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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中秋是在儿子的姑妈家过的节，在饭店里吃的饭。我没回去，母亲照例买了菱角祭月，没能和母亲一起在屋前摆果盘，焚香拜月，没能在旷野中仰望明月，着实有些遗憾，而祭月后的赏月品食菱角也是我向往的。今天，母亲送来了菱角。母亲祭月后把菱角冷藏在冰箱里了，她总是惦记着爱吃菱角的女儿。这是一种大大的、硬硬的菱角。煮熟的菱角，三角形的躯干，弯弯的角，像极了一个小牛头，弯着硬邦邦的角。拦腰咬上一口，轻轻一掰，菱角就一分为二了，露出了粉白的菱角肉。拿起半个，用牙齿轻轻一嗑，菱角肉便滑进嘴里。嚼一嚼，好香啊！糯懦的，粉粉的，越嚼越香，越嚼越甜，那种来自荷塘的清韵淡香片刻间就溢满唇齿，波及全身，还是童年的味道，还是乡村的味道，还是母亲的味道！
喜欢吃菱角，只是因为菱角承载着一份甜美、清香的记忆。那些属于童年，属于过往的记忆，淌过岁月的洪荒，携着流年的光影，走到今天，依然光彩熠熠，清香四溢。童年的记忆，大都定格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那些贫乏的岁月，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奢侈，最奢侈的幸福。像我这样八九十来岁的孩子，一群群地，在泥土里摸爬滚打长大，是四季的风牵着我们长大的。我们总是饥饿，总盼着风把稻子、麦子、豆子等吹熟，风总是提前把成熟的味道送到我们的鼻子里，在我们的五脏六腑里唤醒一条条馋虫。除了地里的庄稼，春天里茅针（茅草含苞的花朵），夏日里的黄瓜，秋天的柿子，冬天的红薯干，春节间的馒头片就是孩子们最美味的休闲零食了。至于而今满大街、满商铺的各式水果、糕点，见也没见过，更是想也想不出。而菱角就是那时我吃过的最最美味的东西了，我不知道它应该算在水果里，还是算在坚果里，但我一直觉得它的味道是任何水果、糕点难以替代的，因为它携着童年最甜美的一段记忆。
小时候，村子里的地多，河多，几乎每个屋后都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吃的河水，在河水里洗衣洗菜，可以说河道是村子的血管，为村民们输送着生命的源泉，河水是汩汩流淌在村民血管里的血液啊。每到夏天，河面上一株株菱角漂浮起来，扇形的叶子，一片片、一层层铺展开来，像盛开的莲花，把小河装点得煞是美丽。菱角的叶子很有趣，叶片像把小扇子，叶柄连接叶片的地方细细的，不过两三公分以下就忽地变粗了，像个水葫芦鼓鼓的，捏一捏软软的会冒出许多水泡来。六七月份，菱角就开出茭白的花来，那花儿，细细的、弱弱的，藏在绿叶间，似娇羞的少女不敢示人呢。菱角开花的时候，我们只管看，只盼望着花儿早点谢了结出鲜嫩的菱角来。从第一株菱角开花起，我的心就被拴在了屋后的小河里，凉爽而惬意。
八月，菱角花悄悄谢幕了。我们一群馋猫拿来竹竿在河边挑起一株菱角，拖到岸边，掀起菱叶，呵，果然看到绿里透红的小菱角了！轻轻一捏，软软的，太嫩了，只能吃到一泡水，于是我们又把菱角扔到水里。直到有一天，我们确定菱角已经熟了，才决定下河采菱。那是属于我们的节日，与大人无关，与牛羊猪狗都无关，就我们三四个八九十来岁的孩子，一个大木盆，几根竹竿，就如一群鸭子扑腾扑腾下河去了。说起这个大木盆，它还是有来历的，它是妈妈的一个城里的亲戚送的，是个平底椭圆形的大澡盆，这个澡盆可让同村的伙伴们羡慕死了，因为他们每天洗澡还得用四脚的小木盆，无法像我可以坐到大澡盆里边洗澡边玩水。动用大澡盆必须得到妈妈的恩准，当妈妈同意我们抬着澡盆去采菱，我们个个恨不得扑上去亲妈妈一口，那种高兴难以描述。
