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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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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五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年)

    夏末,一早起来就感到台北盆地积沉的焕热。涵娟弄好稀饭小菜,叫宗铭起床,才上阁楼去换外出服。

    她今天请假不上班,特别到松山机场为大学好友赵明玢送行。

    留学的旺季,热闹的送往迎来数不清,涵娟非仅听到害怕心酸,连看见蓝天掠过的飞机都要难过一阵子。去机场等于酷刑,但明玢已丢下威胁的话,说人不到就永远绝交。

    门口响起噗噗的摩托车声,宗铭叫:“叶大哥来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着深灰色西装和深蓝色领带,加以轮廓出众的五官和顽长挺拔的身材,更是风度翮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转。

    承熙五个月前由军中退伍后,就直接到这一区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普裕”正是章立纯和章立珊所属大地主章家的企业。这几年因政府的发展政策,除了塑胶工厂扩大外,还在附近兴建许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栋。

    最近他们更结合经政的有力人士,推动塯公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违建,想扩大新生南路和信义路,来整顿市容。

    总之,承熙能进“普裕”是前途无量,连大学毕业生也不见得有此机运。

    包值得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争取来的。他念工专的五年,经由邱师丈的介绍,进入“普裕”工读,因表现良好,不但领了奖学金,而且受到董事长章清志的喜爱,在服兵役期间还为他保留了工程师的职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尽所能替公司效劳,于是在短短时问内就崭露头角,成为董事长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谣传说,他极有可能在三十岁前就升任为最年轻的厂长。

    涵娟自然高兴,但内心隐隐有个红衣张扬的身影,不过据说章立珊几年前已到日本念书,也就渐渐淡忘了。

    拿贴身的发梳走下楼,她问:“怎么有空过来?你不是要到郊区厂开会吗?”

    “我担心你,怕你情绪不好。”见了她,他就笑开说。

    “怎么会?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顺利出国,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掩饰说。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头来。”她命令着,承熙依言微蹲,任她沾水梳顺他脑后翘起的头发:“你老忘记后面不整齐,出门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镜子嘛!”

    “谁会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览用的。”他说着由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我上个月的加班费,存到银行吧。”

    由于叶锦生留下的债务,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数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职,只希望早日凑足买小鲍寓的钱,能将涵娟娶进门来。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无底洞,她不禁说:“你别赚钱赚太疯,连命都不顾了。”

    “我心甘情愿,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真心说。

    好又如何?他只能给他给得起的,却不能给她想要的,但真正相爱不应计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劳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吗?

    她再度遮起表情,温婉地偎在他展开的怀抱里,心分两边泣着,一为他的努力而感动,一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终于明白笑和泪都各有悲喜两种味道,甚至可以同时存在。

    送走承熙后,她准备搭车到松山机场,可是多希望不必走这一遭呀!

    大学毕业快两个月了,他们系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门直接出国门,加入挡不住的留学潮中。一个一个走掉了,如同即将消失的夏天,热度渐散,留下冷寂,比她想像的还冷。

    她以优异的成绩,很快考进一家知名的贸易公司当秘书。承熙比较喜欢她从事安定单纯的教书工作,但涵娟摆明了厌恶,一来薪水不高,二来学校环境有如定格,人一旦进去了似乎就很难再跳脱出来。

    至于秘书,也满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经过外省婆的小店时,那紧闭多月的板门竟开了一个缝隙。这些年因不再买糖果和收集明星画片,直听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这邻居,也不免和曼玲晞嘘一番。

    正穿越马路,有人在背后喊叫。涵娟回过头,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儿,她今天不再浓装艳裹,才发现向来妖娆的她,其实也长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儿极友善地说:“我就要去美国了,有一箱洋文小说和杂志,想想送给你最好,你要吗?”

