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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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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林道静改名路芳,离开了刘大姐,以巡视员的名义到北大去工作。到那里后,她首先去找北大党支部的负责人侯瑞。

    侯瑞是个二十四岁的瘦瘦的青年,北大历史系四年级的学生。正好和王晓燕是同班。一个下午,道静作为他的同乡,拿着组织的介绍信,在北大灰楼二楼侯瑞的小单间房内和他见了面。见了面没有任何客套,他们关好屋门立即开始了简短的谈话。

    “你来了很好。”侯瑞的两只眼睛相离很远,说话带着和蔼的笑容“北大党的力量在最近两年连续遭到几次的逮捕、镇压之后,已经很微弱,到现在还没有恢复上来。”

    “那么,你和徐辉怎么能够保存下去?你们一定有好的经验吧。”

    侯瑞笑了。他看看窗外,回过头来悄悄说:“保护色保护得好呗。一般学生看起来,我是个拙笨的埋头读书的好学生,不看准了对象,我难得向他谈出自己的思想。徐辉比我更能干,有一阵子,她和那些落后的甚至反动的学生也来往一二,这就当然不为敌人注意喽。”

    “但是”道静本想说,你这样像蜗牛一样睡在壳里怎么开展工作呢?但她没说出来,却问起了王晓燕的情况。

    侯瑞笑笑说:“北大的托派活动很有历史。原来名为‘动力’派的托派,后来和陶希圣的‘新生命’派合流。这些家伙们专以‘左’的面目来欺骗年轻幼稚的学生,也专干破坏同学团结的勾当。而且暗中和国民党c.c.的学生勾结在一起,侦察学生的行动,告个密,领个赏,还不是那么回事!”

    说到这里,他好像才想起似的看着道静微笑道“你不是要问王晓燕的情况么?她可变坏了。她就是和这些托派学生混在一起了。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王忠是我们学校的托派头子,近来他们很接近。”接着他把学生当中的情况,又向道静介绍了一些。

    道静瞅着侯瑞那张瘦瘦的总是含笑的脸,半晌没说话。她在思考怎么办,她在为她朋友的遭遇痛心着。过了一会儿,好像要摆脱这沉重的负担,她突然从坐着的小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侯瑞同志,现在咱们谈谈北大的工作怎么样开展吧。根据区委的意见,有光荣传统的北大,可不该叫它像现在这样老大下去。看,北平各个大学随着华北形势的紧张都活跃起来了,可是,北大的学生会我们还不能掌握,这样,我们就没有力量来领导群众斗争。我看,咱们是不是首先要发动进步力量把学生会夺取过来呢?”

    侯瑞笑笑说:“这个工作我们早就在进行。可是北大受摧残太重了,一下不易”

    道静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她和侯瑞谈了要去找晓燕的意思就走了。

    她决定开始进行她的工作。第一,去找晓燕。得机会揭露戴愉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争取晓燕抛开他。第二,她要在北大安下身来、听课并参加一些群众活动。因为北京大学是一个有历史传统的“自由”学府,至少外表上学生听课、选课、出来进去都很随便。有些不是北大的学生可以坐在北大课堂上去听课,不但有些教授认不清,就是同学之间也常是互不认识。

    道静刚搬到沙滩附近腊库胡同的一间小民房里,就急忙去找王晓燕。自从和刘大姐去住机关,她就没有再见过她。尽管她和戴愉的关系使道静懊恼,但是多年的友情和对于晓燕的信任,使她依然深切地关心她、想念她。当她踏上晓燕房间的台阶时,心里还在热切地期待着一场欢畅的叙谈和真挚的友情的慰藉。

    但是事实大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她一见王晓燕就深深被惊异与失望震动了。

    晓燕正埋头在桌上写东西,一见道静走进屋来,好像见了什么妖怪似地陡然一惊,接着立刻满脸通红。她头也不抬,冷淡地好像对陌生人讲话一样:“来啦?有什么事吗?”

