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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拼命地咳着,也拼命地敲着键盘。就象一个好不容易吊起来一条大鱼、钓竿却几乎断裂的垂钓者一样不肯轻易撒手。
其实我等了很久了,一直在想,一直在构思,想得憔悴不堪。我的喉结几乎坏掉了,说话时几乎发出的不是人声。但是我告诫自己不能停下,一停下就是对童年记忆的亵渎,就是对灵感的摧残。于是我坐在暗夜里,边咳嗽边干活,为了保持清醒,我把头钻到冷水里浸泡,我掐自己的大腿让自己保持灵感的飞翔。在依稀仿佛的记忆里,主人公开始粉墨登场,他们都是优秀的叙述者,而我是冷静的记录者。我的故事,开始在咳嗽中展开,开始在逐渐升温的手指慢慢延伸。
文字一如既往有一些真实的影子,在平实的叙述中渐渐染进生活的血腥。在童年美丽而忧伤的记忆里,在一声巨响响过之后,在乡村的愚昧还没有象阴云一样被阳光完全驱散的今天,我只想对我所有的朋友说,痛快而幸福地活着吧,如果你一不小心钻进我的故事,又一不小心看到结尾,你就会在一声叹息中,开始清点生命中曾经错过的美丽
1、
每到初春,元宵还没到,依旧有些冷。养鸡专业户五月家里就围满了人。五月在暖房里的棉帽子终于还是摘了,不情愿地露出光滑的秃顶。他不时地从暖箱里取出一只只小鸡崽,然后双手捧着送到买者的竹蓝里。那时,五月的婆娘大梅就在门口组织队伍,一直粗声说,站好了站好了,都有份呢。而买鸡崽的人们望着五大三粗的大梅,脖子伸得比鸡脖子都长。而隔着厚厚棉布冒着热气的暖房里,正传来小鸡崽不甘寂寞的叽叽喳喳声,象春天圆舞曲。
五月的猪在猪圈里叫着,大梅嫌乱,也不知对人还是对猪,猛地骂声,叫你奶奶个猪头哦。那些人便噤了声。--五月的婆娘是村里出了名的河东吼,五月把鸡养了一茬又一茬,伺候得安安实实,却伺候不好他的婆娘,他在婆娘扫把的追赶下在猪圈里与猪共舞的一景在乡村已司空见惯。
五月此刻在暖房的唧唧喳喳声里正给乡亲们挑着鸡,那些有着鹅黄色绒毛的小鸡崽从暖箱移到竹蓝时眼睛乌溜溜懵懂转着,五月就不动眼珠地爱怜的看。--他四十好几了没有子女,眼见鬓角斑白却没有自己的根苗。早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男的原因,惹得热血沸腾的大梅让五月在一根擀面杖的追杀下变得猪狗不如。最后只好到郑州花了许多钱去抱养了一个女婴儿。也有的说是从人贩子那里花钱买的。但是各种猜想在大梅霸道的眼神里渐成云烟,当五月的女儿石榴渐渐成大,转眼上小学识字时,石榴叫爹娘已经顺理成章。
那年初春石榴已经八岁了,他爹娘忙活鸡崽生意时我正和她一起在堂屋里写作业。她总是扭着脖子天真地看外面的天。天上飞着我家养的鸽子。她说虎子哥他们飞累了会不会忘了扇翅膀一头攮下来。我说不会,有看不见的云彩托着它们呢。于是她继续歪着脑袋痴痴的想,我也傻傻的想如果她生在古代说不定飞机就是她发明的。
院子里有棵石榴,那时已钻出了黄黄的嫩芽。每次我叫石榴去上学时,我总能想象出石榴挂满枝头,群蝶乱舞的情景。
2、
村里很快就蹦满了大大小小的鸡崽儿。大大小小的鸡崽儿给各个院子带来了不少生气。那黄线团黑线团似的小家活儿唧唧喳喳地在当院闹得不可开交。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就搬着个藤椅笑呵呵地看着乐着,于是乡村处处开满了菊花。
