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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属于黑婕的齿痕变得明显,无论是右边小巧的女子齿印,还是左边清晰的豹牙啮痕,都因为淤血而浮现紫黑色,孟恩恺没有刻意遮掩,在外人眼中看来,很容易联想成是惊逃诏地的床戏后所留下的激情印子。
“激战?”抱着小花猫来注射疫苗的客人甲笑得很暧昧。
“差点连命都玩掉了。”孟恩恺笑答,没多加解释这个“玩命”的游戏不像他们想的那般香艳刺激。
“没想到你外表人模人样,内心饥渴如禽兽?”来买猫砂的客人乙一脸被骗的扼腕神情。
这些客人来来去去,所认识到的孟恩恺都是皮相,知道他有耐心、知道他爱笑、知道他脾气好、知道他的职业、知道他的名字,其余的一概不知。
他,一个白袍兽医,笑起来像个邻家男孩,说他帅得如同偶像明星是差了那么一大截,可是要挑剔出他外形上的缺点,恐怕只会让被询问者“呃”了三个小时还“呃”不出所以然,不知要从何挑起毛病。
说他眼睛略小,偏偏这种细长的眸子有着大眼睛所不及的东方美感,而且小眼似凤、小眼似狐,不像有人只会眨着圆滚滚的大眼耍笨极少有人会将“迷糊”、“迟钝”这类的形容词扣在狐狸或凤凰头上吧?
再说他嘴唇太薄太红,像是唇红齿白的奶油小生,但是薄唇换成了两条香肠也不见得会替他的模样加分,若再搭上他细长的凤眼任谁都无法反驳,他还是薄唇好看。
挑染成金红色的发丝是他身上唯一的叛逆,金红色却又只占了黑发的百分之十,仍掩盖不掉他给人的乖乖牌感觉。
修长挺直的身形,嗯,虽然医师袍下应该不会有结实的肌肉块,但配上那张脸有副猛男身材才更诡异好不好。
他是个五官身材拆开来看只有四十分,整体搭配起来却有九十分的男人。
“不敢当。”面对这种“赞美”他还能回答什么?不,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好吗?只好谦虚一点。
“那长腿小姐怎么办?她不是很哈你吗?”长腿小姐是孟恩恺的顾客,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迷恋者之一,为了他,她开始养猫,只为了三不五时前来串门子,藉着谈猫论狗的机会对他大献殷勤。要是让长腿小姐看到他脖子上的淤青,她岂不是捶胸顿足到死,恨别的女人抢得先机。
“有吗?大家只是朋友。”
“她上回不是要向你借种?”
“她是请我替她家的宠物猫配种。”说借种感觉很奇怪,让他脑中浮现一只嘴边流涎的种猪。
“她居心不良啦,说好听是替她家的猫配种,其实她比较想跟你配啦!恺子,长腿小姐长得很优,那双腿简直是极品,收起来做马子怎么样?”
“呵呵呵”孟恩恺使出第一千零一招,傻笑蒙混。
他不是一个对美丑毫无所觉的男人,他也知道老客人口中的长腿小姐有足够本领荣获选美冠军,包裹在短窄裙下的美腿堪称杀遍天下无敌手,每每在他必须俯身弯腰去抱猫时,她就会刻意伸出腿,努力想迷惑他,最好是让本来要抱猫的手直接转向搂住她的玉腿。
被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深深喜爱,真的是天底下最能满足男性自尊的事情了,可是他没什么好骄傲的,仍是一副和她保持良好关系与朋友距离的态度,除了诊所之外,他从未与她在其他地方单独见面,不让她有任何遐思的机会。
他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没“那种感觉”尤其在认识了好几年之后,对她还是维持淡淡的主客情谊,他不认为两人会有什么机会擦出火花。
他要的“那种感觉”只是一种主观意识,一种会从心里升起来,想和对方一起走下去的意识。
“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不是独生平吗?你妈妈不会催着你结婚吗?你有这个责任快快生个孙子给她抱吧?看你都没女朋友呀,不对,你要是没女朋友,脖子上的草莓难不成是自己种的?”一个人的嘴巴要咬到自己的颈部,那可需要超高级的技术,例如脑袋可以从脖子上拿下来,否则就算怎么三百六十度旋转也没办法咬到那死角。
“呵呵呵呵”再混过去。
送走了几名闲聊的客人,他回到诊所里,趁着空闲坐在沙发上休息,长毛波斯都督自动自发地跳上他的腿,慵懒地蜷成一团毛球,它知道只要它做出这样的举动,接下来主人就会有默契地梳理它的毛,可是等了又等,那只应该搓揉上猫脑袋的手迟迟没有动静,它抬头看他,才发现他正轻抚着颈上的伤痕,视线远远地落在屋外某处,心不在焉。
“喵呜?”主人?发什么蠢呀?