    道静按捺住自己的惊讶和恼火,轻轻走到晓燕身边,拉住了她的手:“燕,你怎么啦?三个多月不见,真怪想你”想不到晓燕把手一抽,把头一扭竟不理她。道静的脸都气白了,声音都发抖了:“你?王晓燕,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晓燕坐在桌边仍又写起她的东西,并不搭腔。道静只得怔在她旁边,小屋里是一阵难耐的沉寂。

    “不,一定要搞明白!”道静在心里下了决心。

    “晓燕,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挑拨了?为什么,为什么变得变得这样?”

    晓燕慢慢抬起头来直视着道静。从那双悲伤的黑色的圆眼睛里,道静看出了它是怎样被痛苦和恐惧缠绕着。终于又从这双善良的圆眼睛里簌簌地滚下了大粒的泪珠王晓燕坐在桌旁捂着脸哭了。

    道静惊疑地看着她。这意外的遭遇,这问也问不出来的疑团使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晓燕,难道你不认识我了?难道我”道静的眼睛炯炯地盯着晓燕看着,她已经对一直一言不发的王晓燕提高了警惕“晓燕,我走了。有什么意见以后再谈吧。我过去读书太少,现在打算在北大旁听课,我们会常碰面的。”

    晓燕仍然一言不发。她抬起头看着道静,仿佛监视她是否会偷走东西似的。

    两天后的下午,道静听过了两堂古代史的课,在红楼外面的马路旁迎面碰到了王晓燕。她似乎要躲避道静,但道静却迎着她走了过去。

    “王晓燕,你上课去?”道静若无其事地笑着和她招呼“王伯父近来情况怎么样?伯母和凌燕她们都好?”

    晓燕似乎不好意思再不讲话了,冷冷地,然而仍掩饰不住她的痛苦,小声说:“谢谢!他们很好你是来听课的吗?”

    道静抓紧机会赶忙抓住晓燕的手:“晓燕,你一定有许多痛苦为难的事,但是我不勉强你回答我。”沉了沉她又说“我听说你近来变了,我心里很难受如果你还相信我,那你就该考虑一下”她看了看周围,看了看晓燕的眼色,没有把话谈下去。

    晓燕的眼神是恐惧的、惊疑不定的。她盯着道静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等说出来,却逃跑似的急忙转身走掉。

    这意外的遭遇晓燕对她态度的突变,打乱了她的计划,造成了新的困难。这种变化,她估计到一定是受了戴愉的挑拨和欺骗。但是那个叛徒用什么办法和口实造成这样情况的呢,道静一时却还没有办法猜度出来。晓燕在学生中是有威信的,现在还在学生会中负有相当的责任,如不能把她教育争取过来,那么她将为敌人所利用。想到这儿,道静的心情非常沉重。深夜她在自己新租下的冷清的小屋中走来走去,不能入睡。

    又过了两天,道静才从北大红楼二楼上听完课,随着一些学生走下楼来的时候,在楼梯的转角处,突然有两个男学生跳到她跟前。一个人抓住了她的双臂,另一个有着猴子样瘦脸的人,就左右开弓,狠狠地打起她的嘴巴来。打够了,挥着拳头骂道:“叛徒!奸细!无耻的女光棍!竟敢跑到堂堂北大来听课,滚出去!”

    这一个刚住口,另一个又举起拳头骂起来:“再看见你冒充学生走进来,叫你屁滚尿流滚出去!”

    道静愤怒地反抗着。她挣扎着,把手猛力伸向打她的猴子脸。但是这时又有四只粗暴的手,猛地猝不及防地把她从楼上像一堆碎石样推了下去。她摔下去,匍伏在楼梯上,滚着、挣扎着。当她踉跄地要站起身来,同时被另外两个学生扶了起来的一霎间,她发现站在楼上旁观的、像看把戏般的一群学生中间,站着面色苍白的王晓燕。而挨着晓燕身边笑着、和她谈说什么的就是那个打她的猴子脸。

