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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时候的我,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喜欢往土里埋东西。一片树叶,一朵小花,挖个小坑埋在土里,过几天在挖出来看看,看它们发黄发暗的样子感到很奇怪,在捕捉奇怪的变化中享受一种埋藏的乐趣。记得,小时候还常常埋一些死去的小动物,蚯蚓,苍蝇,小麻雀,小青蛙都埋过,每次埋下去,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土里发生了什么变化,有时候两三天就挖出来看看,没变化再埋好,再过几天再挖出来看看,那时不知道残忍,不知道恶心,不知道忌讳,只感到好奇和有趣。

    在妈妈的引导下,我埋过葵花籽、蓖麻籽、喇叭花种子。从种子盖上泥土的一刻起,我就期待着它发芽,希望小苗像绿色的小蛇一样钻出来,头顶一块土疙瘩——种子埋进地里先在我的心里发芽了。在十天半月乃至更长的等待里,那些嫩绿嫩绿的小芽总会在某个清晨突然出现在我的目光里,披着一身霞光,那晶莹的露珠是它们忽闪的眼睛啊!我的目光和它们的目光交汇了融合了,我埋入泥土的希望就在那一刻实现了,那种如获至宝的欣喜与激动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回味。

    在无数的埋与挖,埋与等待,埋与收获中,感受到泥土的巨大而神奇的魔力,土地的神圣感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随时会膨胀会发芽,会萌发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直到八岁那年的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埋在心里的那份神圣的魔力忽然爆炸成无边的恐惧和震慑。

    八岁那年,乡里搞殡葬改革运动,严格禁止土葬。这一年秋天,我奶奶的妈妈(我们方言里称之“太太”)去世了,从“太太”咽气的那天起,村里的干部就天天来做工作(其实是监视),要求对死者施行火葬。爷爷、奶奶还有舅姥姥哪里肯依?在“太太”死后的第三天夜里,大人们把“太太”装进一口简易的(油漆都没来得及上)棺材里,悄悄地埋在了屋后的竹园里。(那天夜里,我睡着了,这些事是后来听妈妈说的。)谁知,第二天上午,乡里村里的干部带了十几个壮汉来到竹园要挖棺材送去火葬,竹园边围了好多人,秋风吹得竹叶簌簌地想,阴森又可怕。我躲在妈妈的身后,听大人们高声争论。后来,壮汉们开始挖土了,奶奶和舅姥姥仰面躺在棺材地上号哭大骂,手在空中胡乱地舞着,脚不停地骚土,我被吓哭了,被妈妈抱在怀里直发抖。再后来,六个壮汉拖着奶奶和舅姥姥往竹园外拉,奶奶开始撕裂地哭诉,白孝袍的腰带被拉断了拖在地上,像两行清泪流淌下来。白头巾在挣扎中落在地上被踩了一只只黑脚印。舅姥姥粗亮的嚎叫让我想到过年时生产队杀猪的场面,奶奶和舅姥姥终于被拖走了,棺材还是被起出了泥土,看不见里面的“太太”只见系在棺材两头的红绸带异常的红,似两行血液流淌而出从来没想到埋是那么的艰难,是那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从没看到出土是那么令人的恐怖与悲伤。在那个秋日的惨淡的阳光下,我明白了不是什么都可以埋的,埋有时也是个错误。后来,那个棺材坑里埋进了被踩断的竹子还有一堆纸灰和许多淌血的泪。那天下午,我在悲恸的人缝里,看到“太太”的棺材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一阵红烟忽然消失了,如一缕红气飘飞到烟囱外。火的吞噬力、毁灭力令年幼的我产生一股无比的恐惧和后怕。许多天以后,那烈火吞吐的情形还一直在脑海里盘旋。那年秋天我生了一场大病(疟疾病),每当头痛发作时,那团火仿佛就在我的头脑里拼命燃烧

    (二)

    童年的记忆总是不易退色,小时候把“埋”当作一种有趣的游戏,长大了,才知道“埋”的含意太多太深,永远也挖掘不到底

    “埋”该是个会意字,古人把东西“藏于土中”(见于辞源)就称之“埋”最初的埋,也许更多是为了掩藏,为了消除。随着生活的演绎,历史的延展,文字的演变,人类赋予“埋”的含意拓展了许多;人类寄托于“埋”的情感深化的很多。

    当我们的祖先不忍自己的亲人、同类暴尸野外被野兽秃鹫吞食,于是就把尸体藏于土中“埋”就有了“葬”这个含意。这里的埋多了一份珍惜一份不舍的情怀,埋于是成了一种生命终结的形式。

    忽然有一天,一个高智商的祖先发现种子落在地里竟发出新芽,又生长结出果子,欣喜的他赶紧埋下了许多准备果腹的种子从此,我们的祖先将“埋”这种生命结束的形式,又演绎出一种生命的繁衍的程序“埋”又成了播种生命繁衍生命的形式。

    人类真是伟大的高等的物种,他会劳动会创造会思考,于是成为了人。然而,我以为人类的高贵更在于他的情感。当人类赋予“埋”更多的发乎内心的情感“埋”也因此而更美丽更动人了。

