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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奠空往往静谧清朗,月下有烟花团簇绽放,五颜六色的璀璨争夺衬得今夜月辉愈发地皎洁美好。
只是纵使这天上圆月的银芒再灼灼粲然,却也不及此刻人间明德殿半分的灯火辉煌。
高銮玉阶,明殿喜堂,红锦地衣铺曳连绵,靡丽香气霰漫四周,千盏琉璃灯悬挂宫檐下,烛火耀动,艳丽张扬的红光将昼夜照得瞬间颠倒-
踱上玉阶,靠近殿门。门外内侍欲高声通传时,我瞥眸过去,秦不思赶紧挥手让那内侍住了口。
眼前情景有些意料之外的怪异。
殿外是何等地喜色奢华,殿里却不闻钟鼓丝竹之声,也不闻宾客喧哗之闹,一殿千余人竟皆沉默着,脸上神情千般模样。除瑟瑟退在殿侧的宫人侍女不敢抬头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俱专注在殿中一人的身上,眸色复杂怪异,或好奇关切,或紧张担忧,或不屑鄙夷,或索性是抽身一旁看戏的惬意自在,气氛凝滞冻结着,宛若冰封不可破。
我在门外伫立许久,静静看着殿内情景,不言不动。殿里局面看似应该与我这个未到之人无关,只是不知为何我瞧着瞧着,突在盛夏之夜感受到了冬日的冰寒。
殿中央站着的是夜览,金丝勾边的墨绿锦袍,身影修长挺拔,一人**于坐着的千人之间,的确是让人想不注意他都难。
高高的金銮上有五人坐着,当中席是无翌,左首夏惠和聂荆,右首无颜和明姬。无翌年幼,稚嫩的面庞纯净如玉石,此刻只顾眨着眼睛,一派天真。夏惠垂眸慢慢饮着酒,面色清冷淡漠,不察一丝情感。聂荆直直盯着夜览,神色忽晴忽暗,目中锋芒浅露,不知所思。
明姬弯唇轻轻笑着,笑容一反往常的妩媚妖惑,凤冠霞帔下容颜端庄可亲,望向夜览时明似秋水的眸光微微闪动着,似是刹那有所恍悟。
还有一人
面若凝霜,薄唇却略微勾起,看是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神情,只是凤眸却冷冽冰凉,目色黑暗得从所未见。
一时仍无人说话,也无人注意到殿外悄悄到来的我。
终是无翌年幼难忍,耐不住咳了咳嗓子,清脆的嗓音在空寂的殿里慢慢回荡:“夜驸马为贵国穆侯所求之事寡人会考虑”
“考虑什么?”无颜忽地出言打断无翌,轻轻一笑,横眸“王上,莫非你忘了夷光大难之前已回绝了穆侯婚事。此事穆侯几月前已大告天下,如今再来求娶婚嫁,又是何意?”
无翌眸光闪了闪,不吭声了。
我闻言一怔。
秦不思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这晋国使臣究竟何意?竟敢在今夜请求婚事,不是有意添火让公主为难么。”
我默然,只侧眸看他一眼。秦不思低低垂首,道:“公主恕罪,奴不敢妄言了。”
殿里夜览此时长声笑道:“那是不知夷光公主未死之前的事。鄙国公子穆情深一片,虽以为公主已死却痴情不改,为保公主名节事大,方无奈告知天下联姻未成一事。如今公主归来,公子依然倾心公主并欲娶她为妻再续前缘,更图结晋齐两国世代友好,请翌公恩准。”
无翌踌躇,看着无颜:“二哥,这”无颜悠然一笑,面色温和,言词却冷:“本侯原不知穆侯的情深就是如此。若我没记错,当初告知天下齐晋联姻未成时,晋国正有意结交北胡,穆侯也答应了娶北胡公主为妻,不知是也不是?”
