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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着险棋
她需要一个机会,并且一定要好好抓住。
次日,向远独自登上开往昆明的列车。十一个小时的车程,恰好是春运前期的客流小高峰,车厢里挤满的大多是返乡的民工。旅途枯燥,邻座的几个人吵着要玩牌打发时间,向远连番赢牌,换回一个靠窗的位置,头抵在窗沿的车厢壁上得以小憩一阵,昆明眼看在望。
这次建筑企业年会由国家建设主管部门主办,云南当地一个大型建筑单位承办,会址选在了翠湖之畔的一间挂牌的五星级酒店。按照事先的安排,向远抵达的当日是报到,接下来一天半正式安排会议,从第四天开始,承办方组织会议代表“考察”,也就是尽地主之谊,款待来宾畅游云南。为显东道主财力雄厚和热情待客之道,受邀参会单位的人员是不需要缴纳会务费的,但像向远所在的江源这样的供应厂家,仅可列席,并不能作为参会代表,说白了,就是一切费用需要自掏腰包。
向远到酒店的第一件事,是用入场券在签到处换了列席证,就马上到前台咨询房价。听说最便宜的房间每日打折后780元,她二话没说便走出酒店大厅另找住处。她还要在昆明停留至少三天,四千块啊四千块,她越来越欣赏叶秉文的黑色幽默。
围绕酒店四周转了一圈,向远在百米开外的小宾馆找到了安身之所,很不起眼的一栋小楼,胜在离会场近,不过由于地处繁华地带,每晚也近300元。她简单收拾好东西,就回到会议所在的酒店大堂找了个视野颇佳的放在角落的沙发,点了瓶矿泉水,便一直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的签到桌。
正如叶骞泽所说,这次会议的规格颇高,来的看样子都是全国各大建筑企业的老总级人物,大概是因为会议日程安排比较从容,冬天又是昆明旅游的旺季,不少代表携偶而来。
能与这些平时一面难求的建筑商高层近距离接触,对哪个厂家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向远观察了大半个下午,那些领导到来,往往跟着随从人员和会务接待人员,浩浩荡荡,来去匆匆,纵使她插上翅膀,也难有近身的机会。接下来的会议过程中,就算她进得了会场,只怕也只能隔岸看花。而散会后代表各自回到房间,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且别说她不知道什么房间里住着何方神圣,就算朝着一个目标而去,那些平时居于高位的领导眼高于顶,怀揣金砖都未必叩得开一扇门,何况她只有笑掉大牙的三千来块钱。
等待的过程中,向远也跟其他几个厂家来的人打过照面,能接到入场券受邀列席的都是国内知名的大型建材供应企业,以江源这几年江河日下的局面,只怕拿到这张券,靠的都是病床上的叶秉林这二十几年的人脉。
都说同行相轻,几个厂家的人一筹莫展地在一隅观望良久,也不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向远是他们中唯一的女性,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那些大厂的代表对她自然没有太多戒心,从他们的话里,向远得知本次会议期间,承办单位派来的会务组对所有会议代表的食宿行程统一安排,代表外出一概由会务组专人专车接送,并且为保证参会人员不受打扰,拒绝一切厂家或私人的馈赠。
其实所有厂家的人眼巴巴地来开这个与己无关的会议,最大的意图就是找机会跟东家们套套近乎,略表一下“心意”,与客户联络联络“感情”。正如坐在向远身边那个南京厂家的销售总监所说,要是像往年那样,年会来的都是各建筑企业的职能部门人员倒还好,级别不用太高,县官不如现管,机会也多;今年会议规格一高,老总云集,戒备森严,反倒断了献殷勤的念想,而且这些领导平时高高在上,天高皇帝远,也管不到材料采购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向远在心里苦笑,这样一来也罢,至少有个好处—她不用再为除去吃住行开支后的四千块还能表达多少心意而头痛,更不用和那些腰包鼓鼓、有备而来的同行们在这条她已绝对输在起跑线上的跑道上争夺。
签到的人直到晚上九点之后才少了下来。中途,向远在附近潦草地解决了晚饭,再回来的时候那几个厂家的同行应该已经回房休息,他们都和会议代表一样住在这间酒店。
酒店已被本次会议包场,那些经过的来客中,有向远听说过的,有行业内刊上见过的,也有不认识的。她甚至从簇拥着的随行人员中认出了中建集团的总经理欧阳启明。