我的外婆就坐在当院,把馒头嚼碎了喂那些小可爱。她把黏糊糊的面椭儿往碗里一丢,用干瘪的嘴有力的吧吧着,那些线团就飞也似的滚过来,用嫩黄的小喙琢那些美味佳肴。而外婆青筋凸暴的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笑成了一线天。有些小鸡崽很调皮,趁外婆不注意,用力啄她手心残留的羹儿,外婆也不恼,任它闹,闹够了,再有些舍不得地抛出一把金黄的细米。
外婆看着一茬茬的鸡渐渐老去,等到初春的这茬鸡宰时,她已经明显老态龙钟。她念叨着关于鸡的故事,也在藤椅上消磨着她行将就木的老年。有时,她望着高高的杨树梢出神,也许,她在想,某一天等鸡来不及叫出黎明的时候,也许她将永远告别尘世。
外婆天天拿着拐棍在家里看小鸡崽。为了便于区分,聪明的娘总是买了酱线的颜料选一种给鸡做记号,或者鸡脖或者鸡背,或者大红或者酱紫,以示区分。这种办法很快风行全村,在90年代初的北方乡村,你总能偶尔看到街上跑动着颜色各异的小鸡崽儿。它们在大街小巷迷失方向却耀武扬威,尤象现在烫了各色毛发穿行城市唧唧喳喳的愤青。
小鸡崽儿绝大部分时间在各家当院里每天游荡,偶尔在太阳下晾晒下羽毛,用嘴巴一下下的啄着自己的身体,但却对它们在当院的遗矢充耳不闻。我80多岁的外婆天天掂着小脚在庭院里走走停停,手里拿着一根扫帚。她把鸡粪扫干净了埋在后院的小枣树下,并信誓旦旦地说将来枣树结果时总能结出貌似鸡屎却甘甜可口的小甜枣。
于是家里人就笑。
家徒四壁却有小鸡崽儿的家,有了笑声而显得格外温馨。象五月家的暖房。
3、
小鸡崽的生命毕竟是脆弱的。有的小鸡崽,好不容易啄破了弹壳,露出了还有些湿润的脑袋,但还没有把暖房外的世界看到,就夭折了。于是,如果你在暖房里,你总能听到五月的一声叹息。他抚摩着那些小鸡崽还有些温热的身体,感觉它们渐渐冰冷,总是抑制不住他的怜惜。有时,他会躲到暖房外,在石榴树下的石墩子上坐一会,听着小鸡崽唧唧喳喳声静静入神。
他不抽烟,偶尔喝一点点酒。在北方不喝酒是不行的,这里喝酒已经成为习惯。五月在这个春节时喝酒已经有些自然,也许日渐长大的石榴暖了他的心房。他吱溜着日子的甘甜,也吱溜着他自己苦乐岁月。喝完酒的五月是不设防的,他痛快地告诉别人如何在暖房挑选几乎全是母鸡的秘密,他说只要拎起小鸡崽的嫩翅儿,头努力抬起来的大都是公鸡,而头耷拉下去的大都是母鸡。他的话也很快风行全村,于是,村民在挑小鸡时,总是无一例外地拎起小鸡崽,然后在他的一声叹息里把抬头的鸡崽重新放回去。在依旧有些重男轻女的北部乡村里,乡亲们在挑选鸡崽时总算是打破了传统。也许是更好的遵循传统,他们深谙只有母鸡会下蛋的真理,而全力以赴地用行动去兑现。于是后来乡村里的母鸡越来越多,公鸡越来越成香饽饽,公的甚至连打鸣都忘了,成天钻在母鸡窝里临幸,欲把黑夜变成永远的黑暗。
那时当然我还不懂太多的世事,我只知道和五月婶一起吃炸熟的小鸡崽儿。每次五月都无力的拒绝要求掩埋,大梅就骂,没出息的榆木疙瘩,埋起来喂老鼠啊,鲜嫩鲜嫩的小鸡肉,扔了多可惜。我们唤那些夭折的小鸡崽叫“全万鸡”意思是已经长成的鸡。每次大梅都煎煮一大锅,我们坐在黑暗里津津有味的吃,在那个尚还有些饥谨的年代里,那确实是难得的美味。小鸡崽很小,有的大拇指大小,吃在嘴巴里,还带有细碎的绒毛。石榴很少吃,她总是在大梅的强迫下,被塞进嘴里一块,然后就拉我用力地跑,用力的吐,最后剩一个狼吞虎咽的大梅。
而那时,五月坐在暖房下,在一声声叹息里抿着烧酒。
4、
时间似乎很快就到元宵节了。元宵节是春节的闭幕式。比亚运会奥运会的闭幕式也许更隆重,因为10几亿的全中国的人民都参与其中。我们那个古老的乡村自然也不例外,在一声声零星的鞭炮声中,孩子们的眼神开始重新充满憧憬,而大人的延伸里开始重新流露出些许沧桑,反正,乡村开始骚动不安,孩子们开始穿着虎头鞋晃悠在窄窄的巷子里。