它的叫声没唤回孟恩恺的注意。
“喵”主人你在想暴君吗?
在想吧。否则他的指腹又怎么会不断来回在深烙的齿印上,动作轻浅,好像怕稍微出点力就会擦掉脖子上的颜色。
这样不行噢,被咬得淤青还这样念念不忘,他已经被吃定了吗?
“雨变得好大。”孟恩恺自言自语。
下了将近一天的雨,连空气都变得潮湿。原本滴滴答答的雨势在这一刻转为倾盆,声音大到连门窗紧闭都还能听得清楚,几公尺外的景物已经糊成一片,相信这种大雨打在身上一定会让人疼得哇哇大叫
而黑婕呢?正在某处躲雨吗?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衬衫,说避寒,很难:要挡雨,更难。
怎么又想起了她?是因为拜她所赐的伤口正隐隐作痛,所以不由自主地将她搁进脑猴吗?还是从她冷凝着脸孔离开的那一秒起,他就根本没忘记她?
那只受伤的小动物,无论身或心都是伤痕累累
他真的有些担心她。
“呋拂”你不用担心她啦,她不要去攻击路人就好了,你还怕别人对她不利吗?想太多了。
这些天,从主人在它耳边的叨叨念念里发现了女暴君竟然和恶梦中的猎豹画上等号,它多庆幸自己第一次白目的上楼找她挑衅时,竟然还能保住小命没被她撕成破布,更庆幸那个女人已经离开,让它们一屋子大小能远离危险。
“无论她变人变豹,以哪一种模样被发现,我都觉得不安心。在这个城市里,一头活生生的猎豹只有两种下场,一是被捕获,一是被射杀,黑婕那种性子的女孩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如果是以人形被发现,她身上单薄的衣着够让她吃尽苦头的。”万一她遇上了色情狂,那件只有一排破扣子保护的衬衫,根本不用花费太多力气就可以在几秒内扯开。
“喵。”那你想怎么样?
“我这几天一直注意报纸和电视新闻,就怕看到和她有关的坏消息,像是‘惊!发现野生猎豹出没住宅区,军方已动员坦克车前往歼灭’”
“喵呜喵呜。”我倒觉得应该是这种情况暗夜色魔惨遭凶暴不明生物扑咬至死,警方已锁定特定目标,正全力缉捕。
“都督,你也很担心她吗?”听着都督一搭一唱的回应,他做出解读。
“喵。”我担心其他的路人路狗路猫,就是不担心她。都督舔洗着猫爪。
“去把她找回来好了。”孟恩恺突然下了结论。
几天的反覆折腾,他无时无刻不这么想把她找回来、把她找回来、把她几乎与他的呼吸频率相同,只要他在呼吸,这个念头就悬在心里,所以他的话不能称之为“突然”而是“自然而然。”
“喵!”什么!都督的眼珠子差点从瞠大的眼眶中滚下来。
“你也同意我这么做,对吧?你也很担心她,对吧?你也想念她,对吧?”孟恩恺像是要找到和他心绪相同的人,同意他、附和他、让他更坚定将她找回来的信念。
“喵!喵!喵!”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不同意都督疯狂地甩头,语言不通,用行动总表示得清楚了吧!
