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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四是元后嫡子,又一贯受宠,他的府邸内务府自然不敢稍有差池,修的是美轮美奂。
知道林烨怕热,徒四将他直接带到了水榭里。这里三面环水,有白玉桥九曲回绕。池中清水涟涟,密密匝匝的荷叶青翠可人,荷花粉黄杏白胭脂红,挨挨挤挤开得很是热闹。
林烨趴在水榭外的白玉栏杆上,看着池中的锦鲤游来游去,颇有些伤感地说:“我记得小时候扬州的家里也有这么个池子。有一回我和姐姐也是在水榭里看锦鲤,结果她晕过去了,请了大夫来也看不出来什么毛病。我母亲守着她不眠不休的,直到好了才罢。”
徒四过去靠在他身侧的位置,有些心疼地看着林烨脸上落寞的神色。
“你知道么?”林烨轻声道“我母亲身体一向是柔弱的,可是姐姐那会儿她竟然是硬生生地熬了下来。还有灿儿”
徒四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他的肩上“何必如此伤感呢?若是林夫人在天有灵,也是不愿看到你这样的。”唇边勾起一抹苦笑,又继续说道:“好歹你还能有十来年的母亲疼爱。可是我呢,连母亲的记忆都没有。我还不到一岁,母后就殁了后来,我几岁的时候开始,就跟在表叔身边,就连父皇都甚少见到呢。”
林烨撇撇嘴“殿下是在和我比一比谁更惨?”
徒四忍不住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不是怕你伤心?走罢,鲥鱼蒸老了就不好吃了。”虽然只是一处水榭,里边却是布置的极为用心。雕花落地的红木窗,花梨木的大圆桌,上头早就摆好了几样小菜一壶清酒,几个丫头便站在桌旁伺候。
林烨过去坐了,懒洋洋地靠在一张椅子上“这里倒是凉快。”
“这里三面都是水汽,后边儿还有那么一大丛的翠竹,自然就要比别处凉爽些。要不怎么把酒菜摆在这里了呢。”
说着,水榭外头的两个丫头端了鲥鱼上来——却是并没有在厨房里做,都腌渍预备好了,就在水榭另一侧墙外的红泥小炉上蒸了,也免得厨下太远,失了鲜香。有句古话“春鳊、秋鲤、夏三黎”三黎即鲥鱼,它味道鲜美,肉质细嫩,吃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儿。林烨记得,苏东坡还曾经写诗赞过:尚有桃花春色在,此中风味胜鲈鱼。
不过,鲥鱼生性娇嫩,据说最是爱惜身上的鳞片。若是捕鱼的时候伤到了一片,它就会一动不动。鲥鱼出水即亡,极难捕捞,实在是鱼中进贡的佳品。
蒸好的鲥鱼装在素白的盘子里,徒四先就夹了一筷子给林烨“尝尝,这是用上好的花雕蒸出来的。若是吃着不合口,那边还有蒸着的网油鲥鱼,比这个稍稍费些功夫,略等等也就好了。”
林烨将一块儿鱼肉送到嘴里,果然是鲜美非常。尤其鱼肉的鲜香之中夹着一股子酒香,完全吃不出鱼的腥气。
眼前多了一只白玉雕花盏,挑起眼皮来一看,徒四好看的脸上带着笑意“这不是酒,是上回照你说的法子弄出来的果汁。怕跟你喝得不一样,叫几个丫头弄了好几次。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白璧无瑕的杯子里装着盈透的汁液,轻抿一口,林烨点点头,是桃汁呢,这东西难为她们怎么弄得出来!
不过
林烨飞快地扫了一眼徒四,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中的笑意和宠溺一览无余。
他干嘛对自己这么好?
林烨不是傻子。徒四对他的种种关心,那都不是一句“少年相识”所能说过去的。更何况,这家伙总是在以为自己看不到的时候,流露出那般明显的意思?
只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是对自己有了这样的心思呢?
挠挠脑袋,林烨决定不再去想。他对这种事情本来也并不排斥,倒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心思,实在是对女人提不起任何兴趣。用上辈子的话说,他就是个天生的同。
但是徒四可以么?
他可是个皇子!元后嫡子,往后,说不定就是皇帝!这样的身份,对自己再上心,难道还能指望他对自己一心一计?
林烨心里一时间翻过了无数个念头。
一只修长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林烨回过了神,笑问:“你干嘛啊?”
