”

    宝玉不惊反笑道:“太太哄我呢。便要赐婚,也该是给我和林妹妹赐婚才是,怎么倒是宝姐姐?可是太太弄错了?或者大姐姐弄错了也未可知。等大姐姐回来,我必要在她面前分争明白的。”

    王夫人斥道:“真是孩子话。婚姻大事,怎么会弄错?我亲耳听跟娘娘的抱琴说,那日娘娘省亲,叫你们姊妹每人做一首诗出来。你一个人独做四首,在那里为难。宝姑娘走来提醒了你一句什么‘怡红快绿’,说是‘娘娘不喜欢的你偏要写,不如改了’;那林姑娘却自恃聪明,替你做了一首教你打小抄儿,只当别人都是傻子。岂不知太监宫女站了一屋子,难道都是木偶摆设,聋子瞎子?他们在宫里,什么不知,什么不解,生平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哪容你们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捣鬼?”

    宝玉辩道:“娘娘当时还夸了林妹妹做得好,说四首诗里以此为最,怎么倒责怪起来?我不信。”

    王夫人冷笑道:“娘娘当时并不知道你们的把戏,所以夸奖;及后来回宫听人说了,才知道竟被你们合谋蒙在鼓里,焉得不怒?说句重话,这便是欺君之罪。你还指望她顾惜你林妹妹不成?所以我说她轻狂,不知轻重,真要帮你,就该像宝姑娘那样,细心体上,揣摩着娘娘的心思眼色行事,这样才是识大体、知轻重的千金闺秀,这样才是真心为你好。这样的贤德之妻,哪里再找第二个去?所以你姐姐那时便取中了她。要不,后来赏赐众人,为什么独她的那份和你一样呢?”

    宝玉听了这话,又似有理,不由得不信。却终难平服,知道与母亲强辩无益,只道:“我找老太太说去。”

    王夫人厉喝道:“打量老太太便会帮你,容你胡来么?别说娘娘已经给你赐婚‘金玉良缘’,就是没有赐婚,林姑娘也已经是有了人家的,何容你再存什么别的想头?”

    宝玉听了,三魂轰去,七魄不全,大惊道:“林妹妹有了人家?这是哪里的话?”

    王夫人冷笑道:“你还不信呢。就是今儿早上,北静王府里请了从前教过林姑娘的先生贾雨村问名说媒,不几日就要下茶换盅。你不信,只管问老太太去。”

    王熙凤听到“贾雨村”三字,便想到娘娘所赐“假画”不由心中一动。不及深思,却见宝玉听了这话,脸也青了,眼也直了,一跳三丈高,顾不得礼数,大叫一声“我找老太太去”转身便跑,不提防绊在门槛上,一跤跌倒,连头皮也擦破了。彩云、玉钏儿忙过来搀扶,王夫人见宝玉额头上一缕血痕直流下来,几乎迷了眼睛,惊慌起来,一迭声地叫人拿药水来搽。宝玉却一声不响,推开众人,牵起衣裳仍然只管向外跑。任由王夫人、凤姐在身后直着脖子叫唤,只不理会。

    一径跑至贾母房中。贾母正坐在椅上,满面泪痕,看见宝玉头破血流的进来,一把搂进怀里,哭道:“你林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么?”

    宝玉只觉凭空打了个焦雷,砸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稳,从怀里挣开问道:“怎么老祖宗也来哄我?”

    贾母道:“哪里哄你?北静王爷已经再三再四致意,今天又请了那什么雨村过来,催着府里送庚贴儿过去,说是一两天内,就要抬聘礼来呢。”又回身叫人绞毛巾来给宝玉擦脸。鸳鸯早已拿了止血药水来,却交在琥珀手中。琥珀便上前替他搽着。

    宝玉头昏目眩,如在梦中一般,药水搽在头上也不知疼,恍恍惚惚挡开琥珀手道:“从前老祖宗亲口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难道竟白说了?我的心老太太横竖都是知道的,可知从小到大,我心里眼里就只有林妹妹一个人,老太太也说林妹妹好,怎么竟舍得把她送给别家?那是要了孙儿的命了。老祖宗疼我,再不肯这样对我的。”

    贾母哭道:“我的儿,何尝是我想把你林妹妹配人?实是北静王府权高势贵,他们三番四次托人来问,咱们只装聋作哑不理会,实指望拖到你大姐姐回京,再想法回应,这都为的是谁?偏是你这个惹祸的孽障,鬼使神差的,又拿铁架子把那只缸打碎,连鱼也死了,如今北王知道,虽不肯问罪,焉知心里不存疑?我们再扣着你妹妹不肯允他婚事,眼见就要大祸临头了。”

    宝玉听了,心里约略有些明白过来,才知自己方是始作俑者,更加大哭起来,说:“缸是我砸的,有罪我去领,这便去北府里分说明白,凭杀凭剐,都随他们,有我活着一天,决不叫林妹妹去。”又说“若领不下,宁可与妹妹一同死了,想妹妹也是愿意的。”

    说着,王夫人已经扶着丫环,同凤姐两个喘吁吁地过来,听了宝玉这话,喝道:“又胡说了,好好的寻死觅活,婚嫁是喜事,如何只说到忌讳上头?你妹妹去那府里,是做王妃,并非寻常妾侍,北静王爷爱才慕贤,你是知道的;如今他不肯托请寻常官媒,却求贾雨村来下帖,可见至诚。何况从前北静太妃也曾亲口对老太太许可的,说进门就要封诰,所有礼遇用度,都与正妃一样。正是光耀门楣的喜事,你该替你妹妹高兴才是,如何只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叫你老子听见,皮不剥了你的。”

    宝玉不管不顾,只大哭道:“太太不知道我们的事。岂知我们是不怕死的,就只怕活着不能在一处好好地活。妹妹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如果连我也不能体谅,妹妹也白流那些眼泪了,宝玉也白活这许多年。我早已有话寄在妹妹那里:要活,一同长命百岁;要死,一同化烟化灰。我决不至抛下妹妹,妹妹也决不会负我,任他是王爷还是皇上,妹妹何曾是攀龙附凤之人,都看作庸猪俗狗罢了。”

    众人听他说得大胆,都忙上前劝慰,用话遮掩。宝玉哪肯理会,只跪在贾母身前,插葱也似磕下头去,口口声声只叫“老祖宗救我”贾母见他这样,越发哭得涕泪横流,拍胸叫道:“我哪世里造下孽来,有了这两个玉儿,竟不是孙子孙女儿,竟是前世里冤家,可可地要我的命来了。”

    凤姐见不是事,劝了贾母又拉宝玉,因道:“娘娘尚未回京,这件事或者还有回旋余地,咱们倒不必自乱阵脚。横竖吉日定在六月,日子还早,慢慢地想法儿,三个臭皮匠还抵出一个诸葛亮来呢,大家不用慌,事到临头,我自有主张。如今还有一句话说:这件事还得先瞒着林妹妹才是,不然,她那病身子只怕敌不住。不知老太太、太太以为如何?”

    王夫人怪道:“这是她的大喜事,听见了自然高兴,岂有不乐反病之理?”

