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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雷龙队为首的海翔号在晴空和星夜下飞驰,领着九个龙族战船队、一百四十余艘战船,迅速撤离大明陆地,不消两个昼夜,便将追赶的大明水师抛在脑后。
几日不眠不休的龙海儿,把大小事项吩咐下去,将海翔号全权交付给首舵后,再也按捺不住,下了甲板,往一处小舱快步走去。
一掀舱门,葯香扑鼻,她凤眸一凝,看清了眼前的俊美男子,还有床上那正试凄受难的颀长人儿。
“他可有救?”龙海儿劈头问道。
阳青闻声不答,冷冷一笑。
“皮肉伤不算麻烦,但他的指骨全碎,身上多处经脉也伤了,骨骼错的错、断的断,气血内滞全积在胸口,兼加多日未进食水,看得出来对手心狠手辣呵呵,没死是他命硬。”
医怪的危言恐吓造成的惶惑自不待言,眼见为凭的各种刑痕,让龙海儿脸色铁青。
她可以了解为了问出泷港机密,大明皇帝朱棣会有多么不顾一切,换成是她,为了一族安危,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我没叫你背医书,只说有没有救,少废话!”
龙海儿极难得地乱了方寸,着急的言语透露了她的不安。
“以冷静自持出名的龙海儿,可也有此心乱如麻的时刻,真是奇闻。”仍是背着身,阳青冷笑说道。
“回话。”
“怎今儿个这么沉不住气?”
“阳青,别戏耍我。”
“我要怎么做,你管不着。”
龙海儿下答腔,但一对眸子里全是暴怒雷霆闪烁。
像是亲眼看见龙海儿的面带不甘,外号“无情书怪”的俊美男子细心包扎妥当,拔了止痛穴位的银针后,脸上有一抹笑稍纵即逝。
可他一回过身子,又是面无表情,和龙海儿四目对望。
“放心,有我在,死不了。”
“易航若死,我要你陪葬。”
“听听这话多无赖,五十年后,任是大罗神仙也有一字死,谁管得了?”阳青讽语一落下,撩了衣襬便错身离去,
船舱门开了又合,小小的舱房里,便只余一男一女独处。
没有旁人,不需要掩饰心里酸楚,无视于礼教,龙海儿定定睇着床板上不时低声呓语、满脸潮红的易航,他身子骨上有无数伤痕、烧焦的烙印,几无完肤。
一双巧匠之手,执行他这个天才船师二十五年的工具,易家当家的十指,也差一点就要尽数坏了。
他是如何在折磨下,痛了又昏、昏了又被痛醒的呢?她不敢多想。
十指连心,夹指绞刑是最容易摧毁凡人意志的酷刑,尤其是用来拷问视手如命的人。
熟悉的心痛油然而生,龙海儿叹了声,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内疚,脚像生了根一样不能动弹,可又渴望要接近他。
过了十年,易航近在眼前,她不要再顾全大局,她不要再算计,她只想紧紧抱住他,恁是天大的事也不管。
在他决心不再泄密,在他决心离开泷港赴死,或者在更早之前,她就应该这么做了。
很可惜,她不能这么做,她是龙家少主,她名唤龙海儿,为了保护仰望她的人们,她得做出让步,以求取最大利益。
“不得已”三个字,让她心一横,明知山有虎,却让他向虎山行。
她是真心亏欠,可这话只能藏在心里,所以她会以行动补偿他,用她的全部来补偿这个本性童真正直的男人。
“易航啊易航,你不能死,知道吗?”像是命令又似请求,龙海儿喃喃说道,
突地,床上意识不清,不可能睁眼的男人张开眼睫,直视龙海儿。
因伤正发烧的易航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在幽微光线中,有一团模模糊糊的红影。
他脑子里一片乱烘烘,但是拼拼凑凑,那身影很像是那个人儿,那个像是女神一样,在大海上呼风唤雨的龙族少主。
海上之龙,是最自由的民族;但他对不起龙族,用最卑劣不堪的手段背叛了那些善良的人
他一家全被扣在天牢里,他不能放着他们死去;但相处了两年有余,他也有了感情,亦不能任由龙族人被灭,于是他回到应天府,只希望能用他一条命,换两族人的平安。
“易家老小呢?”挂心的易航沙哑问道。
“易家三房,总共七十四口人,一个都不少,全跟着咱们走。”龙海儿轻声回答。