“看你发呆了。”徒四轻笑“怎么,有什么烦心事?”
想了一想,又问“可是因为王子腾要回京了?”
薛蟠如今还在大狱里头,说到底是因为林烨进去的。自己和水溶就算是如何将这事儿往身上兜,恐怕薛家王家都不会这么想。若自己站在薛家王家的立场上,只怕也是会认定了是林烨暗中捣鬼,仗着与皇子关系密切而咬定了薛蟠。
要是原先,也并不怕什么。只是这王子腾一回京,这事情倒是难说了。王子腾是什么人?原先的京营节度使,这官场多年,心智手段岂是内宅妇人所能比的?何况这次又是升迁进京,直接掌了兵部,王家之势更胜于前。荣国府里如今又是王氏当家,林烨姐弟三人的日子,怕是过得不能自在了吧?
徒四凭借强大的思维,瞬间脑补出林家姐弟小白菜一般在荣国府里讨生活的情形,一时觉得十分之心酸十分之心疼,握住林烨的手,恳切道:“若是荣府里住着不舒坦,就先搬出来罢。你府里要是还没修好,暂先搬到我搬到我表叔那里也使得,他毕竟是你义父呢。”
他本来想说,先搬到“我这里”的,不过,好歹话到出口,想起了林烨还有姐弟,一转弯儿,又变成了“我表叔那里”
“搬是要搬的,不过现下还不是时候。”林烨抿了一口果汁。现下就搬走,往后荣府真的得了罪,自己帮是不帮?要帮怎么帮?帮不了!他知道荣府最后的结果,本来,若是有人对他们姐弟有些真心,他不介意往后伸出援手。可现在看来,别人不说,就是老太太那里,怕是也明面疼爱,真正遇到事情,还是会把他们姐弟放在后边去考虑的。比如那二太太和薛家母女跑到姐姐那里去话里话外要东西,只隔了一道墙,难道老太太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就算是之前不知,后边知道了,也不过是两句无关痛痒的话罢了。这就叫疏不间亲!
自家姐弟,到底是外孙子外孙女!
更何况,瞧瞧他们获罪的名头,什么包揽讼词结交外官等,看起来是罪有应得,可真要细细追究,哪个大家族没有这些龌龊事?说穿了,四大家族最后的败落,不过是因为皇帝看着不顺眼,要铲除这些尸位素餐还不肯老实的旧臣世家罢了。
既然这样,自己干嘛还要跟他们拉扯着?
现下,林烨就是在等,等一个能和荣国府光明正大翻脸的机会。荣府里有王夫人这样的当家太太,有薛姨妈薛宝钗那样的亲戚,他就不信,他等不来这么个时候!
“王子腾升不升迁的,那是人王家的事儿,跟荣国府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吃亏的性子,怎么会让自己憋屈不舒坦?”
徒四劝道:“不是怕你抹不开面子么?”
林烨哈哈大笑“我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别人让我一分不痛快,我必要还回去十分不痛快!管他天王老子呢,我先痛快了再说!别说王子腾不过是升了个兵部尚书,就是入阁为相又如何?我跟你说,”
身子倾向徒四,压低了声音“只要有什么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名头拖着,他飞不起来!”
徒四吃惊地看着他,却见林烨已经回去坐好了,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仿佛方才的话,并不是他说出来的。只是,那半睁半眯的月牙眼中却分明闪动着坏坏的笑意。
徒四一笑,也不追问。有些话,心里通透就好了。
“你们俩倒是会享受!”外头宁朗之的声音响起,吓了徒四一跳。
林烨跟着扭头过去一看,宁朗之走了进来,一身的宽袍大袖常服,将他衬得格外风姿潇洒。不过
翻身跳下椅子跪倒在地,口称:“林烨见过皇上,请皇上恕小臣无状之罪。”
宣宁帝站在宁朗之身前,含笑道:“起来罢。”
他生就一双斜斜上飞的浓眉,眼中蕴着笑意,但是细看之下,这笑意却是带着几分疏落,似是未达心底。身上的石青色长衫乃是上好的云缎所制,绣工精细,图纹却并不张扬,与林烨认知中的龙袍加身头戴冠冕的皇帝形象很有些差距。
徒四的容貌与宣宁帝并不十分的像,想来,他更多是随了他的母亲。不过,那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倒是能看出这是父子两个。
“父皇怎么来了?”徒四忙亲自将椅子挪开,伺候着自家老爹坐下“朝中事情不多么?”