可惜孟恩恺根本没看到它用力晃摇的拒绝,应该说,他从头到尾都在自言自语,从头到尾都蹙眉望着雨中街景,没施舍半点眼光给它,当然也没看到它卖力仿效博浪鼓的否决动作,等都督摇头摇到眼前一片黑幕点缀着星星,有点昏眩、有点头晕、有点想吐之际,孟恩恺才缓缓低下头,只来得及看到它的猫脑袋正以一种无力摆动的方式在转圈圈。
他抓起它的前肢,一人一猫鼻眼相对,用额心顶顶它的,声音轻柔,像是将它当成了她,字字呢喃:“将她找回来,告诉她,我并不想豢养她,只想在能力范围内帮她也许,她会接受的。”
“喵”我头晕想吐呀
。。
猫科动物想躲人时,总是教人摸不透它们的踪影。
孟恩恺无法像以前寻找爱犬爱猫时一样,在电线杆上张贴寻人启事,因为启事中的那张图片该放人放豹他也弄不太清楚,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全力在附近搜寻,以及偶尔装做不经意的向邻人问问最近是否有小动物离奇失踪,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找出和她有关的蛛丝马迹。
“没有。”
“有只猫好像被车撞伤了,好可怜,跛了只脚。”
“应该让孟医师替它把骨头接回来呀,孟医师医术好,接过的猫脚比我们吃过的鸡脚还多。”
面对夸奖,他只是赧笑。
“早跑了,野猫就是野猫,哪里信任人了。”
“说到野猫呀,我家楼下王太太养的文鸟不知道被哪来的野猫溜进屋里,一口就给吞掉了。”
孟恩恺眼睛一亮,追问下去,得到的却是结论偷吃鸟的凶手遭逮,就是那只恶名昭彰,横行街头巷尾的“街头霸王猫。”
他认得那只猫,它上个月在大街上被一辆机车辗断了脚,正是送到他的诊所由他亲自操刀,替它将那只右后腿给打钢钉接了回去;上上个月到处调戏良家妇“猫”播种洒精,也是他替它将祸根给扎了起来,省得整条街的母猫被它染指光。
不是她,吃掉文鸟的不是她
唉。
主人的哀声叹气,一屋子的小动物都听在耳里,再加上主人将猫食放进鸟笼,将兔子干草放进狗盘子,将瓜子加入注水器里它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很可能哪一天它们喝到的不再是纯净的蒸馏水,而是某个厂牌的浴沐乳。
懊是自立自强的时候了。
西施犬棉花对着门外汪汪几声,接着拉长了耳,等待远方有所回应。
果然,在几分钟后,数尺远的对街传来狗吠,再一会儿,更远更模糊的吠叫也加入其中,像是在隔空喊话。
都督也不甘不愿地喵了声,诊所外途经的野猫回过头,朝它的方向眨眼,一来一往的叫声变得频繁,交换着讯息,一旁的折耳猫虎子也加入交谈。
最后,有了统合的答案。
“喵!”
“汪!”
“吱吱!”
镑种动物的高分贝嚷叫如愿地得到孟恩恺的注意,他一只只安抚它们,有的摸摸头,有的拍拍肚,有的赏块饼干,完全无法了解它们想传递的重点。
众动物只觉一阵冷风落叶,无力,虽然它们被安抚得很满足
虎子伪装骨气十足甩开抚弄它脑门的长指,西施收起一脸垂涎拒绝揉转在它肚皮上的大掌,胖枫叶鼠快速啃光主人打赏的零嘴,再露出不屑的神情企图扭转它的贪吃形象。
不对,不该是这样啦,主人!
