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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过年,我总要买些炒米回来。不是因为炒米有多少营养,也不是因为泡炒米做早餐有多么方便,而是这淡淡无味的炒米总带给我太多的香甜的、温暖的回忆。炒米香香,氤氲了我的童年,氤氲了我的记忆。
关于炒米的记忆,最早的还算那个“砰砰”炸响的爆米机。七十年代末,人们的肚子都难得饱,就更别提什么零食了。记忆中小时候家里米总是不够吃,父亲在北方的煤矿工作,妈妈一个劳力,要管三个人的口粮,常常是公分不够,还要透支钱给村里。小时候难得吃一顿纯白米饭,大麦饭、玉米饭吃得塞牙。八九岁的孩子馋得什么都吃得下。春日的“茅针”夏日的菱角,秋天的红薯,冬天的芦根,逮到什么就往嘴里塞。
记得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一个爆炒米的。在村头的空地上支起一个煤球炉,炉口架起一个黑咕隆咚的“怪东西”——肚子圆鼓鼓的,一头盖着一个铁盖子,盖子连着一个手柄,另一头有一个圆圆的小仪表,连着一个摇杆,这个“怪东西”被一个铁架子支在一个煤球炉上。原来这就是泡炒米的机器。这是村里的男女老少难得一见的家伙,一会儿就围了一大群人。只见那个脸蛋跟炒米机差不多黑的汉子坐在一张矮凳上,用力地摇着炉子上的炒米机,有晶亮的汗水在额上冒着烟。寒风中,一炉炭火烤着孩子们心中的好奇和期待,不肖多会儿,大汉瞅瞅仪表,起身站起来。他操起横在地上的一个黑秋秋的长麻袋,将炒米机移到一边的架子上,把手柄套在袋口上的一个圆孔中,他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对大家说:“让一让,要爆炸了。”我们一群孩子都立刻散到远处,双手捂着耳朵,远远地瞅着那个怪家伙,心里砰砰直跳“砰”一声巨响,麻袋猛地一跃,又摔下来,随之而出的是一股奇妙的香味,那香气中裹着一丝甜蜜如虫子般钻进鼻孔,从鼻孔钻进胃里,搅得胃里痒痒的。我们又蜂拥过去,那大汉从黑麻袋里捧出一把白花花的炒米来,在每人的掌心里留下几粒“这是爆炒米,又香又甜,想吃的拿米来啊,一毛钱爆一锅。在咱们村儿只待一天,要爆的快来啊!”那是记忆中第一次吃炒米,炒米温热的,在掌心里,每一粒都胀胀的,比生米粒要大几倍,用舌头轻轻一舔就卷在嘴里,片刻脆脆的炒米就变软,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融化开来,真是好吃啊!大人把自己手中的几粒也交到孩子手中,孩子哪能满足,于是一个个缠着父母拿米来爆炒米。大人们有的立马答应了,孩子就欢呼雀跃着回家舀米去了;有的犹豫不决,念叨着要费米花钱的,孩子便牵着大人的围裙摇来晃去,直到大人允应才罢休;有的家里实在饥荒的,大人直摇头,孩子直抹眼泪。那一天,村子里像过年,大人小孩都聚在村口,有的索性搬着矮凳坐下来,有的还主动帮忙摇爆米机,挣袋口,就是那掰盖子、爆米花的一招谁也不敢尝试。那一天,我们这群馋猫孩子也都不愿回家了,仿佛这炒米香不多嗅几口就被别人嗅了去似的,那就吃了大亏。那一天,妈妈也给我们送来一小瓢米,连同瓷罐一起送来了,一家家的米呀,豆子呀,玉米粒啊在大汉的身边排着队,等候着破蛹成蝶、华丽转身的一刻。我们蹲在冬日的阳光下,任北风吹得鼻涕直流,还是舍不得走。我们看一瓢一瓢的米装进拿圆圆的肚子,我们等待每一次的起锅爆炸。每一次的爆响,我们都心里怦怦直跳,也不知是激动喜悦,还是紧张害怕,既期待着快点炒完一锅,又生怕那一声巨响猛然而来。终于排到我家的米瓢了,心里平添几缕快乐。那大汉将米倒进炒米机,又洒下几粒糖精,拧紧盖子,便开始摇机器,他每摇一圈,米粒就发出微微的碰撞声;他每摇一圈,我的心底便漾起一阵香甜的涟漪,那种感觉,现在回忆起来,依旧清晰可感。不知是多长时间,急切的守候中感觉比一节课要长,终于要起锅了!我依旧捂起耳朵,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一声炸响,如鞭炮般充满了喜悦,饱含着穿透力,挟着香气、热气冲向头顶上的天空,辽远而清澈。随后的时间,我和哥哥大把大把地将炒米塞进嘴里,有时候故意不嚼,只是用力抿、用力吸,仿佛炒米的空隙里可以吸出甜甜的汁液来。童年的快乐很简单,很容易满足,一小瓢米,一声铿锵的爆炸,两瓷罐炒米,足以让这个冬天不再是单调的寒冷,不再是一味地饥饿。于是,童年的记忆里,总少不了炒米的清香还有那响彻心扉的爆炸声。