宣宁帝笑看了他一眼“你还知道朝中事多?今儿下了朝就不见了人影,敢情是跑回来吃鱼了?”
徒四笑道:“这不是父皇赏的么。”
宣宁帝好气又好笑“原来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了,嗯?”
林烨眼皮儿一动,这天家父子二人,说话竟是这般随便?
“哪里是错呢?原是父皇一片爱子之心,儿子心里明白着呢。”徒四又替宁朗之摆好了椅子“表叔请坐,这鲥鱼已经动了筷子,还有新鲜的,我这就叫人蒸了来。”
宁朗之坐了,又叫了林烨坐在自己身边儿。林烨就算大胆子,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这么肆意。宣宁帝倒是笑了“不必拘束,朕也是微服出来的,想看看小四子这里预备的到底如何。你是朗之的义子,算起来也不是外人了,坐吧。”
林烨这才战战兢兢地坐在宁朗之身边儿,趁着宣宁帝不注意,扭过脸去朝徒四眨了眨眼,徒四也眨眨眼,嘴角露出一抹笑。
俩人的小动作没能瞒过宁朗之,他眉梢一挑,一双凤目便瞪向了徒四。
徒四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挺无辜。不过他在宁朗之身边时间长了,自然知道他的性子。眼下正是要上赶着追求人家义子的时候,还是不要惹毛了自家表叔才好。
恰好丫头们过来撤下了残酒,还有那条吃了两筷子的鲥鱼,又换了新的上来。徒四很是识时务地亲自在宣宁帝和宁朗之跟前摆上了酒盏菜碟,又捧上了两双象牙镶银的筷子。
新鲜的鲥鱼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蒸好,丫头送了新做的上来,宁朗之懒懒笑道:“还是小四子会享受,昨儿宫里不过得了二十来尾进上的鲥鱼,他一下子就拿走了十尾。”
林烨忍笑,看宣宁帝并未带了伺候的人进来,只得起身,用了干净筷子替二人布菜“鲥鱼好吃却是多刺,皇上,义父,吃的时候且当心些。”
宣宁帝一愣,随即笑了,侧脸对宁朗之道:“这孩子有趣。”
宁朗之也不说话,低头将自己碟子里的鱼肉剔了刺出来推到宣宁帝跟前。林烨看了,心里偷偷吐舌头——也是,人家皇上呢,哪里有自己挑鱼刺的道理?
看着宁朗之与皇帝之间似是不经意的亲密,林烨心里原来就有的那点儿疑惑算是落到了实处。他看了一眼徒四,眉尖儿稍稍一挑,眼睛一眯,意在询问。徒四心有灵犀,略一点头,算是肯定。
“你们两个,这里眉来眼去做什么?”宁朗之一巴掌拍在林烨后脑勺,林烨龇牙咧嘴,徒四心疼不已。
“朗之不要总是欺负小孩子。”宣宁帝笑吟吟道“多大人了?这性子还是改不了?”
宁朗之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宣宁帝一笑,也将自己跟前的碟子推到宁朗之跟前。又问徒四:“你表叔不能饮酒,预备了别的没有?”
徒四忙拿起自斟壶“这里却不是酒,乃是用烨儿所说的法子榨出来的果子汁。”
说着,便倒了一盏出来“表叔且喝一些试试看,这是桃子汁,正是时新的果子做出来的。若是喝不惯,还有梨汁。”
有了这两尊大佛,徒四和林烨谁还能有心思品尝鲥鱼?
林烨有心要在帝王心中留下好印象,说话行事甚是讨巧,却并不会令人生厌。尤其是他脑子里有多少这个时候不知道的新鲜东西,引着话题走,一时间水榭里倒很是热闹。
宣宁帝乃是帝王之尊,平日里便是几个儿子见了他,也多是守礼自持的,何曾有过这般言笑奕奕相对的?再加上林烨本身是功臣之后,又是宁朗之的义子,倒真是得了帝王几分欢心。
在徒四府里用了膳,又叫徒四林烨陪着逛了一逛,宣宁帝嘱咐徒四:“若是有什么缺了,自己去找内务府罢。”
徒四与林烨恭敬地将人送到仪门处,宁朗之跟着上了车,回头对林烨道:“你不走?”