    凤姐见王夫人一味愚钝,只得忍气吞声,笑道:“太太说得自然是大道理。只是林妹妹自小在府里长大,忽然说要出嫁,怎么不惊心伤感呢?她的心事又重,身子又单薄,况且我听说她这些日子本来不好,倒是迟些日子等她安健了,再慢慢儿地说给她不迟。”

    贾母道:“这说得是。且吩咐下去,不可泄露一个字。”王夫人见贾母这样,便不再说话了。贾母又垂了一回泪,年老之人,禁不得伤感操劳,歪在榻上朦胧欲睡。鸳鸯忙上来侍候。王夫人遂与凤姐一起辞出,且命宝玉跟着,又说了些明儿如何搬迁,如何分配房间,如何安置丫头的闲话。

    那宝玉心如刀绞,六神无主,只恨不能速死,任由王夫人与凤姐议论,竟像与己无关一般,呆呆地毫无反应。王夫人见他这样,十分烦恼,欲说他几句,又怕教训重了怄出病来,只得忍气命人好好地送他回去,又叫收拾东西,预备明儿迁出。

    却说贾母因神倦体乏,午饭也未大吃,只略用了些薄荷梗米粥便睡了。一觉醒来,只觉胸闷胃胀,遂传了大夫来诊脉,一边又打发人去看宝玉怎样了。却见袭人满面病容,慌慌张张地跑来报说宝玉方才出门去北府了。

    贾母吃了一惊,骂道:“这样大事,如何不拦着?”袭人跪着哭道:“何尝不拦着,无奈二爷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只是要走,力气竟大得怕人,因此拦不住。”贾母叹道:“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忙打发小子去探问,过一会回来说,在北府里吃酒坐席呢,王爷款待得好不亲热。贾母这才略略放心。又伸着脖子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仍不见回来,便又打发贾琏带了人去接。

    直等到入夜时分,方见贾琏仍是独自回来,说王爷因近日外邦诸王及藩郡世子多在府里盘桓,见到贾府公子好个人材,都觉仰慕,力劝王爷留下宝玉多住几日,彼此谈讲学问,演习弓箭云云,反要家里收拾些日用替换衣裳送过去。

    贾母流泪道:“不知宝玉前去说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傻话,教他们使出这招玉石俱焚的计来,料想我们若不送了那个玉儿去,这个玉儿只怕换不回来了。”遂放声大哭起来。王夫人、凤姐也都慌张起来,又连夜打点宝玉所用之物托人送去。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贾母又叫了王夫人、凤姐来房中商议,又叫请贾政、贾琏来,又命凤姐:“都这时候了,也别只管避讳,且顾不上那些。”凤姐只得答应了。反是贾政因熙凤是王夫人内侄女儿,又是自己侄儿媳妇,遂一直侧身而立,不肯正面相对。

    贾母因向贾政等问计,贾政道:“我昨日听雨村说,北静王爷对外甥女儿竟是志在必得,几次托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后来冯紫英引荐了雨村去见北王,问明是外甥女的从业恩师,备加青睐,许他做成这宗亲事,必定厚谢,脱罪复职都不在话下。雨村前些时因官运不济,正四处谋求门路,如今既得了这个契机,如何不尽力?他为着从前与我有些交情,因此一句也不瞒我,将前因后果表明,论起来,还是宝玉造的孽,他与园中姐妹结社,竟将闺阁文字写在扇面上四处招摇,所以流传了出去,叫北王知道,遂有此心。我从前说他是个惹事的祸胎,果然不错。”

    贾母不乐道:“这里商议着搭救他性命,你只管说这些。要管儿子,救回来后,有多少管不了的?这会子只在我耳根前儿数落他,难道为你憎恶他,就由他扣在那府里不救了不成?”

    贾政见母亲动怒,不敢再说;王夫人只顾低头痛哭,一言半语也无;贾琏见长辈在前,亦不敢说话;凤姐料着自己不出面,势必无人开口,只得走至贾母身前,劝道:“我知道老祖宗不舍得林妹妹,只是第一件,外孙女儿虽亲,亲不过亲孙子;何况那北静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不辱没妹妹门楣人品,他既然千方百计问明了妹妹的出身来历才要聘娶,自不肯视作寻常妾侍,又知道是五世列侯,书香门第,巡盐御史的千金,怕不当菩萨供起?少不了珠冠凤袄,穿金戴银,只怕比在老祖宗跟前还风光荣耀;三则娘娘本来就有意赐婚‘金玉良缘’,没有十成,也有九成,老太太便是等到娘娘回京,这件事也是难办。倒不如快遣人将林妹妹的八字庚贴送去那府里,应了这门亲事,再同北静王爷说,虽然宝玉能在府里受教是难得之幸,无奈娘娘有旨,府里正赶着替宝兄弟办喜事,料想他们便不好再扣着宝兄弟不放的。岂不两全其美?”

    贾母到了这个地步,料无别法,只得应了。事已至此,再难隐瞒,遂由王夫人、凤姐左右陪着,亲自来潇湘馆里说与黛玉知道。入得园来,只见落英缤纷,绿叶成荫,却不见有什么人往来,想到从前诸孙女儿围绕膝前、花团锦簇之乐,如今迎春已死,湘云将嫁,黛玉再出了门,这园里益发无人了。不禁悲感交集,一行走,一行便垂下泪来。好在潇湘馆不远,早有小丫头赶去告诉,几个丫头、婆子正在竹下乘凉,闻言忙迎出来请安。

    紫鹃刚服侍着黛玉吃了药,雪雁自在一旁做针线,忽听小丫头回报说老太太来了,都赶紧迎上前打起帘子。黛玉也忙起来了,娇娇怯怯地请了安,亲自扶着老太太在窗前大花梨木椅上坐下,又命紫鹃、雪雁搬椅子给王夫人、凤姐。凤姐不肯坐,且拿起雪雁的活计来打量。

    雪雁斟出茶来,黛玉将头一盏亲自奉与贾母,第二盏便与王夫人,紫鹃又捧一杯与凤姐。贾母接过茶来闻了一闻,道:“这是雀舌,怎么不沏前儿送来的明前龙井?”雪雁道:“因为薛姨太太说好喝,姑娘便将龙井都送与姨太太了。”贾母点点头,又向凤姐手里张了一眼,问雪雁道:“上次那画屏绣得怎样了?且忙着做这些?”

    雪雁笑道:“自从老太太吩咐了,一日不敢停工。只是绣幅太大,须用大绷,所以紫鹃姐姐特地收拾了那边的屋子,单让我做绣活儿。手里这个,是为着琴姑娘的好事近了,所以先赶出来做贺礼的。”

    凤姐见贾母一味闲话,知其难以开口,王夫人自然更不肯说话,只得先笑道:“不但琴妹妹好事近了,林妹妹的好事却也在眼前了呢。林妹妹大喜,我今儿正是给妹妹道喜来了。”

    林黛玉早见贾母面色不善,王夫人态度古怪,今又听凤姐出言蹊跷,便知有缘故,一时间心里头早转了十几个念头,笑道:“我有何喜?自然是老太太有喜事,咱们跟着同喜。”

    贾母招手儿叫黛玉坐在膝下,摩挲着脸儿叹道:“好孩子,天可怜见,把你生得这般聪明可人意,所以才应了那句老话儿: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连北静王府也遣了从前教过你的先生贾雨村来求聘,要纳你为妃。过去那边,吃穿用度都与正妃一般,一样册宝封诰,且另建别院居住。咱们家原有个皇妃,如今又出了个王妃,可知天恩浩荡。你爹娘的英灵儿在天上看见,想必也是愿意的。”

    黛玉只听得一句“北静王府求聘”已经血往上涌,身子发沉,两行泪直流下来,余下的话便再没听见,愣愣地望着贾母,却连一句话也无。紫鹃、雪雁也都惊得呆了,忙抚胸揉背,连声呼唤,半晌黛玉方回过气来,咬着牙,只问得一句:“老太太答应了么?”

