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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淡缈。
天边的那道白色微弱得宛若不存,一抹浅浅的红晕飘浮似轻纱,不甘地挣扎在浓浓的墨云下,欲上,越落。
眼前依然黑暗,雾气弥漫。群山绵延千里,深深重重,愈发加浓了黑夜的色彩。时间仿佛已经停滞,这个夜,压着千万顿消灵魂的沉重,宛若再无觉醒见到那抹嫣然霞彩的可能。
我伸指捂住了眼,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远方依稀传来了声响。悠扬的马蹄声踏碎清寂,有人迟迟归来,行行缓缓,离去时追风飒飒的煞气此刻彻底消磨在了四周无尽绵长、湿润冰寒的雾气中。
我回头,看见满身沾着血迹的他。
他的眼眸依然明亮,只是在粲然的清朗中仍存有一丝欲挥不去的寡绝和凶狠。露在面具外的皮肤映着暗沉奠色,苍白得让人心悸。
我想起身时,他却顿马跃下,走到我身边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动不得,他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那战马随他累了一夜,此刻也是疲惫不堪,见它的主人离开后,马儿忙甩了尾巴踢踏跑到溪边,垂头饮水。
马都如此,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我回眸,不放心地伸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脉,确定无事后,这才开口问他战况:“那两千将士呢?”
他闭眼不说话,扬手拿下面具,俊面上倦色和恹色交错复杂,剑眉紧拧,眉宇间夹着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他这样的默不作声让我噎了一下。我抿抿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再次出声问他:“凡羽呢?没回邯郸吧?”
他摇头,斜着身子歪倒在大石上,手臂垂落,沾染着斑斑血液的面具掉在了枯草间。
我蹙了眉,扯他的衣袖,担心:“喂,你没事吧?”
这一次,他倒勾了唇,嘴角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豫侯那么本事,早算透了凡羽的心思,我自然没事。”他懒懒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象话。
我怔了一下,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微微掀了眼帘,瞥一眼我,略作沉吟后,这才答道:“战前豫侯便料定凡羽会使金蝉脱壳之计,因此我只派了六万兵力与凡羽用在正面战场的军队纠缠较量,而在他欲真正取道回邯郸的西边早有五万精锐候着。凡羽西逃,我率兵去追赶不过是迫他按既定路线尽早落入重围而已。”
欲擒故纵,原来这是无颜和他的计谋。我眉尖一动,本能地弯弯唇,心中隐隐有些得意。
“不过,”他横眼瞅我,话锋陡然一转,凉了声继续道“可惜山中另有暗道,凡羽的军队逃上楚丘孤峰的行宫,行宫四处皆机关暗卡,暂时还拿不下他。”
我皱眉,心念忽地一闪,忙问:“什么暗道?”
“绝壁两峰间,直通楚丘城和楚丘行宫的暗道。”
我愣了愣,觉得奇怪:“你原来不知道这暗道的存在?”
他迟疑一下,而后摇头,此刻他的眸子完全睁开来,眼底颜色深浅变幻,一抹难辨的谲色慢慢浮现。他凝了眸打量着我,直看得我神思一紧,脸色开始慌张。
“怎么我该知道?”他仿若不知一切的无辜,笑着问。
我无言以对,再努力遮掩,却还是抵不住神色间已露出的一恍一失神。我别过脸,心中暗自思量:可是无颜明明就知道那暗道的存在,他既有心和晋穆谋夺楚丘,计歼凡羽碟骑,又怎会不告诉晋穆这个缺陷的存在,一点遗漏,竟让本已生在绝处的凡羽在最后关头却得了一丝生机?
我咬了咬唇,心突地一落,猛觉不妙。
晋穆冷笑:“果然!”
我心中有愧,垂眸不看他,故作茫然:“什么?”
“豫侯的手段果然高明!”
“他是”我着急扭头,想开口为无颜解释,却偏偏找不到借口。睿智天下的第一公子,若说这个是他一时不小心的失误,神鬼难信。
晋穆扬了眉,好笑地瞅着我:“他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
我垂首。
晋穆盯着我看了一会后,又自闭眼,仰了头,口中低声道:“不过他的承诺也算数。说是夺楚丘城,城池如今已在我手。凡羽的军队此战大势已去,唯剩那能调令楚**队的虎符诱人而已。”
我沉默,找不到话来回应他。
“你的手怎样了?”他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纵使看不到,他居然也能准确地握住我受伤的手腕。修长的指尖在那纱巾上轻轻地摸了摸,然后放开。我抬眼看他,他唇边含笑,静静地,看不出喜怒:“呵,我倒忘了,你是东方莫的徒弟。”
我望着他,踌躇一下,开了口:“回去吧。”
“嗯。”他轻哼了一声,看似答应,身子却不动弹。眼帘紧紧低垂,俊美的面庞上寐色深深,十分的困顿中带着淡淡的懒散和漠然-
沉默一会,我想了想,正欲起身去将溪边的马牵来时,侧眸一瞥间却不小心看到了自他盔甲下露出一丝边缘的那卷白色锦书。
我犹豫了下,坐回原地,眼睛盯着帛书出神。
战前问他时,他说有人在他后方放火?那人,可真的是无颜?