“也就要回去了呢。”
看着车马出了府门远去了,林烨转身笑道:“我也走罢。”
顿了一顿“等哪天我搬回去了,也请你吃饭。”
徒四笑着要捏他鼻子,被他侧头躲过了——还没想清楚呢,还是稍稍远着些呗。
出来混了一顿饭,林烨骑马回了荣国府。徒四要遣人去送,被林烨止住了。
笑话,这堂堂皇子要是遣人送他回去了,往后还不定怎么被荣国府贴上呢。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因八月初三就是贾母的生日了。她是昔日“八公”之中所健在的年纪辈分最高的人,又有前一年大孙女封妃之事,因此今年这寿辰定是会热闹的紧。荣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预备,从七月中就开始了忙乱。
贾母倒是不必操心这些,每日里只带着孙子孙女们吃喝说笑。这天凤姐儿因带着人进来,笑着回道:“还有十来日就是老祖宗的好日子了,我叫了女红上的人来,给妹妹们量体制衣。”
她当家井井有条,凡细致处再不会落下。贾母夜素来喜欢她这一点,点点头,趁着几个小姑娘都在的时候也就量了尺寸。不但迎春姐妹,便是黛玉姐弟并宝玉贾环贾兰等人都没有落下。这也原是荣府的惯例,要知道,贾母寿辰的正日子里,必是有不少故交亲友王孙勋贵来的。都穿着体面了,也是这府里的体面不是?
林烨当天并不在家,晚上回去的时候,凤姐儿又特意打发人给他量了一回。林烨也没有当回事。
哪知道,就是这几件儿衣裳,引出了一番纠纷口舌。
按照林烨所想,薛家因为算计他,将薛蟠折到了大狱里头,怎么着王家的女人也要安生些日子了。至少,在王子腾进京前,是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不过显然,他是高估了王家女人的智商。
黛玉住在荣国府里虽然得了贾母疼爱,但是她一向心思敏感,又得贾敏教导多年,自然是行事极有分寸。因此,只带着林灿在碧竹居里,除了每日里的晨昏定省外,也就是到贾母或是三春那里去说话。倒是林灿,因为年纪小,屋子里坐不住,时常与贾兰贾环一处玩耍。
黛玉不舍得拘束弟弟,只嘱咐他谨言慎行也就是了。
这天天气晴好,林烨也没有出去,只在晓翠堂里用功。午后歇了晌后,贾兰便来找林灿玩耍。黛玉先看着二人临了一篇字,这才放了他们出去,又叫了秋容和清月带人跟着。
贾兰许是随了他母亲的性子,小小年纪就很是温和。与林灿手拉手地在荣国府的园子里逛。
天上有日头晒着,两个人自然是捡那树下的卵石小路树荫下走。谁知道走到了一处假山旁,便听见后边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
“你说的竟是真的?我看未必罢,看着多好的孩子呢!”
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大的丫头。
又一个岁数儿大些的声音道:“你懂什么!你知道那林家的哥儿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七月十四!鬼节呢!”
“嘶这出生的日子是不大好!”又一个声音附和。
“岂止不好呢?这日子出生的人,个个都是有讲究的!你没见林家哥儿一出生,咱们家里姑太太就没了?亲娘的孝期才过了,姑老爷也没了?焉知不是他命硬,克父又克母呢!”
无父无母的孩子向来早熟。林灿就算是年纪不大,也听出来这说的是自己了。
他脸胀的通红,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却是倔强地不肯落下来。贾兰手忙脚乱地要替他擦,小声劝道:“好叔叔,你别哭啊!我去教训那些个没规矩的奴才!”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为难了。他已经听出了方才说出那刻薄话的人是谁,那可不是一般的婆子。
清月等人也是气的脸色发白,她们从小看到大的小少爷,怎么就能让人这么说嘴?这克父克母的名声若是落在了少爷头上,往后这一辈子就都毁了!她心眼儿活泛,暗暗朝身边儿一个小丫头使个眼色。那丫头也是机灵,一转身便朝着外头跑去——却是去找林烨了。
秋容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当下就冲了过去,指着假山后头那几个嚼舌头的丫头婆子喝道:“你们油脂蒙了心不成?满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家主子也是你们能嚼舌头的?”