而称为中国烟花之乡的我的故乡,也开始重新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赶着最后的活计,卷着炮杆,配着火药,然后一根根地制成烟花爆竹,一车车地拉到小城,拉到更远的地方去。听大人说,有次北京大庆建国时,用的就是俺这个地方的烟火。惹得那些看电视的乡亲,知道真实情况后直淌热泪。
东街的铁头家也做着鞭炮,年年能赚点小钱。铁头其实我应该叫叔伯之类的,成年四季光着个头,很少见过一丝毛发。但做鞭炮挺有一手,每年他自己亲自拉到县城去卖,当场点燃,让雷子般响亮的鞭炮吸引顾客。后来不用点燃了,县城里有些吃公粮的就亲自找上门来订货;还有的万元户,也买挂几千头的鞭、二脚踢等来自家的门前点点,冲冲霉气,找找旺气。所以,在村庄有“鞭炮一响,黄金万两”的说法。
铁头的儿子叫“坏蛋”从小在当街玩小推车不小心车把子镦碎了一个蛋蛋,只剩下一个。于是我们都叫私底下叫他“坏蛋”“坏蛋”其实不坏,他总是偷出他家的鞭炮带我和石榴去旷野放着玩,有时我们也用石榴偷偷地装在口袋里的小鸡崽和他换花炮玩。“坏蛋”很仗义,很少要我们的东西,于是我们三个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有时我们可以逃学到远远的麦青地里去,一人一个甜水瓶,爬在青青麦苗里,用长长的小细塑料管儿吮吸着糖精水。
是那种类似盐粒的糖精,五分一小包,往水里捏一两个粒,摇一摇,再喝,水就蜜般的甜,甜得有些腻;我们甚至跑到河边去,在小河边看水草招摇。那时我已经比坏蛋还坏,我总是当着石榴的面脱“坏蛋”的小裤衩试图看他的“坏蛋”旁边的石榴就用带锯齿儿的萁萁草狠狠地往我脖子里扎,说我不知羞。
“坏蛋”最怕的是他娘,一个和大梅个头差不多的女人。只是更强悍,说话瓮声瓮气,北方的女人还依稀闪现着母系氏族公社时代的惯性,于是,铁头比起石榴的养父更惨,当头发一根根被孩他娘斩草除根时,干脆来了个光头示威。
于是,每次我们找“坏蛋”都有些战战兢兢,看他拿个炮盘钻够了药眼儿,才敢在他爹的默许下悄悄地带他出去。
5、
谁也不知道鸡瘟是什么来乡村的。从谁家的第一只鸡崽莫名其妙的倒毙,鸡瘟便开始以看不见摸不着的形态在乡村里横行。如果你也生活在北方,如果你也喜欢串门,在春寒料峭的北方乡村,你总能看见院子或茅房中横七竖八的小鸡崽的尸体,有的正在渐渐僵硬,有的已经干瘪。这些小家活儿的尸体象标本一样布满人们的困惑。
五月从县城的兽医站买来很多说不出名字的药,用擀杖擀碎黄黄的药片,挨家挨户地送过去,但是这并不能阻挡鸡崽鬼差的来到,大片大片的鸡崽,依然适时倒下。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各家的鸡笼。那些“小线团”似乎预感到了死亡的气息,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活蹦乱跳。它们象霜打的茄子一样渐渐蔫了,而后龟缩在阳光里,看日头渐渐蛋黄般落下,就畏缩着钻进笼子里。
外婆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凝重。家里养的二十四只小鸡只剩下不到一半,有时有的鸡崽在外婆枣树皮般的手里玩着玩着就永远的睡着了,外婆抚摩着那渐渐断气的鸡崽显得更加苍老。外婆天天用黄药水喂她的鸡崽,她用力地掰开鸡崽的尖喙,用力的往下灌,黄药水洒了她一手一身,有的鸡崽就在外婆的慈爱中存活,然有的就在外婆的药水里加速死亡。