抬眸看了看那人仿佛已入眠的安静睡颜,我颤微地伸出手,轻轻抽出那卷锦帛,抖开,目光在上面匆匆一扫。
然后,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晋穆睁眼,瞪着我:“不许笑!”
我抿住唇,笑意浮上眼角,不能自抑。“子兰真绝!”我感叹,然后睨眼瞧着他,揶揄“想必穆侯刚才闭着眼也是烦恼得睡不着吧?”我笑着说,然后垂下眸,眼睛看着帛书上的墨迹,脑子里却想起离开邯郸时那个枫三少言词里的得意快活,一时忍不住,唇边又高高上扬,笑声稀稀自齿间而出。
晋穆瞪眼瞧着我,无可奈何。
眼见他无语反驳,我更是浅笑吟吟。他的脸本是黑得难看,但瞧我如此肆意愉快的模样,渐渐地,他倒放柔了脸色,嘴角轻轻勾起,面上微笑似三月青光的和煦明媚。
我用胳膊碰碰他:“子兰骗过了你手下第一虎将入了安城呢。”
他微微一哼,眸色浅浅不露锋芒。
“他男伴女装骗过了墨武,还引诱了妍女带他入宫见姑姑呢。”我伸手推他。
晋穆重重一哼,身子侧了侧,不看我。
我忍笑,望着他,好嗅醒:“意在信中说他断不会轻易放过你呢。”
晋穆俊面终于寒下,这次他哼也懒得哼,伸手夺过我手里的锦书,狠狠揉成了一团。
我靠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意说枫三少拿璧姑姑,姑姑满意,枫三这才成了行走晋国宫廷无阻的贵人。那璧是什么,居然能哄得姑姑如此开心?”
晋穆皱了一下眉,低眸看我,神色微微讶异:“你不知道璧?”
我摇头。
“璧也作美人璧。二十年前夏国雪山出倾城美玉,递送凤翔宫廷,由世间最善雕刻的匠人雕成夏国长公主的模样。公主容貌绝世,再加这玉的罕有,便使璧成了稀世之宝。此璧本存夏国宫中,五年前意外失窃,却不知竟落在枫三的手上。不过,”说到这,晋穆轻轻拧眉,眸子亮了亮,唇边笑意深深“不过依枫三和夏惠的关系来看,这玉璧是真失窃还是幌子,无人可知。”
公主?
我震惊,想起王叔临逝前与我最后一次深谈的话,心中骤然一涩,暗道:公主,璧,那可是我母后的玉璧。
晋穆目光微微一动,柔声问我:“你想要么?”
我怔了怔。
“公主是你母后,不是吗?”他轻笑,静睿的眸间有光泽流转。
这个人啊,仿佛世上真的没有事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和心思。我叹气,摇摇头:“不,我不要。”我即便再想要也不能劳烦你,何况这璧如今在姑姑手里,你和她隙难重重,要取如何容易?
