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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华看着子山,“请告诉我,你是否曾为林家工作?”
珍珠大奇,“子山,你曾在林家进出?我为何没有见过你?”
“我同他们不熟。”
珍珠说:“但你见过他们真人,你过那时的我?”
子山不愿作答。
家华乘机说:“珍珠,我送你回家。”
“我的公寓没汤没水,堆满脏衣服”
“我已经吩咐保姆帮你收拾干净,来,别怕,学习生活。”
她们出去了。
子山撑着头苦苦思索,但他只得拼图一角,要看清楚整幅图画,真不是易事,他想得头痛。
有人按铃,原来是信差来取稿。
“明天吧,”子山说:“明天会做好。”
信差不置信,“朱先生,你叫我失望,连你都开始交不出稿。”
子山微笑,“准时交稿不是编剧。”
信差说:“朱先生,我在门外稍等,一小时后你让我交差可好,别叫我空手回去。”
子山有点羞愧,“也好,我试试看。”
他集中精神,把初稿整理一会,打印。
启门,看见信差坐车里喝咖啡吃松饼,十分自在。
信差很高兴,子山把稿件给他。
“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失望。”他开车离去。
家华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千万不可叫客户空手回去,有客不可欺客,无客切勿怨客。”
子山汗颜,“是,是,多谢教训。”
家华微笑,“各人埋头工作吧。”
子山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写稿。
傍晚他们三口出外吃龙虾大餐,在拥挤小店内围上布巾,大快朵颐,十分痛快。
家华说:“应该叫珍珠一起。”
子山答:“她不悉没有去处。”
“你在林家见过她?”
子山点点头,“美艳如一团火,似一贴膏药贴着二公子,看不出真实年龄,只见一张红嘴唇,那时,对她没有好印象,也不敢接近,没想到,真人其实相当单纯。”
家华点头,“原先想:那样冶艳,一定相当坏,但其实不是,人不可以貌相。”
“也许因环境转变救治了她。”
家华忽然问:“伍福怡呢,你可有看清楚她?”
子山轻轻答:“我不知你说什么。”
“你会不会看错伍福怡?”
子山反问:“我怎样看有什么要紧?”
家华见他坚决不透露内情,只得一笑置之。
吃完晚餐,大家继续工作。
家华说:“有人介绍这个小生给我:没有学历,中学尚未毕业,个子并不高大,样子也非标准英俊型,一半华裔血统,用他,还是不用。”
小霖过去一看照片,“用他。”
她母亲笑问:“为什么?”
“他有一双会做梦的眼睛。”
子山笑,“少女观众的意见值得尊重。”
一双会做梦的眼睛,子山想,胜过戏剧系高材生,他的双眼词不达意,最失败的是珍珠至今尚未把他认出来,可见她根本不曾看真林智能科,她只看到那袭织锦袍子。
子山在长沙发上盹着,他梦见林智科,子山问他:“福怡呢”,他答:“福怡此刻当权了,我一死,统元就是她的囊中物。”
什么?子山惊醒。
梦中衣着华丽的智科笑盈盈,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子山尺出一身冷汗。
一看,天已经亮了,小霖来找他,“朱叔,今日由你送我上学,抑或,我自己步行?”
“不可,路上都是豺狼虎豹。”
他跳起漱口送小霖上学,一边问:“妈妈呢?”
“一早回公司开会。”
“可打算跟母亲入行?”
“不。”小霖答:“我选读物理、生物、西文及数学,我将读生化,坐实验室。”
“那也好,科学家生活稳定。”
小霖嬉笑,“居里夫人一生清苦辛劳。”
“那是从前,今日实验室不一样了。”
“朱叔,我真不愿你离开我们去与别人结婚。”
“当我是舅舅好了,如果结婚,我会挑一个好舅母。”
“一旦成为舅母,脸色就变。”
子山心一动,“为什么有些人有两张面孔?”
“为达到目的,因此伪装。”
“我呢,我可是那种人?”
小霖很满意,“朱叔,你绝对是老实人。”
“小霖,别轻易信人,我的演技十分精湛。”
小霖哈哈大笑,车子驶进学校大门,她的同学迎上招呼,其中一名高大英俊,金色卷发,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女生长腿隆胸,更加吸引,这些美貌的年轻人都是眼睛享用的糖果与冰淇淋。
早些年也曾经有人觉得朱子山年少有为,可是经过岁月蹉跎折磨,才十年光景,他已经憔悴。
子山放下小霖回家,下午三时,又得去接,每日起码来回四次,持之以恒,做上十多年,才算标准家长。
他走进书房就没出来,做完做梦已经多月没有交本子,心急如焚,故此今日决定多做一点,他在家里与监制一起改动剧情,来了一个小小会议。
“你看好这十三集吗”,“我从不看好看坏、看前后左右,我甚至不敢抽时间看自己,我只顾低头做妥本份”,“一顾盼自如就糟糕”,“摔死你”。
“盲探是个很优秀的剧集,一季就腰斩”,“不受欢迎,观众才是米饭班主”,“飞机场秘史表面上更加刺激紧张,六集就完蛋,为什么?”,“观众天威莫测”。
“还有,一班寂寥的小镇家庭主妇为何令观众疯狂?”,“剧情紧凑?”,“医院背景的剧集拍了又拍,令人厌倦”,“还是侦探片受欢迎”,“看你的了老兄”。
子山苦笑,这时有人敲门,子山去开门,只见赫珍珠站在门口,双眼通红,像是哭了整晚,叫子山吃惊。
“什么事?”
