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中文网 > 黛小黛文集 > 我是一匹马

我是一匹马

一零中文网 www.10zw.com,最快更新黛小黛文集 !

    风幽幽地吹着,草儿萎靡。斜刺在地里的战旗被扯得丝丝缕缕,上面还有血和粘稠的东西。夕阳残照,河水轻波微泛。余烬未灭的烟踉跄着爬到水面,后面拖着衰败的影子。

    “看呀看呀,这匹马还活着。”我的眼前,两只裹着破草鞋的小小的脚在跳,童稚的声音旋绕在耳边,纯真的惊喜。头很疼,还能动。试着站起来,骨骼似乎碎掉了。我只好用继续横着的姿态喘息,思维缓慢。

    “他的毛黑黑的,好亮。”一个结着发髻的小孩子脏脏的脸,倏地冲到我眼前。我吃力地看了看他,还有消褪蓝色渐转阴郁的远天,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梦经年。我又见到了穗儿,在广阔的大草原,植物葳蕤,她嬉笑着,风中飞驰。白色的身形,温润的娇颜,是我永世忘不了的。

    不知多久,我被一阵凄凉的呜咽惊醒。满满的月色,遍地的尸首,透着青色的光,有些寒碜。入骨的疼痛,集结身上的,还有心。我晃荡着,终于挺立起来。

    河滩上,一个老妪,枯瘦的十指,紧紧抓着一个死人的衣衫,颤颤地摇晃。我有些不适,分明感觉心亦摇晃。

    十几年风尘征战,难道只为博得一死?

    我不懂,可我知道我是这次决战的唯一生还者。他死了,和他的妾,还有成群的士卒、敌兵,和马。他叫项羽,我的主人,人们叫他霸王。他的爱妾,那个我亦不懂的女子,叫他大王。这里的尸首以前都知道他们两个是结同心的夫妻,他们知道霸王有匹人间罕见,举世无双的乌骓马。可是除了我,没有谁认识穗儿。

    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安息,听长风入松,我好冷。战场的狼籍不堪回首,我更惊恐那小儿,未及弱冠,居然习惯了金戈铁马,兵甲之争。何必呢,徒劳叹息。

    其实,我只是一匹马。一任活着,我只能活着,将生命继续,我想见见我的穗儿。

    记得主人誓死也不涉河逃生。他且战且退,最后和刘邦的军队在河边大战了三日。他无力回天,他的兵将都为他战死,他的爱妾为他自刎,他孑然一身,活着,或许只是一种痛苦。

    没有了支撑的挂念,生存怎能系住一个理由。

    我回到了草原,时常想念主人和那些旧时光。重新拥有了自由,纯纯粹粹。可现在,我竟然再也找不到快乐的感觉。我以为在草原上尽情地奔跑,可以暂时忘了穗儿,忘了伤痛遍陈的往事。

    筋疲力尽之后,痛觉象抽丝一样,渐渐消失,神经麻木。梦魇也离我而去。我整日横在水边的青草地,呆呆地望着水中的倒影,寂寞地不知所措。我已不复为我,大汗不再淋漓,我习惯了战场。

    士为知己死,我的知己,容宠我的主人,死了,我活着。

    为什么,居然没有死掉的单单是我。剩下的日子我只想找到穗儿,和那段青梅往事,给自己一个活着的借口。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无关风月。

    我在演戏。咿咿呀呀,欺骗自己的戏。戏本来就如人生,人生不就是一出戏。戏中的人,出将、入相,影影绰绰。待逞罢一时浮华,退出来,仍是那虚妄的壳。

    活着,让我丧失幻想的翎羽。我要找到穗儿,彻彻底底地与辉煌与爱与美好永别。

    如果一个曾经深深爱过的人,经历时光雕刻,形容粗俗或者美人迟暮,如何承受。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尽管思想终究不由衷不愿意。我要找到她。

    一匹马不停地跑,大漠流沙、秦川厚土、江南秀竹、塞北飞雪。一匹马不停地跑。我最后一次见到了她。

    再见穗儿的愚蠢之举,是我今生最大的败笔,遗憾至极。爱的残渣丧尽。我自命崇高,我悲天悯人,我天真地以为我们的爱情,重量大于零。

    古人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我以为穗儿别我之后至少也能为我消瘦一点,憔悴一点。

    古人骗人,穗儿骗人。我也是,一个骗子。

    昔时驰骋沙场,战功显赫的乌骓,如今命若草芥。她瞧不上他了,搀杂着那时的恨和怨。她厌恶他,她拿眼角丢他。

    刹时间冰若寒蝉,不争气的眼,遍布氤氲,腿有些软。我支撑着,不让自己如枯叶蝶,颤抖、哆嗦。背转身,努力逼回发酸的液体,我定定地立着,走不动。我开始羡慕主人和叫虞姬的女子。生未尽欢,死同穴。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比海深,我的爱情浅。原来马也需要柔情,和真爱。我欣慰,因为我还拥有痛的感觉。我在笑。确切地说是仰天长啸。

    来,不就是为了寻找一丝打击吗?我本想淹死在泪海里,为了想我念我,可怜的红颜消残的穗儿。可是终是殊途同归。

    乌骓,你做到了。虽然落得殊途同归,心有不甘。情殇在夜殇里不足为怀,那些将腐成骨捻成泥的尸首,不是你痛彻一生的吗。有情何必要有恨。

    我,还是掩饰不住忧伤。即使我意在求死,又为何让我死的这么尴尬,如此猥琐。我撕扯着自己的鬃毛,憔悴的是我,不是别人。穗儿活的很好。

    我被阳光卡住了喉咙,濒临窒息。

    在一个阳光谄媚的午后,我鼓起勇气,看似愉快地笑着,跟那个不屑于我的女子洒脱地告别,说千万别送。被心爱的女子玩笑般地抛弃,我又死了一回。她终于丢了怨气,我丢了全部。

    一切都结束了。深呼吸,我再次看了一眼心爱的女子,背离。再也不曾相见。

    上天挟持我为人坐骑,逼迫我离开心爱的女子。多年后,我获得自由,心爱的女子离开我,不容靠近。回头,我眷恋狂奔向敌营的雄威,我把握不住脆弱的感情。

    我不懂,却不得不懂。

    什么都化不开空。天地之间,独一个空字。三生万物,万物皆空。我决意屏弃所有的感念,不管是凄楚还是悲情。

    随意地走着,走过记忆,走过欢喜,走过旧年历。

    我到了海边。海水很咸,苦涩的象告别往事,我放弃回忆。

    那里有个人吭吃吭吃地拖木头。最原始的声音,古老、陈旧,就象结绳记事和图腾。我听到他在唱:从此,劈柴,喂马,做一个幸福的人。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停下来,一切仿佛熟悉。最原始的,最幸福的。

    远处,跑来一个扎着犄角的小儿,手里抓一束金色的麦穗,小小的脚印烙在沙滩上,如瓣。一个老妪,颤颤地嗔责:慢点,别摔着。有什么好看,不过一个人和一匹马。

    阳光很暖,轻轻地,我笑了,我是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