晋穆看了看我,也不再言语,只伸指揉揉额角。沉默半响后,他突地起身朝溪边走去:“既是如此,那走吧。”
我随手拾起他掉落在地的面具,忙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马嘶鸣,长烟扬洒平野。
天阴阴,墨云翻滚。
可是眼前的亮光却在一点一滴地积聚,我挥了手指,捕捉到一丝明堂晃动的疏疏光影-
马跃荒野,行至一半路程,天突地飘起了细雨。雨丝绵绵,拍打着我困意正倦的面庞,我伸指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润处,一片冰冰凉凉的寒。
晋穆勒了马缰,转过身,解开那件宽大的金色披风,裹上了我的身子。
我不安,挣扎:“不要,我不冷。”
他侧眸看了看我,目色看似冷冷,乌色眼瞳的光泽却清浅明透得厉害,凝视着人时,仿佛秋水荡漾其中,波澜缕缕轻柔,直瞧得人心软说不出话。
我识趣闭了嘴,转了眸子,不看他。
他牵过我的手环住他的腰,也不多说话,双腿夹了下马肚子,以更快的速度朝山上晋营驰去。
我靠在他身后,缓缓,才将脑袋轻轻挨上了他的背,眼帘垂下,口中悄蔷气。耳畔有嘤嘤鸣响轻作,贴着我脸颊的络璃铠甲,铁锁相击,片片薄凉。
马蹄重踏,目下尘沾雨,一溅飞离-
沿山坡上山,一路颠簸,静寂的气流缠绕细雨,与平日的喧哗热闹不同,二十万兵力如今在外十六万,营帐虽漫山,但除了几拨冒雨巡逻的士兵外,满目望去别无多人。
风撩帘帐,处处空荡。
我抬头望了望愈来愈近的中军行辕,心中思量了一下,而后扬了胳膊将手中的金面摸索戴上晋穆的脸庞。
“夷光?”他收了缰绳放慢速度,突地低声唤我。
心弦不自觉地抖了抖,我抿唇不应,只将面具给他戴好后,手指垂落。指尖轻轻一滑,划过一处,似碰到了他的肌肤。
我慌了一下,正要缩手时,他却伸手将我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边。温热的感觉自指尖慢慢传递,渐渐地,那感觉开始滚烫灼人。我烧红了脸,一把将手指自他掌心抽出,跳下马背,低着头快步朝山上走。
身后他似乎在叹气。
而后静籁的山间猛闻一声响亮的鞭策声,有马疾驰追风,带着骑马的人,闪电一般自我身边掠过。转瞬的功夫,唯留下一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淡淡衣影。
我顿步,脚下似坠重石,累得我一阵乏力。
慢吞吞地,我淋雨行路-
细雨丝不再,渐化作晶亮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时,不多久我便浑身湿透,山风疏疏密密,只一丝吹来,就可冻得我直哆嗦。
我抬眸瞧着越下越大的雨,再看看四周无处可躲避的峭石孤壁,心中无奈,正待提气使轻功赶上山时,山坡上却忽地有马蹄声踢踢踏踏。我扬眉,隔着朦胧雾雨看到那个正朝我急急驰来的黑色劲骑。
而马背上的人
我伸指揉揉盈满雨水的眼睛,再望过去时,入目看到了那雪色翻滚的飘飘衣袂,那飞扬湿漉的银色长发。
我弯唇笑,懒意一起,索性停了脚步坐在路边的大石上静静等他。
不多久,马驰来。
他勒了马居高临下地瞅着我。
我扬眸看着他,痴痴不语。
两人皆不动,雨水放肆地冲洒身上,一阵风吹,一阵湿凉,一阵冰到心肺的彻寒。我咬牙,身子。无颜望着我,狭长的凤眸凝了凝,目色暗涩深邃,只是一瞥一凝时,依然风流而又迷人。终于,他的唇边露出笑意,手臂垂下,漂亮修长的手掌落至我面前。
“丫头,不要让我雄。”他轻声道。
我瞧着他的笑容,如被蛊惑般,将自己的手指轻轻伸出,递入他的掌心。
他拉起我,手臂用力,拽过我的身子跃起,抱入怀中。
手腕有伤,被他这么一扯伤口又裂,雨水钻透纱巾流入其中,疼得我面色煞白,紧紧咬了唇。
他也似感觉到不对,忙翻开我的衣袖,看清腕上的殷红后,他冷了眸子,面色骤寒。
“沙场凶险,在所难免。”我柔柔看着他,低声道。三年战场的经验告诉我他在气什么,但凡我受伤时,他总是这副表情。
他无动于衷,依然不语,俊面凝霜。
我转过头,把身子塞入他的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是不是想继续淋雨冻坏我呢?我好冷,也累。想休息了。”
“丫头”他叹息。
我微笑,摇摇头:“还有一个虎符。给他给他给他,就好了。”言罢,我闭上眼睛,不待他再开口,便失了思维,沉沉睡去。
