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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然当家
因着这份诊金,岳欣然甚至弃马来到了陆府车队之后。她相信依那汉子的身份地位,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行事。
对方作为见面礼的那枚玉符,乃是羊脂白玉雕成小小的鹰形,撇开作为通行令的隐含价值,哪怕仅就物件而言,随随便便也是值万钱的,似这等温润无瑕疵的羊脂白玉,陆府也不过数几件,这枚鹰符虽说小了些,却雕工精致,更不要说“随时可来”背后隐含的千金重诺,对方给出的这句话简直是价值无量。
那么,对方的“诊金”又会是什么东西呢?
这辆并车只看外观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桐油漆就,那随从只行了一礼,便小心调转马头而去,似有十足自信,这份诊金必不会令岳欣然失望,他甚至没有留下来多做解释。
山道狭窄,这辆并车只配了一匹瘦马,连马夫也跟着随从一起撤走了。
吴敬苍早隐约猜到那汉子的身份,看着这并车,眼光中都不由带上几分火热期盼:“快打开看看!”
岳欣然却道:“向老夫人回禀一声,一切安然,请她放心,他们先走着,我们耽误一会儿就追来。”
阿郑派人去回话后,岳欣然才点头道:“打开看看吧。”
阿郑自己上前查看并车,虽说已经与对方打照面时,言语唐有突但不像是怀有恶意,但出于谨慎,阿郑还是命人将岳欣然与陆府余人保护在外,只自己上前,小心翼翼地查探那并车中到底是何物。
吴敬苍却一脸不以为然:以那位大人的身份,真要对此时的陆府不利根本不必费吹灰之力,何必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阿郑这般小心纯属多此一举,白费功夫。
然而,车帘掀开,吴敬苍却听阿郑传来一声惊奇至极的“咦?!”
周遭部曲顿时紧张起来,团团将岳欣然护在山壁一侧,生怕那并车中又有什么玄机。
岳欣然蹙眉看去,阿郑却面色古怪地道:“六夫人,您过来看看吧?”
部曲们这才心中疑惑地让开了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叫阿郑都这般古怪。
吴敬苍心中更像是猫爪在挠般,好奇极了。
他厚着脸皮跟在岳欣然身后,踮起脚尖朝车内看去,然后也是惊奇地“啊?!”了一声。
原因无他,这并车里空无一物,只绑了一个貌美的姑娘,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吴敬苍是懵圈的,虽然那位大人行事素来出人意料,可是,这也太古怪了!
绑了这么一个美人,指名送给岳娘子当“诊金”?
如果岳欣然是个郎君,那位大人此番行事,吴敬苍都能理解。
以美人赠郎君,那一桩风流雅事,笑语解颐、红袖添香之乐,古来有之。
可岳欣然是个小娘子啊!还是个未出夫孝的小娘子!
送她一个美人是什么意思?
那位大人前脚刚替自己的儿子向岳娘子提亲,后脚就送了一个美人儿给她,几个意思?
然而,岳欣然盯着那姑娘一会儿,却道:“这位小娘子,我是见过的。”
就在道观之外,这姑娘一见岳欣然便吓得转头就跑,不论是神情、气质、还是当时的反应,都令岳欣然印象深刻,不可能记错。
此时这姑娘看着岳欣然,仿佛也认出了她,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情一般,泪水汹涌而下。
吴敬苍十分惊奇,岳欣然问他:“大衍大师那道观,是不是有人经常来布施,他有没有向你提过,近来有什么大主顾光临?”
吴敬苍却是翻个白眼:“他坑蒙拐骗上素来极有本事,岂止近来,你该问他哪日没有大主顾!”
岳欣然:……
这么说来,她把大衍大师借出去,是不是少了一个重大收入来源?
岳欣然只进了车中,给这姑娘松了绑:“走吧,同老夫人他们汇合。”
这姑娘看着岳欣然,眼泪流得更凶了,肩头都在瑟缩颤抖,显是又恐惧又绝望,但她咬紧了一牙关,硬是一个字也不同岳欣然说。
吴敬苍百思不得其解:那位大人送这么个泪人儿般的姑娘给岳欣然,到底是何用意啊!
对于这份“诊金”,岳欣然却始终神情泰然,对方不愿意交谈,她便也不主动攀谈打探,到了这一日的住宿点,阿钟伯来回禀,明日便是扼喉关,过了关便是益州城。
益州将至,陆府上下有许多事要准备起来,譬如住处,早年陆府在益州城中置办有宅院,得遣人先送信过去,院中要提前洒扫以便入住。再有,陆府虽说是在孝中,但益州城中也有亲朋故旧,也要告知一声,他们扶柩而归之事。
岳欣然顺势便问起益州的情形来。
这个,吴敬苍倒是知道一些,他没有真正在益州做过官,但在汉中混迹时日不短,不少同僚俱是益州人士:
“益州地处偏塞,魏京中少有人知其详细,总有人误以为益州贫瘠,其实相反,益州自秦起,大兴水利,故而水丰物美,甚少天灾,百姓丰衣足食,十分安乐。所产益州锦天下闻名,其中佼佼者直接上贡魏京。
益州不只物地丰饶,亦是人杰地灵,七郡中多有世家大族,其中尤以靳、邢、张三姓为著姓大族,因皆比河而居,故称‘三江著姓’,益州名士俱出其间,岳娘子若要掌握益州形势,这三江著姓是绝计绕不过去的,陆家初来乍到,还需仔细思量如何结交为好。”
哪怕是吴敬苍这样一个没到过益州的人都知道这三江著姓,可想而知对方的影响力,确是要好好思量。
岳欣然:“益州局势复杂,这三江著姓在其中不知是个什么角色,是要好好权衡的。”
谁知一旁的苗氏听了却轻笑道:“阿岳,你同吴先生却是多虑了。”
岳欣然与吴敬苍不由看过去,陆府的妇人们却俱是神情轻松,陆老夫人微微一笑:“旧年时节,国公倒是与他们有些交情的,阿岳可省却一番操劳了。”
这最后一句分明是调侃岳欣然了,苗氏沈氏陈氏梁氏俱是笑了起来。
陈氏仔细与岳欣然分说道:“逢年过节,他们向府中走礼俱是十分恭敬用心的,按着阿翁的辈分我们也有来往走动。他们几家偶尔来人上京,亦必是要到府上问安的,女眷里,我还见过几个呢。”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岳欣然提议回益州时,陆老夫人会一口答应的原因,成国公毕竟是自益州起家,当年叛了北狄起兵的,不只是陆家,多少混战,益州硝烟滚滚,著姓大族在动荡的乱世洪流中,也不过是大一点的蚂蚁而已,能延续至今的益州世家,哪个没有受过成国公的庇护?
