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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之交,南方的气候与夏天没区别,而北方草原上的秋意已很明显。捕鱼儿海附近的水草,逐渐褪去了鲜美油绿的颜色,远远看去泛着黄|色,牧草开始结籽。
几年前因明军北伐迁走的鞑靼诸部,早就返回了各自的牧场,阿鲁台所在的阿苏特部落、回到了捕鱼儿海附近这片水草丰腴的地方。宦官黄俨自然也在其中。
他正百无聊赖地逗留于捕鱼儿海岸边,时而盘腿而坐,时而在寸草不生的沙地上躺着。
鞑靼人常吃肉食与奶食,黄俨不仅没有长胖,反而更瘦弱了。他身上穿的布料已经脏得看不到本色,兽皮挂在身上就像乞丐一样,脸晒得很黑、似乎与泥土的颜色混在了一起,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黄俨坐了起来,两眼无神地望着捕鱼儿海。秋风习习之中,湖面波光粼粼,景色不错,天地间有一种宁静纯粹的美。
起初黄俨也觉得湖光、草场看起来很好;但时间一长,这些景色就没意思了,剩下的只有草丛里的蚊虫,以及任何吃喝都带着牛粪的味道。
之前他连生计也很困难,若非依靠接济、与兀良哈人做买卖的鞑靼人帮助,他估计早就饿死了。直到今年,情况才有所改观,鞑靼贵人阿鲁台,通过认识黄俨的鞑靼人、忽然找到了他。阿鲁台让黄俨写信去大明赵王府,作为回报,阿鲁台随口下令、五帐鞑靼人负责供养黄俨。
于是他才有了比较可靠的衣食来源。
不过黄俨并没有因此过上舒坦的日子,整个夏天他都没吃到羊肉,更别说米面之类的东西了。他主要吃马奶羊奶,一种短尾巴老鼠肉,以及所有能吃的东西。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十分无聊,每天的乐趣、就是回忆前半生在大明锦衣玉食的生活。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呼唤:“黄公公,黄公公!”
黄俨转过头,便看到了兀良哈人花童、正向这边跑过来。黄俨心头一阵喜悦,花童不仅会说汉话、也是对黄俨最亲近的蒙古人;当然黄俨也清楚原因,这个兀良哈人以为他在大明的钱庄里、有取之不尽的金银。
但见花童是个壮实黝黑的大汉,胸膛特别厚,身上挂着如乞丐般的兽皮,浑身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如同尿被晒过的臭味。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取的汉名,居然叫花童,大概是音译不准。
“你咋这么快回来了?”黄俨问道。
花童用汉话道:“我骑马咧,帮阿鲁台送了信就回来领赏了。”
黄俨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说道:“去我的帐篷,请你喝茶。”
花童高兴地点头。在草原上,茶可是稀罕物,鞑靼人与汉人的互市断了之后,只能通过兀良哈人等地下交易获得,价格很高。寻常牧民宁肯嚼草解腻,黄俨也嚼过那种草,苦得跟药似的。
“经过了兀良哈人的牧场,就是科尔沁人的地方。科尔沁部落有个首领叫阿岱,是阿鲁台的亲戚。我们一行人中有鞑靼人,所以没有被阻拦,走得很快。”花童侃侃而谈,他的汉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俩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不远处黄俨住的帐篷外。
帐篷门口坐着个鞑靼牧民,他抬头看着黄俨、却没理会,犹自在那里啃着光溜溜的骨头。几乎所有鞑靼人都会干这种事,仿佛牛的反刍;他们吃兔子、狐狸、狼等肉食之后,骨头不会扔,而是揣进兜里,得空之后再拿出来仔细地反复地啃。
黄俨在泥灶旁边看了一下,见火种还没灭,就拿了几块牛粪过来。然后他找到马奶和薄片茶,忙着煮奶茶,招待远道而来的花童。
薄片茶是黑色的压紧发酵茶,黄俨识得、这种茶产地是四川布政使司,主要通过茶马驿道供应给藏人。因为保管不善,这茶有一股霉味,反正不太好喝,但鞑靼人倒很喜爱。
黄俨闻了一下黑片,心头又想:当年在京师和北平的时候,谁喝这种茶呀?
花童的声音道:“科尔沁人一向与阿鲁台交好,但最近他们对阿苏特部的鞑靼人,比以前更热心。我听人悄悄告诉我,阿鲁台想扶持科尔沁人阿岱为全蒙古大汗。”
黄俨手里的动作马上停了,他脱口问道:“为甚么是科尔沁人?”