冷不防的,那几个丫头婆子吓了一跳。丫头岁数小些,慌了神,立时便垂了头下去。
中间一个穿着甚是体面的婆子,四十来岁,圆圆的一张白胖脸,肉泡儿眼,先是一怔,待看清楚了秋容身后的几个人,又定了心神。
挑起眉毛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姑娘院子里的人哪。哎呦呦,我们这里聊个天,难道碍着姑娘了?很轮不到你来教训呢!”
“好!好!这话说的好!”秋容气的浑身发颤“你编派主子倒是有理了?这话,咱们到老太太跟前去分说分说!”
说着就要上前去扯着那婆子。
那婆子哪里将她放在眼里?她又长得高大,伸手一推,秋容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我劝姑娘一句,在这府里住着,吃用都是我们供着,还是长些眼色才好。不然,这毛毛躁躁的,若是摔了可怎么好呢?我们不比你们,你们都随了林姑娘,娇娇弱弱的。若是擦破点儿油皮儿,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那婆子得意道。看看周围没有别人,又瞧瞧林灿,嘴角往下一撇“再说了,我们在自己家里,难道还不能说话了?又没有吃别人的住别人的,更没有连着衣裳都要别人来给做,怎么就不能聊天说道说道?”
这话说的歹毒——这是贾家,却不是林家。贾家的人,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贾兰早就认出了这是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家的。虽不比周瑞家的有体面,却也是王夫人的心腹了。看看林灿,又略带着些歉意垂下了头。
林灿虽然小,但是从小是被黛玉和林烨娇养着长大的,脾气实在说不上好。他往日里看着乖巧,其实倔得很。
听了婆子这话,如何忍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照着那婆子便是一拳——不过他年纪尚小,将将也就是捶到了那婆子的肚子。
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气?郑华家的却“哎呦”一声,就势坐在了地上。旁边儿的一个丫头一个婆子忙忙地扶起来,问有事无事。贾兰忙拉了林灿“小叔叔别生气,等我教训她们。”
“不必了,兰哥儿你且先回去罢。”
冷清淡漠的声音传来,贾兰听得心里一紧,林灿却是眼圈一红,转身投进了哥哥的怀里。
“哥哥”
小孩儿的眼睛里含着一包眼泪,终于见到了亲人,委屈愤怒的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林烨心疼地替他擦了擦泪水,温声道:“站好了,不许再哭。灿儿,你记得,你是林家的儿郎,堂堂的林家二爷。若是谁得罪了你,不必你自己动手,自有人替你去教训。眼泪不是咱们家里男人该流的。”
林灿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点着小脑袋“我知道了。”
站直了身子,林烨含笑问道:“这位妈妈看着眼生,倒是哪个院子里的?”
郑华家的心里惴惴不安,讷讷不肯说——笑话,谁不知道林家大爷又有功名又有爵位,轻易不能得罪?今儿算是自己倒霉,偏生碰到了他在家
不过,她倒也没有过于忧心,横竖自己是这府里的奴才,他不过是亲戚,难道还能越过太太教训自己不成?
秋容看着她,冷笑一声才要说话,却被林烨一抬手制止了。
“妈妈既是不说,那也无妨。能在这个时候有空闲嚼舌头的,必然不是做粗使活计的。对不对?”林烨嘴角上扬,弯出一抹笑意。只是郑华家的看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这笑,也太瘆人了些。
“都散了罢。”林烨不轻不重地说着,一挑眉尖儿“还等着领赏不成?”
郑华家的实在没想到竟是这么就被放过了?当下福了福身子,跟另外两个匆匆跑了。
“林表叔”贾兰凑了上来,目光有些不敢与林烨相接。
林烨看着他,淡淡道:“兰哥儿,今日之事与你无关。那婆子是二舅母身边的罢?也难怪你不能说话。且回去玩吧,我也要带灿儿回去了。”
说着,转身领着林灿走了。贾兰站在原地,眼睛也红了——他又何尝不想帮着林灿?可是,他的处境,能说什么?按说,他是这府里第四代的长孙,该是被捧着长大的。可是,才一出生,父亲就去世了。用祖母的话说,他就是个天生命硬克父的。别说疼爱,便是平日里多看两眼也没有过。亲爷爷呢,整日里除了跟些门客说诗词论文章,见了面不过就是训斥。母亲寡居,在府里没有什么话语权,还要每天哄着几个小姑姑和小叔叔。他一个堂堂的荣府长孙,竟是只能和庶出的叔叔一处作伴。就这样的处境,他又怎么敢数落祖母的心腹?便是为了母亲,也是不能啊!