珍珠靠到他胸膛上,呜咽说:“他叫我回去。”
“谁叫你,去何处?”
“林智学派人叫我回去他身边,他说他一直想念我。”
子山生气,“他们这些人,老是把人当孩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哪有这么容易。”
子山给珍珠一块冰毛巾敷脸,让她喝杯热茶。
珍珠问:“我该怎么办?”
子山答:“你若真的想要忠告,与家华商量吧,她会有公平意见。”
珍珠饮泣,不愿说话。
子山说:“不过,珍珠,你心中早有决定了吧?”
“我刚刚找到工作,双腿站了起来,前途露出曙光,最坏的一刻似乎已经过去,我不想再回去做他的寄生虫。”
“那么,说不好了。”
“可是,我也想念他。”
子山说:“怎么会想念那样一个人。”
“人类都受感情支配。”
“他不是一个好人,珍珠,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记得那只指环的故事吗,你要学乖。”
珍珠不住呜咽。
“喂,你靠面孔吃饭,五官哭得黄肿烂熟,如何工作。”
珍珠嚎啕大哭,子山致电家华求救。
家华回转家中,看着珍珠笑,“我们几时杠上这个包袱,多了一个女儿?”
珍珠仰头问:“我该怎么办?”
家华答:“你若爱他,就回去吧,不必计较颜面前途。”
子山顿足,“你如此教他,日后她会怪你。”
家华拍胸口,“怪我好了,我不怕。”
“没想到你也是冲动派。”
家华却这样说:“日后即使名成利就,什么都有,独缺爱人,活着也是白活。”
子山说:“你叫珍珠放弃一切?”
“同他说,你每周需工作四十小时。”
“他的世界里没有工作两个字。”
家华看着子山,“听你口气,好似对林智学有充分了解,你认识他多久,最近见过他,曾与他详谈?”
子山语塞。
“人会变,我同你在这一年中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前看死我们做一辈子无业游民的人可得大喊走眼,还有,今日的珍珠已是受欢迎的模特儿与演员,也许林智学也学了乖。”
子山不出声。
家华叹口气,“当然,我也看不起一些女子终生甘心受人支配,你叫林二来见家长吧。”
子山奇说:“珍珠没有父母。”
家华笑:“我俩就是家长。”
珍珠抱紧家华痛哭。
家华问“那只指环在何处,不是真的扔进了大西洋吧。”
珍珠一声不响自手袋里取出小小金指环,子山趋前一看,他从未见过如此精致首饰,只见是两只小小互握的手,一按纽,双手弹开,里边是一颗金色的心,心中央镶一颗微细红宝石。
家华赞叹:“多有心思。”
子山问:“他会来吗,他会纡尊降贵吗?”
家华问珍珠:“他叫谁同你联络,是律师吗?”
子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怪不得律师生意鼎盛。”
家华把珍珠拉到一边,喁喁细语。
子山认识林智学吗,并不,他只见过他几次。
子山先入为主,对林二印象恶劣,正等于他当初视赫珍珠为妖女。
可是经过接触,他们已愿意当珍珠的监护人,他俩会对林智学有同样惊喜吗?
三十分钟后答案已经来了。
家华走进书房对子山说:“他马上来。”
子山意外,“他仍拥有私人飞机?”
“他一直就在本市等待答复。”
啊,算是比较有诚意。
子山说:“他仍是危险人物。”
珍珠这时说:“子山,你这样讲一定有个原因。”
子山冲口而出,“他企图毒杀林智科除掉林一,他林二可以晋升林一。”
珍珠缓缓站起,“你听谁说有这种事?子山,智学可能因不羁或骄傲得罪了不少人,但他不是一个心肠恶毒的人。”
家华也吃惊问:“你在何处听到这个传闻?”
子山索性说白了:“由周老周松方亲口告知。”
“呵,你认识那老狐狸,子山,怪不得你知道那么多,怪不得你偏见那么重。”
家华说:“喂,喂,你们别老讲家乡话。”
珍珠立刻向家华补述来龙去脉。
只听得珍珠嘿嘿冷笑,“这只老狐狸密谋统元家产已不止十年八载,智学说他老父早已起疑,可惜智科还是听他的话,把智学挤到悬崖。”
子山不服,“你仍然爱那负心人。”
家华看着他,“每个男子,一生起码总有一次,曾令异性伤心欲绝,你也不例外吧,子山。”
子山断然否认:“我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两个女生都笑了。
这时,子山问:“珍珠,你没把我认出来?”