    “去美国?”涵娟有些意外。

    “正确说是嫁到美国,我丈夫是美国人。”外省婆女儿笑得很满足。

    “恭喜。”涵娟表情变得尴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么在背后骂我,我不在乎,最后还不是我这妓女婊子有办法?”外省婆女儿看着她,颇有深意说:“我一直觉得在中段的人里,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为常常半夜回来,见你的灯还亮着,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还在为未来奋斗着。哈!我们都不想烂死在这鬼地方,无论如何都要爬出去,对不对?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么能理解?这女人是专钓美国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学毕业生,拿来相提并论,不但可笑,还有受辱之感。

    本来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却说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问题:“你真的爱他吗?我是说你的美国丈夫?”

    “爱呀,爱死了,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儿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说:“我看过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么时候带你去美国heaven呢?”

    谤本没有能力去涵娟觉得此刻讲实话很丢脸,不等于向一个酒吧女示弱吗?于是好强的她撒谎说:“明年吧,我们预备去读书。”

    “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还在美国见面呢!唉,我妈过世以后,我在台湾没亲没戚的,大陆故乡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国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儿又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我的那箱书就放在门口,你随时来拿。”

    涵娟搭上公车时,脑袋仍处于茫然的刺激状态中,堵着没有出口。

    什么是爱情?从她初晓情滋味起,就认定一个承熙,有如一条线细密牵引着,织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顺眼也穿习惯了,没想到还有别种颜色和花样。

    外省婆女儿的话真是惊吓,尤其那句“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笔挥过来,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个刺眼的污迹。

    那些话,一句句重复着,似唱片顺着回纹转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松山机场,从她十年前来欢迎艾森豪总统后,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着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阳关的兴奋及騒动,传到她身上都冷冷弹回,她内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像一场地震,毁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没有一个人去得成

    找到验完票的明玢,当时出国是大事,路远票贵,好几年都不会回来,所以沾点亲的人都来送行,队伍浩浩荡荡,赵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准备好祝福的话,但明玢先训起她:“我坚持要你来,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们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台湾,你不慌吗?”

    “你太夸张了吧?不是还有李王”涵娟说。

    “你不同呀,你是我们班第一名毕业的,依系上传统,没有一个不出国深造,你是首先破坏规矩的。”明玢不容辩说:“为了爱情,你甘愿放弃美好前程,值得吗?亏我们还自称是时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个倒退走!”

    “留下并不等于放弃,恋爱结婚也不等于倒退走。”涵娟微笑回答。

    明玢尽管亲朋好友都告别不完,仍想把握最后这面对面的机会说:“别那样笑,你还没回答我,为叶承熙牺牲梦想,值得吗?”

    “值得,叶承熙值得,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强调口吻。

    “哼,这点我不予置评。”明玢说:“我和你同学几年也不是当假的,虽然大家感动你的痴情,我却看到你的委屈。”

    “我没有委屈。”涵娟马上说。

    “是吗?叶承熙知道你申请到美国大学的事吗?”明玢说。

    涵娟不吭声。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过托福,毕业成绩第一名,对不对?”明玢又说。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别管我”涵娟皱眉说。

    “傻瓜!”明玢丢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谬。明明决定不出国了,却忍不住随同学去考试申请学校,一种自我安慰的过程,至少为梦想画个轮廓,即使最后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录取通知单寄来,再一一回拒,是自残的割舍。

    明玢终于出关,送行任务艰苦完成。涵娟望着好友的背影,感觉身体钉在原地,灵魂却争着随她而去,无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顿时问机场大厅变得颜色怪异,空间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个长发的亮丽女子走到她面前说:“伍涵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lucyday!”

    因为对方的时髦妆扮,加上举手投足的抢眼,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两秒之内就认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见,各自成长了。或许是悲哀吧,无论再隔怎么久,再如何变,总错认不了,是因为她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杏眸吗?