林烨走出几步想了一想,回头一看,贾兰还垂着头站在那里。他也不过七八岁,长得文文弱弱的,这么看着,怪可怜的。
“哥哥”林灿扯了扯他的袖子。
林烨蹲下身“灿儿,你想说什么?”
林灿将嘴凑到他的耳边,软软糯糯地说:“让兰哥儿跟咱们一起走罢。刚才那婆子胡说的时候,他也要哭了呢。”
看来弟弟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呢。
林烨点点头“灿儿自己去领他,可好?”
林灿跑回去“兰哥儿!”
贾兰抬头一瞧,林灿扬起小脸“你跟我一块儿回去罢?”
说着也不管贾兰怎么想,拉起他的手就往回走“走,哥哥一会儿会给我们出气的。”
林烨将两个孩子送回到黛玉那里,恰好方才迎春三人来找黛玉,黛玉便与她们一起往贾母那里了。只有两个教养嬷嬷在那里看家。
林烨吩咐:“秋容,去二门外叫跟着我的小厮,往林府里去一趟,让管家预备了车马来接我们姐弟。你和清月一个带人收拾姐姐这里,一个去我那里说一声,都收拾好了,咱们立刻就走。”
贾兰在后边跟着吓了一跳,眼见林烨又往贾母这边儿来,一边心里叫苦,一边只得跟着上去了。
贾母是个喜欢排场的人,起了晌,就有孙子孙女们来请安。也是巧了,要是往日,这会子可能凤姐儿王夫人都不在,今儿却是齐全。
林烨领着弟弟进去,凤姐儿先就笑了:“瞧瞧,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刚说了外头做的衣裳都得了,就等着你们去试试了!”
林烨似笑非笑“是么?那倒是有劳二嫂子了。我们这里住着,吃喝不算,竟还要另外抛费做衣裳,倒叫我不好意思了。这么着罢,我看外边儿女儿坊里上了一批好料子,回来叫人送一些来,给老太太和姐妹们嫂子们都挑上一些,也算尽尽我的心。”
凤姐儿听这话口气不对,不过她口齿一向伶俐,接着话茬儿就笑了:“老祖宗您看,林表弟多细致的人呢。”
贾母笑呵呵道:“烨哥儿是个懂礼数的孩子。不过在外祖母这里说这话,却是该打!一家子人,说这样的话就生分了!”
“外祖母”林烨放开林灿的手,眼圈红了,毫无预兆地跪在了地上,唬得黛玉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惊疑不定。
满屋子人都愣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贾母忙叫宝玉:“去把你表弟扶起来,这是怎么话说的?”
林烨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起身肃容道:“并不是要跟外祖母生分,只是有些话,请外祖母容我放肆,直说了。”
“琏二嫂子。”
凤姐儿“哎”了一声,心里叫苦。看着这小祖宗的意思,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说了罢?
“我们姐弟来到这里,原是外祖母怜惜我们姐弟失怙失恃,也是因为我的侯府尚未改建完毕不好住人。住在嫡亲的外祖舅舅家里,我原想着,姐姐弟弟怎么着,也不能和在别处一般。可是”
说到此处,林烨哽咽了。
贾母急的一叠声儿问:“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黛玉何曾见过弟弟如此?几步走过去“烨儿,你这是”
“姐姐”林烨扭过脸去,避开了黛玉清亮焦急的目光“我再想不到,在外祖这里,竟有人这样的污蔑灿儿。”
一行流泪,一行将方才的事情说了。黛玉气得怔怔的,身子晃了一晃,眼泪也止不住落了下来“这是谁啊这么大仇?灿儿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竟然将这污水一盆盆泼到他的身上?”
屋子里尚有邢王二夫人,薛姨妈母女,李纨迎春等。别人听了林烨转述犹可,唯有李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样的话,听起来多么耳熟!自己生下兰哥儿的那天,尚未收拾好血房,便有这样的话进了耳朵罢?
看看底下站着的儿子,李纨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贾母气得手都抖了,指着凤姐儿道:“你怎么当的家!”