    贾母见她这样,不禁哭了,道:“我何尝愿意答应?只是昨儿宝玉一听了这话,就发了呆病,大喊大闹的要往北府里找王爷理论,想是触怒了王爷,如今尚被扣在那里,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只是他家贵为王卿,说句话,只比圣旨略差一点儿,我们怎敢驳回呢?若不答应了你这头亲事,只怕宝玉再难回来。我知道你们兄妹自小和气,倘若这会子他有个好歹,叫我怎么禁得住,所以竟替你应下来,你要怨,就怨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废物吧。”

    黛玉听此,反而收了泪,跪下说道:“老太太说哪里话?黛玉自幼得外祖母抚养成人,若没有外祖母疼爱,何能活至今日。况且婚姻大事,自然由长辈做主。老太太最肯替我打算的,必不至害我。”

    贾母看她这样,益发羞惭难当,抱着黛玉儿一声肉一声哭个不了,只说:“好孩子,你千万体谅我的心,须知我不是存心如此,但有一点法儿可想,也不会容你出去。我何尝不想你一辈子在我面前孝顺,我活着一日,且留你们做一日的伴儿,等到死的那一天,若得你两个在我面前磕个头,也可咽得下这口气。”

    凤姐听这话说得哀切,忙劝道:“老祖宗说哪里话,如今宝兄弟与林妹妹各结良缘,一个是娘娘赐婚,一个是王爷求聘,正是双喜临门的好事,想来不上两年,就都要开花结果,老祖宗儿孙满堂,重孙子、重外孙子都来膝下承欢,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便说到百年以后的事上头去?”

    黛玉听了这句,才知道除了北静王府提亲事外,尚有赐婚之说,原来宝玉亦有婚约,自然便是“金玉良缘”无疑了。这原是她心头第一件大事,一旦证实,倒忽然平静下来。明知无可奈何,反而风清云淡,遂起身裣衣,向贾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颦儿终身既定,老太太也可从此了却一件心事,日后两府里安荣尊富,福泽绵延,老太太福健安康,诸事遂心,便是孩儿的孝心所望了。”

    贾母见她如此识大体,倒觉喜欢,扶起道:“能看着你喜喜欢欢地出嫁,我也就不枉活了这几十年。”闹这半晌,也觉疲惫,便起身去了。王夫人随后跟着,笑道:“我说宝玉跟他林妹妹必不至有什么私情,不过是打小一处长大,比别人略亲厚些倒是有的。谁做了王妃会不喜欢呢?就是宝玉,能娶得宝姑娘这样温良贤惠的大家闺秀,自然也是喜欢的。”贾母并不肯说什么,只叫凤姐赶紧着人将黛玉生辰写成泥金帖儿,用锦袋封了,送与北府合字,再打发轿子接宝玉回来,不提。

    且说林黛玉一生心事,思兹念兹,疑兹信兹,无非“宝玉”二字。如今忽听得晴天霹雳,大势已去,万千念头俱化飞灰,只觉万事无可留恋,眼怔怔地送贾母去了,因回身向紫鹃笑道:“这可好了,再不用悬心了。”说罢向帐内躺下,将手绢蒙着脸,一语不发。众婆子丫头都上前道喜,黛玉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紫鹃和雪雁两个面面相觑,心内俱各惊疑不定,又不敢劝,且遣去众人,坐在一旁发呆。半晌,看黛玉不见动静,并不知她心内做何打算。紫鹃刚才听了贾母与王夫人三言两语,说黛玉婚事,又夹着宝玉的姻缘,且说什么“宝玉回不来了”听得云山雾罩,十分不明,便想着去怡红院找袭人等打听。遂向雪雁耳语了几句,要她好生看着姑娘,自己抽身往怡红院来。

    雪雁拿起绷子绣几针,又回头看看黛玉,见一点声息也无,只当睡了,却见那用来蒙面的绢子洇湿,并那枕巾也湿了好大一截,才知姑娘又在流泪。她小孩儿家心实,见黛玉哭得这样,便也哭了,走来推着黛玉道:“姑娘,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要哭,也敞敞快快的哭,千万别怄在心里,再怄出病来,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黛玉这方拉开绢子,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这个身子,还要它做什么?”一语未了,呛咳起来,欠起半身欲吐。雪雁忙过来扶住,黛玉便一口一口,将早晨吃的药尽皆吐出,还只管干呕不止。

    雪雁人小力薄,只觉抱持不住,一手揽住黛玉瘦肩,一手替她撩起散发,满口里乱嚷“紫鹃姐姐快来”春纤与王嬷嬷在外面听见,忙都进来了,见黛玉这样,都吃惊叫道:“这是怎的了?刚才还好好的,转眼不见,病成这样?”雪雁哭着,哪里回答得出。

    那黛玉力竭声嘶,呕心沥胆,直吐了有小半个时辰,方渐渐止住,已经气微力尽,紧闭了眼,任雪雁哭泣呼叫,揩面抹脸,便连睁一下眼回一声话的力气也无。王嬷嬷看看不好,忙叫人去回凤姐。

    恰便有太医来替贾母复诊,刚把完脉出来与贾琏说话,贾琏顺势又请他往潇湘馆来。一时诊过,因道“气郁伤肝,肝气横逆,势必克脾犯胃,致气血受阻,胃失和降而呕吐。又因禀赋不足,后天失调,或饥饱失常,劳倦过度,以及久病正虚不复等,均为引至脾胃虚弱之根源。如今胃痛只是表征,理肝顺脾才是根本”遂开了药方,又问日常饮食,紫鹃隔帘子答应了,便又嘱道:“吃的倒也罢了,茶须少饮,蜂蜜倒是相宜的,隔水蒸熟了,每于食前空腹服下。不到一月,必定见效。”紫鹃用心记了。贾琏便送大夫出去,不提。

    一时煎好了药送来,黛玉看也不看,随手打翻,仍将绢子蒙着脸,不语不动。紫鹃知劝慰无用,遂支出众人去,索性清心直肠,从实说道:“刚才我去怡红院里打听二爷回来不曾,袭人、麝月几个且抱着头哭呢。原来老太太也是不愿意让姑娘出阁的,无奈那府里三番四次地来人,还请了从前教过姑娘的贾先生做媒;偏偏宝玉前儿又错手砸了王爷送的那只鱼缸,弄得尽人皆知,老爷更不好拿话去回王爷,所以只得允了;宝玉听见老太太将姑娘许配他人,当即大哭大闹,便要上那府里找王爷理论,连头也撞破了,可见待姑娘心实,姑娘倒不可错疑了他,只当他存心要娶宝姑娘,其实哪里能听凭咱们呢?”说着也哭起来。

    黛玉起初听到贾母说将她许给北府,顿时急怒攻心,并未思虑得清楚,一心打定主意,只要求死;如今听了紫鹃一番话,才有些明白过来,且将自怜自艾之心尽皆收起,反一心一计为宝玉操虑起来,揭去绢子问道:“如今他回来了没有?”

    紫鹃道:“王府扣着宝玉,是为姑娘不肯答应婚事,所以如此;如今老太太既然赶着叫人应媒送帖去了,可知不出两天,必回来的。”

    黛玉想到自己从此竟许与北静王为妃,与宝玉今生心事永难团圆,不禁长叹一声,两泪横流,只道:“罢了,罢了,等他回来再见上一面,死也罢了。”

    紫鹃听着,心里只如油煎刀绞一般,哭道:“姑娘说什么生死?俗话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咱们先换了宝玉回来,再想法儿慢慢拖着,实在拖不过,还有一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到时候姑娘只说让二爷陪着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觉,一走了之,不信北静王府还能满天下悬红缉捕去。”

    黛玉听了这话,脸上胀红,斥道:“休胡说,这也是女孩儿家混说得的?被人听见,要命不要?”

