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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三月,皇城,中书省内室。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明媚的阳光却让林慎有些心烦,翻过几册奏折毫无情绪之后,他干脆将手中公文一甩,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
他合眼似在沉睡,脑子里却填满程洛喜纤细的身影。
自那次深夜邂逅开始,他和程洛喜的感情这一年来增进了不少,两入之间不但敞开心扉彻底消除了早先的敌对状态,还建立起一种亦朋友亦恋人的亲昵感情,这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洛喜的固执,却让他不时恨得牙痒痒。
她不许他将两人的感情公诸于众!
“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多少次,他不敢置信地问。
“那倒没有,是我见不得人。”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她总喜欢转身躲避,直到有一天实在被他逼得急了,才迫不得已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要面对的人和事太多,压力太大”
“怕什么,一切有我。”他不以为然。
可她却另有一套自己的说法。
“我觉得我们这样晚上偷偷见面很好,很刺激啊”完全是一副追求新鲜的小孩子模样。
“荒唐!”他当时就开口驳斥。
而更为荒唐的是,到后来,他居然为了顾及她的感受,偷偷摸摸和她交往了近一年!
是不是太纵容她了?
虽是这么想,可每次只要见到她,他却毫不在意地把她对自己的态度,纵容得随意、更随意些
想起这些,林慎的嘴角不知不觉泛起兴味的笑。
她明明就是被自己宠出来的,他还自找苦吃乐在其中,简直就是活该!
“诸位大人,咱家给诸位带来了最新的战事公文”
尖细的嗓音传来,林慎不用睁眼,就知道是内庭执事的王公公。
“嘘,公公轻声点,大人正在休息呢。”立刻有人小声提醒。
“啊?”王公公一惊,连忙闭上嘴巴,卸下怀里重册,刚想走,看了看靠在椅上休息的林慎,又转着眼珠子小声讨好地说:“为平定安乐王的叛乱,林大人这几个月没少辛苦啊,真是令人敬佩!”
“是啊,尤其这段日子,战事到了要紧关头,林大人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府好好睡觉了”有人接着感叹。
当然,后面那句“他们这些做下官的也跟着倒楣,彻夜不眠陪他忙碌”的话,却不敢说出来。
他们知道,这十个月来,朝中着实乱过一阵。
先是安乐王起兵造反,后来又有几名皇族成员蠢蠢欲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一时间不但朝中官员六神无主,就连圣上也慌了手脚,好在林大人临危不惧,派出出身贫寒却骁勇善战的孟将军,授予大元帅金印,带兵前往歧凤关平定战乱。
近一年的仗打下来,事实证明林大人的决断正确无误,孟将军不但击溃了安乐王的主力,还将他们的残余军队赶到了朝廷西北的边境一角。
现在只要再加把劲,将安乐王及其余部逐出边境、彻底平定这次叛乱,胜利指日可待。
可以想象,到了那个时候,身为这次平叛的最大功臣林大人在朝中的势力不但固若金汤,还将更上一层楼!
“咦,这是地方上的小事,怎么混在战事公文里一起送到中书省来了?”官员中,有人打开王公公新送到的一份公文,诧异出声。
靠在椅上的华服男子终于有了动静。“哪里的地方官员,这么糊涂?”他慵懒地开口。
“回大人,是北营的知县”
话音未落,就见林慎忽然睁开眼,脸上透着狐疑。
“把东西递上来。”他大声吩咐。
辟员一愣,连忙交上公文,见林慎神情凝重,不禁好奇地问:“大人,北营有什么不对吗?”
林慎没有回答,而是迅速翻开公文,一看,顿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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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中书府南侧,马儿嘶鸣,人声嘈杂。
“程姑娘,休息会儿吧?喝点水。”有人递出手中水壶。
“好啊。”
程洛喜应了声,伸手正要去接,手腕忽然被人抓住,回头一看是习大叔,顿时笑了起来。
“习大叔,我好渴呢,你就让我喝口水吧!”