黄昏外婆吧吧地叫着鸡崽时,我能感觉到她的日益孤独。她说以前的年月也曾有过类似的瘟疫,不过鸡瘟只是在已经长大的公鸡母鸡群里传染。她们叫做“传架”往往那些鸡的部落在高高的杨树上活得很好,有一天突然也是莫名其妙的倒毙,有时几乎全村没有一只剩余,没有了打鸣的鸡,人们日子过得颠三倒四、黑白颠倒。
这次比“传架”还要厉害啊,外婆翕动着鼻涕说,可怜我的这些小鸡娃了。
小鸡崽在外婆的庇护和疼爱下羽毛丰满,他们时时有遭受鼠啃猫咬蛇吞的危险,但是因为有外婆的精心守护,我们家鸡崽的队伍一直茁壮成长。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深深的打击了外婆。在鸡崽唧唧喳喳鸣叫日渐寥落的日子里,外婆拄着她的拐杖总喜欢目视前方,浑浊的目光似乎在透视着什么。
而那时,隔着一垛垛土墙,鸡瘟既然流传得如火似荼。五月的身影越来越憔悴。元宵到来之前的零星鞭炮,无意成了一种委婉的祭奠。
6、
人与瘟疫的战斗当然最终告一段落。
那时我家只剩下四只可怜的小鸡崽,精神倒也抖擞,成了外婆最后的精神慰藉。别人家的也比我们家的好不到那里去,有的竟然是全鸡覆没。大家相互埋怨着不该到五月家去买鸡崽,也不知道五月喂了什么没有营养的食品给鸡崽,导致买过来的鸡崽免疫力如此不强;还有的埋怨自己上了五月的当,说他太过精明,故意佯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买去生命力极其脆弱的母鸡崽,才使他们可怜的鸡崽难逃厄运。铁证就是幸存的鸡崽绝大部分都是公鸡。--这种现象让五月的罪行更加罄竹难书。
那时,鸡和鸡蛋是乡村待人最好的礼品。家里来了亲戚朋友,杀只鸡,煎几只鸡蛋,然后到街上打几斤高粱酒,就能喝得不亦乐乎。那时,谁家也没有达到天天吃肉的境地,养猪大都是为了年底膘肥时带集市上去卖个好价钱,然后把买猪的钱置办年货,再于心不忍地称几斤猪肉招待拜年的客人。因此,鸡蛋理所当然地成了待客的主要礼物。因为鸡崽从小喂的是粮食和嫩草,因此那时乡村的鸡蛋煎炒起来格外香嫩。鸡肉更别提了,煮在锅里,风箱拉着只剩下下文火,锅盖一闷。透过麦秸秆编制的锅盖的缝隙,香气丝丝直冒,惹得人哪里有心思长聊。
于是,年节前后,如果你有幸去北方观光、旅游或者采风,你总能闻到那些和袅袅炊烟一起升腾的香气,那时,谁家的高粱酒已经大杯大杯的斟上,而黄闷鸡也已经在勤劳主妇的锅铲下,快出锅了。
鸡蛋,这些象征着吉祥的椭圆劳什子,在乡村也用于各种用途。谁家小孩过周岁了,便四处发放红色的鸡蛋,手染的红色越多,越吉祥;谁家娶新媳妇了,大家也争着去要喜鸡蛋和喜烧饼吃。就是你踏上服役之程求学之路打工之旅,也总会有娘亲自煮出又用冷水过凉的鸡蛋,深深地装在你的行囊里。
因此,在我们的乡村,每年开春各家养鸡崽已经成为一种古老的习惯。这些活跃的鸡崽寄托着的是人们的一份期待一份生活的希冀。所以,当片片鸡崽开始倒下,唧唧喳喳的叫声在乡村成为一种奢侈时,人们的眼神里还是透露出些许惆怅。他们努力地凭借烟火之乡的荣誉,拼命地做着鞭炮,希望在元宵能赚点小钱,看准了行情再买一些鸡崽。
7、
最先挑起战事的是“坏蛋”他娘金凤。
金凤买了五月四十八只鸡崽,居全村之最。然而,这次鸡瘟,金凤在最后清点鸡崽时只剩下个零头。她怒不可遏,气势汹汹地不顾铁头的阻拦冲到石榴家的门口叫阵。
是阴历正月的一个黄昏,霞光在西天撒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各家都在紧锣密鼓地赶制鞭炮,大街上少见一个人影。