    谁知赵姨娘打听得北静王府求聘黛玉之事,便又生起一样心思来,想着从前宝玉隔三岔五往北府里走动,从不肯带携兄弟,果然将来黛玉嫁过去,两府做了亲,贾环再去拜访便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时结交王侯,出将入相,便都如囊中取物一般了。不如趁黛玉未嫁,早早巴结着些,以备将来探访之由。

    想得停当,便拟好了一番说话往潇湘馆里来。恰值雪雁等因紫鹃支她们出来,便自往后边刺绣,春纤儿往凤姐处去取蜂蜜未回,王嬷嬷劳动了一早上,这时睡了,院里一时无人,便被她走至窗下,听了个耳满心满,正欲再往下听去,偏她的丫头小鹊蹬在石头上差点滑倒,咕咚一声,将赵姨娘晃了个趔趄。赵姨娘吓了一跳,骂道:“下作蹄子,站着也会打瞌睡,险不曾把我摔着。”

    紫鹃惊动了出来,讶道:“姨奶奶什么时候儿来的?”

    赵姨娘没好意思地,讪笑道:“刚进门儿,正要给姑娘贺喜。”说着自己撩起帘子进门,看到药碗打翻在地,便大惊小怪地叫道:“这是怎么的了?紫鹃,快拿笤帚来,满屋子药味儿,薰坏了姑娘可不好。姑娘眼瞅着要做王妃的,千金贵体,非从前可比,你们拿东拿西的可要小心了,再不能这样笨手笨脚的。”

    黛玉听到“王妃”二字,便觉刺耳剜心,不禁又是一阵呛咳喘嗽,紫鹃忙上前拍着,又扬声叫人。雪雁等忙从后边来了,看见赵姨娘,俱是一愣,又见黛玉眼中泪光点点,脸上血色全无,便猜到不知赵姨娘说了什么不入耳的话,心里有气,却又不便得罪,都干笑道:“原来姨奶奶来了。姨奶奶且坐坐,待我们扫了屋子再倒茶。”拿笤帚的拿笤帚,拾簸箕的拾簸箕,并无人招呼赵姨娘。紫鹃又故意骂道:“没眼色的小蹄子,刚才都不知躲到哪里乘凉去了,这会子姑娘身子不爽,倒又全挤到屋里来,密不透风的做什么?还不把窗子打开,放些空气进来?”

    赵姨娘听了,将脸促着,几不曾拧下水来,气歪歪地道:“既然姑娘凤体欠安,不好叫姑娘招呼我的,倒劳神,等姑娘好了,改日再来请安吧。”说着,只是不动身。

    偏偏春纤儿适从凤姐处取了蜜来,拿给黛玉瞧道:“这是二奶奶特地翻出来给姑娘的,说是不同于寻常蜂蜜,乃是蜂后取食之极品。说是蜂儿采了花蜜来,都把上尖儿的供给蜂后,其余的且存着,便是通常所吃的蜜了。这一瓶子,却是单单供应给蜂王蜂后吃的蜜。”

    紫鹃接过,见是小小一只羊脂玉瓶,肚子圆两头细,十分精巧细致,瓶上且贴着印花金笺,写着“枫露菁秋”四个字,拔开塞子,只闻得一股幽香扑鼻,说是花香,又有草木清爽之气,果然与寻常蜂蜜不同。忙取碗来倒了半碗,叫小丫头按大夫所说之法隔水蒸来。

    赵姨娘待走不走的,便又凑上前来,谄着脸道:“前些日子环儿有些不好,大夫也说要他寻些蜜吃,说给二奶奶,回了三四次,才给了些陈年槐花老蜜来,颜色不红不黄,气味不腥不甜,哪里吃得?姑娘一时吃不完这些,便吃完了,横竖再有的,不如分与我些,带与环儿吃。”

    雪雁听了,只觉匪夷所思,直拿眼睛瞪她。黛玉却因听见春纤说那蜜原是供给蜂王蜂后所食,不禁触及“封王封后”之事,顿生厌恶,况且更无治病之心,哪里在意一瓶子蜜。见赵姨娘讨要,索性说:“我原也吃不惯蜂蜜,姨娘要,就连瓶拿了去吧。”

    赵姨娘大喜过望,生怕紫鹃、雪雁不肯,忙亲手从紫鹃手里夺下来,翻覆看着说:“好精致瓶儿,真是人要衣装,马要鞍装,一瓶子蜜,单看盛的器物也知道身份不同。”这方心满意足,笑嘻嘻扶着小鹊儿走了。

    这里紫鹃仍扶黛玉躺下,因出来拧手巾,雪雁悄悄儿地问道:“姓赵的不早不晚的,又来做什么?贼不走空,次次来,总要顺点儿什么。”紫鹃道:“谁说不是,平白无故地走来,说了一车子不三不四没名堂的话,姑娘还没做王妃呢,她倒兴头的先成了太上皇了。”

    不说她二人议论,且说袭人自宝玉出去,也是两日两夜水米未沾牙,一时想着不知宝玉在那府里住得可好,一时又想起他走时那般死挣活脱,只管把自己踢打撕掳,一点情意也无,一时想着能娶宝姑娘做二奶奶固然大好,只是林姑娘自小与他情投意合,硬生生分开,这个呆爷若是十分不肯,只管这样闹下去,再犯起呆病来可如何是好?因此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只是难眠。每听得檐上铁马叮咚,便当是宝玉回来了拍门,又或风鼓得芭蕉叶子乱响,也只疑作脚步声,每每爬起来侧耳细听,却又不是。如是者几回,天已渐明。

    刚欲朦胧睡去,忽听窗棂上剥啄一声,有个人儿悄声笑道:“袭人姐姐,出来看,二爷回来了。”袭人恍恍惚惚,翻身坐起,随便披了件衣裳便往户外来。开了门,一阵凉风兜头袭来,穿墙而去,只见一弯明月,满圃落花,却是静悄悄人影儿也不见一个。

    袭人吃了一惊,这才真正醒过来,不禁心中栗栗,暗道:都说晴雯虽死,魂儿只守着怡红院不肯去,她从前在的时候,也常说死也不出这个门儿,难道竟是真的?太太下了令说要明日搬出园子,莫非晴雯不愿宝玉出去,所以又来显魂?如果一味倔犟,只怕不祥。这样一想,便将些外邪鬼祟招入膏肓中来,病势愈重,而不自知。

    到了次日一早,王夫人打发人进来传话,吩咐园中诸人回避,就有婆子带人进来搬动的。袭人强撑着爬起,自出园子来,风鬟雾鬓地跪在王夫人跟前苦求,道:“太太要二爷搬出来,是为二爷好,然而二爷如今尚在那府里未归,虽然听说老太太已经打发人接去了,料想就回的。但这两日来在那边吃那边睡,想必不尽如心意,好容易回得家来,又见人去楼空,能不惊心伤神,二爷又是个最重情义的,少不得胡思乱想,堵气事小,伤身事大。太太请细想,从前原是我劝着太太要把二爷搬出来的,岂有反愿意他在园中不去之理?只是近日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日二爷才为了林姑娘的事寻死觅活,如今再挪个生地方儿,一时住不惯,反和太太怄气,伤了母子情份倒不好。我想了两日才敢拼着一死来与太太商议,太太若嫌我多嘴,便把我打死也无怨的。”

    王夫人听了,如梦初醒,亲手扶起袭人道:“好孩子,你果然替他想得周到。若不亏你提醒,我显些误了大事。既这样,就叫那些人回来,过两天再搬罢。如今倒是备些定神丹,安心丸,好歹叫他先压压惊才好。”未知宝玉此日归也未归,且看下回。