“屋子里有水,你去那儿喝,还可以在里面休息一下。”习临抓着她的手,不为所动。
“屋子里好闷喔”她娇声道,看习临一脸没得商量的样子,只好认命地跟着他,走进建在马厩旁的简易小屋里。
一桌、一椅、一小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屋,却是林慎半年前特意为她建造的。
“如果你不注意和别的男人保持距离,我马上采取强硬手段,终止你在马厩里的工作!”
为了让她每天乖乖待在小屋里休息,林慎不惜放出狠话威胁她。
想到伤心处,程洛喜不禁偷瞄了一眼外面,见大家围坐在树阴下有说有笑,不禁好生羡慕。
但她知道,忠于主人的习大叔,不太可能怠忽职守。
就在两个月前,她为了能在心爱的马厩工作又和林慎拌了一次嘴后,习大叔就成了她工作时的守护神,或者说是监视者,形影不离地陪着她。
讨厌,真讨厌!就算她被发放到中书府为奴,林慎也小能蛮横地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可怜的她,却投诉无门!
程洛喜先是有些生气地坐在小榻上,而后干脆气呼呼地噘起嘴,仰头倒下。
她不想睡觉,可林慎对她的限制让她心烦。
坐在门口大口喝水的习临微微一怔,正想叫她注意别着凉
“习大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程洛喜忽然有些沮丧地问。
“傻?怎么会呢”习临矢口否认。“你只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怎会和傻扯上边?”
“还是习大叔了解我,不像某些人,管东管西烦都烦死了,就是不肯让我自由呼吸!”
知道小丫头在发脾气,习临哈哈大笑起来。“大人是喜欢你、心疼你,才想让你过得舒服些”
“哈!”有人立刻不以为然地哼声。“哪有这样喜欢人的,连我跟别人多说几句话都不行,根本不知道把我当什么了!”
她脸上愤懑的表情让习临觉得好笑。
“习大叔年纪虽然大了,也知道男人的嫉妒心强,没哪个受得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大人能让你一直在马厩工作,已经不容易了。”
“照大叔的说法,我还要感激他啰?”程洛喜的声音充满不以为然。
“感不感激大叔也不好说,但大叔觉得大人对你用的至少是真心。”
“他那么狡猾,哪还有真心喔?”程洛喜嘴巴上不屑地反驳,心里却不知怎地偷偷一乐
“洛喜,不是大叔替大人说话,中书令这种大官不多点心眼还真不好当,一不小心怎么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所以像大叔我就很有自知之明,这辈子安安心心当个养马人,也很开心”
习临说到这里,忽然听见榻上传来悠长的呼吸声,不禁笑了。
别看洛喜干起活来精力充沛的样子,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耐力不长,这也是大人为什么特意在这儿建个小屋、让她每天可以就近休息的原因。
若不是喜欢极了她,大人又何必如此关心她?
见程洛喜睡得香甜,习临起身正想让她一个人安静休息,急促的马蹄声忽然由远而近。
奇怪,今天没人用过马啊,哪来这么大动静?
习临抬眼向声音来处望去,顿时大吃一惊
“洛喜,快醒醒,大人回来了!”他连忙返回榻前大声叫唤。
“啊大人回来了?”
程洛喜糊里糊涂睁开眼睛,看见外面果真有辆红漆嵌玉的马车疾驶而来,高兴之余又不禁奇怪。
真是大人的耶,可是他这个时候怎么会回府?
自去年因安乐王造反而局势动荡不安起,朝中的大小政务,就像大山一样压到林慎身上。
每天披星而出、戴月而归,有时忙得甚至夜宿官衙,今天才不过晌午,他居然回府了,怎不叫人惊讶。
见马车就停在屋前,程洛喜连忙迎出去,习临也跟在身后。
此时车门已经打开,里面出现的正是几日未见的林慎。
程洛喜早就忘了刚才对林慎的气恼,微笑着向他行礼。“大人,您回来了,奴婢向您请安。”
柔软的女性嗓音带着特有的顽皮味道,让人听了精神为之一振。
“哈哈,才几日不见,你就跟我生疏了?”