    “真太巧了,会在这儿碰到你,你也要出国吗?”李蕾看来颇愉悦。

    “我是来送朋友的。”涵娟想快些离开。

    “哦,我刚结束台湾的假期,今天就回美国了。瞧我说得像美国人似的。”李蕾偏要叙旧:“你大学毕业了吧?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毕业了,你呢?”涵娟只回答一半。

    “我也毕业了,但我家人硬要我再修个硕士,连学校都安排好了,下念都下行,真讨厌呢!”李蕾摆出烦的表情。

    讨厌?可想念的人却拼死念不到,人世不公至此,涵娟无心再忍受,说:“我得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喂!等一下!”李蕾叫住她,匆匆在一张纸写几个字说:“这是我的住址,如果哪天你到美国,可以来找我玩。机会虽然不大,谁知道呢?”

    涵娟头又开始痛,一出机场大门,便把那张纸揉个烂碎丢到垃圾桶。

    忽地,刺目的阳光迎面而来,高热的气温蒸腾着,外省婆女儿、赵明玢、李蕾和过往种种的痛苦,全如白烟冲天冒出,焚着意志,沸着血液。

    机会不大,机会不大,机会不大为什么?都二十二岁了,以优秀成绩读完大学的她为何依然脆弱?为何仍低人一等?好像永远都是那个被指为骗吃骗喝的贫穷卑贱女孩,仿佛从来没有长进过?

    不公平!不公平!她是那么的努力呀

    盲目地向前走着,不管方向,不管错综的街道,不管晒昏人的艳阳天,汗水在脸上积流成河,几乎快要爆炸。

    忽然,断续晚蝉声蹦入脑海,她视线清楚了,发现自己正在一条荒僻窄巷里。

    为什么没有路了?是谁挡住她?李蕾有翅膀,明玢有翅膀,连当酒吧女的外省婆女儿都能够飞出中段到黄金国度梦幻月河,为什么她伍涵娟不行?她到底那点不如人?

    “为什么?”她对着蓝天喊,泪水崩下。

    因为叶承熙吗?某个小小的回音夹在怯怯的蝉鸣里。

    你不该在十岁和他同班的不!若生命中没有承熙,那多孤单乏味呀!

    好,可以同班,但也不该喜欢上他呀感情的事谁又脑控制?喜欢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样,你能不呼吸吗?

    那你就要为他留在中段内巷,在脏乱无望的贫民区,背着累赘的一大家子,永远当可怜悲哀的小涵娟吗?另一个声音静默了,像仿错事的小孩躲在暗处。

    静,连蝉也不叫了,风也不吹了,可怕的静。

    她猛转头,看见一只枯瘦如柴的野狗,狺狺地瞪着她,眼露凶残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会有惧意,但此刻内心充满烈火般的愤怒,她歇斯底里大叫:“连你也要欺负我吗?连你也要挡我的路吗?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干我吗?这该死的畜生!浑蛋!走开!走开!走开”

    这还不够,她激动地脱下右脚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丢过去,它一惊竟夹着尾巴逃走了。

    她身体晃得像一条狂浪中的船,头昏胀地仿佛飘流在暖洋中,暖洋深处是浓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她很想闭上眼睛,把世界都遗忘掉呀。

    但总有针般细微的意识要她张开眼,强迫她盯住那丢出去的白鞋子。

    不能疯,她不能疯,甚至不能头痛呕吐不能病,多年来一直坚强完美,不能因内部的丝丝崩裂而解体,她缝得好的,一块一块地缝,缝到魂回来

    小心翼翼的,困难重重的,她移动到白鞋旁,危颤颤地将右脚准确放进去。

    然后然后蝉又恢复鸣叫,风又焚焚吹送,她终于又清醒地感觉到自己,那个一向冷静克制的伍涵娟。

    绕过一座公园回到大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车,害怕迷失的记忆。

    “涵娟”有人在烟尘滚滚中喊她。

    是承熙!他违规行驶,不管喇叭及叫骂声,将摩托车停在路旁,向她跑来。

    她的承熙呀,有着粗粗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睛,依然是她见过最俊朗最有气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里映着她,仅有她,就仿佛是他的灵魂。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郊区开会了吗?”她尽量正常问,却很虚弱。