昏迷中,有人的手臂在我腰间紧紧收缩-
醒来时,人已躺在夜览营中的榻上。眼前光线有些黯淡,我侧眸瞧去,但见帐外天色已暗,雨声簌簌。帐里塌侧矮几上燃着灯盏,晕黄的灯罩里有微弱的烛光在轻轻耀动。
脑子有点疼,我伸手探了探额,触到一片冰凉的丝绡。
我苦笑,心道:这雨淋得,居然把自己给淋倒。身子有些滚烫,明显是发烧的症状。我捏指拿了丝绡甩开,撑了手臂,费力地起身坐直。
“无颜,给我倒杯水来。”我出声喊。透过云母屏风我依稀能看到那个在外帐斜身看着竹简的雪衣身影,于是也懒得自己动弹,开口使唤理所当然。
身影闻声一动,那人扔了竹简,在外帐晃悠一下,而后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我眨眼对他笑。他直直看着我,手上拿着玉色茶杯,俊面含笑带嗔。
“丫头,敢使唤我?”他恨声,状似咬牙切齿。
“拿来。”我伸手。
他无视我的手,只顾走来我身边坐下,一手揽过我,亲自将茶杯送至我唇边。
有人伺候当然好。我挑挑眉,先自怀里取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嚼下,而后方就着他的动作饮下杯中所有的水。
药丸沉入肺腑,一阵火烧似的炙灼。我轻轻喘息,看着他:“还要,还要一杯。”
剑眉紧拧,他无语,面上表情一时无奈而又生动。默默放开我后,他转身出了外帐。片刻后回来,手里捧着一个茶壶。
我瞪眼。
他微笑:“跑来跑去多麻烦。”
我无话可说,刹那只觉胸中的热气愈来愈汹涌,便忙夺了他手里的茶壶,倒水入杯中,狠狠地咽下。
一连五杯。炙热褪去。
我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身上热度消减,身子开始轻松起来,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无颜拿走茶壶和茶杯,重新坐下,抱住我:“好些没?”
“嗯,好多了,”我点头,而后转转眸子,看着他,满心欣慰地夸奖“你聪明了嘛。不像在竹居那次,找个庸医来给我治病,让我白白昏睡两日。”
被夸奖的人显然不认为这是个好的赞语,英俊的面庞稍稍沉下,他咳了咳嗓子,保持沉默。
我晃了晃手腕,看着重新包扎在伤口的纱布,问道:“你弄的?”
他不否认:“怎么?”
我垂了眼帘,偷笑:“这死结打的可真丑。”
围在肩头的手臂顿僵。
我反手抱住他,乐得开怀大笑。
他没奈何地叹气,手指抵至我脑后,语中带笑:“唉,丫头。”-
“无颜,”闹了一阵,我静静地依着他的怀抱,轻声问他“你知不知道璧?”
他不说话,看着我。
“据闻那是我母后的玉璧呢。”我垂眸浅笑,声音幽幽的,说不出是心中感伤,还是因为那从小就不能转为现实的思念和憧憬。
“你想要?”他低眸瞅着我,凤眸间颜色流转,光华浅浅,柔情深深。
“嗯!”我重重点头,望着他。
他微笑:“你要,我就去夺。”
我扬手抱住他的脖子,担心:“可是那玉璧现在姑姑手里。你要怎么夺?姑姑想必很喜欢璧,子兰把玉璧送她之后,竟能自晋国通缉驱逐的政客身份摇身变做了可自由出入晋廷的贵人。”
无颜抿唇而笑,目光微微一动,难辨的诡谲突然浮现:“你以为一个白玉壁就能哄得我们那位谋算精明的姑姑如此重看名畏各国君主的枫三?”
我迟疑:“难道不是?”
无颜摇头:“自然不是。”
我思索一下,心念忽闪:“莫非是因为晋穆?”
“对!”无颜勾唇笑开,眸色潋滟动人“今日下午已有晋使先行来传,晋王传命穆侯明日即回安城,商讨漠北匈奴之事。”
“漠北匈奴的事不是已定了么?怎及楚丘的事紧急?”我急急道出,定声下结论“这必是姑姑夺晋穆军权的借口!”
无颜轻轻叹气,抱紧了我:“丫头聪明。不过只猜对一半。匈奴战事是借口没错,可是穆侯的这支军队跟了他那么多年,手下将士对他的忠诚和敬戴坚如石硬,这岂是姑姑一朝说夺就夺得了的?此时调开晋穆,姑姑要的,不过是为了帮晋太子望建这个夺下楚丘的大功而已。”
“太子望?”我困惑。
“对。晋使先行传书,明日太子望即达军营,替晋穆帅位。晋穆将回安城。”
我伸手拉他的衣袖,不放心:“那虎符?”
无颜弯唇浅笑,一脸从容:“这个,我和穆侯早已有商。太子望若想从中得利”他摇摇头,口中虽轻轻叹息,脸上笑意却愈发妖娆祸乱“只怕会引火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