    贾母早已打发了人去北静王府里听候动静,贾琏不放心,随后又带了小厮亲自骑马去接。王夫人、李纨等都聚在前堂里等候,凤姐不得闲,理一回家事,又过贾母这边来张一眼,说两句宽心话儿,复往园里走一遭,看着发放了月钱,抽身出来,亲往二门上等候消息。

    小厮们见了,都唬得垂手低头而立,众婆子便拥着凤姐往角门抱厦里来,周瑞家的得了信儿,一阵风儿地走来,迎着凤姐没口子说道:“奶奶今儿怎么亲自出来?也不叫个奴才通传一声,好叫咱们准备。看这一屋子的土,小心沾脏了奶奶的衣裳。”婆子笑道:“周嫂子说哪里话?这抱厦天天有专人打扫的,预备着主子坐息,从不放闲人进来。”周瑞家的只做没听见,亲自用袖子把椅面擦了又擦,扶着凤姐坐下,又往外面去传茶。

    一时,贾琏的小厮兴儿先回来了,凤姐忙传进来,问他:“二爷怎样?”兴儿一愣,向上看着凤姐只眨眼儿不言语。凤姐燥起来:“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兴儿吓得忙磕了个头,才敢说:“不知奶奶问的是哪位二爷?”倒逗得凤姐笑起来,方想起原是自己说得不明白,遂问:“宝二爷如今怎样?”兴儿回道:“已经接着了,就到家的。”凤姐放下心来,复问:“琏二爷呢?”兴儿道:“陪着宝二爷一道回来了。”凤姐骂道:“既是两位二爷都回来了,有什么不明白答不得的?就说二爷回来了,不就得了?夯口笨舌的蠢东西。”既得了准信儿,便不耽搁,赶紧往贾母处来报讯,使贾母放心。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贾琏方陪着宝玉回来了。宝玉便急着要回园里去。门上早有七八个小厮迎上来,抢着报:“老太太、太太都在堂上等着呢,说二爷回来,立刻去见。”贾琏忙将宝玉一把拉住,劝道:“好兄弟,凭你有一千张嘴一万件要紧的事,也先随我见了老太太、太太再说。”拉着往贾母处来。

    贾母、王夫人早已迎出门来,看见宝玉,一把搂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地哭起来,数落道:“你个不争气的孽障啊,如何竟敢做出这不要命的事来?倘若你有个好歹,叫我和你娘活是不活?”王夫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李纨紧紧搀扶着,也自垂泪。

    一时贾政得了信走来,李纨忙回避了去,宝玉忙过来跪着磕头,给父亲陪罪,道辛苦。贾政老泪纵横,骂道:“逆子,那北静王府是何等的去处,龙潭虎穴一般,焉能容你这大逆不道的孽畜撒野?倘若惹怒王爷,这一家子都要被你毁了。到时,却有何脸面见祖宗于地下?”

    宝玉道:“并不敢胡闹乱闯,原是登门负荆请罪,王爷只说不知者不罪,反设席相邀,留我在府上住了几日,每日听戏观花,十分礼遇。临行还赠了这把扇子。”说罢向袖中取出,双手奉与父亲。贾政接过来,见是一柄四十四骨樱桃红木、青绿两面夹纱的高丽贡扇,正面是一幅山水真迹,背面题着水溶亲笔抄录的石榴皮题壁句:“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看罢,不禁叹了两声。

    贾母便向贾政斥道:“他在那府里拘了这几日,好不容易得了命逃生回来,一口茶还没喝,你就又来震唬了。等明儿闲了,有多少可骂的骂不了,非要在我面前教训儿子。他刚回来,魂儿还没定,再被你唬病了,我是不依的。”贾政只得权且忍耐,自回书房中长吁短叹。

    贾母便又问些在北静王府里起居饮食诸节,听说不曾为难,放下心来,叹道:“且往后走着瞧吧。”王夫人还欲说话,宝玉推说骑马累了,只要回房去歇。贾母便道:“他从生下来也没经过多少事儿,这几日够他受的,叫他且回自己屋里睡一觉儿,回过魂儿来再说吧。”王夫人见他神思恍惚,面带憔悴,虽有满腹的话要说,也只得权且搁下,放他去了。

    麝月、秋纹早在园门口接着,宝玉随手脱了大衣裳交在她们手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在前头。麝月见不是往怡红院去的路,不禁愣了一愣,忙婉转劝道:“二爷好不容易回来,总得先回房里换件衣裳,喝杯茶,喘匀了气儿再去看林姑娘。哪有出门两三天,不回家先串门子的理呢?况且袭人姐姐病得正重,只为二爷担心,两三天里饭也不曾吃过一口,才是我强按着方答应不出来迎候,这会儿正伸着脖子苦等呢,二爷好忍心教咱们空等?”

    宝玉道:“既这样,你就先回去说一声儿,说我到潇湘馆里略坐坐就来的。”说着话,脚下更不停留,麝月同秋纹抱着衣裳,眼睁睁看他一路脚不沾地地去了,倒望着背影儿叹了两声,无奈何,只得回房来说与袭人。袭人愣了半晌,叹道:“我倒只担心他累了饿了,只怕他心里再不会为自己算计,就只有他林妹妹。”原还躺在床上只望宝玉回来安慰两句的,此时便也无心再睡,挣扎着起来,重新洗脸匀面,不肯教病容落在他眼里。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潇湘馆。紫鹃一天几次地往怡红院里打听着,也已知道宝玉回来了,早已报与黛玉,打量着下午必来的,谁料他这会儿便来了,看身上的衣裳未换,便知是刚进园子,遂问:“从哪里来?”

    宝玉道:“从老太太处来。”说着,便随身坐在黛玉榻前,问她“身上觉得怎么样?大夫来过没有?可吃过药不曾?晚上睡得好不好?”

    黛玉眼中早滚下泪来,哽咽道:“你别只顾着问我,这两日,在那府里住得怎样?你怎么这样大胆,竟然”说着又咳起来。

    宝玉忙道:“妹妹放宽心,如今可大好了。我已向北静王爷明明白白说了心里的话,王爷已亲口允了我,说原不知我有这个心,所以才求人下礼,如今既知道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再不会教人来提亲了。临我去时,还赠了我许多礼物,且许我将来成亲之日,还要亲来向妹妹道贺赔罪呢。”

    黛玉听了,满面通红,急道:“你说你自家的事,别扯上我。”

    宝玉叹道:“妹妹恼我,我也要说的。平素都是因为宝玉一味小心,不敢明白说出心里的话,才惹得妹妹疑心,众人又金一句玉一句地混说混比,拉扯旁人,倒惹妹妹烦恼。这回我索性打破了这个闷葫芦,把我的心思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剖白个通透,便是死了,也不屈。”

    黛玉先还愣愣地听着,及到最后一句,正碰在心坎儿上,不禁哭得哽咽难言,便要责他大胆妄言,也是无力。紫鹃也觉伤感,连劝也忘了,只在一旁拿着绢子垂泪。

    宝玉不禁也哭了,益发说道:“好妹妹,我的肠子都碎了,你还只是哭。我早说过我这个心里除了妹妹再无第二个人,妹妹只不信,到底弄出这些阴差阳错来。前儿我已与老太太、太太说明,若要我舍妹妹而娶别人,除非是死了,拿尸首去成婚;这回索性都闹得明白,看谁还敢来罗嗦妹妹。”

    黛玉自听了贾母说已将自己聘与北静王为妃的话,心里万念俱灰,已死了大半,只想着再见宝玉一面,其余竟别无所求。如今听宝玉说尚有转寰之机,遂重新唤起求生之意,心思清爽,便又想起一事,哭道:“你又何苦来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又替我打算什么?不如让我干干净净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好让你清清爽爽做成好姻缘去。”

    宝玉道:“你到今儿还不信我,还来怄我,除了妹妹,我又有什么好姻缘?”