    他没有回答她,只用手碰碰她的脸说:“你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

    “好朋友道别怎会不难过呢?女孩子本来也比较爱哭。”她痹篇他的手。

    “不只如此吧,你其实很想跟赵明玢去,对不对?都是因为我,我耽误了你,你心里一定很怨我。”他浓眉紧皱,忧郁成一片森林。

    若是从前,涵娟会说出许多抚慰的话,但今天太累了,她无心再承受别人的痛苦,连至爱的承熙都不行,因此不想开口,表情也淡到有些呆滞。

    所有隐藏的问题,并不因拖延或视而不见而消失。从涵娟上高中大学以来,他一直明白她的梦想,服兵役期间她尽心照顾叶家,服完役又专注彼此的工作,他假装一切平静无波,其实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最近的公园椅坐下,声音沙哑地说:“娟,我一个堂堂男子,照理说是拿得起放得下。我应该让你出国留学,隔个太平洋,几年后你若还想回来,而我们还有缘,或许还能在一起;若是你一去不回,我我也该认了”

    她愣愣看着他,相知多年,可清楚感受到这番话在他心上积沉已久,要说出来像掘心一样,愈深愈痛。她等着,等着

    “但我真的认不了,我甚至没有信心能撑过失去你的岁月!”承熙果然掘到受不住而爆发出来:“娟,你老说我是五班班长,最具有坚强气魄,最能担重责大任,于是我努力做着,做到人人满意人人夸赞。但我心里从来没有怨恨软弱过吗?有的,当然有的!我恨自己的家贫,恨累赘的亲人,恨必需负起的种种责任,但我依然尽着长子长兄的本份,不曾逃离。为什么?因为你呀因为有你在,我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而不被击败;若失去你,等于失去唯一的依靠力量,我就完了垮了所以,我不敢冒一点点险,只能当懦夫,自私地求你留下”

    如果语言是血,他早已鲜血淋漓。

    她哭了,泪湿了面颊,但不像伤心或感动,类似一种疲惫吧,控制太久以至麻木后的崩散。她哪里不了解他的心思呢?正因为如此,这两年来她已不提梦想,只默默做着爱情国度里最忠顺的子民,不是吗?

    “看你激动成这样,放心,你不会失去我的。”她用自己擦泪的手帕拭他的汗水说:“该肚子饿了吧?都过中午了。”

    承熙抓着她的手,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说:“我们好好吃一顿吧,难得两个人都请假,该庆祝一下。”

    庆祝?庆祝什么呢?涵娟恍惚地和他坐上摩托车,手抱住他的腰。突然,一架飞机横空而过,因为离机场尚近,看来特别庞大,白色的机翼闪着令人目盲的光。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宽实的后背,假装沉睡,最好睡到忘记四周的一切。

    这个夏天终将过去的。她二十二岁的夏天,然后赵明玢、李蕾和外省婆女儿都会愈来愈远,愈来愈淡,直到完全由她生命中消失为止。

    明玢由美国来信。半年了她依然不死心,尽痹莆业打工忙碌,仍抽空写信,讲遍了黄金国度的新奇与美丽,故意来诱惑人的。

    涵娟每每看了,总有个失眠夜,心思反覆,却也从来不回信。

    静静的寒冬中,笃笃传来敲门声,有人叫着:“伍姐姐,快开门!”

    全家都惊醒了,是承熙的二妹承兰,十四岁的女孩脸色苍白又全身哆嗦地说母亲心脏病发作的事。

    承熙去南部出差,涵娟自然接手说:“送永恩医院了没?”