中建的总部就在G市,走到外省,听起来像一家人,实际上,同在一个城市的江源只在三年前承接过中建这一建筑行业巨头的一单零星生意,后来据说还因为交货期延迟而导致工地大为不满,从此再也没能搭上这艘顺风的大船。包括叶秉林在内的江源市场经营人员,在近年来竭力想要和中建搞好关系,它们工程任务量大,就算在其材料招投标中投中一个标,也足够让江源的生产更为饱满,若能建立长期关系,则更是叶秉林病倒前的最大心愿之一。无奈中建有它成熟的材料供应渠道,偏好使用江浙一带的私营大厂的产品,这些年听说还成立了自己下辖的三产钢构架生产基地,江源想要中标是难上加难。
叶秉林之前跟中建的前任总经理何绪山有些交情,往来几回,情面上的话都说通了,无奈老何又下了台。中建是国企,领导由国家任命,走马灯似的换,养不熟。欧阳启明上台后,把材料招投标这块看得尤其谨慎,公私分明,界限划得很清,人又不似他的前任随和,向远听说叶秉林几次亲自到他办公室登门造访,连前台那一关都过不了,后来才渐渐死了心。
向远坐在这里看了好几个小时,各大建筑企业老总,竟没有比欧阳启明排场更大的,虽然除了夫人陪同外,他只带了两个随行人员,但酒店门口夹道欢迎的十来号人应该是中建云南分公司的管理人员,就连酒店的大堂经理也在接待人员的授意下手持鲜花敬献。跟在欧阳身后挽住他脱下来的外套的,是中建的副总,拖着他的行李的年轻男人向远就认不出来了,不过前方引路的女子记得是东道主在会务方面的负责人。
如此声势,除了因为中建这几年如日中天外,向远总结出来的原因是—往往一个企业的领导人偏爱什么,他的下属才会响应什么。比方说喜爱低调的领导,下属自然不张扬,但像欧阳这样的,从刚才经过时的小细节来看,他应该是个权势欲望浓厚、重视威严、爱面子、在下属中有绝对权威的人。此外,向远还留心到,欧阳自己的外套由副手拎着,夫人脱下的大衣他却亲自挽在手里,走过大堂有装饰的阶梯处,他很自然地看夫人的脚下,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夫妻感情相当好,并且非常重视自己的另一半。
向远的视线一路跟随欧阳一行,直到他们拐进电梯入口。她盼望得知他所在的楼层,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尾随过去看个究竟。夜深了,她回到下榻的小宾馆,躺在不太平整的弹簧床上,奔波了一天的她却异常地清醒:中建和欧阳是她此行的关键所在,她需要一个机会,并且一定要好好抓住。
第二日早上的会议,向远避开了代表进入会场的高峰期,在会议开始前十分钟步入会议室,坐在了后排靠走道的地方。此时,能容纳五百人的多功能厅已经黑压压地坐了不少人,正式的会议代表都坐在前排摆有姓名台卡处,列席的工作人员和厂家来的人没有固定位置,通通被安排在后排。向远的想法是,既然再怎么样都靠近不了目标,不如坐在行动方便的地方,有状况的时候,也好见机行事。
会议如想象中的漫长,一个个发言单位代表轮流讲话,大多数空洞而冗长,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独特的见解,至少对于向远来说,她盼望着自己的嗅觉足够灵敏,可以透过这些领导们的泛泛而谈,捕捉到未来几年行业内大致的风向。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会议中途休息时间刚过不久,向远身后不远处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会务组人员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前排坐着的一个工作人员身边,凑近了头,压低声音说:“小张,接待组那边急着要五份签到记录,领导让你复印一份给他们赶紧送去。”
那个叫小张的戴眼镜的姑娘闻言瞪大了眼睛,干着急地抱怨道:“干吗老让我跑腿?等一下资料组还等着我分发新的会议资料呢。要不这样,我把签到表给你,你代我到商务中心复印一份送给接待组行吗?”
“要是行的话我还来叫你干吗啊,我那还有一堆会议纪念品要马上装袋,这就得走。你也赶紧去吧。”
“接待组的会务房在十八楼,我可赶不及上下跑一趟了。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复印了之后把东西存在商务中心,让他们自己去取吧。”
“行,你快去吧,要不两头都得误事。”
向远看见那个小张姑娘嘴里不满地嘟囔着,然后从资料袋里抽出一份资料,心急火燎地朝会议室外走去。她心念一动,手脚也没停,过了几秒,抓起自己的公事包,若无其事地跟了出去。
走出会议室的向远不紧不慢地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张从四楼商务中心匆匆赶回会议室的身影。直到确认会议室厚重的大门重新合上,向远这才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地来到商务中心,一进门张口就问:“小姐,我们会务组小张复印的资料好了没有?”