凤姐儿这叫一个委屈——自己怎么知道会有这样刁钻的奴才?往日府里不是没有托大的奴才,可这般议论主子的,还真是没有过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王夫人,凤姐儿咬了咬嘴唇,忙过去扶着黛玉,亲自掏出帕子为她拭泪,柔声安慰道:“妹妹别急,嫂子这就去找了那祸头子出来给妹妹表弟出气!”
将黛玉送到贾母身边,贾母心疼地搂住黛玉,好言安慰了几句。又厉声喝道:“鸳鸯!”
鸳鸯是她跟前头一个心腹大丫头,忙上前一步。
“去,叫人给我找!是哪个奴才舌头长了,都绑了过来!”
眼见贾母气得狠了,满屋子人都站了起来。
薛姨妈母女对视了一眼,都瞧见了各自眼中的幸灾乐祸之意。
凤姐儿也风风火火地出去了,不多时,已经押了几个人进来。林烨眼睛一眯,果然就是那三个丫头婆子。
郑华家的原本想着,既然当面林烨都没有发作,想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回了王夫人院子才要跟周瑞家的表表功,就被凤姐儿带着人追了过来,不由分说,堵嘴绑人。
这一进了屋子,贾母一杯热茶先就砸了下来,骂道:“黑心烂肺的奴才秧子!竟然敢毁谤主子!”
郑华家的呜呜做声,跪在地上磕头不已,看向王夫人的目光中露出求救的意思。
王夫人垂着眼皮不去看她,却也起身了。毕竟,这是她陪嫁的心腹,虽然办事不如周瑞家的,却也是忠心的。
“老太太且别气坏了身子,外甥外甥女也不要再委屈了。奴才有错,自然该罚该打!外甥有气,只管罚这几个奴才秧子!只是略收收眼泪,也免得老太太跟着着急不是?”
让我说打说罚?林烨冷笑,这二舅母真是好算计,自己一个做客,倒要打罚主人家的奴才,说出去好听?
“打罚不必,这位妈妈是二舅母的人,外甥不敢僭越。”林烨已经收了眼泪,眼圈虽是红着,脸色却清冷“我已经叫人收拾东西了,林府里也有人告诉去备车了。我们姐弟今儿就回侯府去,这也算是来跟外祖母辞行罢。”
王夫人心里一堵,这小崽子说话真真是尖刻!
贾母看着外孙女外孙子哭了一场,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哭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们小小年纪,如何能照顾好自己?外祖母必不会让你们白委屈了的,好孩子,快坐下,快别说回去的话了。”“老太太说的是呢。”薛姨妈手里帕子一沾眼角“林哥儿你们年纪尚小,离了这里,可有谁能照顾?好歹这是亲戚家里,只管安心住着。方才姐姐也说了,那些个小人奴才,打了罚了也就好了,往后再没人敢说你们的。”
林烨冷笑道:“薛太太说的哪里话?自我们姐弟到这里,一应东西都是最好的。我们姐弟知道这是外祖母疼爱,可是,难免有些小人以己度人,说我们来白吃白喝打秋风——就连外祖母为我们姐弟做几件衣裳,都要被说道一番,还有何意思呢?不但我们,便是外祖母脸上也不好看。我那府里原本就已经弄好了,我是怕才粉刷过的,有些潮湿,伤了姐姐弟弟的身子,原想着过些日子秋凉了再搬的。如今看来,倒是早些走才好。亲戚是亲戚,情分是情分,但是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我们有宅子有住处,没的一直住在亲戚家里的道理。横竖离着也不远,若是老太太想我们了,打发人去说一声,我送了姐姐弟弟过来说笑一日,难道不好么?我林家人,何苦让人说道呢?”
这话却是将薛家也绕进去了。薛姨妈大怒,旁边儿宝钗微不可见地拉了拉她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宝玉,宝玉犹自未觉,围着黛玉团团打转,轻声劝了又劝。
贾母泪眼朦胧,看向林烨。却见他微低着头,垂下去的眼帘挡住了眼睛,看不清楚什么神色,只能瞧见那两扇极其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心里怒火高涨,贾母豁然起身,指着地上郑华家的,厉声道:“凤丫头!”
凤姐儿忙应了一声,上前一步。
“将这三个眼里没有主子的奴才灌了哑药,立时叫人牙子来,给我发卖了!”
看了一眼王夫人“谁也不许求情!若是往后还有这样毁谤主子的,一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