可惜,他还是不懂它们想表达的意思。
都督改变策略地下达“喵”令,大伙放弃用无法沟通的语言来告诉主人它们所得到的新鲜消息,改采第二战略
折耳猫虎子倏地跃进摆放枫叶鼠的透明橱台,猫嘴一张,叼住枫叶鼠,接着用同样灵巧的动作跃离橱台,回头挑衅地望了孟恩恺一眼很好,他在对着猫科大全发呆。
“喵!”它咬牙一叫,非要引来孟恩恺的全副注意。
“吱!”枫叶鼠被咬瘪了皮肉,凄厉惨叫。
西施犬棉花使劲拖咬住孟恩恺的裤管才让他低下头,再随着它努动的下颚将双眼移向叼着枫叶鼠的虎子。
他大惊“虎子!枫叶鼠不能吃呀!快放下它”
成功得到孟恩恺的注意力,喵。
虎子迈开步伐就往大街上狂奔,孟恩恺急忙追了出去。
“虎子!虎子”
变换红绿灯阻隔了他与虎子,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理当能让虎子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但虎子却在马路对面放慢脚步,故意要使他跟上来。
绿灯一亮,孟恩恺大跑步追来,虎子才又重新奔驰,三不五时还回头等等他、喘喘气。追过了三条街,拐进两条小巷,人追猫追了足足二十分钟。
孟恩恺不解虎子为何突然反常,虽然猫吃老鼠已经是千古不变的定理,可是在他的诊所里,每种动物向来相处融洽,从不曾发生这种情景
眼见虎子的尾巴消失在转角,他微喘,无暇去管鼻梁上不住滑落的镜框及凌乱的发丝,努力缩短他与它之间的距离,不想见它们自相残杀。
就在他跟着弯进巷道后,却看见虎子衔着枫叶鼠坐在不远处的废纸箱堆上瞅着他。
枫叶鼠眨巴眨巴着黑色小眼,鼻头不时反覆抽动,两旁银白胡须一晃一晃的,除了沾满一身猫涎外,看起来毫发无伤还颇为悠哉,倒是虎子的气息有些紊乱,嘴巴又要喘吁又要叼鼠,显得狼狈连续奔跑一段不算短的里程,无论是人是猫都嫌吃力。
孟恩恺双手撑在腰际,觉得那里泛出源源不绝的刺痛,自从脱离了高中的体力测验后,他就不曾再拚命跑过如此长的距离。
“虎子,你真是折腾人对猫罐头的口味不满只要翻餐皿拒吃就好,我明白你唾弃它自然会替你换别罐,用这种方式抗议实在是太欺负我这种两只脚的生物”好喘、好喘,一口气好像在肺叶里燃烧起来,腰际的痛逐渐上移到胸腔。“生吃枫叶鼠的味道会好过精心调配的罐头料理吗?”
虎子放下枫叶鼠“喵。”
“这声喵是反省还是同意?”
“吱。”
“这声吱是哭诉还是求救?”
可怜平时没运动的白袍兽医拖着苟延残喘的脚步,步步维艰地上前。
一猫一鼠同时刻伸出右前肢,朝下方一指。
孟恩恺反射性地随着它们的指点移动视线,竟然在废纸箱堆中看见了
黑婕!
。。
将黑婕抱回了诊所二楼,途中没得到她半点挣扎。
她的脑袋无力地随着他的移动而轻微晃摆,一头发丝漾着乌黑波纹,看似睡得很沉,天知道当他看见她蜷缩在纸箱堆里之时,他一颗心揪得几乎无法跳动,无法去辨识那样的揪痛是源自于奔驰过度的后遗症,还是因为她那时苍白无血色的脸庞。
她一秒变人一秒变豹,转换速度快到让他误以为看到哪部科幻片故障,在两个画面间反覆,甚至于她的脸还是漂漂亮亮的黑婕,她的身躯已经化形为豹,几声死咬在嘴里的倔强浅吟一会儿是女孩的嘤咛,一会儿又是豹的沉狺。