    记得曾经在读者上看到一篇文章,一个外国小女孩在雨中,用纤弱的双手挖着泥土,把妈妈的照片埋在土里因为她的妈妈死了,爸爸告诉她“妈妈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是那么思念自己的妈妈,她要把妈妈的照片埋在土里,希望照片里的妈妈能像种子一样在雨中成活小女孩的幼稚纯真令每个读者感动,她在泥泞中埋下是对妈妈无尽的无边的思念,可是纵使泥土有情,生命却无情,逝者长已矣!然而,我的脑海里却常常能浮现出那幅“埋照片”的画面来,风雨依旧,湿润依旧

    著名的儿童文学家金波先生的乌丢丢的奇遇里,也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吟老诗人和小木偶乌丢丢来到一个小镇,遇到一个奇怪的小女孩终日在街心花园里吟吟地哭,原来小女孩芸儿把鸡蛋种在花园里,希望开出鸡蛋花来,可是别人都笑她傻。在芸儿的畅想里“鸡蛋花应该是白色的,大小和真的鸡蛋一样,它的花蕊是金黄色的,像一滴滴蛋黄。”可是,她埋下去的鸡蛋总是不发芽不开花,她伤心得哭了。后来在吟老和乌丢丢的帮助下,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在芸儿埋下鸡蛋的地方两片嫩芽从泥土里拱了出来吟老有这样一番话:“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会记得一个叫芸儿的小姑娘。她的想象,她的行动,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光芒。人们曾经不理解她,甚至嘲笑她,忽视了她的良知,忽视了她的梦想。现在,我们面对着这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与其说是鸡蛋发芽开花,不如说是芸儿心中那朵美丽的花儿已经开放。”是啊,芸儿埋下去的岂只是鸡蛋,她更埋下了自己的梦想、追求和童稚的纯真!我不能不有些伤感,人因为成长而失去了多少美丽的想象啊!成熟让心灵变得苍白而僵滞,心灵不再柔软,不再温暖,甚至不再快乐。成年的人会埋什么呢?除了埋没人才、埋汰英名、埋怨唠叨、埋脏消迹,连隐姓埋名、故作清高都不屑去做了。

    (三)

    埋在土里的或许腐烂销蚀,或许发芽重生,或许久久沉默、等待开掘;埋在心里的或许憋闷沉重,或许膨胀爆发,或许消化淡忘;埋在历史的时空里,有的永远销声匿迹、杳无声息,有的也许能重见天日,重放光彩。

    七月,我随旅游团去了一趟湖南,张家界的奇峰秀色没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倒是马王堆出土的文物深深地震撼了我的眼,我的心。

    从没见过如此规模宏大的文物展,从没看过保存那么完好的古尸,从没想过埋了两千年还会风采重现。马王堆1972年至1974年,先后发掘了三座汉墓,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一号墓中一具汉长沙丞相夫人的尸体出土时形体完好、全身润泽、皮肤富有弹性,血管畅通,美貌依旧,真是奇迹!时至今日,她依然安静地躺在无数游客的目光里,她的五脏六腑游离在玻璃器皿中浸泡在防腐溶液里,那胃壁上还赫然存留着死前吞下的甜瓜籽;大量的漆器色泽鲜艳、光泽如新,形态各异;众多的帛书、帛画简直是一座地下藏书馆;乐器、兵器、农具、家具、饰物一应俱全;陪葬的谷类、肉类、糕饼虽已风干,却依然炫耀着当年的奢华;大批的丝织品色彩绚丽,花纹别致,美艳如初。其中一件素纱禅衣,薄如蝉翼,长1。28米,且有长袖,而重量仅49克,真是巧夺天工、叹为观止!两千多年前,一群古人将他们引以尊重的尸体和陪葬物埋了几十米,套了四层棺木,封了木炭、白膏泥、夯封了多重土,他们埋葬了一朝官室,封存了一段历史,却留下了千古文明,重奏了一曲千古绝唱。马王堆汉墓的出土在考古学、防腐学上勿庸置疑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另外对研究汉代的医学、史学、文学、农业、纺织业以及当时的民族风情、生活习俗、艺术形式、军事武器等等都有相当的意义。这是古人埋藏给后人的一笔巨大的财富啊!

    可是,现在我们还能留给后代一些什么呢?埋下去的值得挖的都挖了,兵马俑重振旗鼓;黄帝陵、什么陵的都成游览胜地了;石油、煤炭也开采得差不多了;金银铜铁不知还剩多少没被探测到?我们没有什么可埋藏可留存给子孙后代的了。对于平庸的尸体固然不值得也不可以埋葬;对于树木我们没有耐心等它长大埋成煤炭,还是先砍了换成钞票便利;什么“祖传秘方”、“传家之宝”、珍贵文物,能偷运能走私就都变成钱及时享受吧,即使想保存也只能锁在保险箱里喽。君不见,茫茫的戈壁却掩埋不了藏羚羊的头颅和尸骨;无垠的大海里有多少冤魂恨魄石沉海底了呢?日本人曾在中国的土地里埋藏了无数杀人侵华罪证,如今却在自己的领海底埋藏了大量从中国进口的煤炭作为中国人,我能说什么呢?或许我该说点什么:人类也许什么都可以埋,却不能埋了为人的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