    承兰摇头,说出另一家更大的医院,表示情况的危急,果然她又接下去:“医生说我妈要动手术,要什么保证金,二哥叫我来找伍姐姐”

    “联络你大哥了吗?”涵娟也急了。

    “打过电话,他说都听伍姐姐的。”承兰回答。

    涵娟转向睡眼惺忪的父母,金枝马上说:“我们可没钱!你倒贴叶家的不知方多少,还没嫁过去就挖娘家,从没见过这种”

    “你也知道,我们刚订了新公寓,手头很紧。”伍长吉抱歉说。

    涵娟奔到阁楼,取出她和承熙的私人存款簿,本来是任何情况都不能动用的,但人命关天,不得不应急。

    冷夜赶路,听着承兰叙述事情经过,原来叶锦生把这两个月还债的钱又拿去赌光,今逃谀场人来闹才晓得,气得长期吃心脏葯的玉珠翻白眼昏厥过去。

    涵娟感觉血液逆流涨到头顶,又是一桩混帐事!三年前她代替服兵役的承熙照管叶家时,开始还极有耐心,但人性的软弱贪懒在在呈现,贫穷真有贫穷的因果,不能老怪苍天无眼。

    承熙脾气好,又是自己亲人,总有几分纵容;涵娟个性较不宽贷,容忍度有限,怒气早就掩藏不住了。

    一冲进急诊室柜台,看见承熙大弟承德,涵娟问:“怎么样了?”

    “说什么心脏瓣膜出问题,正在抢救中。”承德嗫嚅说:“保证金”

    瘪台小姐坚持要现金,涵娟只有一本存褶,要到天亮才能领。低声下气恳求许久,最后搬出邱纪仁医师的名号,对方才臭着脸说:“不可以晚过明天中午。”

    这种无钱无权的卑届是涵娟最恨的,一回头看到叶锦生,没事人般地龟缩在一旁,还打着盹,她一股怒气冲出说:“你还睡得着呀?”

    叶锦生倏地张开眼,仿佛搞不清身在何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承熙辛苦牺牲替你作牛作马还债,你怎么还赌得下去?这才第一年呀,以后还有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年,又会闯出什么大祸?你要承熙永远还不完钱,当你的奴才,做到死掉为止吗?你这算什么父亲?人家是败家败祖先,你是连子女都败!”涵娟一发不可收拾地骂,而且尖酸刻薄。

    “伍姐姐”承德看情况失控,小声喊。

    涵娟立即面对他质问:“你为什么让你爸碰还债的钱?你大哥事业忙得不可开交,常不在家,你就应该多注意,怎么两个月才发现?”

    “我快要大学联考了,应付学校功课都来不及”承德慌张解释着。

    “大学联考!”涵娟打断他,更生气说:“你知道你大哥为了这个家放弃多少梦想吗?不只高中大学,还连雄心壮志和远大前程都没有了。他把机会全让给你,使你能不受阻碍地读书,你却连一点小事也不肯分担!”

    一老一少两个男生都不敢吭声,他们是怕涵娟的。

    尤其叶锦生常私下抱怨,还没进门的长媳就凶悍得不像话,比亲儿女还教人头疼;一个女娃懂个屁!只要让他赢一次,一次就好,不但债还光光,还胜过阿熙苦赚十年,真没见识,没赌哪叫人生呢?

    看两人闪避的样子,涵娟惊觉自己成了大街上的泼妇,动作语调几乎是金枝的翻版。仓皇地走到女厕所内,裂痕污斑的镜子照出一个疲惫慌茫的脸孔,有泛青的眼圈、失神的眸子和无血色的唇像个鬼那个大学校园里美丽聪明又气质优雅的女孩呢?

    不!再下去情况会更恶劣,她恐怕会疯了毁了!

    明玢的话又在耳旁响起为了爱,为了叶承熙,值得吗?

    但这一切不能怪承熙呀,他生在这种家庭并不是他的错。他本也是一个雄心壮志的男子,一直努力在克服困境,值得成功,也值得世人欣赏他的才华。而她是他的力量,她若抽身,他有可能斗志全失,被叶家拖沉到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她逐梦成功,承熙一生潦倒,又有何意义呢?因此,他们两个既已命运相连,要上天堂就一起去;若要下地狱

    呸!呸!不会的,不会下地狱!因为他们都不属于失败的人,不被击垮已是天性本能,她必需掌握理智,坚强到底,为承熙,也为了自己!