    道静感到一阵眩晕,感到比刚才有人打她嘴巴更难忍受的愤怒与痛楚。在这个新的地方有谁知道她林道静呢?只有她她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王晓燕知道。那么,是被她出卖了?被这最好的朋友出卖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呀!然而她却不能不这样想。因为晓燕明明站在她面前她激怒地瞪着王晓燕,顺着嘴角涌流出来的鲜血涂了她一手掌。

    当晚道静和北大的三个党员同志侯瑞、吴禹平、刘丽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他们开会的地点是在刘丽的家里。刘丽是外语系的学生,二十二岁。她长的矮小伶俐,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道静的被打,激起了同志们的愤怒,他们坐在刘丽的朴素洁净的房间里,会议开得紧张而迅速。

    道静首先发言:“根据上级党的意见,和我对北大的一点了解,目前我们最主要的任务是要唤醒或者说是推动”道静的两颊是红肿的,她不得不戴了一个大口罩。因为感觉说话不便,这时,她摘下口罩继续说道:“那些曾经积极参加过救亡活动、有一定认识的同学,要使他们振奋起来,以他们为骨干再去广泛团结中间的同学。我们党员太少了,如果不能把那些思想进步的同学发动起来,那么,我们就无法打破北大这种空前的沉寂状况。”

    刘丽接着道静的话发言道:“路芳同志的话很对。我们不能做有名无实的党员,不能总在困难面前裹足不前。自从徐辉调走后的这一个时期,剩下我们几个人,因为怕暴露,怕再遭受逮捕,是太过于保守了。看看人家清华、燕京,”她忽然把手一挥,严肃地看了侯瑞一眼“看清华、燕京的各种救亡活动多么活跃,没有问题,这是党员在那里起作用。是党的组织发挥了战斗性。我以为我们北大也应该是这样!”

    她说话干脆、尖锐、有力量,和她那圆圆的好像孩子般的面孔有些不相称似的。

    “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吧?”说话的吴禹平也只有二十二三岁,他的声音又慢又沉闷。他看看道静,又看看侯瑞,最后把眼光落在刘丽的脸上“各个学校的情况不同,我看绝不能一概而论。去年北大的社联,又遭受了一次严重的破坏,元气大伤,现在广大同学虽然是有爱国热情,可是,马上推动他们行动起来,我看还有点为时过早”

    “什么过早?”刘丽忍耐不住,几乎要喊出声来。侯瑞又用眼睛又用手势制止了她的激动,然后慢条斯理地笑道:“小刘,情况是很复杂嘛,你、你着急有什么用!一九三四年是全国最黑暗的年代,也是北平最黑暗的时期。这个时期光拿北大来说吧,什么c.c.、托派、国家主义派、无政府主义派全蜂拥而出,一齐登上了政治舞台。我们要赶走他们,那是一定的,可、可是”

    “可是什么?”道静紧盯着侯瑞的嘴巴,她不由得也插了一句。

    侯瑞仍然不慌不忙地笑道:“可是太着急了,并没有用。党剩下的力量不大了,我们要珍惜这点力量,因为这是革命的本钱。”

    还没容道静张嘴,刘丽又挥挥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拦她讲话,而她要赶走这些东西似的极力压低了声音说:“老侯,要照你这么说,咱们永远躺在安乐椅上不要动弹啦。我忍耐又忍耐,我看许多同学也是忍耐又忍耐,可是,你还叫我们忍耐到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反革命会自动退出政治舞台呢?”

    侯瑞瘦瘦的黄脸有点儿涨红了,他又环顾了道静和吴禹平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小刘,别、别这么说。难道我、我是不、不想革命吗?不,我是坚决地我只是怕我们的力量再、再受挫折”

    “挫折!挫折!又是你那个挫折!”刘丽抢着说完这句话,好像要哭似的用双手蒙起了眼睛。

    把这些都看到眼里的道静,心头突然像堵上了一块铅板又沉重、又不安。她虽然觉得侯瑞和吴禹平的见解、做法都有问题,但是她是刚刚派来帮助工作的,而且对情况并不甚了解,当她觉得一时还没有力量把这一切都澄清、扭转的时候,她就更加恼恨起自己来:“究竟怎样才好呢?”

