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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声一语,圆润的下颚缓缓垂下,唇角微微扬起,莹亮的眼眸带着点点笑意,轻轻抿嘴,笑道:“我啊,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是敷衍,她是真的,不是很清楚。
老实说,她并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博大胸怀,因此,若说是为了广大老百姓——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她以什么身份呢?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她没那么崇高,当然,也并非装腔作势,因为那个时候的愤怒是真的,愤怒到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什么名什么利。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田蜜抿了抿肉乎的嘴唇,颊边浅浅的梨涡荡成一个圈,她眉眼弯弯,脑袋一歪,笑看着林微雅,一本正经地道:“或许是因为我太锱铢必较了吧。你忘了,我可是账房,我的账上可记得清楚着呢,当初在金铭,卢大人可是实打实的威胁过我,这笔账,迟早要算的不是?”
“所以你是想说,以后千万别得罪你,否则指不定会不会被记上一笔。”林微雅哑然失笑,点点头,表示明了了,也不再问了。
一段简短的对话后,车厢里安静了下来,林微雅唇边含着那惯常的轻曼笑意,阖上双眼,靠在车壁上。
田蜜没有打扰他,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
林微雅顺道载田蜜一程,到了路口,便放她下车了。
这还是第一次,田蜜坐林微雅的马车。被中途放下了。
田蜜站在岔道口,看着林家的马车疾驰而去,神色间并无不悦,那澄透的眸子里,有幽亮的光。
就像林当家的认为德庄不能乱一样,她也认为,林家需要安稳,林当家的不能倒,这关乎个人,却又不仅关乎个人。因为经济这个东西。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莫名的,在这危机关头,她竟勾唇。笑了笑。
笑罢。她转身。挺直身板,迈着短短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回去的路上。触目所见,都是在做着大清扫的人,清水洗过房屋和街道,淡淡的药草味在空气中飘荡,若是忽视人们脸上的惶恐,一切都很美好。
田蜜推开自家院门,一打眼,便看到了大魁树下,躺在摇椅上的那个人。
阳光穿过大魁树茂盛的枝桠,洒落在他棉白衣袍上,他周身被斑驳的光阴笼罩,双手抱着一副卷轴,头端正靠在头枕上,发丝散开,双目轻阖,淡红的唇微微抿开,睡着的时候,也有着淡淡的笑,安然而舒适。
看着他的面孔,便有种心安的感觉。
所以,就算是为了守护心中的安定吧。
田蜜微微一笑,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鸜之鹆之,不见汝之。鸜鹆之羽,汝在外野,敝履当之。鸜鹆跦跦,彩霞披之,大神舞之。鸜鹆之巢,空空如缟,若其丧疫,天地无晓。鸜鹆鸜鹆,往歌来哭。”
朦朦胧胧中,耳边有歌谣响起,那声音清脆悦耳,起先远而朦胧,后来近了,清晰了,似乎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如此熟悉。
乔宣睁开眼,漆黑明亮的目光,准确的落在她的身上。
“倒是第一次听你唱歌。”他笑了笑,点头道:“唱得很好。”
“是歌词写得好吧?”田蜜快步的走到他身边,刻意当了他光线,俯下身,睁着双纯澈的大眼睛,眯起来看他,秀气的眉头一挑,凶巴巴地道:“老实交代,你这几天是不是干这个去了?上次在房顶我就想问你,结果一打岔就忘记了。我说,我忘了是我的不对,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距离骤然缩短,乔宣看着近在眼前的眸子,越发觉得它澄亮莹润,如同上好的琥珀,实世间珍宝。
忍不住伸出大大的手掌,越过那张巴掌大的脸,落在乌黑莹亮的发顶上,他轻顺了顺毛,点头道:“是我的不对,对不起。”
这么利落的认错,倒是让她准备好的半肚子数落无处发落了,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啊,田蜜那个心痒痒。
田蜜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几丝别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色厉内荏地道:“下次记住了,别以为自己偷偷做了就没人知道。也不想想,乞丐孩童哪里做得出那水平的歌谣啊?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刻意授予,只不过,他们不晓得始作俑者是谁罢了。”
再撑下去,不止她两只胳膊要酸,她脸皮子也要绷不住了。
田蜜顿时直起身来,大摇大摆的走到他对面,大马金刀的坐下,摆出架势来,说道:“他们不晓得,我却是晓得的,咱们家笑笑虽然不做乞丐很多年,但那底子还在,他虽是初来乍到,但现在走出去一问,哪个乞丐不晓得阳爷是谁啊?阳爷要让他们散播点啥,那不是有一千种方法啊?”