“你是朱子山,家华的爱人,我的好朋友。”
子山叹气,“你等一等,我十分钟后再下来与你说话。”
家华与珍珠一般讶异,“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子山走进家华母女的更衣室,找到一件织锦袍,他把它绑在身上,又找到小霖的丝绒帽,他在帽沿加一条长大的鸵鸟羽毛,啊,千万别忘记最关键的一记:他在身上狂喷香水。
然后,他学着林智科仿佛喝醉,身躯微微的摇晃的样子,走下楼去。
像吗?不,其实没有三分像,可是已经把林氏的意态特色学得十足。
走出房间,才发觉林智学已经到了。
他刚刚进屋,站在门口,珍珠站在客厅,两人遥遥相望。
幸亏家华落落大方,友善地走过去说:“林先生,我是屋主于家华,当是自己家好了。”
她看到一名身型魁梧的司机在门外等候。
林二比家华想像中光明英俊得多,她原先以为他一定獐头鼠目,阴森奸诈,蓦然见面,还以为他不是林智学,来人穿白衬衫卡其裤,剪平头,神情有点冷,但一看见珍珠,即时转柔。
他一脚踏向前,这时珍珠忽然抬起头,看向楼梯,大家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各有各惊讶。
家华惊问:“子山,你干吗穿上女装?”
珍珠与林智学却齐齐失声:“老大,是你?”
他们走向前,瞪着朱子山。
家华闻到刺鼻香味,认得是小林同学送的可龙水,她问:“子山,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只听得子山轻轻说:“智学,你也来了,正好,现在,你们该认得我了吧。”
电光火石之间,珍珠脸色变了好几次,终于,她想通了。“是你,原来一直是你!”
子山点点头。
林智学却还不明:“你是谁,为什么扮我大哥?”
珍珠在他耳畔说了几句,他退后几步。
子山这时脱下羽毛丝绒帽,剥下织锦外套,挺直身子,看着他的观众,摊开双手。
林智学忽然大力鼓掌,他说:“好演技,请问尊姓大名。”
子山伸出手:“我叫朱子山,我们已经见过面。”
“在会议室痛骂美国大使的是你吧?”
“正是在下。”
林智学走近看他,“真不简单。”
珍珠说:“子山,你一直瞒我到今日,好家伙。”
家华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她有的是涵养,一直微微笑,她说:“我去做咖啡。”
珍珠说:“我帮你。”
家华努努嘴,“你等了年余的人终于来了,还不快去把话说明白。”
珍珠泪盈于睫,这一刻,她魅力尽失,一丝也不像妖女,只似一般失恋少女。
她缓缓走到林二身边。
林二转过头来,伸手握住珍珠双手,一眼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双手握心的手,不禁鼻子发酸,他问:“你好吗?”
珍珠豆大眼泪滚下双颊,“托赖,还过得去,你呢?”
林二声音哽咽,“想念你。”
这一对身经百战、绝非善男信女的年轻人,在该刹那,赤裸真情,恢复本性,叫朱子山感动。
他们俩紧紧拥抱,林智学说:“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一切都没有你来得重要。”
要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活来谈何容易,他的名利、地位、失业、兴趣、嗜好、朋友、应酬过去都比她重要,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失去那些,仍然可以生活,得同她,心才落实。
子山看到家华在轻轻拭泪。
子山走近家华,他说:“我读书是大学附近有一间玩具店,叫黑色幽默,里边有许多有趣玩具,其中有一只羊,披着狼皮外套,最最好笑。”
家华抬起头,“披狼皮的羊,不是披羊皮的浪。”
“你看他俩,终于除下狼皮。”
家华问:“你呢,你可有易服癖?”
“让我把故事告诉你。”
子山坐下,一边喝咖啡,一边把那段奇遇告诉家华。
家华听得眼珠都凸出来,张大嘴,半晌合不拢。
咖啡凉了,家华再做一壶新鲜的,她一直坐得笔挺,腰有点酸,揉揉背部,端着咖啡去招待客人,可是珍珠与林二已经进来坐下。
家华咳嗽一声,“地方浅窄,真是蜗居——”
“多谢你们帮我照顾珍珠,我现在要带她走。”
家华看着珍珠。
珍珠说:“他答应我每周外出工作四十小时。”
家华提醒她:“你有无告诉她,那是抛头露面的工作。”
珍珠答:“他不担心,他说观众一年都看腻整批面孔,届时我失业了,一起打理葡萄园与酒庄。”
家华笑,“叫他别太乐观。”
子山说:“你们不关心林智科?”
不料林智学摇摇头,“他有他的世界,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已经放下,一切自在。”
子山与家华面面相觑,原来得道只在刹那之间,林智学脱胎换骨,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