夜览笑了笑,不答反问:“莫非豫侯不知公子穆早在数月之前便断言拒绝了与北胡连婚一事?我家公子是至诚至信之人,既然情有独钟便断不会如世间其他男子一般,只会说,却根本不懂得去做。”
我心中一惊,拢在袖里的手指紧紧一握,暗叫不好。我虽不知夜览今夜有此言此行究竟是真心为了晋穆求娶还是为我不平,抑或存心是要搅乱无颜的大婚,但他如今此话直直冲向无颜,摆明是讽他在楚丘之上话说到却做不到、有心负我一事。
果然,再转眸看无颜时,他的面色再维持不了先前的从容,脸庞铁青,目光暗沉透黑,隐隐流转的锋芒凌厉犀绝,竟是杀机已动的愤怒。
他今日忍得太久,承担得太多,撑到这一刻已属不易,偏夜览还得出言刺激他,怒火一旦引出,再回头便难。
心里一急,我正要举步入殿时,一直不曾出声的明姬却柔柔笑起,劝慰道:“这既是夷光公主的终身大事,怕由不得你二人做主,争了何用?”
无翌这时接话,道:“嫂嫂所言正是。不如待阿姐来后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同意的话”
“她-不-嫁!”无颜又一次打断无翌的话,一字一字,冷硬如石。
一言既出,满殿皆僵。
我收回了迈入殿里的脚,忍不住连连退后三步。
身后爰姑扶住了我,低声叹气:“既知如今,又何苦当初!”
夏惠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微转的眸光似冰水之色,幽凉而又深邃。满殿无人得知我的到来,唯有他凝了眸直直望向我的方向,嘴角弯了弯,笑容雪般冰寒,却丝毫不掩那炫目的美。我发愣时,他稍稍一挑眉,冲着我微微眨了眨眼,眉宇间尽是妖异至绝的得意之色。
小舅舅,我服你计策不断,如今这一刻我才知借手与齐谋晋在明,是幌子,联晋谋齐却是暗,南梁既不可得便索性让它牵扯了东齐一起大乱以财富换城池,让伯缭放明姬,原以为是聪明人各有算盘,却不知其中布局层层圈圈,真假不明,步步皆谋。
天下博弈的棋局上,无颜与明姬的婚约前后背里纠缠不断,种种晦端暗潮皆藏其下,一步踏错,一个不慎,便是整盘皆输,且毫无翻身的可能。而这之前,无颜步步皆没错,甚至还将你数子。
错只错在,利用明姬之人聪明地看清了她的和狠毒,却没有看懂她的懦弱和深情。
而如今你又把反败为胜的赌注放在我和无颜的感情上小舅舅,怕只怕,你又算错了这一步。
殊不知我也是狠心之人,南梁既入东齐版图,我即使放弃一切也不会再次拱手叫你夺去,更何况是还要赔上自己国家的盛兴危亡。
不为其他,只因那人是我的无颜,而我是齐国的公主。
我脑中思索不停,心里苦笑不已。
半日,我终是深深吸了口气,站稳了身子,挺直腰,略一昂头,眸光睥睨笑望向殿间,口中淡声道:“秦总管,劳烦您为本宫通传一声。”
“诺,”秦不思轻声一应,随后便扯了嗓子,高声呼道“夷光公主驾至明德殿!”-
满殿闻声死寂。
而后诸人纷纷转眸看我,千双眼光如千道剑芒,齐齐直戳我的身上。
瞬间,殿间私语低低响起,唏嘘短叹声不绝。
我本就死而复生是为天下至奇,两次婚求无果是为天下至辱,再加今晚宴上前有夜览挑衅求婚,后有无颜强硬回拒,早在让秦不思通传时我便知自己今日的境地是避无可避的尴尬和窘迫,然一步既迈出,我只能选择独站在那危危的浪尖上,承受着脚下无尽无止的浪起潮涌,承受着心中的割裂疼痛,脸上,偏偏还要表现得风情云淡-
缓步踱至金銮下,欲要行礼屈膝时,无翌却连忙摆了摆手,欢喜道:“阿姐免礼。你来了便好,正说你的婚事,寡人不知如何是好,想听听你的意思。”
我直起身,蹙眉笑了笑,佯装惘然不解:“婚事?不知王上所指为何?”