商务中心的接待员不疑有他,从抽屉内拿出一叠纸质文件,“已经为您装订好了。”
向远像模像样地数了数份数,“不是让她印六份吗,她怎么只给我五份?小姐,我赶时间,先拿一份去救急。麻烦你再印一份,剩下的等一下我的同事会一起拿走的。”
她把其中一份塞进自己的公事包,抬腿就走,商务中心的接待员在后面追问了一句:“小姐,复印费还是挂会务组的账上吗?”
向远步履如飞,“老样子,老样子。”
她没再进会议室,径直出了酒店,回到自己在周边小宾馆订的房间,一关上房门,就赶紧抽出那份签到表细细看了起来,越看嘴角就越是上扬,她真想好好感谢那位忙碌而粗心的小张姑娘,这份完整翔实的与会人员签到表上,不但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中建集团欧阳启明,1918号房,手机号码136xxxxxxxx,而且全国各大建筑集团的到会领导联系方式也一应俱全。天助我也,她想,就算这一趟云南之行一无所获,有了这个好东西,她都算不虚此行,更何况从眼前来看,运气好的话,她还有一搏的机会。
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一块,首战告捷的向远心情大好,拉开窗帘,觉得阳光明媚得不像话,她甚至难得有闲情逸致地到翠湖边上逛了一圈,途经湖畔的藏器精品店,还破例地自掏腰包给叶昀买了个银质的转经轮项坠,给向遥也挑了个镯子。印象中这还是她第一次给他们买礼物,她有种预感,说不定云南真的会成为她的福地。
原本也想过应该给骞泽带点什么回去,但挑来拣去,也不知道该给他买什么,既然难以决定,不如作罢。
晚上,建设部做东,正式宴请各单位领导。向远心知与己无关,也不去瞎凑那个热闹,索性窝在房间里吃泡面,她很久没有认真看过电视,连看广告都觉得津津有味。
第三日上午是小组讨论,会议结束得早,11点不到已经小结完毕,午餐时间未到,于是散会后众人各自回房小憩。向远在11点50分准时来到了欧阳所在的1918号房间门口。欧阳和夫人同住在这间豪华套房,两个随行人员住在1917号,向远刚才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中建的副总走出了房间,这样更好。她在上午的会议期间来过一趟,地形和路线都了然于心。
1918号的门上亮着“请勿打扰”,向远知道自己没有错过,如无意外,欧阳夫妇应该还在房内。整个会议期间只有这个中午的午餐是较为随意的自助形式,无论是代表、随从,还是工作人员和厂家业务员,都可以在同一个餐厅用餐,而午餐结束后,该返程的人员就会离开,不急着返程的也会在会务组的安排下前往风景点旅游,所以,她只有一次机会和几分钟的时间,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向远首先用手机拨通了欧阳的房间电话,之所以未选择签到表上的手机号码,是因为她估计大多数领导不会亲自签到,他们填写在签到表这样的公开信息栏里的手机号码通常是秘书、助理或随行人员的电话,而她的目标是欧阳,至于他的随行人员,能避则避。
当她在心里默默地从一数到七时,电话终于被接起。
“哪位?”欧阳启明是山东人,话语间还有着挥不去的乡音,他的声音跟向远想象中的一样,干脆而威严。
她微微捏紧了自己的电话,语调却礼貌而轻快,“欧阳总经理您好,我是小向啊,午餐时间到了,我在您房间外恭候您两位。”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静默,他当然记不清这个所谓的“小向”是何方神圣。然而恰如向远所料,他这样的大领导习惯了随行如云,况且会务组人员众多,跟前跟后的殷勤服务他也未必会多看一眼,想必出现那么一个熟稔地自报家门,而他毫无印象的小兵也不算是件太奇怪的事。
向远让自己尽量缓慢地呼吸,害怕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和不足的底气会提前暴露底牌。眼前的几秒钟有如地久天长,足够让人死去又活来好几回,欧阳的话才又在一门之隔的电话声里传来。
“稍等。”然后他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向远长吁一口气,赶紧理发丝,正衣冠。她今天特意穿的是江源的工作制服,它的优点在于跟全世界大多数企业和部门的工作服非常相近,深蓝色的西装外套,白衬衣,当然也包括承办本次会议的云南建筑集团公司。
门开的瞬间,向远已摆出她招牌式的微笑,“欧阳总经理,欧阳太太,我是小向,专程来引导二位前往一楼的西餐厅用餐,今天中午会务组安排的是自助餐,两位请跟我来。”
欧阳太太是个略显富态的中年妇女,下巴有三层,但皮肤保养得很好,看得出年轻的时候相当标致。胖人通常都显和气,至少欧阳太太站在她严肃的丈夫身边,让人心里松弛许多。