    黛玉道:“娘娘已经赐婚,合府里都知道了,金玉良缘,你还只瞒着我。”

    宝玉这几日只为北静王求聘黛玉的事煎心,竟没想到自己身上,及听黛玉提醒,方想起还有这一宗公案,愣了半晌,方道:“我只不答应,难道他们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便是大姐姐也不能强人所难的。何况赐婚只是传闻,并未真格有旨意下来。老太太早许了我,等娘娘回京,亲自进宫去代你我二人求情的。我连北静王府都闯了,还怕别的么?别说是大姐姐,就算皇上赐婚,我也敢闹上金銮殿去,倒看看谁还挑着头儿混说什么金玉良缘不说了。”

    黛玉听了这话,反不好意思起来,啐道:“谁许你到处混说”说到一半,却又咽住,满面胀红,喘成一气大嗽起来。

    宝玉情急,便欲上前搀扶,恰麝月、秋纹已收拾了衣裳来接他回房,宝玉虽不舍,然而见黛玉抖得风中桃花一般,却还勉力抬头望他,冲他摆手儿,那眼里的意思分明只要他去,生怕自己呆着不去更惹她着急,且紫鹃也在一旁劝道:“二爷的话,姑娘已尽明白了,如今且回房去歇着吧,来日方长呢。”只得去了。

    这里黛玉思前想后,起初也信了宝玉的话,只道暂且无事;转念一想,那北静王府何许人也,焉肯出尔反尔,如此轻易放弃?元妃赐婚更是势成定局,又岂是宝玉三言两语可以逆转的?想来二人竟是万无遂心如愿之理,不禁可哀;又想着宝玉为了自己的事闹上北府,何等大胆莽撞?论其情,着实可感可佩;论其辞,则未免逾礼,可惧可虑;况且女孩儿家私情原是闺阁中万死不赦之过,自己与宝玉虽然持之以礼,并无失检点处,然而这回宝玉为着自己大吵大闹,想必阖府皆知,未必不有闲言碎语,则又可愧;因此思来想去,没个了局,那眼泪只如断线珠子一般,成串滴落,不能休止。

    且说黛玉所思虑的,贾母自然更加虑到了,明知北静王必定另有文章,只恨猜不透,欲找人商议,想着贾赦、邢夫人是事不干己不劳心的,贾政为人梗直不会转弯,王夫人又愚钝没主意,惟有贾琏、熙凤夫妻尚可议事,因此命鸳鸯请了他二人来,又想了想,到底不好瞒过王夫人,便命也一同请来,遂将自己一番担忧说了。

    凤姐先就回道:“老祖宗虑得极是。想那北静王爷为这事惦记了不止一二年,又叫少妃来亲自探看,又叫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又跟咱们老爷几次递话儿,又特特地请了林妹妹的从业老师贾雨村说媒,就是寻常王府里结亲也不过如此,哪里是王爷纳妃,直与皇上选娘娘差不多。他既品度了这二三年才正式下聘,分明志在必得,焉肯为宝兄弟几句话就打了退堂鼓?不过是想留个好名儿,不肯让人说他强抢豪夺,所以才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儿先稳住咱们,回头必定还要想个什么法儿,逼得咱们府上主动去攀交,倒反赶着他去结亲。想来我们若不肯结这头亲,他必定还有什么新招儿埋伏在后头。”

    贾母叹道:“我何尝不是担忧这个?想来他借口讲谈学问扣留宝玉在府上,还只是第一计,后头不定还有些什么千奇百怪的厉害法宝呢。这次宝玉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不过是个提醒,敲锣听音儿,下次未必便能这么容易。”

    贾琏见贾母既已明说了,便也禀道:“我听里头的公公说,皇上不在京的这段日子,四位王爷共同监国,凡有奏章,都是四位王爷合议,忠顺王与北静王多半政见不同,正是水火不两立;东安郡王和南安郡王又一味和稀泥,两头不肯得罪,所以许多大事都耽误下来,裁议不决。比如藩邦之乱,北静王主战,忠顺王主和,一个说要发兵去打,直叫兵部拟定出征名单,凡是世袭武职的人家都要逢二抽一,充军作战;一个说该以和亲怀柔,前时叫各府里适龄女子都画像造册,便是为了备选。”

    贾母这些日子一直为了探春、惜春备选的事忧心,却并不知还有征丁一事,闻言不禁一愣,问道:“这样说来,北静与忠顺王府竟是斗个平手?老爷不是说造册备选是为了联络那些海外王储么?怎么又变成议和了?”

    贾琏叹道:“朝廷里的事,哪里说得准呢。同海国联姻是北静王提的,为的是好教那些岛国帮咱们发兵;跟藩邦议和却是忠顺王提的,总之都拿着这些造册备选的女孩儿们说事。孙子还听说,东安、南安两位郡王因年迈多病,如今都不大理事了,所以朝中大臣都推北静与忠顺两府马首是瞻,各立山头,斗得你死我活一般。想咱们府上向与忠顺府不大投契,再把北静王得罪了,将来若有一时急难欲投倚处,东、南两位王爷未必得力。何况不论征丁出战还是郡主和藩,咱们两府里可都在册,说不定抽着什么签,要生要死,都攥在两位王爷的手心儿里呢。因此以孙子浅见,北静府万万不可得罪。”

    王夫人也道:“便是没有北静王爷提亲这件事,娘娘也是有意要赐婚的,哪里由得宝玉呢?倘若北静王做主把宝玉充军打仗,他哪里吃得了那种苦?并不是我不疼爱外甥女儿,逼她嫁人,奈何世上并没有顺心如意两全其美的事,说不得,也只有舍卒保车了。”

    贾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话中所指哪个是卒,哪个是车,并不入耳,只得道:“娘娘的旨还没下呢,哪里就说到后边的事了。如今只说北王这头,他既说不议亲,一两日间总不好意思又来为难的吧?”

    凤姐见贾母面色不豫,忙道:“正是呢。上吊还要喘口气,不信他一个王爷,说出来的话竟好意思收回去,总得做两天表面文章,假装宽慈。就有什么招数,也会等些日子再施展。咱们如今不如就来个将计就计,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横竖拖几日等娘娘回来,还有得商议。”贾母这方点头,说道:“也只得这样。”

    一时从贾母处出来,王夫人便埋怨凤姐:“好容易已经说得老太太心动,答应把你林妹妹许给北府了,你女婿也说了一大篇话,劝老太太结这门亲,偏你又来提什么三全其美的话,只顾哄老太太高兴,就不想想,那北静王府是何等威势,难道是我们这种人家可以得罪的?”

    凤姐辩道:“我何尝不是和太太一样的心思?只是老太太心里不愿意,与其一意逆着说,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倒不如暂且将些宽心话儿稳住,一切只等娘娘回来再拿主意。反正北静王府里三五天内总不会再有动静,咱们乐得消停几日不好?”