夜览走来我身旁,清俊的眉眼间隐有忧虑和浅浅的愧色。见我望见他,他抿抿唇,开口说话时那忧色和愧色刹那不见,唯余一脸淡定自如的笑意,堂堂然道:“穆侯欲娶公主为妻,命臣下前来求婚。”
“哦,”我轻声一应,转眸看看明姬和无颜,略作不悦“今晚是夷光二哥的喜宴,不知驸马是否觉得此刻谈这事似乎时机有些欠妥。”
夜览声色不动,慢慢解释道:“本是诸位在等夷光公主到来,一时无事,臣下以为趁豫侯与明姬公主新婚提及此事更是让大家喜上添喜,所以才斗胆无忌,一时倒未思及有何不妥。”
我拧拧眉毛,笑望着他。
他直直看回来,眸光流转,脸上笑意瞬间又深了几分。
彼此的意思此刻皆不言而喻。我要止了这话题,他却偏偏顺着话往下纠缠不休。
想当初年幼时情同兄妹,此刻却是为了各国利益竟当众对峙如此,也是悲哀。他此举若是晋穆的意思,那穆侯之心虽情深我知怕也有待商榷,毕竟所提时间着实不对。若不是晋穆的意思能让如此祸害留在自家权力中心任其为所欲为的,不是晋国危大,便是他危大却不自知。
我低低一叹,笑道:“驸马只自顾自己料想结果,可曾想若夷光拒绝,那喜堂岂非要笼层阴影,坏了我二哥的好事,也再一次坏了穆侯的名声?”
夜览垂眸望着我,轻笑,不以为然:“夷光公主的意思是拒绝?”
我一扬眉,问回去:“你说呢?”
夜览眸色一动,默了片刻,忽地却改了口:“也罢,稍候臣下当以国礼再求也无妨。”
我笑而不语。
夜览抱揖施礼,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席-
我松口气,转眸看看四周,见銮下右首空着的席案正欲踱步过去时,一个声音却又将我唤住:“夷光公主,素闻齐国有俗,喜宴上亲者得给成婚者敬酒三杯,并予以大礼相赠已示祝贺恭喜。小臣适才已见齐国王上向豫侯及我国明姬公主敬酒三杯,尊称兄嫂,并赠宝石以为贺礼,不知公主您,礼何在?敬何在?”
我顿住脚步,回眸看着说话的那人,沉默。
那人坐在前排,一身灰红色的锦袍,面容苍老清癯,目光无惧无畏地盯在我的脸上,神色间是丝毫不能退步的坚持和固执。
秦不思低声提醒,道:“公主,这是前梁上大夫。”
我微微一颔首,正待开口时,无颜却冷冷道:“夷光的礼物宴前已给过本侯,上大夫不必计较过甚。”
上大夫起身躬腰,道:“豫侯明鉴。梁国虽亡,臣民百姓却不愿以亡国奴的身份侍于齐下,若齐王族不能给予我国公主充分的尊重和礼待,南梁百姓心会寒,也会暗暗推算担心自己的命运——是否从此就低于天下其余诸国,是否从此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尊严行事。夷光公主先前托病迟来小臣可不管,因她婚配不定一事扰乱喜宴小臣亦可不问,但这婚事俗礼,若还不能一一做全,小臣实担心我国公主在齐国宫廷的日子,也担心南梁子民在齐朝下的生活。若是这般,南梁宁战死,不降亡。”
他的话一落,诸南梁旧臣皆纷纷起身称是,请求豫侯明断。
我忍不住冷笑,瞥眸看无颜时,他却神情不动,面容甚至较先前夜览挑衅时还稍有缓和,凤眸微凝,唇角轻勾,漫不经心的笑意下眸色诡谲变幻,似怒似喜,似悲似恼,别人看不清一丝一毫。
我才发现他今日穿着绯色流纹的喜服,艳丽的色彩衬着那张俊美魅惑的容颜,顾盼之间的飞扬神采盖下了满殿的光华。
一殿千人,独他最耀眼。
只是他的肤色今夜却有往常不见的苍白,薄唇也浅得近乎没有血色,长长的眉毛虽舒展着,眉宇间却凝结着比蹙眉苦恼时更多的愁和恨。
一殿千人,独我看出他心底此刻的伤和那蠢蠢欲发的勃然怒火。
于是待他开口前,我先笑了,亲自去留给自己的那张空席案上执了酒壶,拿了酒杯,转身对南梁旧臣们道:“诸位不必如此忧虑。夷光自当敬酒行礼,明姬公主既嫁来齐室,便是夷光的嫂嫂,夷光怎能少了这些礼数。”
诸人互视几眼,略一迟疑,仍站着不动。
我侧身,满上酒杯,步上金銮,将酒壶放在无颜和明姬的席案上,捧着酒杯弯腰而拜,笑言清晰:“夷光愿二哥与嫂嫂姻缘美满。”
言三次,次次锥心滴血。