他脱下衣服牢牢包裹住她,突来的暖意让她若有所感地睁开眼,视线焦距看来尚未凝聚,好似瞧不清是谁闯入她的领域,想张嘴咬他,又不想让代表虚弱的呻吟逸出,最后只是任他抱起她,将她带离了潮湿的纸箱堆。
回到房里,趁她变成豹时,他大略替她检查一下身子,猜测她可能是淋雨淋过头而导致身体如此虚软,而且
她看起来非常不好,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似的,他替她补充了一剂营养针,再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别走”
孟恩恺拨开她汗湿散发的手又被她抓住,在上回也是被她抓伤的手臂间留下一模一样的血痕。
好熟悉的桥段、好熟悉的对白、好熟悉的刺痛呀
孟恩恺苦笑。
上回拒绝不了她的呓语要求而留下来陪寝的下场就是被踹下床,接着不到半秒又惨遭她扑上来咬住他的脖子,这一回,他不想再被她的吴侬软语诱惑,换来明天早上豹口下求生存的恐怖历险记。
他是不怕她咬他,可是他怕“它”咬他呀,毕竟豹牙不比人牙,一拉一扯就可以让他血肉模糊、骨肉分离。
“别走”这回的要求声调更浅,不是命令,而是女王放下高傲尊严,降贵纡尊地请求了。她长睫紧闭,连在和谁说话都弄不清楚,所以这句“别走”并不是特别赏赐给他的殊荣,或许今天换成了任何一个人,也都能得到她无意识的依赖。
他还在迟疑,她的声音、她的表情,却让他的坚持开始动摇,当她送出第三声“别走”时,他很卑贱地发现自己叹口气钻入棉被里,再度臣服于女王。
所谓忠臣,就是女王无论用软用硬,都秉持着“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的愚昧原则,将身心都掏给了她。
突然觉得为人臣子的人,真是贱命一条。
她泛冷的身躯循着温暖而来,双手及脑袋都靠向他,像只汲汲于平稳心跳及柔柔安抚的幼猫,霸道地享受他的供给。
她的酥胸随着吐吁而起伏,若有似无地摩擦着他,让他的心跳加剧。怕她听出他胸中的鼓噪,他只好屏住气息,将自己的呼吸调缓。
面对温香暖玉可有遐想?
她娇美而艳丽的脸庞贴近,他不想伪君子的说自己没有,他有,真的有,手掌甚至在他才准备要思考“男女授受到底亲不亲”的问题前,就已经轻缓地抚上她的纤脊,将她更推进自己的肩窝,好让自己可以感觉她的脉动及呼吸,最好是将她揉入骨血里,替她建筑出一个安稳的避风港。
可
那只窝在他怀中的小猫下一秒又变成鲜艳亮眼的猎豹,你说,他敢吗?
他又不是那本课外读物里的禽兽男主角
虽然她一会儿又变成了人,那么的可爱
他不想迈向禽兽男主角之路呀。
。。
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黑婕眯眼看着半熟悉半陌生的地方,以为是自己太过眷恋孟恩恺的世界,所以才在迷迷蒙蒙的眼帘里浮现了海市蜃楼,所以才在朦朦胧胧的视线里看见了他的睡颜。
一切都是幻觉,骗不了她的。
紧合起眼睑,默数几秒再睁开,幻觉还是存在,他的睡颜一样香甜。
难道她的眷恋已经远远超过她自己的认知,到达了某种神奇的境界,才会一直一直看到他,一直一直以为自己仍在他那张好软好暖的大床上重温好梦?