    王夫人并不相信,却也无话可回说,又随便问了几句家事,便打发她去了。谁知赵姨娘早在隔壁听见,情知王夫人不满意凤姐,便要再点上一把火,遂掀帘子凑近来说:“宝玉的婚事,太太可得着紧上心,我前儿听说”说着,故意左右看。

    彩云知机,故意道:“今天是太太吃斋的日子,我去厨房看看,可备了素菜没有。”说着去了。余人见彩云如此,便也不等王夫人说话,都借故避了出去。

    王夫人见那赵姨娘蝎蝎螫螫的,本不待听她弄舌,然而关心则乱,不由问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赵姨娘便压低了声音做张做势地道:“我前日去林姑娘处瞧她病,正听见她与丫头长一句短一句,计议着要同宝玉两个私奔呢。”

    王夫人吓了一跳,忙问:“你听得可真?”

    赵姨娘赌咒发誓地道:“决不敢欺瞒太太。难道我不知道这是要命的大事?所以一直压在心里不敢说。为是宝玉的事,才不敢隐瞒,想了几日,还是要冒死禀告太太,好有个妨备。她们果真连法子都想在了那里,说是林姑娘捡个日子跟老太太禀报说要回南边老家去祭父母,叫宝玉陪着,两个人卷了细软搭船走,人不知鬼不觉,把阖府蒙在鼓里,连日子都定了呢,可惜我没听清楚时候儿。”

    王夫人听了,虽不肯信,然而想起宝玉前日在老太太跟前说的那些大胆狂言,也不由心惊意动,口里只道:“林姑娘是名门千金,怎么会连廉耻礼义也不顾?必是你听错了。快别混说了。”因打发她去了,心里却是半信半疑,想着总是有几分影儿,赵姨娘才会说出这些话来,倘若他们果真存了这个心,可不害苦我也?因此更厌黛玉,且暗暗布置耳目,提防宝玉有所异动,一心只等元妃回京,好早早请准懿旨,了却这番心头大事。

    只说是夜三更,王夫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忽见一阵风吹起门帘儿,那元春竟做从前在家时打扮,怀里抱着个孩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便在床前跪下,意欲磕头。王夫人吃了一惊,忙拦道:“我儿,你如今贵为娘娘,君臣有别,怎么反倒给我磕起头来?”

    元春眼中含泪,口内作悲道:“娘啊,你只知孩儿一朝选在君王侧,乃是尊贵光荣之事,岂知宫闱之内,风起云涌,纵然百般小心,也是暗箭难防。女儿为了保住这贵妃之位,含辛忍辱,耽精竭虑,反而弄巧成拙,求全反毁,如今一死万事休,纵然醒悟,也是迟了。只为悬心爹娘不下,才不顾这路远山高,一夜万里,赶来最后见爹娘一面,还有一句话要提醒爹娘。”

    王夫人听了不懂,只恍恍惚惚地道:“是什么话?”又问“你这抱的是谁家的孩子?”

    元春道:“女儿离京前已经身怀有孕,自以为眼前就要有大富贵,大荣华,一心要好,百般防范,瞒住消息跟随皇上出京。不料心强命不强,如今反累了这个孩儿,可怜他没见天日就要随女儿命入黄泉了。女儿死得其实委屈,个中因由,便说给爹娘知道也是有害无益,如今倒也不必再提。只望爹娘以女儿为诫,别再一味攀高求全,从此倒要退步抽身,看开一些,还可保得数年安居。若不然,眼前就要大祸临头了。倘若儿身还在时,还可设法为爹娘筹措转寰,趋吉避凶,如今天伦永隔,幽明异路,再不能略尽孝心了,爹娘自己保重啊。”

    王夫人更加不懂,却忽然听得贾政的声音道:“娘娘垂训得是。”清清楚楚,响在耳边,不由一惊醒了,才知是梦。而贾政犹自呓语道:“娘娘且慢。”说罢,却也醒了,怔怔地瞅着王夫人发愣。

    王夫人心下惊动,问道:“你做了什么梦?只是说梦话。”

    贾政叹道:“我刚才看见咱们娘娘来了,怀里抱着个孩儿,一进门就给我跪着磕头,又说了一大堆话,什么‘伴君如伴虎’,什么‘提防暗算’,‘求全反毁’,又是什么‘退步抽身’,我正想问清楚,她便走了,苦留不住。”

    王夫人更加惊骇道:“我也刚做了一梦,却和你说的一模一样。莫不是娘娘有什么事?”

    贾政心下栗栗,却不肯相信,只劝道:“这都是你我思念女儿太甚,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娘娘如今正与皇上在潢海围猎,会有什么不妥?既便是着了风寒,又或是遇些阻碍,随行自有太医、护卫,又何劳你我操心?”

    王夫人却只是挂怀不下,这一夜,翻来覆去,何曾安睡片刻。次日一早,便又叫了贾琏来,让去宫里打听消息。一时贾琏回来说,诸王为着边疆战事不稳,宇内又有乱党起事,已经加派官兵前往铁网上护驾,想来皇上不日便要回京的。王夫人听了,这才略略宽心。

    如今且说自提亲事后,黛玉之病一日重似一日,凤姐因连日操劳,也染了一症,身下淋漓不止,太医每日来往诊治,只不见效。王夫人自从梦见元春后,坐卧行止,每每心神不宁,又不敢对别人讲出,只在佛前告诉:若保得元春平安,自愿吃长斋,捐庙散经,回报佛祖。

    这日恰有水月庵的姑子智通同着地藏庵的圆心来府里请安,贾母刚吃了午饭,觉得心里发闷,正想着寻什么人说话,见她二人来了,倒也喜欢,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上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二太太正说要从此敬佛,吃长斋,你们既来得巧,却与我们讲些因果来听听,也叫我们时常心中念着佛祖,积些缘法。”

    智通便先说道:“老太太、太太原是极通的,这些年来行善积德,礼经拜佛,那佛经掌故只怕比我们还知得多理得顺呢。叫咱们可说些什么好呢?”

    贾母笑道:“哪能呢?都说佛法无边,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毛罢了。”智通道:“虽说如此,咱们修了一辈子佛,也终是俗人俗身,论缘法,却未必通得过老太太。”贾母只道:“这说得过了,过了。你且随意讲几个来听听。”智通道:“既然老太太如此虔诚,我就讲个尸毗王割肉买鸽的故事吧。”贾母道:“这个却是听过了。”智通又道:“那便说个九色鹿王拯救溺人的故事。”贾母道:“这个也听过。”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说个摩诃萨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贾母仍说听过了。

    智通又故意说了“五百强盗成佛”、“须者提太子割肉事亲复国”、“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几个浅显容易记得的佛经故事,果然贾母都说听过了,智通便叹道:“我就说老太太普天下再没有不知道的故事,寻常往别的人家讲经说法,谁家不是听一个赞一个?就只在老太太这里,竟没什么新鲜的,可难为死我了,这哪里是讲佛法,分明是人家说的:关公面前卖大刀。”嘲笑一回,这方又说了一个佛图澄听铃音辨吉凶的故事。

    王夫人、凤姐、李纨等也都坐在旁边听她讲说。便听那姑子说道:“原来深山里有一座九级佛塔,塔铃垂檐,随风作响,有高僧佛图澄善于听铃音而辨吉凶。某日,赵太子石宣想要谋害亲弟秦公韬,并欲弑父,因恐计不得逞,故意先去拜访佛图澄,又不便明说来意,因听得塔上一铃独鸣,故意问佛图澄道:‘大和尚素识铃音,究竟主何预兆?’澄答道以‘胡子洛度’四字。石宣不禁变色,问道:‘什么叫作胡子洛度?’说着,正值石宣之弟秦公韬徐步进来,佛图澄便盯着韬的脸只管注目凝视。韬便问缘故,澄答:公身上何以有血臭味,恐近日有不吉之事”

    说到这里,宝玉、探春两个走来请安,贾母拉着问了几句话,又向姑子道:“这故事杀气太重,倒还是说些平和通畅的来听听就好了。”

    智通只得又想了一想,方讲了一个孔雀王的故事,因说:“从前有个孔雀王,有五百个妻子,可是他却爱上了一只青雀,把五百个妻子都抛弃了,就只想得到这青雀的欢心。因这青雀喜欢喝甘露,吃蜜果,孔雀王就每天早晨都亲自到深山里采露水蜜果,回来奉养这青雀。”

    宝玉心里一动,暗想:甘露,蜜果,倒好像在哪里听过的一样。不由脱口问道:“这孔雀王这般痴心,倒不知那青雀拿什么来还他?”