林慎哼声,凝视着她青春俏丽的美好容颜。
长发迎风,素白的长裙不变,却仍能抓住他的目光。
“我两个月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又答应了什么,自己还记得住吗?”隔了片刻,他问。
程洛喜微怔,连忙福了侗身,回个笑道:“奴婢一直谨遵诺言,下午没有工作了。”
“是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有些心虚地痹篇眼神,一看就知道说谎,于是又追问道:“现在时候不早了,你怎么不回家,还在小屋子里待着?”
程洛喜终于垂下眼帘,不好意思地咬住嘴唇说:“回大人,奴婢只是尽本分而已。”
尽本分?林慎不吭声了。
看看面前眉目如画、略带稚气的她,目光又随意扫过粗鄙不堪的马厩,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应该让人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娇柔女孩,竟心甘情愿在这里干了两年之久!
“大人要下车吗?奴婢扶您。”见他久久不言,程洛喜殷勤地朝他伸出手,想扶他下车。
林慎看她一眼,没握住她的臂,而是抓住她的手掌。
程洛喜吃了一惊,脸蛋顿时变红,赶紧从眼角偷瞄,发现习大叔和其他马夫都已目不斜视的转身各干各的事,这才稍稍松口气。
“大人,您要去哪里?”她问,言下之意就是可以放手了。
“怎么,不想陪我了?你是我府中丫环,竟敢嫌弃主子,枉我今天心急火燎为你赶回来。”
心急火燎为她赶回来?听到这话,程洛喜脸上发热,连忙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道:“不是啦这儿人多,你抓着我的手,多难为情”
林慎见她表情娇媚,心神不禁一荡,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拉着她径直走进马厩边的小屋里。
“我这人一向感情不多,会放在心里想的人就更少,对你却始终是例外。这几天在宫里,我一直想着你,你呢?也同样想着我吗?”甫坐定,他开口便问,锐利的眸停在她脸上,似乎想从中找到些什么。
程洛喜心中甜蜜,故意侧过头。“原来大人是专程回来向我倾诉衷肠啊,奴婢真是受笼若惊大人准备向奴婢说些什么呢?”
林慎见她巧笑嫣然,明白她之所想正如自己一样真切,但记起今天仓促回府的原由,心里不禁一沉。
“我是很想只为和你倾诉衷肠而来,可你父兄在北营县的事,再难启齿,我也不得不告诉你。”
听他突然提起自己的父兄,程洛喜的心不由自主颤了下,收起脸上笑容,颇为紧张地看向林慎。
“我爹和我哥怎么了?他们没出事吧?”
“我也希望他们没出事,但这是北营县令的奏折,我带回来了,你拿去自己看吧。”林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火漆封印的公文。
程洛喜迫不及待将它打开,一目十行后,整个人顿时僵住。
“怎么可能?!”
她反反复覆将公文看过几遍,确定自己的眼睛并无问题后,忍不住抖唇,颤声道:“不是说平定战乱后将大赦天下,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踪?”说着她抬头,对上林慎怜爱的眼眸,泪水顿时滴落。
林慎知她心神激荡,情不自禁搂她入怀安慰道:“所幸并未见到他们的尸体,应该还有生还的可能,我已经派人下去仔细搜寻了”
真是这样吗?
程洛喜抬起通红的眸子,不敢相信又满怀希望地望住林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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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绣花局回家,甫进门,杨凤就感觉气氛不对。
洛喜平时都是日落才归,今天怎么天还没黑,就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发呆?