从来没有逃离过哪个地方后会让她这么后悔的。
当初侥幸活命逃出“那里”她就算曾经梦到过去,也几乎全是逃脱的惊险或无助蜷身角落饮泣的情景,不像从他身旁逃开时,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件天大的蠢事,从第一步踏出他的诊所时她就好后悔,后悔到想装做若无其事再走回他家,无耻地往二楼的大床移动脚步,然后直接躺在上头呼呼大睡,任谁来拉她也无动于哀但毕竟是她自己要把话说得那么绝,活该倒楣继续流浪街头去强撑她的傲气。
真的好想回到他身边
好想
黑婕突地完全清醒,看清楚与她鼻眼相对的脸孔并不是因为她心底渴望而产生的幻影,否则他额前的发丝不会因为她的呼吸而微微拂动,而她眉心也不会感觉到属于他的热息,那种温暖,绝不是幻觉或梦境所能产生的
豹爪将那张斯文的脸庞推得远远的,将他看得更清晰。
“你”孟恩恺被爪子轻微地划伤了鼻梁,不醒也得醒。
“先别扑上来”
这声警告喊得太慢,以豹形清醒的黑婕也正以豹形压制住他,但也该庆幸,这回她只是压住他,而不是直接咬上他,否则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徒手对抗一只以狩猎为本能的猫科动物。
他又沦落在她爪子底下,不过这种情况只维持不到两秒,黑婕像是瞬间被万吨火葯给轰垮的废弃大楼,马上夷为平地瘫软在他身上,四肢完全使不出力量来拉开两人的距离,她努力想爬起来,可是体内尚未平息的两种混乱基因汶她的控制,仿佛每个细胞都不属于她所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条离水的鱼在陆地上苟延残喘,勉强维持住肺叶所需要的氧气,整张豹容黏贴在他脸上,嘴唇贴熨着他的,无论下一秒她变成人,再下下一秒又变成豹,四片唇瓣就这样牢牢依附,虽然不至于唇舌交缠,可是也已亲昵得让人脸红心跳。
动不了
“你还好吧?”他说话时,唇瓣无可避免地摩擦着她的,品尝到她特有的馨香。于情于理,他应该先将她从自己身上移开,可是理智却战胜不了行为。
“你说咧!”因为身体的不适,连带使得她口气恶劣。
她完全没办法移动自己,连根手指头也操控不了,更别提将自己从他身上剥下来。
“快把我推开呀!”她觉得一股火气混杂着热气窜上她的脑袋,她不明白那种热气为什么让她觉得好难受,她的脸颊好像在发烫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反常,恶声恶气地下令。
领旨。心里小小的可惜了一秒。
孟恩恺缓缓将她扳离自己,让她的螓首躺回枕头,并仔细撩开披散在她额际及颊畔的长发,将滑落的被单拉高至她的脖子,现在她的模样是人,拥有属于人的乌丽秀发及迷人身段。
“你看起来糟透了。”他本来以为她只是淋雨导致的感冒前兆,现在她醒来,才发现她的情况远比他猜想得更差。
“月底的老毛病,习惯了。”时间不固定,只要哪一天最虚弱就哪一天最严重,她体内的“豹”与“人”就像约定某日厮杀的两名剑客,在那一天如脱缰野马,在她体内战得日月无光,而在那一段时间里,她不是人,也不是豹,全身的细胞血液都在拉扯对抗,直到一方战胜或是两方取得平衡,这一切的騒动就会像是不曾发生过一样,恢复了人豹的和平。
“老毛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很明显的,她不想给他机会追问是什么老毛病,所以话锋一转。“是我自己跑回来的?”
如果他点头,她一点也不会惊讶,因为她相信自己若病到胡里胡涂,很可能硬拖着脚步回来,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就像鲑鱼逆流而上的本能。
“是我将你带回来的,我不放心你。”
她瞅着他,听出他的关心,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所措,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好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放心我?”
“总觉得你不属于这个城市,像是误闯了进来,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在这陌生的地方摸索着,找不到出路,我可以清楚感觉到你在害怕,不能让你就这样继续因为恐惧而乱窜,撞得满头满脸的伤。”即使包裹着猛兽的外衣,她内心的焦虑害怕却不时流露出来,一只豹,竟像误闯丛林的小兔子般无助。
黑婕僵立在当场。
为什么他知道?知道她在心底的恐惧,对这陌生环境的排斥,让她只能茫茫然缩藏在暗巷里,暗巷外的世界对她而言简直无法想像,逃出了“那里”外头的世界太大太广太辽阔,超乎了她的所知所学,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适应,只能被孤立在世界之外,进退不得。
为什么他会懂?
他和她是同类吗?否则这种心情起伏,他怎会明白?
“你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吗?”不,在“那里”的,没有一个她不认识,他不在其间,他不属于他们这一群白老鼠,他也不姓黑,他不是黑婕提问的同时,也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从‘那里’逃出来的?‘那里’是哪里?”孟恩恺追问。
她回神,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只能别开脸拒绝回答。“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
“难说,也许我知道越多,反而能对你伸出援手。”像现在所有关于她的事都是东拼一块、西凑一些,要找出头绪还真难。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除了与她同病相怜的“他们”之外,他可以算是了解最多的人。他所明白的,已经碰触到她小心翼翼想藏匿起来的情绪。
黑婕蹙着眉,无法控制地由人再变豹,她体内的基因之战还没平息,忍疼的呻吟几不可闻,但是身躯突然的紧绷却瞒不过他。
看着她两种模样交替,他忍不住问出口:“你是由人变豹,还是由豹变人?”