哥哥他们几个男孩子跳到水里，我则是坐在大澡盆里，被他们几个扶着漂在水上。大澡盆摇摇晃晃的，把长满菱角的水面开出一条水路来。澡盆行到之处，菱角便整齐地让出路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女皇，至少也是个公主，就这样骄傲地，神气地坐在澡盆里在水面飘飘欲仙。可是不能忘了采菱角，伙伴们一手扶着木盆，一手慌乱地掐着菱角，一会了澡盆里就有了一堆湿漉漉的菱角。我便忙着把水草啊，菱叶还有缠在草叶上的螺蛳挑出来扔到河里，把菱角屁股上没掐掉的柄摘掉，不时剥出一颗雪白的菱角肉塞到嘴里，塞到哥哥他们的嘴里。若是我迟迟不给他们剥一颗菱角，他们会故意使劲摇晃木盆，直到我吱哇喊叫一阵才罢休，所以我也不敢怠慢任何一个小伙伴，总是不时地给他们喂菱角肉，像是渔船的老大在喂鱼鹰，怕鱼鹰罢工呢。那时候小河里的菱角大都是野生的，很多菱角是一种绿色的“野菱”菱角不过一节拇指大，角上的刺很尖很硬，一不小心就被刺着了，可是我们都不怕，我们只想着胜利的果实。偶尔逢到几株大个儿的红菱，元宝似的身子胖鼓鼓的，弯弯的角上也没有尖刺，那时就轮到我们尖叫了，大家争相传看、评论，乐此不疲，像是捡着了大便宜乐不可支。那时候我们没有读过南朝江淹写的采菱曲，现在想来却是真有诗中的无忧无虑。“秋日心容与，涉水望碧莲。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在那些个困顿贫乏的日子里，一池的菱角足以快乐一个夏天，或许简单的满足才是最幸福的体验。
小的时候，自己采的菱角大都生吃了。逢到母亲有空或者高兴，也会支起锅，用弥足珍贵的柴草为我们煮一煮菱角，煮熟的菱角盛在竹篮里，冒着香气。那香气顿时变成了一只只手挠得我胃腹酥痒，垂涎三尺。那时候，我很奇怪，怎么小小的硬壳里会藏着这么美味的果肉？怎么河水里能长出比地里的还好吃的东西？偶尔母亲兴致高，也会让我们剥了菱角肉，为我们烧一碗菱角豆腐汤。洁白的菱角肉，洁白的豆腐块，熬出一大碗乳汁似的鲜汤，漂着翠绿的葱花，不吃光看着也是享受啊。长大后再没有喝过菱角汤。只是偶尔在饭店里吃过菱角肉煮的红烧鸡，却再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了。
乡村的冬天寂寞而漫长，被寒冷逼在屋子里的我们，常常无聊得牙打颤。牙痒痒的时候，特别怀念硬硬的菱角。等到村子里起沟挖河泥的时候，我们就如挣脱笼子的鸟儿飞到了麦田里。一堆堆黑黝黝的淤泥被挖到和（huo）泥船上，再由臂长力大的和泥高手用一柄粗大的黑木勺甩到麦地里，等黑泥被风吹得半干，我们这群鸟儿就飞去觅食了，我们要找的不是在淤泥里挣扎的小鱼小虾，也不是苟且偷生的螺蛳、蚬子，我们要找的是老菱角（其实是种菱角）。油黑发亮的种菱，需要敏锐的眼睛来发现，我们的腋下虎虎生风，在田头地里飞奔着，为找到的每一个菱角欢呼雀跃，彼此炫耀显摆。记得那些种菱个头特别大，壳特别硬，洗净后全身油亮发光，弯弯的活像小牛头，特别有威严。从和泥的第一天起，直到淤泥风干被翻了几轮，实在找不到一个菱角了，我们这群饥荒的鸟儿才又飞回屋子，去享用美味的菱角。有了这些菱角，这个冬天将不再寂寞无聊。只是村子里不是年年都挖河泥的，我们也不能年年都捡到好吃的种菱角。
后来，日子越来越好了，菱角却吃得越来越少了。只是每年中秋母亲都会买几斤菱角祭月，菱角和柿子、苹果、月饼摆在一起，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有一份神秘、神圣，而棱角分明的菱角更多几分庄严。现在能看到的菱角种类很多了，菱角也常常在饭店里被当做粗粮和玉米、红薯、芋头一起端上餐桌。依旧喜欢吃菱角，依旧每年都能吃到母亲买的菱角。母亲会挑本地菱买，而且是那种煮过没被泡一夜水的干菱角，母亲挑的菱角总是比我自己买的要好吃，所以自己很少买了，就等着母亲送菱角来。母亲已年逾花甲了，残缺的牙齿早吃不动这硬邦邦的菱角了，可是母亲年年记得给中秋的月神，给她的女儿买菱角。我应该是母亲心中的那轮明月吧，美丽光洁如初，年龄会长，爱永不变。
菱角弯弯，挽起了许多遗失的时光，许多美丽的回忆；菱角弯弯，铭刻了属于童年、属于母亲的爱与被爱的印记；菱角弯弯，还会串起多少过去与未来的情感通道。我知道，在我被世俗、物欲充盈的心房里，我还会为弯弯的菱角留一片自在的空间。
（如烟写于2012。10。2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