“你说我说的对不?阳爷他师傅。”田蜜顺手端起棋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于涓涓水声中,笑看向对面的人。
“对。”乔宣莞尔,将怀中卷轴横过,身子边往前倾,边笑道:“是阳爷做的,也是阳爷他师傅指使的,没提前告诉阳爷他姑娘,阳爷他师傅知道错了,这就赔礼道歉,万望姑娘莫要生气了。”
“光说不做,没有诚意。”田蜜小脑袋一扬,小手一挥,操起案几上的纸笔,大笔一落,憋着笑,大发慈悲地道:“这样吧,就罚你给本姑娘抄书好了,本姑娘什么时候写完,你就什么时候落笔。”
只是抄书?乔宣眉微扬,手中的动作顿住,将卷轴重新抱牢。看向对面的人。
抄书算是惩罚的话?他以前给她誊写那么多,岂不是因为错得太离谱了?
这丫头。
“教案不是已经写完了吗?”乔宣将卷轴置于一旁,铺纸研墨,已然做起了准备工作。
田蜜点点头,又摇摇脑袋,道:“写是写好了,不过我准备重写。”
“重写?”乔宣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诧异问道:“为何?”
不是说,那方法是一位异士留下的,她无意中愧得其貌。并牢牢铭记。因不忍明珠蒙尘,遂拿出来与诸君共勉的吗?
这样的话,她只需要将背住的东西复写下来就行了,何须写完一次又写一次呢?有什么意义吗?
田蜜点点头。也不说话。拿起自己的炭笔。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五个大字。
“四角龙门账?”乔宣看着那几个难得地端端正正的字,疑道:“不是复式记账法吗?”
田蜜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就怔忡不语。
今日授课,她讲了账务的发展历史,但因时代关系,只讲到了四柱清册。
其实,据她所知,在中国古代,继唐宋盛行的四柱结算法后,明末清初之际,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记账方法——龙门账。
龙门账根据四柱之法改编,将全部账目划分为进、缴、存、该四大类,进-缴=存-该。结帐时,进大于缴,或存大于该,即为赢利。它使用双轨计算盈亏,被形象的称为‘合龙门’。
“龙门账”的诞生,可以说是标志着中式簿记由单式记帐向复式记账转变,是我国账务史上的一次重大变革,意义非凡。
而到了清代,在龙门账的基础上,又设计完成了四脚账,四脚账是一种更为成熟的复式记账法,它注重经济业务的收和付的账务处理,不论是否为现金收付事项,都在账簿上记录两笔,且来和去所记金额必须相等,否则便说明账务处理有误。其实这种账法的基本原理,已与西方复式记账法相同。
只不过,由于我国自然经济根深蒂固,使得商业发展十分缓慢,计数也随之滞待,清朝的闭关锁国,更是严重阻碍了经济发展,使我国与世界脱轨,后来西方列强入侵,西方思想飞速在这片土地上传播,中式簿记,也终究被西式簿记代替。
但其实,这种替代,带着强烈入侵意味,是政治经济军事不敌之下产生的归附,而并非纯学术上的新陈代谢。
事实上,一方面,中式簿记经过两千多年的改良与发展,收付账法即科学又合理,而西方的借贷记账法则缺乏理论支持。另一方面,西式记账更规范,更法制化,而中式,相对而言,则较无组织无规律。
而且,西式账法直到近代才完善,而中方,早八百年前就有了龙门账这种复式记账法了,且直到今天,它仍旧有它合双轨的优势。
为什么,她要将西方的方法照搬到这个千年前时代里来呢?为什么,她不能取其精华,对中式簿记进行改良呢?她明明,有那个底子。
她口口声声说,不能固步自封,要将先贤的创造的财富创造的更大更辉煌,可事实上,魏老爷子做到了,没做到的,是她,是她拿着别人的东西,当做自己的宝贝在炫耀。
想到此,她握着笔,咬了咬下唇,抿嘴轻声道:“因为,没有最好的,只有更好的。”
说罢,从头开始,慢慢写过。
重书教案是醒悟,但不代表她就一头扎进去啥也不管了,边写着,她边道:“城外患病的百姓,已有了栖息地,衙门派了人去镇守,林当家的也正集结医者赶过去。”
此时尚不需他誊写,乔宣便点点头,看着她不时皱眉,不时微张开嘴,面露恍然,而后继续低头作业。
看着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到旁边的卷轴上,正要开口,院门“碰——”的一声被推开,阳笑满头大汗的跑过来,他在两人面前止步,喘着气,沉声道:“林家出了点状况。”
什么?
田蜜搁下笔,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