“你们真的越来越客气了,午餐而已,还特意专人领一趟,麻烦了。”欧阳太太笑着说。
“他们云建就喜欢搞这套排场。”欧阳启明不以为然地对妻子说,然后看着向远,依旧带有领导特有的淡漠的礼貌和矜持,“多谢,我们走吧。”
向远暗自庆幸,因为她有欧阳的准确房间号码,而且大大方方地拨通电话,欧阳又习惯了进出的迎送,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来人必是会务组的工作人员,甚至没有想过留意她的工作证件。反正对于他们而言,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制服下的一张模糊的面孔,换谁来都一样。
她欠身做了个手势,欧阳夫妇刚走了几步,1917号房的门也开了,向远之前见过的那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想必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你还在房间啊,我还以为你跟小徐一起先下楼了呢,正好一起去吃饭。”欧阳太太笑着对那个年轻人说。
“我在房间看了会儿资料。”那年轻人答道,然后眼睛在向远身上停顿了一会儿。
向远微笑问好。欧阳太太对那年轻人说:“这个姑娘是会务组的,姓什么来着……对,姓向,小向。”
向远意识到对方的视线依旧在沉默地审视她,这个男人有一双比常人显得更深黑的眼睛,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悄无声息地直起腰,不让自己显出任何的慌乱。
“哦,对了,我房间的灯有点问题,向小姐你帮我看一看,顺便打个电话给服务台好吗?总经理,阿姨,您两位等我一分钟。”他说。
向远心知有异,然而也不好拒绝,只得跟随那个年轻人走进1917号房,“请问是哪盏灯?”
“这边的落地灯。”他指了指墙角,然而在向远走过去之后,他迅速换上了冷冷的表情,压低语调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向远心里暗叫糟糕,面上仍强撑着毫不慌张,不疾不徐地说:“我是来引导欧阳先生和欧阳太太到餐厅用餐的。”
他冷笑,“你不是会务组的工作人员,所有云建的人领口上都有他们的司徽,更别说你‘忘记’工作证了,这两天我都没有在会务人员中见过你,你找我们总经理想玩什么把戏?”
向远在他的质问之下,脑子飞快地转,她眼前这个人明显地不好糊弄,事已至此,说服不了对方,再狡辩未免猥琐,不如开诚布公,说不定还有机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示意他给自己一个说话的机会,“您别急,我不是刺客。”对方毫无笑意,她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我是江源公司西南区的大区负责人,这次特意过来希望能拜会贵公司欧阳总经理。他贵人事多,我们求碗饭吃也不容易,请您行个方便。”
她说完,那人依旧毫无松懈。向远心中也有些泄气,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令她功亏一篑,尤其遇上了个这么难缠的,她也无话可说,于是索性面无表情,等待着对方到欧阳面前揭穿她的伎俩,或者直接通报会务组将她驱逐。
她没想到对方沉默了许久,却忽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你是江西人?”
向远愣了愣,她自认普通话讲得相当好,乡音基本无存,而眼前这个陌生人竟然能够一眼看穿她的籍贯,不能不说意外。可眼前的情况与她是不是江西人似乎全无关系,她甚至不知道对方的注意力为何转到这个问题上来。
她试着去探寻他的意图,却发现他原本戒备的神色已慢慢模糊,那双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于是向远在心中大胆估量,他对她的江西人身份应该至少不是反感的,无端那么一问,如无敌意,必有渊源。她抓到机会就不会放过。
“系噢,婺源人。”她刻意地用字正腔圆的南昌话说了一句。
“婺源?”那人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甜蜜而凄凉,那种感觉,让向远想起自己难得做一次的好梦,却遗憾地发现即使在做梦的过程中也清楚这不是真的。
“你也是江西人。”
他摇头,“可我听得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仿佛已经有了决断,他看了看门口的方向,急促地说了句:“他们等着呢,你等一下不要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