我和石榴依然在堂屋做作业,五月坐在院子当中喝闷酒。
那时刚落过一场桃花雪,地上还有层白。院子里的小石榴树静静地站在夕光里,象一首恬静的诗。
金凤在大门外拉开战争的序幕。她双手掐腰,形同夜叉。在暮色中象一尊激怒的金刚。
在农村,骂街是一门艺术,但不是简单的艺术。骂街需要功底。至少要骂得身如洪钟,所以肺部要有点气功,至少要骂得吸引耳朵,所以要有点感染,至少要骂得象葡萄一样成串成串,所以要有丰富的词汇,除此,还要有一张快嘴,懂一点音律,会一些舞蹈,这些都必不可少,缺一样,骂街就达不到炉火纯青的至高境界。
“狗日的五月,有种的出来!”金凤的嗓门很大,一声吼,已招出不少人探头探脑。在院子里喝酒的五月闻声出来,酡红的脸已经有了些醉意。
金凤的“刀”已磨好了。她一见五月走出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很多人已围观上来,有的手里还拿着活计儿;也有的把肥硕的奶子露出来,旁若无人的去喂嗷嗷待哺的婴儿。无声的观众对骂街的金凤来说是一种鼓励,一种鞭策。她抠动扳机,一梭子全打出去了。
狗鸟操的五月啊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再有本事你把俺家的死鸡崽全吃掉
你要吃得烂肚肠了,哎
你要吃得生癌症了,哎
你要吃得短寿命了,哎
你这个不要脸的活畜牲啊
有本事你把俺家的死鸡崽全吃掉啊
要吃得你梗喉咙了,哎
要吃得你屙不出了,哎
要吃得你断子孙了,哎
你个断种绝代喂--
你个斩头斩脚喂--
你个倒灶人家喂--
你个死爹死娘喂--
金凤在那里手舞足蹈,也没有人敢过来劝,生怕城内失火,殃及池鱼。
我和石榴站在门口怔怔看着,看五月磕头如捣蒜向金凤赔不是。金凤却依然是不依不饶,她的口水四溅,喷得五月满脸都是。
“缺德的五月,报应啊,孩都不生一个,还不是去人贩子那里花高价买的?报应啊!”
石榴的眼睛睁得很大,好象在思索一个对她这个年龄来讲非常困惑的问题。围观的人盘旋着,地上的那片白很快烘干了,露出黑黑的地表。
“你在这里瞎闹腾啥?”四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他是村里辈分最高也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别在这里丢人显眼的,滚回去。”
还没发挥够的金凤见四爷爷愤怒得喷火的豹子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众人的拉扯下去了。五月擦去一脸的吐沫星子,抱住石榴牛一样哞哞地哭。
还好,大梅去石榴外婆家里了,人们拭目以待的那场真正的战役,终于还是没有打响。
8、
掖着藏着,大梅还是知道了金凤的挑衅。
大梅拿着把长长的杀猪刀红着眼就要冲出家门,被五月死死地拦住了。
五月说,还过不过啊,我啥都不是,可还有咱石榴呢。
石榴就偎上来喊娘,大梅的刀就滑在了地上。她抱着石榴,额上青筋爆突,象一条条错落的蚯蚓。
院里剩下的几个鸡崽欢快地走着正步,丝毫不理会人的喜怒哀乐。
大梅不要让石榴和我去找“坏蛋”玩了,她总说他们家小坏蛋大坏蛋齐活是一窝坏蛋。大人的话总是有威慑力的,尤其是大梅的话犹如军令。我有一段时间只好秘密和石榴行动去找“坏蛋”玩耍,在依稀还有冰茬儿的河边,我们坐在长有高高藁草的河岸谁都不说话。“坏蛋”的眼神好象他也是坏蛋,说话的语气也怯生生地。不过他依然给我们偷鞭炮,我们站在河边的高岗子上点,在水边爆炸,在大声喊叫中,看溅起一朵朵璀璨的浪花。