“两者有什么不同?”同样都是她呀,连她自己都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从人变豹,剥夺了为人的快乐;从豹变人,剥夺了为豹的自由,两者都非常的残酷。”
她静了静,心里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被拨动,在她脑子里响起了声音,牵动着她的情绪,那根心弦主掌着她的痛觉,轻轻一挑就令她浑身痛楚。
她像叹息一样无力地应声,浅浅地、细细地,近乎唇语:“人。”
“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一群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天使的人。”黑婕扯出来的笑容,是豹脸的狰狞。“一群笑着牵住我的手,告诉我他们会给我一个幸福美满家庭的天使”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变得苦涩,像咬破了苦葯的胶囊,蔓延在嘴里及心里的,除了浓重欲呕的苦味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们架构出来的幸付图,是骗人的。”
“所以你逃了出来。”
她默认。
逃了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苞她一块逃出来的“他们”又都往哪里去了?也像她一样无所适从吗?
“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专门研究将人变成兽吗?”
他猜对了!
孟恩恺从她眼中看到这样的讯息。
有某些人,用某些违反生物法则的方法,将人与动物的基因做出融合,而她,正是这些方式的实验品。
这样的推论,孟恩恺没有问她,因为他相信实情八九不离十,要再由她口中得到证实就太残忍了。
她这个模样已经多少年了?
她被不人不兽的待遇折磨多少年了!
他发现自己不敢问,是怕答案很残酷,也怕再伤她一次。
黑婕拧着眉,在忍受体内两种基因的交战,也在拒绝透露更多。
孟恩恺朝她咧嘴一笑,不想再绕着她不想说的话题打转,他没发现自己眼里有着疼惜和不舍,轻轻揉弄她的豹脑袋。
“既然逃了出来,就该好好规画自己的人生,你放着让自己腐烂下去,那么跟你待在那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同呢?你逃出来,就只为了换个地方继续茫然迷惑下去吗?那么我实在看不出你逃与不逃有何差异。”不再追问下去,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她怔住。
她现在过的生活,到底和之前在“那里”有什么不一样?
噢,当然是不一样的!
在“那里”她是实验品,没有尊严,没有自由,也不准有思想,面对大大小小的针筒、葯剂,她活得像工具,只为了满足某些人的偏执与狂热,那种日子,是等死。
现在,她拥有完整的意识,没有人可以强迫她什么,她不用再受制于人,也没有铁笼关住她渴望自由的身心,虽然她才刚刚踏进这个世界,心里有丝惶惑,知道自己极可能适应不了,所以躲在暗处想看清世界,却怎么也挥不开蒙蔽在眼前的黑纱,怯懦地躲着等死。
一样的结论!
她竟然得到一样的结论!
如他所说,她逃或不逃的结论根本毫无差别!
“我是为了什么而逃出来的”为了换个地方等死吗?为了缩藏在暗巷里永不见天日吗?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逃出来的?
她已经弄不清楚了
“如果你只是一味的逃,我也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而来。”为了将他的心弄得一团混乱吗?
“我不逃的话,难道要换另一个人来豢养我!这也不是我逃出来所想要的!”当初只是全心全意的想逃,想离开那处囚禁着她梦想的地方,至于逃出来该往何处去?是否适应得了这个她远离好久好久的世界?是否被接受?是否能活下去?这些都是她没有想过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由吗?
她现在自由了,却困在暗巷里见不得光,躲躲藏藏,隐约知道自己特殊的体质在这个世界会被视为怪物,这样,和当初关在铁笼里有什么不同?
他的表情,似乎觉得她的话非常可笑。
“为什么非要靠人豢养你?或许,你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