酒三杯,杯杯凉彻骨骸。
酒罢仍低着头,两只手同时托起我的手臂,一手冰凉,捏得我骨碎欲断;一手温暖,扶着我,缓缓站直。
抬眸,却见明姬笑比花娇的容颜:“夷光有礼了。”
我微微一笑挣脱她的手,不言。
金銮下,上大夫仍是不罢不休:“不知夷光公主的贺礼是——”
他的音未落,倏然殿里一阵阴风大起,吹得帷帐飘摇,满殿烛火一下皆灭。
黑暗中,唯有我身上的绛月纱湛着微微寒芒,冰凉而又耀目。
无颜拉住我低声道:“夷光你”我推开他,只扬臂拂手掠过明姬的面庞,空中飘过一丝淡淡的花香,转瞬却不可闻。
明姬大骇:“你”我伸手捂住她的口,在她耳畔轻轻道:“别怕。我只要你给我真正的解药,今夜你还我解药之时,也是你方才中的毒解去之机。如何?”
她一把扯落我的手,低声恨道:“恶毒!”
“啊!”我低声笑道“如此说来,我身中之毒原不是你做的?”
她闻言轻冷冷一哼,不再吭声。
事发突然且动作不大,灯火突然熄灭满殿的人也忍不住慌乱喧哗,此时唯有我们三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秦不思正高喊着内侍挑灯明火,殿侧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绵绝的琴声。
琴声幽幽然,近在耳畔,又荡在远方,弦声铮咛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云,静谧安宁,却又悲伤无助,带着痛入血肉的不甘和哀挽,凄凄然,冰冰凉,虽悄然,却又仿佛有着穿透天地间一切纷扰浑浊的力量,一丝一缕地,轻轻地,缓缓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诸人不自觉地噤声下来,听着琴声,坐在原位静默不再动。
好似已沉醉,好似还清醒。
乐中之伤,疼入心神。
少时,待殿里安静唯余琴音,方闻爰姑的声音在角落里慢慢响起:“我家公主,一舞幽昙贺豫侯大婚。”-
一殿静寂。
纵使灯火不明,满目昏暗,我也知此刻这殿里千双眼睛又都重新看在了我的身上。
无颜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指尖,十指相缠,冰凉的温度自两人肌肤间来回传递。他的手在不断用力,而我的手却僵硬着,仿佛已失去知觉。
不知何时他终是放开了我,不知何时我就这般走下了金銮、步至了殿中央。四面孤清,唯我一人**在黑暗中,长袖低垂若冷月寒光,裙裾逶迤如银练长泻,轻风飞动衣袂,我只站着,动也不动,然那长长拽地的衣带飘髯却一缕一缕地悠然扬起,寒色幽芒笼罩周身似欲翩起舞的皑皑飞雪,一片一片,浪漫萦绕,在追忆,在挣扎,在流连,在苦苦徘徊。
在等待那乍然盛开的华美一瞬。
一瞬,也是凋谢和枯萎。
幽昙一现,只在刹那。
我不知舞,不懂舞,不会舞,只知夕颜夜露下那拥有着绝美芳姿、苦心守候千年却唯求韦陀一顾的雪昙之苦。
千年,也是我和他的羁绊和牵挂-
爰姑的琴声愈发激昂澎湃,先前的凄婉悲伤全然不见,代之连绵不绝的和浓到极致的爱恋。心随声动,我下意识地抬眸,想要寻找到那双熟悉的凤眸。黑暗挡不住他的光华,清朗如月光般的眸子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我,温柔的,悲伤的,疼惜的,自责的,深深的无奈,长久的铭记
看着他,我突地浅浅一笑,脚下终是迟疑地迈出一步,手臂微转,姿影旋飞如年幼记忆中樱花坠落的悄然和。
这不是爰姑所授的步法,只是舞随心动,因为我想起了年幼相伴的无忧时光,他的宠溺,他的爱护,无论我在哪,他的胸膛总在我的身后依偎着我,将我紧紧护在他的怀中不受一丝的伤害,更无谓如今独处空庭的孤独和寂寞。
那个时候,那紫衣倜傥的绝美少年,朝朝暮春陪着我看樱花开、樱花败,媚阳柔风下,他微微凝起狭长的凤眸,总不忘在我耳畔轻轻呢喃着:丫头,二哥陪你一辈子,可好?