“好求你别为难他们潜入泷港当探子将所有情报转给朝廷都是易某一人所作所为”
“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你安心休养。”
“你要杀要剐都行只要饶他们不死易某一定会报答”
“我不要你报答。”
“那你要什么?”话一脱口,易航迷蒙无神的双眼看到红色光晕渐渐向他靠近。
侧着身子落坐在易航身畔,轻轻拂开他汗湿的额发,回想起他未受伤时,总是噙着笑的英朗面容,每一旋身便好似散发迷人的光彩,深埋在龙海儿的脑中,珍而重之收藏的记忆,如云雾般快速飘流着。
她缓缓低下头,散开的长发罩着两人的面容,隔开红尘俗世一切杂音,她放任地偎在他耳际,让柔磁的语音滑出唇瓣。“我要你,易航,我只要你。”
幽香拂过,易航渐渐听不清楚,还想要说话,可方才饮下的葯汁中掺了蒙汗葯,欲出口的言语全都吞了回去,陷入漆黑的梦境。
见易航又陷入昏迷,龙海儿心思一转,扬首似笑非笑地勾了一眼,便起身熄了灯,不再逗留地开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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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橙红闪现,转为金色光芒,晴空万里无云。
麻葯才退不到半盏茶,被全身各处剧痛侵袭的易航忽地醒了,他用力甩着头,想将疼痛赶出脑海。
好半晌,神志方又清楚了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底层舱房,掺杂着海潮香和葯香,还有一种规律的晃荡。
他在床板上撑起身子,顷刻指节各处便像被刀尖插入,痛澈心扉,只能面容扭曲、僵着身子等待痛苦过去。
出神地看着伤口已被仔细处理过,身体的疼痛,反倒让他的思绪澄明了点。
他回到大海了,依船的震动来判断,肯定是龙族最大的战船,不是海龙王的座船海威号,就是海翔号。
一个月前他离开泷港时,海龙王龙巽风行踪成谜,所以“龙海儿”这个名字,自然是唯一的答案。
原来,龙海儿包抄应天府、向大明皇帝索讨他一事不是梦!
那冲天的火焰、空气中的硝烟味、耳际犹存的惊恐声、碎了的城墙,还有河面上浮着的金陵城男子的断发除了人以外,所有牲口都死了
明朝崇文弃武,积弱不振的军队不是这班擅战之师的敌手,当今皇帝不得不做出让步,所以气若游丝的他被送到龙海儿的红罗裙边,昏过去前最后一眼,是海翔号涨满的白色大帆和天际的雪白海鹰。
天啊!这一切全是真实发生过的。
若是龙海儿此举的终极目的是为了报复,那她应该知道他不肯透露半句,大可由着他在朝廷折磨下受死,不需出动这么多的武力,甚至明目张胆向大明皇帝开战。
除非她有极度癫狂的恨意,欲亲自手刀仇人,甚至凌迟处死他一家子的人,方能一解满腔怒火!
他隐姓埋名低调地在龙族内生活,她是一族少主,他们少有机会照面;但几面之缘的判断下,他觉得她不像是丧心病狂的人。
可万一她是呢?
他处心积虑,抛弃身为一个君子、一个师匠的尊严,到头来所要拯救的家人,后果依然不堪设想
易航挣扎起身,跛着脚蹒跚移动,用手肘去推门,意外之外的是,那门根本没有落锁。
左腿胫骨断了怎能行走?他向前扑倒,又拚命咬牙站起身子,忍住疼痛半爬半跳,一身血污伤痕,一走出甲板便引起众人注意。
排山倒海的仇视眼光,全聚集在易航身上,
说也自然,龙族之人平时和善友好,但个个爱憎分明,对于全心接纳却遭背叛之人,有股打自心底涌出的不平之气。
一个忿恨不平的少年,冲上前来使劲一推,将他曾称呼为“易师傅”的男人推倒在地,海员们也纷纷围了上来。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亏我这么信赖你!”
“无耻之徒,竟然出卖咱们,俺还当你是条汉子!”
“姓易的,咱们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
“说话呀!你哑了吗?龙族哪里对不起你,你怎么如此无情对待咱们?”