石榴比过去显得文静多了,她总是托着红红的腮帮儿,煞有介事地问我和“坏蛋”你们说我是不是我爹娘亲生的啊?“坏蛋”就急眼了说,你听我娘瞎扯吧,我爹说我娘极少说人话。我也在一边安慰她,我五姐也说我是河那沿儿拣过来的呢,我才不信她的鬼话。--其实我们还真的不知道石榴的真实身世,我们宁愿她真的是五月叔他们亲生的。
石榴的眼里就有了些亮光,尽管平时偶尔也有些暗淡。我们掐着手指期盼着,等过了元宵节,点完花灯,我们就可以背上小书包重新爬在青石板上识字了。
记得学堂里的先生是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嘴角有个美丽的黑痣。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她永远穿得干干净净的,也不知为什么愿意来我们这个穷地方。她也很喜欢我们。她喜欢帮石榴扎一些很好看的麻花辫子,然后系上自己的蝴蝶结。有时还教我们唱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我们都很喜欢她。--石榴就他爹商量,偷偷地给女老师留了两只很好看的鸡崽,寄养在我三叔家。说来也怪,在鸡瘟横行时,那两只有着不同颜色的鸡崽,竟然在三叔家保全了小命。这个结果让我和石榴、”坏蛋”雀跃不已。
“你说到时咱老师会喜欢吗?”石榴每次都歪着小脖儿问我们。
“肯定会喜欢,”我说“她肯定会给你扎一个最最好看的辫子。”
小石榴就笑成了一朵石榴花。
9、
离元宵节也就是几天的光景了。
人们卯足了劲做最后的活儿。一车车的货往外拉。拉到小城或者大城市,准备一年中最大年节的闭幕仪式。
铁头叔家的这次比往年任何一次订购的货都要多。他做完了一批又一批,每天插紧了门栓做着旗火、雷子等爆竹,还做着他最拿手的“花窝窝”--是用结实的胶泥做的,里面塞满了炸药,留个小口插炮捻儿,点着时,那花窝窝就呲呲喷出壮观的火树银花来。有时能窜几房檐子高。听说在城市,每当元宵,许多文明的城市人也总是忽略了那些刺鼻的硫磺味道,不顾火花烧漏了上等的衣服料子,争相观看,并为我们的烟花技术叹为观止。
铁头有时憋闷了推开家门走到街上,抽一袋烟,憧憬一下未来。有时他也悄悄地在集市上买几包羊肉包子让“坏蛋”和我们一起享用。
记得刚过大年初五,县电力局的头头亲自开车来找铁头,订了不少货说要到元宵时在电力局大楼前响响。货不少,铁头算算如果下来的话“坏蛋”几年小学学费就一下子解决了。于是他把这活儿放到最后,作为压轴戏,铁定了心要做精做好。药配置好了,炮筒和胶泥窝窝都已经准备妥当,就等装药了。
农历正月十二也就是铁头准备全力以赴装火药的这天上午和平常并无任何不同,大家纷纷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情。五月坐在家里,开始研究木匠活儿,准备上马新项目。他不愿和大伙儿脚步一致,当大家纷纷弄爆竹时,他转行孵蛋弄小鸡了;当人们准备蠢蠢欲动弄小鸡时,他又准备转行做家具了。因此大梅总是跟在他屁股后头说他谝能。
此时,他做在当院摆弄着木头。石榴和我在院子里看鸽子飞。大梅在当院大声地走着步,把谁家过来贪便宜吃的小狗揣得嗷嗷直叫。
几只已经稍大的小鸡崽,在石榴树下漫步,一边在土里刨食吃。它们的尾巴被大梅涂上了红色,显得不伦不类。
大梅数着她散落在院子里的鸡,一只又一只,她的眉头突然就紧皱起来,说:怎么就少了一只了?真是邪了门了。刚刚还是十二只!