    天色将亮,涵娟情绪已回复平静,看到由工厂宿舍赶来的承英,松了一口气。

    承英是承熙小学毕业就养家的大妹,这几年来在涵娟的鼓励及帮助下,重拾课本,在夜校半工半读。她是除了承熙外,涵娟能信任的叶家人。

    玉珠的手术顺利结束,在第一班公车开出时,涵娟早俐落地安排好每个人的事,开始奔波。她先回家梳洗,到辨公室交代请假,再去叶家替玉珠收拾些住院衣物,等跑完银行领出钱,已近中午时分。

    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内科柜台时,护士小姐居然告诉她,保证金有人缴过了,而且再三确认没错。狐疑地走到恢复室,在外面守候的不是承英,竟是远在南部的承熙;而一旁坐着的,还有个富态中年男子及一位年轻女子。

    涵娟认出那中年男子,是“普裕”董事长章清志,远远看过几次。那女子有些面熟,印象尚未清晰,承熙就开口说:“承英说你会来,昨晚真辛苦你了。”

    “你缴过保证金了吗?我才把钱领出来”涵娟急着问。

    “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替承熙付完钱了。”那年轻女子突然说。

    脑中某个警铃大响,涵娟顿悟,这不是几年前曾为承熙狂热加油过的章立珊吗?尽管日本一行,她已由学生变为成熟美丽的女人倘若不是,也至少是章家那些立字辈的堂姐妹之一。

    承熙替大家做介绍,果然是立珊,而他称涵娟为“女朋友。”

    章清志毕竟见过世面,很和蔼可亲地说:“常听承熙提起你,说你是x大的高材生。今天一见,果然和承熙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呀!”

    “女貌”二字偏让涵娟敏感起来,眼前的三个人全都衣冠楚楚,别说章立珊一身进口的流行裙式风衣,连承熙也是笔挺的西装领带。反观自己,一夜没睡又风尘仆仆,穿着旧毛衣和方便走路的黑长裤,憔悴加暗淡,像极屋子角落用过的煤渣,霉腐而无光。

    愈是这样,涵娟内心愈执拗别扭,外表极自制说:“谢谢董事长,我正好筹到钱,可以还你们。”

    “我们可没要承熙还呀。”章立珊率直说。

    “是呀,何必见外呢?承熙是我最欣赏的员工,将来要借重的地方还多,他的家人我当然要照顾。”章清志说。

    “这是董事长的一番好意,以后由薪水按月扣还。”承熙说。

    涵娟仍不为所动地递上钱袋:“欠债还债,彼此心安,现在有钱就现在还,等什么以后呢?”

    承熙遇上涵娟倔强的目光,知无转圜便说:“说的也是,董事长就收下吧。”

    坐在椅子上的章立珊却咬起唇来。哎,真小家子气,也不过是几千块的现金就啰唆成这样,只有害承熙更屈辱难堪而已。她早听过有这一号“女朋友”存在,但左看右看也没什么好嘛,外表甚至老气兼土气,不太配得上玉树临风的承熙。

    承熙常把“女朋友”挂在嘴边,必然是交往久了的原因,他重情重义的一面,今天又更展现无遗。

    章立珊几分妒意又几分心疼,站起来说:“既要还钱,我们也不能阻止,虽然这笔小钱对我们真的不算什么。我比较关心午餐啦,从昨天半夜接到电话,到今天一早赶飞机,承熙几乎都没吃东西,恐怕饿坏了!”

    “我倒不饿,只是麻烦了董事长和小姐,行程都被我弄乱了,真过意不去。”承熙说:“你们是该去吃午饭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爸器重你,你忧心母亲生病不能安心工作,也是公司的损失,我们尽快送你回台北是应该的。”章立珊得体说完,又不禁问:“真不和我们一块吃吗?”

    “我最好留在医院,还必需和医生讨论我母亲的病情。”承熙说。

    章立珊看看父亲。章清志笑笑说:“承熙说得够清楚了,我们走吧!”