在场每一个愤怒之人,易航全都认得,沐在难堪的目光和言语下,他默默承受着,不想为自己辩驳,任人推倒又艰难地站起,拖着腿向前行。
有一个汉子见易航闷声不语,状似毫无悔意,再也忍不住怒气,右手抽了偌大船板,就要往他身上挥下
“住手!”龙海儿轻声喝道,从船舵处纵身跃下。
见那红衣姑娘迈步走来,围观的众人左右分道,恭敬地候在一旁,可那气急败坏的汉子,板子却放不下来,
“海主子,这厮”
看热血下属几乎快要爆发,知道满腔信任被践踏的痛苦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抚平,龙海儿还是摇摇头。
那汉子只好粗着脖子撩住,将板子丢在地上。“若不是海主子开口,我一定打烂了你喂鱼。”
“曹老七,别再说了。”走到易航面前,见他终于清醒,龙海儿放下悬在胸口的心,轻声说道。
易航疑惑地凝视眼前正为他说项的姑娘。
龙海儿披着长鬈乌丝,全身的肤色似糖如蜜,当脸上似笑非笑时,给人一股高深莫测、不怒自威的感觉,而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势,使人无法对她说不。
除此之外,她的霸气也十足衬托她的美丽,一对凤眸似水流光,菱唇丰润而不至于单薄无福,细墨剑眉点出她表情的坚毅和果敢。
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外表,却无法弄懂她娇艳面容下的想法。
“为什么要救我?”易航不由得问道。
龙海儿闻言绽笑,鲜美异常。
未待她回答,周遭围着的龙族之人也群情鼓噪,一个妇人不禁问道;“他问得好!咱们也要问,海主子,你为什么要救这个无情无意的人?”
龙海儿扫了四周一眼,众人便噤声静待。
“你只有这个问题要问?”龙海儿对着易航轻轻问道。
她的不答反问,更是让易航弄不清她,可这一问勾起了他的悬念,他硬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势,向前拱手抱拳作礼。“请教龙大小姐,易某人的家人何在?”
这一回,龙海儿倒不吊易航胃口,举起红玉刀鞘遥指一艘挂有蝎子图样旗帜的大船。
“你的家人全在那艘船上,平安无事。”
易航听见“平安无事”四字,蹙着眉头深思,过了一会儿,便不再支持摇摇欲坠的身体,任由双膝点地。
汉人有一句俗谚,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父母君王不行此礼,龙族众人见易航屈膝,俱是吃了一惊。
在众目睽睽之下,身负重伤的易航虽是跪着,但眸光笔直清澈,表情亦不猥琐,仍是顶天立地的模样。
龙海儿也不去扶,反而站直了身子,眸里有股隐隐怒气闪过,旋即又恢复冷静淡漠。
“你有求于我?”龙海儿压低了声音,
易航顾不了堂堂男人的面子,只能生硬地点了下头。
眼前之人掌有生死簿,为了亲族,他死也无悔,更别说是羞耻心了,他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他们!
“一人做事一人当,易某所错之事,犯不着拉他们下水,就请杀了我抵罪,至于他们,易家男子全是船匠,女子亦懂相关事务,因为易某之故,已经回不了太仓老家,求龙大小姐留他们在泷港,他们能干活的。”
看众人方因震惊而平的气焰,重因易航之言而燃烧,龙海儿无所谓地幽幽一笑,扣住易航的下颚,让他看着自己眼眸中的认真。
“龙族之人代代居住之地的泷港早已不能再住了,怎么,你以为咱们还能回那儿吗?”龙海儿冷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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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艳湛蓝,没有半点云彩,金色的太阳热力四射,海风却强到让人站不稳身子。
易航心中难以相信,不敢接受耳边之言。
“是因为易某将泷港所在之处给泄漏出去的缘故吗?我并没有完全据实以告,这其中的难言之隐”
易航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龙海儿打断。
“朱当家不除龙家不快,就算是片面讯息,精明如他还是能够利用,所以在他找上门前,咱们只好先抛弃故乡了。”
看着易航咬了下牙,无能为力的思索模样,龙海儿内心的不甘心好似有些平复。
他居然求她?这个蠢男人居然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不知道龙海儿正在想什么,但看着龙族人们的表情,一回想起那人间福地、世外桃源,便可以知道他们用着多么不舍的心情离开那里。
这令易航心中更是忐忑,无法安宁。
树有根,水有源,故土的一切,让人无法不依恋。
“让龙族不得不舍弃泷港是易某的错,可易家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让他们一生为龙家造船抵罪,龙大小姐,求你别杀他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易航再次央求道。
听见那央求之语,龙海儿松开手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男人。
“我不是杀人狂,没有抄家灭九族那种吓死人的坏嗜好。”龙海儿低声说道。
“谢谢龙大小姐不杀之恩。”
“别谢得太早。”
“易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谁说要杀你了,嗯?”