花童道:“科尔沁人的首领阿岱是阿鲁台的亲戚,又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黄俨小声道:“我有所耳闻,科尔沁那边的蒙古人,都不是忽必烈一脉的。这些年来的大汗,不都是忽必烈的后人吗?”
花童没甚么兴趣,便心不在焉地说道:“总得有个大汗。现在瓦刺人那边的答巴里大汗,自称是本雅里失汗的弟弟,但很多人都怀疑他的身份,他的血脉可能是假的。等到科尔沁的阿岱做了大汗,瓦刺人的答巴里大汗就不算数了。”
黄俨默默地听着花童在那里说话,犹自把黑薄片扔进锅里。花童的消息,让黄俨敏锐地嗅到了某种机会。黄俨一时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正在思索。
当初写给赵王府的密信,正是出于黄俨之手;那封信的内容,他当然知道。信中托赵王府的人,在鞑靼使节与大明和谈之后,设法找人接应哈密国的鞑靼残部。
如此费事,黄俨还以为哈密国的鞑靼残部里、有甚么特别重要的人哩,比如本雅里失汗的亲人。如今阿鲁台不等本雅里失汗的人回来,又要扶持科尔沁部落的首领了?
黄俨在大明的名利场呆久了,敏感地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你的消息可靠?”黄俨低声问道。
花童想了想,说道:“不好说。告诉我消息的人是科尔沁部落的权|贵,以前我做买卖路过,经常给他上贡。”
“想不想再做笔买卖发财?”黄俨问道。
花童立刻凑了过来:“啥买卖?”
黄俨沉吟良久,有点犹豫。
他想把消息传回赵王府,以此讨好大明朝廷。
但是王景弘侯显等郑和旧|党,对黄俨恨之入骨,应该不会放过黄俨,不管怎么讨好、大概也无用。而且他要担很大的风险,黄俨在鞑靼阿苏特部落几年了,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一旦被鞑靼人知道他吃里扒外,恐怕下场堪忧。
不过黄俨还是忍不住想试试,在这里的无数个日夜里,百无聊赖日子实在难熬,有时候他觉得还不如死在赵王府。
何况,事情隐约还有一线回旋的希望。如果大明君臣真很想让黄俨死,一份悬赏的通缉令送到草原来,黄俨早就被卖钱了。黄俨为了生计、让兀良哈人回去取钱,也不可能办到的。
花童倒是很有兴趣,催问道:“究竟是啥事?”
黄俨深吸了一口气,俯首在花童耳边悄悄说道:“你带一封密信去大明,交给认识的官员。一定要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办好这件事,你就会得到一大笔钱财。”
花童问道:“去哪个钱庄取?”
黄俨摇头道:“叫拿信的人给,比如北平的郭昂,黄金五十两。咱家写在书信里,他看到了密信就会给你黄金。”
花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瞧着黄俨:“他不给怎么办?”
黄俨道:“会给的。咱家叫你跑了几趟,哪次让你白跑了?汉人也会食言不守规矩,但信义还是值点钱的,只有五十两黄金、公家给得起。”
花童小声问道:“通敌的信?”
黄俨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谈不上通敌,不过有点危险。咱们有句话,富贵险中求。”
花童很快就点头道:“成。”
黄俨立刻去找笔墨,写好书信。花童把密信藏到破破烂烂的皮子里面后,奶茶也煮得差不多了。黄俨舀了两碗,便与花童一起喝起了奶茶。
没过多久,花童便要道别出发。他来见面之前,已经去阿鲁台的营地里领了赏,这会儿便要离开此地,返回兀良哈部落。
送走花童,黄俨站在帐篷外面,久久地看着这个兀良哈人的背影,心中莫名有点惆怅。
想想当初,让郑和旧党翻了身、依附上新帝朱高煦,黄俨就已经失败,迟早会被王景弘那帮人暗算。等到黄俨牵扯上代王谋逆案,他便彻底完了。
原本是可以死的,但事到临头黄俨还是跑了,至今苟且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偷生,寻|死还真不容易。刚逃跑的时候,他以为会被通|缉,结果几年过去了几乎没人理他,大明把他视作无关紧要的人、好像已经忘掉。有时候黄俨甚至希望自己被通缉,遭人逮回大明朝了事。
黄俨认为自己最大的失误,在于没能沉住气,在洪熙朝就开始离间郑和一党与皇室的关系。如果没有干这件事,等到武德朝再想办法,说不定还有些许机会。
如今生死两难,黄俨愈发想念大明的日子。他一个宦官没有后人,但死在草原上仍然有莫名的恐慌。黄俨心道:如果能再回到大明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