    她看着北大的三个同志,自己问起自己来。

    四个人都闷闷地低头沉思了一下,还是道静先张嘴问侯瑞:“那依你说,咱们北大的工作该怎样进行才是?”

    侯瑞还是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目前,北平正在酝酿成立统一的学联,北大的学生组织还七零八落,我看我们可以分头活动,慢慢把这个摊子收拾起来。”

    “不是慢慢,而是快快!”刘丽像炒爆豆似的小嘴,又向侯瑞攻了一炮“我们要赶快分头发动同学起来斗争,而不是慢慢地等着挨打!”

    “对,应当快一点。”道静也加了一句“我想,北大如果要想参加学联,那首先就必须把进步力量组织起来,然后尽量争取中间分子,孤立那些反动家伙”

    “这个嘛,理所当然的道理!”许久没有发言的吴禹平,文诌诌地细声细气地给了道静一句。道静觉得很不是滋味,但她顾不得多想什么,也不愿多想下去,只是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鼓起极大的勇气看了吴禹平一眼,轻轻地说完她要说的话:“当然,我所说的只是一般的原则。只是根据党中央目前抗日政策的精神来说。至于怎样具体执行,那,我不如你们了解情况,也没有你们经验多。反正团结进步、争取中间、孤立反动,这个方针我们应当是确定不移地去执行。”

    吴禹平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钢笔没有搭腔;刘丽睁着亮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道静红肿的脸颊,也没有说话;侯瑞笑笑说道:“好吧,咱们就布置团员和积极分子活动起来吧。北大当然要想办法改选学生会争取参加学联。”说到这里,他像刚想起来似的问道静“路芳,王晓燕的问题,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理她干什么!”爽直的刘丽又脱口而出。

    侯瑞眯着眼睛看着刘丽摇摇头:“依着你这个炮仗脾气早把工作都弄糟了。王晓燕是不自觉的上了托派的当,我看还是可以争取她的。”

    道静沉思着说:“她还能算中间分子?我现在倒是同意刘丽的意见,咱们不要理她了。”

    “理这样的人干么?”吴禹平也加了一句。

    侯瑞摇摇头说:“我和她同班,比较了解她的情况。虽然因为她,反动家伙们打了你”说到这里,侯瑞不自觉地瞟了道静一眼那红肿的、有着斑驳血印的两颊,这时忽然这样清晰地映入到他的眼里,使他的心不禁翻搅了一下。

    “假如,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假如我们的工作做得好,她,她怎么会挨打呢?她刚刚来,我们的同志”侯瑞的这种痛苦心情,连刘丽、吴禹平也立刻感染上了。他们也同时负疚似的看了道静一眼。但是看到她沉思的、似乎丝毫没有想到挨打这件事的神情,这三个同志更加不安起来了。小屋里顿时沉寂下来。

    “王晓燕是个固执、自信、不大容易说话的人。”侯瑞看大家全不讲话,就接着说道“不过倒是个老实的好人,我看只有用事实来揭破了托派的欺骗、虚伪,才能使她惊醒过来。”

    “侯瑞的话很对。”道静说“我很了解她的个性,确是这样。不过,我已经不能再和她接近。如果说到中间分子么,我看,我去接近李槐英还比较合适。”

    “我看不必吧。”侯瑞和吴禹平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这位花王小姐,怎能是我们驾驭得了的。”

    “不,我们过去认识,我愿意试试看。”道静坚持说。这个会就这样散了。几个同志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道静又戴上了她那个大口罩。这时刘丽站在角落里看着她,等两个男同志先走出去了,她一下扑到道静身边,用柔软的小手紧紧拉住她的手,说:“疼吧?要不要紧?要不,在我家里休息两天,我爸爸妈妈全很好的。”

    感到了同志间诚挚的关切,白天挨打、受辱时没流一滴眼泪的道静,这时反倒热泪盈眶了。对这第一次才见面的陌生的同志,她好像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一般,吐露出内心里的话语:“刘丽,没有什么。疼倒不觉得,只是我们的工作”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紧紧握住了刘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