“娘!”见到她出现,程洛喜几乎是扑过来的。
杨凤连忙抓住女儿的手臂,仔细端详她明显哭过的脸,心里顿时掠过不详的预感。
“你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别吓娘啊”她连声问。
程洛喜几度张口,都被自己的气息噎住,努力数次,终于啜泣着开口。“没人欺负洛喜,是北营县来了急报,说爹和哥哥不见了”
杨凤眼前一黑。“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揪紧程洛喜的衣领,脸上的表情有些失控。
“北营县来了急报,爹和哥哥都不见了”
程洛喜的话还没说完,杨凤已经软倒在地上。
“娘!”程洛喜吓了一跳,赶紧扶起脸色煞白的母亲。
“你说,说得仔细些!”杨凤深吸了口气,目光执拗地看着她。
“半个月前,原本走西南线的安乐王突然转向,借道北营县往边界逃逸,当时北营准备不足,场面很乱,等地方守备回过神来将安乐王的军队赶离北营时,大家才发现爹和哥哥不见了找了几天也没消息,北营县令便把这件事上报给大人过目”
杨凤听完,两眼发直,颓然坐到椅子上。“完了,这下凶多吉少,不,肯定是没希望了”
“娘,你别太伤心,”程洛喜赶紧给母亲倒了杯水,安慰道:“大人说没见尸体,应该还有生还的希望。而且,他已经派人下去找了”
“不、不,洛喜,你不知道”杨凤边哭边摇头,泣不成声。“你爹当户部尚书时,曾经得罪过安乐王,我看、我看”
程洛喜顿时怔住,而后望向伤心欲绝的母亲,正想问得再仔细些,只听“啊”一声,母亲身子后仰,竟伤心过度地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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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五天里,杨凤一直发着高烧,每当她清醒些时,眼前就会出现无数幻觉。
有父母兄弟、有丈夫子女、有亲朋好友,看得她整个人几乎神经错乱。
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娘醒醒该喝葯了”
带着哭腔的嗓音从旁传来,杨凤睁开眼,一张梨花带雨的秀丽容颜出现在自己眼前。
是洛喜哦,不,是洛欣
出人意料的,杨凤这次并没有马上合起眼睛,而是回光返照地慢慢清醒过来。
“娘,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程洛喜大喜过望,忍不住抱住母亲低低啜泣。
“洛欣,姨娘对不起你”杨凤轻唤着,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愧疚。
“娘,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是洛喜啊!”程洛喜不敢置信地瞪着母亲,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知道有脑子烧糊涂一说,可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母亲身上!
“姨娘没有胡说”杨凤咳了一声,嘴角渗出鲜血。
“娘,你好好休息,别说话了。”程洛喜赶紧用毛巾擦去她唇边血迹,再端起葯碗,舀了匙葯汤送到她嘴前。
“已经没用了”杨凤固执地扭过头。“洛欣,你能原谅一个极度自私的母亲吗?”她问。
“娘,你别胡思乱想了,先喝葯”程洛喜再度将汤匙递进。
“不!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不说,我死不瞑目!”杨凤说着,情绪突然变得激动。
“原谅,我当然原谅!”程洛喜被母亲的表情吓坏了。
杨凤听后,脸色渐趋平静。
“洛欣,其实你早就该自由的若不是姨娘一时起了贪念,想有个人陪在身边,更想利用林慎对你的好感,早日让你父兄回京没想到误了你的青春不说,还落得这样的结果报应,是老天报应我的贪心,只是可怜你你、你能原谅姨娘吗?”
娘真的疯了!
程洛喜望着母亲,欲哭无泪,只能不停点头。
“能!能!那些都是小事,只要娘的身体好起来,洛喜原谅洛喜什么都可以原谅!”
“不是小事”杨凤虚弱地摇头。“反正姨娘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满意了,洛欣把你的右手伸过来,姨娘马上还你自由”
“娘,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洛喜自不自由,真的无所谓”程洛喜边哭边将手伸出,和杨凤骨瘦如柴的右手相握。
剎那间,一股强大的漩流吸得她神智游离,正想开口问这是怎么回事,眼前陡然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