石榴石榴,虎子虎子,过来跟我去找鸡。
我和石榴乖乖地跟在大梅后头,踏上寻鸡之旅。
那时,太阳一树高了,挂在枝头,晃人的眼。有些冷,石榴把自己的围巾,硬是套在我瘦弱的脖子上。
温暖袭来,弄得我有些迷醉
10、
大梅终于在村东头大街上发现了她的那只调皮的小鸡崽。她很肥,走路摇摇晃晃。就拼命地喊石榴虎子来抓鸡。
那鸡很顽皮,一拽一拽地走着,转了个身,从一家门洞就钻进去了。
我们和大梅一前一后来到门前。大梅就拼命砸门,开门开门,我家的鸡崽跑你家了。
我和石榴对望了一眼--正是“坏蛋”的家。
门砸了很久终于开了,金凤一脸杀气说你是不是故意来找茬啊。大梅就没好奇地说,我来找我家的鸡,我家的鸡跑到你家里了,我懒得理你这个死婆娘。金凤就急了,木有就是木有,我们一直干活就没见有啥鸡进来过。倒是刚才见了一个不下蛋的老母鸡。大梅的脸当场就青紫了,说你骂谁骂谁,上次上我家耍泼我还没有找你算帐呢,我要是在家封了你的x嘴。
铁头光着脚丫子跑过来,手里还沾着一手炮灰,大声说都少说两句吧“坏蛋”他娘如果你刚才在当院见了就还给大妹妹。金凤就急了,闭上你的臭嘴吧窝囊废,我稀罕她家那个死鸡崽啊,大母鸡我还看不到眼里呢?大梅不甘示弱,你要是再敢喷屎,就撕了你的臭x。
我和“坏蛋”、石榴惶恐地站在一边。
大梅和金凤已是剑拔弩张。
人象是底地下冒出来似的,很快聚集了一院子。在元宵节前夕,大家到底还是等到了这场战役,多少还是有点欣幸。
铁头说大妹妹你先回去吧。回头我找找看,找到了马上给你送去。
铁头你一边凉快去吧,你那德行我还不知道,绿帽子都戴光了你还当奖状呢。大梅咄咄逼人的还击,一边无畏地往里闯,一边闯一边东张西望。金凤比起高大威猛的大梅还是有些弱势,竟被她推搡到堂屋,堂屋到处都是一些鞭炮,有的已经是成品,有的还是半成品。大梅逼问金凤,你到底把我的鸡崽藏哪里去了?占了下风的金凤有些气急败坏,她突然狠命地抓住大梅的头发,抓挠抠的本事全用上了。大梅开始迎战,她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地抽在金凤的脸上,那本来有些黝黑的脸很快就肿胀起老高。
有小孩子惊恐地呱呱哭起来了。
有胆大的也偶尔上去劝下,却又无奈的走开。
我和石榴、“坏蛋”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石榴和“坏蛋”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哭的涕泪四溢。我却欲哭无泪,但一种莫名的恐怖,慢慢侵占幼小的心田。
娘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的,拉着我就往外走,说你这个小鬼孙,还有心思过来看热闹,你舅舅捎信过来,说你外婆快不行了。
在喧嚣和吵闹中,我有些不情愿地跟着娘望外走,一边回头看无助的坏蛋和石榴。石榴的脸蛋上淌着热泪,一只手拼命地拉着大梅的一角衣襟。
几只鸡崽,旁若无人,在尘土飞扬的庭院闲散地走来走去。
11、
农历正月十二还是和往常有些不同,这天我在赶往去外婆的路上,和娘一起,去和和蔼可亲却将要架鹤西去的外婆做最后的告别。
娘一直饱含热泪,走路飞快。爹去峰峰煤矿买破烂换碗还没有回。走在我曾和石榴、“坏蛋”一起喝甜水的青青麦苗地里,就格外地想念他们。我默默地祈祷着,那张战斗,该收场了吧。四爷爷肯定早就到了。
突然,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差点把我震得昏厥过去。紧接着,又是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我娘叫声我的老天爷啊,拉我的手开始冰冷冰冷的。回过头,见我们的村东头,腾起一柱巨大的烟雾,象团硕大的蘑菇,趁着风势,往东南方向逶迤而去。
我惊恐地抓住娘的衣角,然后咬咬牙,拼命地向村庄方向跑去,全然不顾娘后面焦急地叫我“虎子虎子”
走进村里,到处是不绝于耳的哭嚎。他们拼命往村东头赶,我也跟着他们的步伐踉跄着往前跑。在坏蛋家里,我见到的是一生都难以磨灭的悲惨情景。
“坏蛋“家的房顶已经不见了,只露出黑漆漆的墙壁。院子里四处是残肢断臂,还有殷红的血。院子前的树几乎全部被烧黑烧焦了,还有个人在树梢,惊魂未定地紧紧抱着枝干。一个女孩,进来看见一具无头尸体扑上去就喊爹,哭了好一阵,发现不是又重新开始进去找爹了。
而我,在找“坏蛋”和石榴,我在咸腥的血迹中越来越眩晕,恍惚间,听到了刺耳的警报声;恍惚间,娘拼命地跑过来,她的嘴巴激动地翕张着,我也听不到她在喊什么。
我的脖子上还围着石榴没有来得及还她的小围巾。
石榴呢?“坏蛋”呢?