易航一时哑口无言,连四周的龙族之人也怔住,不了解向来赏罚分明的少主出现此语究竟是何意图。
背叛在龙族可是唯一死罪啊!
龙海儿又绽出一个笑容,却掺了些莫名所以的情绪。
现下,要保住这个男人,又要平息众怒,杜悠悠之口,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一条半是实话,半是谎话的路。
按又勾起易航下巴,龙海儿面容带了丝轻佻,又夹了分调戏。
“遗弃泷港之事,本就在我和父亲的计划之中,那地方离大明太近,本来就不够安全,无人贪恋他的山河,咱们都不想再和朱家玩下去了,干脆避避嫌,现在这步棋,只是提早了几年。”龙海儿娇声说明。
“所以?”易航不能理解,只好又问道。
龙海儿眸光环望四周“龙族之人听着,弃港之事是龙家之令,几位首舵也都知情,和易家人无关,不准找他们麻烦,知道了吗?”
龙族之人闻令全都拱手,龙海儿满意地点了下头,又回过头来,和跪直身子的男人面对面、眼对眼,两人都好似想探清对方想法般互望着。
“言下之意,是要收留他们吗?”易航确认般地问道。
龙海儿大方地颔首。“是否要为龙族效力,就由他们决定,若不愿留在龙族,十天后咱们会到阿丹国的第一大港苏洛莫,他们可以在那里下船。”
易航再度抱拳。“谢过龙大小姐的大恩大德”
不让他说完,龙海儿眸一勾,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表情,难以让人相信竟会出现在一个十八岁的绝色姑娘脸上。
她生下来就不是为了变成平凡女人,而是一族之主,所以她在不经意之间的盘算,能让所有男子甘拜下风,服膺于她。
龙海儿此时心中,正是风起云涌。“至于你,易航”
龙海儿话不说完,悬在那儿,弄得易航警戒之心大起,像是惊弓之鸟,听候她的处分。只要能保住至亲家人,他应已再无牵挂,可龙海儿的精明神情,像是看见猎物的猛兽,让他无法不猜测。
想了一阵子没有答案,横竖就是死,之前回朝廷,早抱着必死的决心,最可怕的死都不怕了,世上再无令人害怕之事。
一想通关窍,易航下定决心,便处之泰然,神情壮烈。“易某任凭处置。”
龙海儿眸一凛,眉一扬,唇勾微笑,所见之人无不震慑,唯独易航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等待。
他不是柳下惠,但时机不对,面对如此美人,却已是半步踩入地府,他的心无法跳动。
他一副无视于她的模样,让龙海儿心里说不清是甜是苦,可却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挑起至大的兴趣。
他是易家造船才华的综合体,在海上讨生活,最重要的就是好船,不世出的天才又一个到手,她却不只想要他的能力;若只是想要他的能力,她就不会放任他潜伏在泷港那么久了。
“你可知道任凭处置是什么意思?”龙海儿笑问道。
易航郑重地点头,表情云淡风轻。“当然知道。”
闻言,龙海儿放声大笑,好一阵子方停下狂野的笑。
“好一句当然知道,既然知道,可有相当对等的觉悟?如入修罗地府的觉悟?”龙海儿敛笑说道,眸光凶狠。
“若要报易某人背叛之仇,不敢求龙大小姐赏个痛快,要烧要杀都随你高兴,悉听尊便。”
“你背叛龙族一事是实,海儿自然不能放你罢休。”
“那就动手吧!”易航闭上限,一脸视死如归,又惹来龙海儿一阵大笑。
“谁说要杀你了,嗯?”
同样一句问话,成功地让易航张开眼,只见龙海儿盈盈笑脸,映入眼帘。
好一个美丽又狂放的女人,这样不羁的模样,却比起任何婉约姑娘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当她残忍之时,想必更是不同凡响
一这么想,易航浮起不由自主的笑意,明明是一个大男人,却极为纯粹真诚,像个孩子般单纯。
常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个女人是人中之龙,自然堪配花王牡丹,在她的手下就算被折磨至死,应该都是种恩惠,凡人求之不得。
“不杀我,那么你要怎么对付我?”易航笑问。
十年,说起来不多也不少,整整三千六百个日子,她等了这么久,也为他穿了这么久的红衫
既然他都开口任人予取予求,她就不客气了!
龙海儿蹲下身子,欺到易航面前,声柔眸媚,明是商量、暗是胁迫地说:“不如你就当我的男宠吧!”
闻之能使人醉的声音,却如平地惊雷,震得易航不能言语地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