再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爆炒米、爆玉米花、爆蚕豆也不再那么稀罕。而炒米机爆出来的胖胖的“洋炒米”也渐渐地被自家炒的“本炒米”所替代,那个砰砰乍响的炒米机也难得一见了。记得有几年,我和哥哥,还有小伙伴们相约到城去爆炒米和玉米花,步行七八里路,在城里的一角找到爆米花的摊位,然后静静地排队等候。腿蹲得发酸,肚子饿得直叫,就用力地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里爆米花的香甜气味,那种急切的期待感如今可是难得体会到了。等爆米花到手了,一边吃,一边往回走,大凡到家了,爆米花一小半已经下肚了。母亲也不会责怪,反正爆米花从来没见她吃过,多少还是落进我们兄妹的肚子里了。
到了八十年代,家家户户过年都时兴自己酿酒,蒸炒米干,炒炒米。腊月刚到,家里便借来蒸糯米饭的木桶,糯米浸泡、洗净,倒进一个上口小,下口大的圆木桶中,桶底铺着纱布,搁在大口锅上,灶膛里的火旺旺的,几十分钟后,蒸汽就窜上来了,溢满了整个屋子,暖暖的,湿湿的,香香的。那时我已经会帮母亲烧火了,冬天在灶膛前烧火是件很享受的事,火映在脸上、身上、心里,暖洋洋的。
等糯米饭蒸熟了,几个大人用粗粗的麻绳系住蒸桶,用扁担搁在肩上打着号子把热气腾腾的蒸桶抬到门口的长条凳上,孩子们也忙不迭地转来转去。母亲也不会吝啬,双手在井水里浸一浸,然后麻利地在抓起一捧糯米饭,几番颠簸、搓揉,一个光滑的饭团子就交到我手上。拿到饭团子,便可到一旁慢慢享受了,蒸出来的糯米饭团子很是好吃,饭比较干,有嚼劲,又糯又韧又香,而今想来真是回味无穷。饭团子每人只有一个,剩下的糯米饭,盛出一部分晾到竹匾子里,晒炒米干,还有的浇上凉水,拌上酒药做米酒。
晒炒米干也是一件乐事。腊月天,雨水很少,太阳一出来,我和哥哥就将装糯米饭的竹匾搬出去,晒上七八个太阳,米饭渐渐干了,我们有事没事就跑出去搓米饭,将粘在一起的米饭干搓开。十天半个月下来,糯米饭团就变成粒粒晶莹剔透的炒米干了。我们常常把手插进炒米干里,捧起一把,举起来,任米粒如沙漏般一点一点滑落,一旦看见粘在一起的饭粒,立马就将它们碾开。嗅着香香的炒米干,边劳动边游戏,心中满是期待。
炒米干完全晒干了,碾开了,母亲就用一个布袋扎紧挂在屋子里,直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起锅炒炒米。
炒炒米大凡要请村里的老手,记忆中帮我家炒炒米的大都是一个姓葛的师傅,他背着一个布袋子,夹着一把大铁筛子,抓布袋的手里常常还有一个长柄的“把儿”(用竹枝扎成的类似刷子或笤帚的用具),穿行于邻里乡亲家,帮忙炒炒米。
锅烧热了,布袋子里的黑亮黑亮的沙子倒进锅里,竹把儿在锅里不停地搅动,锅里散发出灰色的烟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燥热的味道。等到沙子灼热了,师傅舀一小瓢的炒米干往锅里一到,然后迅速地用竹把儿搅动,那炒米干瞬间变魔术似的腾腾地开了花,从沙子里跳将出来,好神奇呢!不等炒米发黄便被盛到铁筛子上,在师傅麻利的筛动下,沙子又落到锅里,而白花花的炒米却在筛面上欢快地跳跃着,我们的心也和着节奏欢快律动着。不肖多久炒米就全部炒好了,趁着热,我们会抓几把炒米尝尝,这种炒米个头没有爆米机爆出的炒米那么大、那么白,但是却很脆,而且存放很久不会变润。后来年年都是吃这种本炒米,而“洋炒米”再也寻不着踪迹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吃炒米也越来越方便了。炒米不单单是正月里当早茶,炒米更多用来做炒米糖。烤热的炒米,炒熟的花生仁、芝麻,还有切碎的橘子皮倒进熬好的糖液里,搅拌均匀,然后压平,切成一块一块的,凉透了就成了又脆又甜又香的炒米糖了。炒米糖应该是儿时最奢侈、最受欢迎的美味零食了。
正月里吃剩下的炒米,还常常用来蒸鸡蛋。我们的方言里有句歇后语:“炒米蒸蛋——面子账(涨)”炒米蒸蛋,炒米都浮在上面,而油、葱花都在上面,所以这时的炒米比蛋羹更好吃,更抢手。记得小时候,每回做炒米蒸蛋,我和哥哥都会抢着用勺子舀上面的炒米,而母亲总是在一旁看着我们,静静地笑着,从来没见她动过筷子,只是在洗完前才用勺子把粘在碗边的蛋羹刮一刮送到嘴里。直到现在,我还时常会做炒米蒸蛋这道菜,儿子特别喜欢吃呢。
关于炒米的记忆总是透着热气,飘着香气,沁着甜味儿,炒米或许真的算不上什么营养美味食品,它不是酒越陈越香,但回味起来总是意犹未尽,绵长甘醇。
或许因为这些美好的记忆,我一直保留了过年吃炒米茶,吃炒米糖的习惯和爱好。年根岁底,我总要寻着去买大袋大袋的炒米,去那些小茶食坊买些炒米糖,似乎没有炒米,我的年就缺了一点香甜的味道。我还是喜欢用红糖泡炒米,白白的炒米浮在红糖水面,温暖又诱人,好看又好吃。偶尔也会在炒米里扔两个脆饼一起泡了吃,或者用刚打出的豆浆来泡炒米。对我而言,一碗泡炒米、一个馒头,或者一块年糕就是最可口的早茶了。儿子则喜欢用麦片或者牛奶来泡炒米,他不爱吃馒头,爱吃饼干和蛋糕。时代不同了,炒米的吃法更多了,只是在我的心中,炒米永远是那种淡淡的香味,散发着生活的甘甜和爱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