到得现在,陆府当家人凋零,放眼天下,益州确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这,便是根基的真正意义,休养生息、谋图再起的福地。
诊金姑娘旁听他们议论益州之事,眼中闪现无数情绪,先是茫然,然后是疑惑,随后是惊讶,最后又归于更深的茫然之中。
但她从头到尾终是不肯说一个字,陆府上下仿佛形成了默契,皆当她是透明的一般,给些饭食,安排住处,没人盘问打探,诊金姑娘松了口气之余,又陷入更深的前路迷茫。
次日,过扼喉关,岳欣然仰望那长长数千级台阶,不由慨叹。
眼前大山,犹如一面看不到尽头的高墙,将天幕都挡去一半,而只有这千级台阶直直通向高墙上唯一的豁口,犹如高墙上唯一一道缝隙,这便是扼喉关,扼住此,便如扼住进出益州的咽喉,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成国公起事之时,闻名天下的第一场大仗,便是在扼喉关,三进三出,自那之后,陆平之名才天下皆知。
过了扼喉关,便是益州,此城乃是当年成国公主持重建,坚城如铁,峻关雄城,确是相得益彰。
待车队进了益州城,便有益州旧宅的管家前来相迎,苗氏掀了车帘张望,不由问道:“阿方伯,只有你一人来了?”
阿方伯忙前忙后,此时闻言,自然知道苗氏所问何意,不由面现尴尬神色,陆老夫人皱眉道:“回府再说。”
先成国公于益州而言格外不同,乃是益州在朝中最大的一根擎天柱,不须朝中赏赐,陆府自己在益州所置宅院便十分宽敞,扰扰攘攘才勉强算初步安顿下来。
诸人一并到了陆老夫人处说话。
陈氏面色也不好看:“阿家,阿方伯确是往他们几家送了信的。”
不说迎一迎吧,如今他们都安置好了,竟也没来个人问问!
岳欣然若有所思。
苗氏叹气:“怕是有事……”
沈氏哼了一声:“难道他们三家俱是人人在忙不成?”
陆老夫人垂目思量,才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句叹息中,太多世态炎凉。陆府还是国公府时,对方四时八节勤问候,如今还是那个陆府,对方竟连客气问一声都不肯了。
可如今的陆府确实是再不能有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陆老夫人道:“取笔墨来,我写帖子,肃伯去递。”
“阿家!”苗氏几人齐声叫出了声。
递帖子,在如今方伯已经上门告知陆府主人归来、三江著姓却俱无反应的情况下,如果再由陆老人写帖子……这岂不是意味着,今后陆府岂非永远在三江著姓面前低了一头?
陆老夫人沉下面孔:“照我说的办!”
岳欣然不由劝道:“老夫人,不必如此的。”
便是陆老夫人低了头,对方就肯平等相交吗?对方这种行事的风格,岳欣然实在是不乐观。
陆老夫人沉默半晌,才向他们缓缓道:“三江著姓在这益州根深叶蕃,只要陆府还想在此落脚,就必是要结交的,再是过江龙,便向地头蛇低一低头又怎的?莫要再劝了。”
益州是她的故土,当年起事的数起大战揭露出这些本地世家多少盘根错节的姻亲、门吏,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三江著姓在益州恐怖的影响力。
便是她屈辱地低一次头,能令陆府在益州少些波折,她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屋内气氛登时沉重。
靳氏客气有礼的回帖在三日后递来,看起来陆老夫人这一次低头确是有了效果。
然而,当打开书信时,苗氏却气得摔了杯子:“欺人太甚!”
陈氏也不由勃然大怒:“什么东西!竟要劳动阿家大驾去给他们问安!”
沈氏接过书信,还没看完抬手就要撕了个粉碎:“我呸!给他们脸了!”
岳欣然眼疾手快拦住她、救下了书信,陆老夫人却猛地一拍桌案:“你们一个个!”
然后,她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众人连忙抚背的、喂水的,忙活又是半晌,她顺过气才死死抓住抢下书信的岳欣然,气咻咻朝苗氏等人道:
“你们一个个!还当自己是国公府的夫人!高高在上由人围着捧着你们打转么!如今陆府是什么!除了我这一个空空其名的一品夫人,陆府还有什么!昂?你们告诉我!”
“你们若是想今后阿金阿和他们只与益州那些寒士往来、此生与名儒贵胄断绝往来的话,就去撕了那帖子吧!”
“时至今日,你们还想不明白?不论是陆府在益州落脚,还是他年阿金阿和他们出仕,哪一点不需要借三江著姓之力?如今这一点点难堪你们便受不住了?!”
然后,陆老夫人锐利视线看得她们俱是低下头去,才一字一句道:“你们都在这,便都听好了,今后,这个家阿岳来当!”
就是岳欣然自己,也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