你们在哪里?
穿橄榄色衣服的人一个个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地往里奔。
穿白色衣服的医生也哐地拉开车门,抬着担架往里跑。
从塌了一边的茅房里走出个小鸡崽,走路的姿势悠闲自然,象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尾巴上有撮染红的毛,红得格外招眼,象血!
尾声:
那次事件在报纸上称为“112爆炸事件”九死十二伤,刊登在报纸上让人看的眼花缭乱,场面惨不忍睹。
正月十二那天我失去了两个伙伴和一个亲人,石榴和“坏蛋”一起走了。外婆也在黄昏去世,去世前,受她之托,她的小鸡崽就在她的病榻前卫兵式的走来走去。
由于领导对情况判断失误,那天的救护车远远不够,人们就用上了牛车排子车甚至自行车。心急火燎的往医院赶。
我的三叔拉着的正是小石榴,混身淌着血。三叔把棉袄盖上还是殷透了。三叔边哭边拼命往前拉。他回头看到小石榴努力地一点点地抬起头,然后头突然无声的落下,再也不动了。三叔把排子车停在一边,抓着自己的头皮号啕大哭。
而“坏蛋”再也找不到了,后来只好找了他一只残破不全的球鞋入殓。
那天,村子所有的窗玻璃几乎全震碎了。
一个挑水的人正好走过“坏蛋”家门口,从门槛里飞出了一堆瓦片掀开了他的天灵盖。
还有个人远远地路过,一声巨响,他莫名其妙地飞了起来,还没落地已经做好逃跑姿势了。
造孽啊,三叔说,那大梅造孽啊,一下把铁头顶到冲山药缸里,就要了大伙儿的命了。铁头一家没了,大梅一家去了一多半,连四爷爷都把老命丢在那里了。
那个元宵节格外的冷清,有次我悄没声的上街,在一个排子车上坐了会却粘了一屁股粘血。我再也不敢到外去了。晚上睡觉我总能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只是想起石榴和“坏蛋”时,心里才有种难以抑制的辛酸,辛酸压倒了一切恐惧。
我老是在想,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会一起挑花灯玩吗?会一起爬在麦苗地里喝甜水吗?会一起在刚刚的河岗子上点着永远也点不完的烟火吗?
元宵过后,我去上学了。
第一节课,教室一片死寂,我隔壁的青石板空荡荡的,那是“坏蛋”和石榴的座位。我从书包里掏出两只可爱的小鸡崽给漂亮的女老师,说,这是石榴送给您的。她美丽的杏仁眼里便贮满了热泪。
她说,同学们我们唱歌吧,我带个头。“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一二!”教室里就响起了歌声,既而是低沉的哭泣。
后院的那株小枣树后来挂果了,果然象外婆说的鸡屎那么大的一点,却甜得要命。外婆昔日养的那几只鸡都会下蛋了,下完蛋沿着房檐跳上枣树咯哒咯哒地炫耀。
五月家的那棵石榴每年的中秋也挂果,但是没有人摘,我很久都没有到五月家去过了,娘说,别去钩你叔的心事了。
多少年了那片曾经硝烟弥漫的地方还是一片废墟,许多人走过时总情不自禁想起一些往事。由此引起的效果是谁家吵架围观的人已经稀落多了。那些嚣张气焰终于也就灭了。
五月叔自从那件事后就疯了,偶尔也清醒一下,只是疯狂地喝酒。有时,眼尖的人总可以看到他活动在废墟一带,手里拿个酒瓶,满口酒气地叫着,石榴石榴,我的亲闺女,你藏在哪里啊。
一些生存下来的鸡有不少是公鸡。它们在清晨不约而同地打着鸣,呼唤出喷薄的黎明。
石榴的围巾我一直留着,多少年,都崭新如初
2006-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