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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中午,我被一个组长叫醒了。这个组长就是头一天领我们出工的那个面目阴沉、总像是郁郁寡欢的农工。他简单地告诉我,谢队长叫他套上毛驴车送我到场部去,带上自己的铺盖,大概是春节期间场部忙,要我去干几天活。
我匆匆爬起来。铺盖没有什么难收拾的,一卷就行了。我去马缨花家拿她给我做好的鞋,推推门,她还睡着哩。没关系,回来再穿吧,我脚上这双棉鞋还能凑合穿几天。那个组长又给了我四个稗子面馍馍,说是谢队长叫他去伙房领的,让我带着路上吃。我和他坐上毛驴车,颠踬着向场部跑去。
我还是头一次到场部。场部不过比我们一队大一点,有几幢砖瓦房,还有一个粮食加工厂,一个比较大的商店。我还看到一个拖拉机站。车库外面有两个银色的油罐,横卧在雪地上。那个组长赶着车,把我送到一间办公室前面。“吁——”他吆喝毛驴停下来,回过头对我说“就这达儿,你把铺盖拿进去吧。”
屋里已经有了五个人,看样子全是各个队抽调来的农工,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蹲在地上,身旁都放着自己的行李。见我进来,也不跟我搭话,各自埋头想自己的心思。不知怎么,我突然感觉到室内有一种不祥的气氛,我不安地望望窗外,那个组长早把毛驴车赶走了。
一会儿,一个场部干部拿着一张纸走进屋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驾驶员模样的小伙子。干部皱起眉头看着单子把名字点了一遍,对小伙子说:“好,都齐了,你送他们去吧。”
我们夹着行李随小伙子走到车库前面,在一辆“德特——24”轮式拖拉机旁边站住。
小伙子拍着沾满油污的无指手套,挨个儿打量着我们,最后朝我问道:“喂,你们谁是在省干校教书的那个‘右派’?”
我向前跨了一步:“我,不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小伙子会意地笑笑,头一摆“你坐在驾驶室里边。其余的,喂!听着没有?统统上车,都给我坐在斗子里!”那五个人纷乱地爬上车斗,骂骂咧咧地用芨芨草把子扫下盈尺厚的积雪。我坐进铁皮焊成的驾驶室里,把一卷棉花网套塞在座位后面。小伙子等他们安顿好,检查完挂钩,在车头用一根油腻腻的皮绳拉燃发动机,爬上车来,突突突地开着车走了。拖拉机走上向西去的一条乡间土路。到处是皑皑的冰雪,路边的树枝垂下来,像一根根水晶制的流苏。太阳光冲破密集的云层,在银色的雪原上投下一块块金色的斑点。喜鹊和乌鸦哇哇地飞着,徒然地四处觅食。路很难走,车轮经常打滑。小伙子聚精会神地开着车。他年龄大约跟我相仿,嘴唇上已有了淡淡的胡髭,鼻梁稍嫌矮些,眼睛却炯炯有神。
车到了比较平坦的路面,他略向后靠了些,瞥了我一眼,说:“我爸爸认识你。他在干校念过书,你教过他。”
“哦。”我应了一声,但没有问他爸爸是谁,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今天,拖拉机载着我,在这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向隐没在云雾中的、仿佛神秘莫测的山根下开去,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你知道咱们到哪达儿去不?”他转动着方向盘问我。
“不知道。”我说“我刚想问问你。”
“唉!”小伙子叹息了一声,用同情的口吻说“场里叫我把你们送到山根下那个队去。那个队,你大概听说过,是专门整治人的窝窝子你们这几个,全是场里认为调皮捣蛋的。本来,没你的事儿的,今天一大早,你们队来了个办户口的——一个瘦老汉,迁到省城去的,你肯定认识,跟你住一个屋的——他跟人保科干部说,你们队昨夜黑跑了一个人,这个人跟你关系挺好,你每天夜黑都跑到这个人家去,他临跑以前,还来宿舍找过你,肯定你们俩在搞啥阴谋。人保科一查,你出身不好,帽子还没有摘,几个干部一商量,临时把你的名字给添上了。这我亲眼见的。你们那个胡子队长还跑到人保科吵了半天,他保证你没事,说你是好人,可让人家克了一顿,说他没一点儿警惕性,把一个好劳力放跑了,这会儿又护着一个报纸上都批判过的有名的‘右派’!还要叫他回去写检讨哩咱们这个农场,过年过节都要整顿一次,好像坏人专拣着过年过节的日子捣乱一样。这不是?元旦前我送去四个人,今天,又送去你们六个到了那达儿,你得多加小心,那可是个叫你掉几层皮的地方”
奇怪,他这番话并没有使我感到意外。我并不惊愕,更不惶然失措,甚至我还认为,我跟马缨花还在一个农场,这就很好,不久以后总能见面的。我只是感到愤恨——“营业部主任”临走时还不放过我。人是非常美好的,但也有的人非常狞恶。如果不是这样,人便不会在创造神档耐贝丛斐龉*怪来。这种愤恨压倒了我对马缨花的留恋,还鼓起了我一种抵抗压力的激情。我凝神望着前方,那是广袤的白茫茫的雪原,一道阳光终于冲破了山顶的浓云,宛如一把利剑插到山脚下,迸出一片耀眼的亮光。这种情景我好像很熟悉,仿佛在一个梦中见到过。现在,我健康了,我觉得能够理解马克思的书了,我相信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有一种新的力量来对付险恶的命运。拖拉机颠簸着,小伙子一心又放在开车上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告诉马缨花,海喜喜留下了一张炕桌和一麻袋黄豆。炕桌不知会被谁抄走;那埋麻袋的地点只有我知道,这场雪一化,气温再一转暖,黄豆就会浸得发芽了吧。
果然如那小伙子说的,我到山根下这个队,连请假出来的权利和与外面的非直系亲属见面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两个月以后,一个留有队上的病号悄悄告诉我,这天有个“挺标致的小娘们儿”夹着一个小包来找我,让队上的干部盘问了半天,结果还是被训了回去,小包也不许留下。这天,我在渠口上抬了十小时石头,累得筋疲力尽,我只可怜她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没来得及思念她就沉沉入睡了。不久,提出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以“书写反动笔记”的罪名被判三年管制。“社教运动”中,我又以“右派翻案”