那个时候,我总是笑得没心没肺,虽点着头,却全然不知他语中的承诺和依恋。
那个时候,他在等我-
琴声渐渐轻缓,音波相传宛若微风相送。
我随乐也变了脚下步法。
足尖轻点,危危俏立若窈窕蜻蜓颤伫初荷。拈指扣花,姿态妩媚似芙蕖盛放。
后来他长大,容貌出众得惊羡天下美色,风流公子,位高权重,行径却狂诞不羁,言词犹是浪荡无忌,偏生如此,恰欢喜得一众红颜情深眷顾。长庆殿胭粉香浓,嫔妃如云,多情公子流连温柔乡不知图谋奋起。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已离我远去,心中也更无法将那群莺莺燕燕看得顺眼。那个时候,他总在故意疏离我,守礼寻常的话语再不见幼时的痴缠和疼爱。
然而四年前那夜太掖池畔,也是今日,我的生辰,明月清风下,他却带着微微醉意再一次搂住了我。那时他的怀抱和幼时不同,宽广厚实的胸膛,炙热如火的肌肤,熟悉的琥珀香气中隐隐夹带着陌生的成熟男子气息,闻得我一瞬脸红若烧。
那夜一池荷花娇色正好。
那夜酒醉的人用冰冷的薄唇细细勾画着我的面颊,嘴里痴痴呢喃着:丫头,丫头,我的丫头
那夜,羞愤成怒的我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而后落挥跑,整整一年不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是那般地灼灼深沉,宛若千丈之渊,我怕看多了,当真就此沦陷而没有救赎。
那个时候,我隐隐明白了他的心,却又不敢懂。
那个时候,他还在等我-
琴声骤然停歇。殿间流转着余余回音,千人摒息无声。
我的舞,却仍在继续。
一阵风吹,带来远处液池上清浅芙蓉香。
风钻入绛月纱,宽袖隆起似银色花朵叠瓣欲发,腰间缨络上铃铛轻轻作响,沙沙的声音宛若在夜下静静开展,裙裾飘扬,流曳丝滑,冷香郁结其上。娉婷起舞,请君记得此夜昙花恰放胜雪。
眸间泪雾涌起,随着舞姿自眼角颤颤滴落。花上凝露,清澈照其魂,纯净显其魄。
譬如我心。
再几年后
如今的我,如今的他。一朝身世大白于心,他的情,我的恋,辗转反复,逃避顾忌,却终是忍不住执手相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国危家欲亡,狠心送我北上之前,那夜他抱着我,什么都不说,凤眸暗沉深邃,千言万语仅剩得这一句。这话他只说了一次,唯一却是永远,海枯石烂,纵是千年之诺,怕犹徒自遥望而不能及。
为了这一句,我忍得,我信得,我等得。
一世芳华,我甘愿为君倾心绽放。
你要记得。
心绪缈缈,神思遥遥,收足敛袖的刹那,系在发上的锦带无声而落,发丝随风舞至眸前,青丝尽逝,白霜已染。
金銮上,那人仍停留在舞时迷恋热烈的眸光里顿时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慌乱。待他闪身欲下来看仔细时,我却微微一笑,飞身掠过黑暗夺出殿门,声音轻轻传回只留给满殿宾客:“本宫舞罢礼尽,身子疲惫,先退不敬。”
无颜,从今往后,是我在等你。
你要记得-
明德殿,灯火亮时,幽昙已绝-
御风而行,茫然不知目的所在。待到体力真的耗尽到全身疲软而不得不滞足时,停下的那一刻,胸内陡地一阵气血翻腾,脚下一软,便跌倒地上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来。
月光下那血色暗得可怕,显是毒已深入骨髓。
我虚弱地笑了笑,想要撑臂起身,全身却提不上一丝的力气。
远处丝竹声起,回眸望去明德殿,朦胧视线中光影交错迷离,想是酒宴已开,歌舞已起,隐隐约约地闻得诸人喧哗恭贺的声音。
他没有追来。如此一想,我的心便立刻放松下来,人无力地坐在地上,此刻想要站起已是更加地难。清风撩起发丝拂至面前,我抬手轻轻摸过,雪白无暇的颜色,怵目陌生,却为我所有。