    安静了许久的涵娟,忽然说:“熙,你送董事长上车吧。”

    理应如此。那么一个大人物来探望员工的母亲,还动用到飞机,不是普通的器重吧?涵娟愣愣望着空了的皮包,说不出那百味杂陈的心情。

    罢开始看到章立珊时,她本能防卫,所以有执意要还钱那一幕。但钱一到章董事长手上,她又后悔了,那可是她和承熙近一年来省吃简用的血汗钱,咬牙努力的全部,却只是章家的九牛一毛,投入水中化了都不可惜,何不让他们出呢?

    那瞬间,涵娟有种浮荡感,仿佛置身于外,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章立珊很明显地喜欢承熙,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富家女孩,在三、四年后仍钟情于曾经迷恋过的男孩,不也属于难得的专情吗?

    她何时由日本回来的?那种熟稔绝非一两日,她和承熙经常见面或一起出差吗?为何他都不曾提过?

    是嫉妒吗?不,至少不似从前的锥心愤怒,或一般情侣的猜忌怀疑,因为她太了解承熙对她如生命般的爱。也许比较像一种悲哀吧,无关乎爱得多少,章立珊能轻易给承熙所有她给不起的东西

    由走廊窗口可见医院门口出入的人群,承熙一行人又特别醒目。他们到轿车旁,绅士为淑女开门,淑女依依不舍缠着绅士说话,多搭衬的一景呀,彷如电影。

    如果承熙再持续和章立珊交往下去,是亮得睁不开眼的前途,无法估量的荣华富贵,叶家贫病赌债都不再是问题,不必生气烦忧疯狂,她不也解脱了吗?

    涵娟手传来一阵剧痛,她发觉自己用皮包肩带将左手食指夹绕得冲血红肿,几乎要发紫。承熙是她至爱的人,她怎能在背后冷血“算计”他呢?

    承熙回来了,后面还跟着承英。

    “涵娟姐,趁妈还没醒来前,你和大哥快去吃饭吧。”承英说。

    承熙看着涵娟,满是关心:“看你苍白的样子,一定早上忘了吃东西,我带你出去补一补,免得又要喊头痛。”

    “出去什么?医院餐厅就好,有事才容易找。”涵娟细心地说。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楼。望着愈来愈有架势的他,眉宇间掩不住的忧愁和疲倦,涵娟因方才那“算计”的念头,有些内疚,突然产生一种想对他好的心,很好很好的,特别温婉娇柔的好。

    “太圮糖。”她轻语,脸上笑容极美“我想吃太妃糖。”

    “怎么想吃糖了?哪里有在卖呢?”承熙一脸空白,还问。

    “你忘了吗?六年级时章立纯送过你一盒非常昂贵的太妃糖,你慷慨地分给每一个人吃,狠心地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她笑出声,如好听的银铃。

    对这件事的记忆实在模糊,但他也不笨,停下来说:“你吃醋了?”

    “吃什么醋?太妃糖可是甜的。”她柔柔地说:“章立珊看起来挺不错的。她是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你怎么都没提呢?”

    “我哪知道?这也不是重要事,我没特别注意。”他继续往下走。

    “章立珊喜欢上你了,你不会没感觉吧?”她仍然笑容满满。

    “娟,我们不要说这种无聊事,好不好?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去管别人喜不喜欢我,我已经有太多事烦心了。”他神情有些严肃,又说:“除了你之外,我从不看别的女人一眼,你很清楚的。”

    有时承熙给人优柔寡断的感觉,尤其在面对她及家人时;此刻终于又见识到他的无情处,该壮士断腕时,他也能干脆直接地不流一滴血吧!

    泪水聚在眼眶,她环住他的脖子喃喃说:“我很清楚只是现在好累呀。”

    “对不起,我妈的事害你奔波操劳了。”他吻她一下,满怀歉意说。

    不只是你母亲的事,还有爱情太累的时候,似乎连爱情的辨识和分析能力都失去。无力驹乒了,就只能随波逐流,何处潮涨,何处行了

    这些话涵娟当然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