的罪名被判三年劳教。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正遇上“文化大革命”我升级成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群专起来。一九七年,我被投进农场私设的监狱。那种监狱,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没有一条现代监狱的规章,纯粹是中文版的罗马宗教裁判所。一九六八年,我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才得知在我前面那段被管制期间,马缨花一直没有结婚。我被送去劳教后,她就带着尔舍到县城找她哥哥去了,没有多长时间,她和她哥哥全家都回到了青海。
据说她哥哥也犯了什么错误。
一九七一年,在那座农场私设的监狱里,连毛泽东选集也不让我们“犯人”看,说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劳动改造,看了毛泽东选集会学到和农场当局斗争的策略。有一天,我被派到农场子弟学校的教研室砌炉子。教员们上课去了,我如饥似渴地到处翻找有什么可看的书,但办公桌上全是学生的作业簿,只有一本辞海放在案头上。我翻到“马缨花”这一条。这一条是这样解释的:植物名。学名albizziajulibrissin。一名“合欢”豆科。
落叶乔木。二回偶数羽状复叶,小叶甚多,呈镰状,夜间成对相合。夏季开花,头状花序,合瓣花冠,雄蕊多条,淡红色。荚果条形,扁平,不裂。主要产于我国中部。喜光,耐干旱瘠薄。木材红褐色,纹理直,结构细,干燥时易裂,可制家具、枕木等。树皮可提制栲胶。中医学上以干燥树皮入药,性平、味甘,功能安神、解郁、活血,主治气郁胸闷、失眠、跌打损伤、肺痈等症。花称“合欢花”功用相似。又为绿化树。啊!这条目下所有解释的文字,没有一点不和她相似的:“喜光,耐干旱瘠薄”不就是她的性格吗?
可是,这一晚上我却失眠了——她作为药物的功能没有起到作用。“绿化树!绿化树!”我眼前总是一株株绿化树,最后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绿化树三十七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五分之一世纪!我们国家和我都摆脱了厄运,付清了历史必须要我们付的代价。还是在那种多雪的春天,我和省文化厅的负责人及制片厂的同志,分乘两辆“丰田”小轿车,带着一部根据我写的长篇小说拍摄的彩色宽银幕影片,到这个农场来举行答谢演出。电影放映完了,场长、书记们把我们送回招待所。我问场长,谢队长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有谢队长这个干部;他是一九七八年调来的,大概谢队长早就离开这个农场了吧。
但是,在深夜,我还是从设备很好的招待所里悄悄走出来。月色朦胧,夜凉如冰。我没有惊动司机,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一队的大路。白皑皑的雪,还是那种白皑皑的雪,把我居住过的一队整个罩住,羊圈那边传来阵阵狗吠,除此之外,夜静得像梦幻一般。我伫立在桥头,往事如烟如雾,从小桥那边漫卷而来。我耳边分明响起了她的歌声,她的“花儿”那么清晰,那么悠扬,那么婉转,那么情深:金山银山八宝山,檀香木刻下的地板;若要咱俩的姻缘散,十二道黄河的水干!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向我笑盈盈地迎过来。她飘飞着,雪地上没有留下一点足迹。她仍然是那样美丽,那样健康,那样开朗,那样容光焕发。到我面前,她嘻嘻一笑——啊,那种笑我是多么熟悉!——说:“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
可是,还是静悄悄的夜,还是白茫茫、灰糊糊的雪。除了我,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我发觉,一颗清凉的泪水,在我久已干涸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它是从记忆的深处渗出来的,冰得真如古井中渗出的水滴。是的,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我虽然在这里度过了那么艰辛的生活,但也就是在这里开始认识到生活的美丽。
马缨花、谢队长、海喜喜虽然都和我失去了联系,但这些普通的体力劳动者心灵中的闪光点,和那宝石般的中指纹,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中,成了我变为一种新的人的因素。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出席在首都北京召开的一次共和国重要会议。军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我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齐肃然起立,这时,我脑海里蓦然掠过了一个个我熟悉的形象。我想,这庄严的国歌不只是为近百年来为民族生存、国家兴盛而奋斗的仁人志士演奏的,不只是为缔造共和国而奋斗的革命先辈演奏的,不只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而牺牲的烈士演奏的这庄严的乐曲,还为了在共和国成立以后,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紧紧地和我们共和国、我们党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支持我们党,终于探索到这样一条正确道路的普通劳动者而演奏的吧!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啊,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