“舞前青丝绕,舞后白发生”我喃喃着,泪水一落,心道祖妃所言诚不欺我。
眼前忽地一花,有人倏然靠近过来,过高的身躯背着今夜月光,在地上拉开了长长一个斜影。我低着头,宛若不知身外一切。
“女娃?”那人轻轻开了口,声音颤微怀疑,满是不敢置信、抑或不愿相信的挣扎。
这称呼天下唯有一人能唤我,我伸手擦擦眼,抬眸看向来人。往日艳丽张扬的明橙锦袍在月辉下蒙上一层淡漠孤寂的银泽,清俊的眉眼间妖娆褪尽,那双眸子紧紧盯着我,目色深沉疼惜,脸上的表情似痛苦不堪,又似悔恨和愧疚。
我看着他,半日,方垂下脑袋低低道:“师父。”
东方莫俯腰拉我,柔声责:“傻孩子,作甚么一人坐在地上?”
我借着他手上的力颤颤站起身,疲惫得说不出话。
东方莫扶住我,瞅着我瞧了半日,微微一叹,而后手臂揽过来,将我轻轻抱入怀中。
“想离开么?”
我缩在他怀中无力点头。
圈在腰间的手臂猛地,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东方莫已抱着我踏风飘行,迅疾朝靠近菘山的宫门飞身过去。
“既想离开师父便带你走。随我回夏国,咱们不再住这贵殿宫廷,先陪师父过两年山野日子,等治愈了你的病再图后事,可好?”
我一惊抬头,望向他:“师父找到解药了?”
东方莫垂眸看了看我,眉毛一扬,道:“自然。我说过会治好你便一定会治好。师父可曾对你说过谎话?”
我愣愣瞧着他,一时呆住无言,心中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堵得我想哭,又逼得我想笑。
东方莫望了我一会,神色不解:“怎么?”
我闭上眼睛,淡淡应道:“没什么,夷光多谢师父。”师父,你若早来几日我摇摇头,心中苦笑不已。想必不是你不肯来,而是有人阻挠你,你不能来。
耳畔,东方莫低低一叹,似是已知晓我在揣度什么:“别多想,乱世下能活命就是大幸。师父的身份你想必已知。我这人常意气用事,自问无能管好一国诸事,你小舅舅他年纪轻轻地便被我过早推上了那水深火热的位子,他的苦处和无奈天下人都难及。至于伤了你他更是不想,你小舅舅自幼与你母亲关系最亲,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会比世上任何人更疼你三分。便说这解药,他是夏国王族里医道最深湛的人,若非他七日不眠不休地查阅典籍资料,谁人也不知这世上除了雪引草外西域原来另有解药良方。”
找到解药还要利用我逼迫无颜娶明姬?我冷冷一笑,不言。
东方莫又叹气,接着劝解:“如今师父不在朝堂,不管朝政,师父能全心只护你一个,你小舅舅却不能。乱世之下,为国为家为这天下谁人手段不狠不毒?纵是无颜那小子,谋图别人时又何曾手下留过半分的情?女娃莫要忘记你身体里流着一半夏国王族的血,惠的用心和手段,你即使无法完全原谅,但也要学着体谅。如今离开无颜那小子身边也好,以惠雄心、无颜霸心将来齐和夏终究对峙,免得到时你为难。”
我闻言终于睁开眼看东方莫,半日,方轻轻喃喃着:“师父,我是齐国的夷光我是无颜的夷光啊!”东方莫身子猛地一震,面颊紧了紧,神色有些不豫,却不再说话。
“或许,我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你在庄老儿身边。”
夜风中,他恍惚念叨了这么一句-
宫门外停着一辆华贵轩丽的驷马撵车。八名腰配长剑的紫衣护卫守在车侧,见东方莫来后诸人皆垂下头,靠在车门旁的护卫抬手打开门扇,轻声恭敬:“主君。”
车里有人坐在特制的轮椅中正借着一侧微弱的烛火看着一卷厚重的竹简,墨紫长袍,玉般容颜,神姿闲散而又静谧,乍眼一看,让人疑似是浑然天成的宝石雕像。
东方莫跃入车内,弯腰将我放在靠近车壁的软塌中后,方自己坐上一旁的木椅,倦怠地叹了口气。
伯缭此时才懒懒放下书简,淡声道:“主君何忧?”