    智通一愣,道:“这个佛经里倒没有说,想来那孔雀王这般迷恋青雀,自然是那青雀有其特别的好处,或者两个有夙世因缘也说不定。”

    贾母道:“且别理这个,只往下说吧。”

    姑子遂道:“却说这天,这国的王后得了一病,百药不医,是夜却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孔雀王,醒来跟国王说:有仙人告诉我,只要吃了孔雀王的肉,我的病就会好。于是国王悬赏以求,说谁抓到了孔雀王,不仅赏银万两,还把公主许他为妻。有个农夫听见了,他从前原得过孔雀王的施救,知道他每早要替青雀采食蜜果,便想了一个主意,把自己浑身涂了蜜糖躺在地上装死。孔雀王果然中计,循着味道走近来,就被农夫捉住了。孔雀王便同他商量:你如果放了我,我告诉你一个地方,那里有座金山。这农夫不信,说我放了你,金山又没有怎么办?国王的赏赐可是写得分明。遂把孔雀王献给了国王。孔雀王便又谋之于王,说:你不要杀我,我只要对着一碗水念咒,就可以让王后康复。国王听了,果然命人拿来一碗水,果然王后就好了,出脱得比病前更光彩夺目。孔雀王又说:我如果对着湖水念咒,湖里的水便有了仙气药性,可医百病。国王便真的把孔雀带到了湖边。孔雀跳到湖水中作了法,百姓饮了湖水,瞎的也看见光了,聋的也听见声了,都十分高兴。孔雀王见灾难已满,便飞到枝头对国王说:您可知道这世上有三个蠢人?”说到这里,故意打住。

    贾母正听得起劲,忙问:“哪三个蠢人?”

    姑子笑道:“国王也这样问孔雀。那孔雀王道:第一个是我自己。我有五百个妻子,却只爱青雀一个,每天早早晚晚跑来跑去替它采果寻露,就像差役一样,还差点丢了性命,自然是第一个蠢人;第二个是农夫,他舍弃我许他的金山不要,却只贪图万两黄金,也是蠢货;第三个就是国王您了,我有如此法力,你怎么能轻易把我放了呢?说罢,孔雀王拍拍翅膀,转眼就不见了。”

    讲毕,众人都道好听。贾母笑道:“这世上又贪婪又固执的人多了去了,依孔雀王说的,我们这屋子里坐的,也都是几个不知足的蠢货罢了。”说得人都笑起来,姑子自然又是满口奉承不已。

    凤姐笑道:“我虽不信这些报应因果,说不得,倒要替我们姐儿行行善,捐点香油,烦师父闲了也在观音菩萨、弥勒佛、二郎神面前常替我们姐儿祝祷祝祷。”

    智通道:“奶奶若求平安,心中只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可也,我可帮奶奶在佛前求一串佛珠,念一句拨一粒珠子,每天念三遍经,缘法自然生。倒不必拜二郎神、弥勒佛的。”

    凤姐笑道:“都说到哪个山头拜哪座庙,我却不知道将来我们姐儿都要经过哪些山头哪些庙,那些庙里面又是哪些佛爷主事儿,依我说倒是早早送了礼,混个人情熟络的好,横竖礼多人不怪,有人情比没人情好。免得真要求到的时候,‘临时抱佛脚’,只怕不应急儿。”说得众人都笑了。

    正要往下再讲,忽然二门上小厮一叠声报进来,说是内相夏公公来了,贾母吃了一惊,唬得抖衣乱颤,忙忙更衣出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皆出仪门外等候。

    只见那夏守忠坐着四人轿子,后边羽林军执缨枪列队跟随,一路喝道而来,贾赦等忙接上前请安,羽林军在仪门外停住,夏太监仍不停轿,径命抬进中堂来,方喊停下,扶了小太监的肩下来。贾赦等只得跟从进来,见那夏太监一身素服,面色凝重,都不知发生何等大事,皆战战兢兢,且请入大厅上,不及看茶,且跪下听旨。

    夏太监却又一手一个扶起赦、政二人,且道:“国丈爷请起,老奴非来传旨,乃是报信来的:皇上銮驾日内便要回京,娘娘的棺椁也随后就至,所以特来报与尊府知道,以便准备迎灵之仪。”

    贾政听了,几欲昏厥,只疑听错,浑身震颤,不能说话。贾赦施礼问道:“公公请说得明白些,什么棺椁、迎灵,晚辈愚钝,一时不能明白。”

    夏守忠叹道:“我也是听探子八百里传报,原来娘娘在京时已经怀有龙种,只因时日尚浅,未及诊出。月前随驾狩猎,不慎堕马,竟然一病而殁。皇上伤心不已,因而提前结束围猎回京。娘娘的棺椁且随后回来。府上早做准备,免得届时筹措不及。”

    因细细告诉,原来元妃起先并不知受孕之实,及到了铁网山,连日马上颠簸,饮食不便,虽觉呕心胸闷,百般不适,却只当车马劳顿所致,只勉力支持,既不肯宣太医问诊,亦不肯教圣上劳心。那日随驾出猎,皇上一箭射中兔子,御前侍卫倒提了来报喜,元妃想是闻到血腥气作呕,忽然身子一偏堕下马来,偏偏靴子踏在蹬上未能脱出,那马受了惊,竟载着她一阵狂奔,侍卫们忙围堵追截,好容易拦住,救下元妃来,已是气微神散,下体更是淋血不止,及宣太医来,才知竟然小产了,虽百般施药,哪里救得活。不到天明,便断了气。皇上因此无心狩猎,留下一队人马且与元妃装殓入棺,自率亲军返驾回都。大约一两日就要升殿的。

    贾政听了,老泪纵横,稽首痛哭,贾赦已经陪着夏太监走出好远了,尚跪在地上不知起来。贾琏早飞报与内府,贾母听了,大叫一声“我家完了”往后便倒,两眼倒插上去,凤姐、李纨忙一边一个抱住了哭着叫唤,好容易叫得醒来,又听彩云哭道:“太太晕过去了。”凤姐忙又来拍抚王夫人,命平儿拿鼻烟来嗅着,一时手忙脚乱,披头散发。幸得邢夫人、尤氏也都闻讯走来,帮着料理。

    一时宁荣二府哭声大作,缟素齐张,灯笼彩绸尽皆掩起,门楣树木悉挂白幡,又因大观园原为娘娘省亲所建,更是着紧布置,银砌素裹,妆点得雪窟云洞一般。便将大观楼安作灵堂,旁边含芳阁为坐息处,南边三间小花厅仍收拾出来预备宫中,又从正门往大观楼一带皆以帏屏依着自然山势遮挡使与园中分隔,另搭了五间大棚,请和尚道士念诵解冤、楞严诸经,开西角门专备和尚道士出入。又有清虚观订了几日打醮,演水陆道场;铁槛寺几日念往生咒,搭台放戏;并水月庵、水仙庵等凡与贾府有瓜葛的寺庙庵宇都上门请送仙冕,来往络绎不绝。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