东方莫看着我不言。
伯缭转过脸来,目光接触我面庞的刹那双眉轻轻一蹙,旋即又舒展开,言笑说不出的惬意:“怎么?可怜的小丫头一下子气得白头了?”
我直直望着他,眉毛挑了挑,笑得讥讽。
再怎么可怜,又比得上你灭族无后可怜?
伯缭目色阴阴,脸上却依然笑得欢快无比:“老夫生平最讨厌别人这样看我。丫头这般看我两次了,一次凤君山庄,一次今日。上一次的苦果你今日尝了,可怕你今日的苦果待到何日方收?”
对我而言,生命里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还有何惧何忧?我微微一笑,看着他:“不怕。”
伯缭眸光一动,笑颜若花:“丫头果然有趣。”言罢,他瞪眼瞅了我许久,忽地扬手扔来一方丝帕扑在我的面庞上,声音淡淡地:“不过小小折磨就哭成这样,言词再厉害又有何用?好没出息!擦了眼泪,不要叫伤害你的人觉得畅快。既到今日这地步,你早该清楚你的苦难远非这般就能匆匆结束。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你自己,但若愈挫愈勇、愈伤愈笑,方无惧于天下,无敌于万人,无悔于终生。”
丝帕自我脸上缓缓滑落,我听着伯缭的话,一瞬怔然。
伯缭又看了我一会,方移开目光,抬手重新拿起书简,眸光专注。
东方莫喝了口茶,揉揉眉,苦笑:“主父先生教导言重,女娃太小,且今夜已足让她伤心无措,怕是不能领悟。”
伯缭卷了卷竹简,漫不经心道:“这丫头聪慧机灵得很,她明白的。”
东方莫看看我,关心:“可有什么要带的,或者要交待的?要不要师父去把爰姑找来陪在你身边?”
我摇摇头,屈膝,抱住胳膊将自己的面颊藏在臂弯。爰姑若跟我走了,无颜身边便没了任何人,连说一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他该有多孤独,多寂寞,多难过。爰姑不会舍得,我也舍不得。
我想了一会,忽地记起一事,抬头,言道:“我给明姬下了毒,说今晚与她换解药的。”
“明姬会给你真的解药?”伯缭凉凉一笑,睨眸瞟过来,冷冷道“别告诉我你心慈到连害你之人也放不下,若要回头去救,老夫可当真失望了。”
我弯唇笑了笑,忽地扬袖拂过去,花香自袖里散出,溢满车厢。
伯缭皱眉。
我一挑眉毛,面容静静地,言词淡然:“紫衣侯,不巧得很,你也是害我之人,不妨也尝尝中毒的滋味。”
伯缭直直望住我,黑暗若夜的眸里沉寂一片。东方莫坐在一旁默默瞧着,并不作声阻止,也不出声劝解。僵持片刻,倏地,那容貌妩媚的男子眉眼间微微一松,红唇上扬,笑颜柔美动人:“主君,这丫头是你的徒儿?”
东方莫一笑:“夷光调皮,这不过就是普通的花香。”
伯缭执了执竹简,身子靠向后面,看着我,笑道:“以无生有,让敌人自落陷阱,而后一走了之,害对方寝食难安。妙哉,老夫甚是喜欢。”
东方莫斜眸,看着他,目光微动:“先生的意思是?”
伯缭敛敛笑意,一本正经地:“伯缭不敬,想夺主君师位,亲自这丫头,不知可否?”
东方莫笑而不语。
我冷冷一哼,拿丝帕盖了脸,扭过头朝里侧躺下。
丝帕下,我偷偷弯了唇角,笑得古怪而又狡猾。
不想闻名天下的第一谋士也会被我骗过。其一,明姬所闻花香的确是毒,今夜不解短期无碍,半年后她自会瘫痪下不得塌。其二我既肯随东方莫离齐去夏,自然内心算计不是如此简单。你们君臣谋略缜密,迫得我与无颜痛苦如斯,那我自幼学圣贤之道也深知礼尚往来的道理,去凤翔城看一看,游走历练一番也是好,即便不搅得你天翻地覆,也学做密探给无颜得些有用的情报
正想着时,眼皮却不由自主地下垂,下垂,脑中困意顿起。
耳畔闻得马鸣声,车厢摇晃一下,随即车轮轱辘响起。有人靠近我,在我耳边笑得快活无比,开口时,那声音又陡然变得暗哑阴狠:“怎么办?老夫素来喜欢先人一步,你既心软不给我下毒,我便用些小伎俩叫你学学什么叫做真正的狠。这丝帕上的毒不仅能叫你贪睡,更会让你整整一月看不见东西,先尝尝当瞎子的滋味好了。乖徒儿,为师教你第一课,出招前要懂得寻彼之意图,谋定而后动。明白否?”
如此行为乖戾之人我生平第一次见,心中气结,却偏偏无力反驳。
一旁东方莫在咳嗽,语气不忍:“主父先生,这”“主君,若不让她真正地受过苦难,她便不晓利害。一月失明已是轻的,你若不想要今后她还被别人伤害到今夜这般痛苦不堪的境地话,便先不要雄,”言罢,伯缭顿了顿,忽又得意道“放心,如何教导成才的法子我在兰儿身上探究甚多,此道最为有效。再说这一路无聊,她今夜也耗尽了心神,不妨让她多睡一会,权当休息。”
东方莫闻言咳嗽不止。
我气得怒火中烧,一瞬甚至忘记了今晚所受的伤,待到怒无可怒时,我心神一落,终是沉沉睡去,再无所思-
醒来。
眼上蒙着轻纱,睁开眼,纱虽薄却看不清一丝光亮。我伸手摸摸身下,却不是睡前的那张软塌,而是另一清凉的竹塌。四周安寂,远处似哗哗响着流水急湍的声音,间或夹杂几声鸟叫,啾啾啼鸣空明清脆,宛若身在幽谷间。
“师父?”我撑了手臂坐直,伸了手在黑暗中摸索不断。
一只温暖的手握过来,五指缠住我的指尖,轻柔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似是欢喜:“夷光,你醒了。”
我愣了愣,而后倏地收回手,缩着身子慌乱往后挪,拿覆在身上的薄被盖住了自己的脸,低声道:“出去!”
那人却固执地靠过来,手臂用力扯下我挡住自己的薄被,声音冰凉:“你不愿见我?”
我捂住了脸,连连摇头。我不要见你,不要不要,天下人众,如今我最不愿便是你来亲眼看我落魄至此的模样
他沉默片刻,我正以为他要离开时,发上却一暖。他伸指在那里慢慢揉抚着,嘴里轻轻道:“对不起,晋国国乱,前些日子我被父王软禁在府中哪里也去不得,没及时赶到金城陪在你身边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言不发打落他的手,翻身欲下榻时,脚下却一个落空踉跄摔倒在地。
“夷光!”晋穆惊骇,语气痛心。
“不许过来!”我厉喝,一人费力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满目黑暗,桌子,椅子,那些无聊的摆设此刻通通成了我的绊脚石,我边走边跌,边跌边爬,口中高声嚷嚷:“伯缭!伯缭,你给我出来!师父,东方莫救我,救救我”嘶喊无力,伤痛满身,一路好不容易走去却触摸到一处墙壁,我握拳捶着墙,脚狠狠地踢去,却更痛了自己。
转身欲再寻出路,却不妨靠入他的胸膛,身子猛地,我用力地推他,他却紧抱着我纹风不动。
“乖,靠着我,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