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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风大。
银色貂裘卷飞如云散,仿佛我一个不小心,那劲烈霸道的北风便会随时将我吹落崖下。崖下迷雾垂荡,寒潭水气的茵氲虽能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记忆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给人带来的颤栗和害怕。
我吸了口气,脚尖小心地勾起,黑绫锦靴慢慢划过悬崖边缘,山岩坚韧,稀疏被磨损掉落了几颗青黑的小石子。
石落,坠入迷雾,然后悄无声息。
耳边空荡荡,唯有狂风在山间吟啸的尖锐声响。
眼中仿佛蕴了泪珠。
但这不是哭。
我抚了抚被冻得渐渐僵冷的双臂,缓缓在崖边坐下-
在山间徘徊许久,回去时天色已暗。军营里火把束束亮起,一望连陌,赤色火焰随着风吹摇曳肆飞,舞得墨黑天际也染上了阵阵红晕。
弦月一轮,看似清冷地高挂云霄,实则是无奈而又怯色,银辉缓缓淡去,孤独地遥对着这地上张扬耀目的熊燃之火。
中军行辕外,守立的侍卫换了一轮。
但想必晋穆是交代过的,见我回来,那侍卫不见迟疑和犹豫,忙迎上来,笑道:“公子可回来了。早上侯爷新带回的厨子做好了膳食已送来了,属下见你迟迟不归,便命人拿下去重新热了几回。或许如今味道不及初做的时候,公子尝了可莫要介怀。”
又是那些北国的食物?我皱皱眉,心道,其实不吃也没什么。
“侯爷他用过膳没?”
侍卫转转眼珠,答:“午后侯爷和驸马去北边军营办事。现在还未回来。”
我闻言急了,忙问:“这么说他下午没有歇息?”
“没有。”侍卫言词利落,禀完,抬眼看我时,眸光灵活一动,忽地又出声补充道“公子宽心,侯爷他向来如此。想当初对敌北胡那群狼兵时,侯爷还曾四日四夜都没合过眼,找地势谋兵策,万事诸备时最后一战便击败了北胡。”
我侧眸,困惑地打量着他,暗忖:这人废话倒多。
侍卫笑了,揖手:“属下的意思是如今大战在即,侯爷不把诸事安排妥是不会休息的。”
我定眸看了看他,心思一动,负手身后,问:“你跟了他几年?”
“自侯爷还是小公子时属下就是他的亲信侍卫,算算,大概有十多年了。”侍卫掐指,面色迷离一下,似在回忆。
我笑了,伸手掀开帘帐,道:“你随我进来,我有事要请教你。”
侍卫慌忙点头,口中连道:“公子言重,不敢说请教。”-
许是见无人在帐,里外仅亮了两盏灯,烛光有点微弱,随着帐帘被掀起、有风卷入时更是狠狠地晃动一下。我闭了闭眸,突然觉得眼前视线有点昏花。
侍卫去燃了其余的灯盏,停下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椅中盯着他看。眼前光线已大亮,这人的面容映着粲然灯火,显得愈发的清晰和明朗。
“你方才说你跟了穆侯已十多年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是。”
我沉吟,拿指尖敲着椅旁案几:“这么说,他后背那道伤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公子见过?”侍卫吃惊,面色突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见便见了,又怎样?反正你都叫我“公子”了,难道还有什么歪曲男女授受不亲的邪念?我咳了咳嗓子,转转眼珠,岔开话题:“他那伤是何时有的?”
“十一年前,侯爷当时还小,暮春上巳那日在涞水河畔,有神秘刺客欲杀王上,侯爷被人误伤。”
误伤?我翻翻眼,心中着实佩服这个侍卫的措词。
“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军将领秋狩围猎那次你在不在?”我轻轻一笑,稍稍欠身,凝眸望着他。
侍卫狐疑,想了想,答得小心翼翼:“属下在。”
“记得见过紫狐那件事么?”
侍卫怔住。半响,他笑,垂了眼帘:“记得。”
我抿了唇,心中逐渐了然。于是我椅背靠后,不再和他废话绕圈子,直接问道:“樊天是你什么人?”
他抬眼,眸光骤惊。
我笑了,手指自案上收起,揉向自己的眉尖,面色淡然:“无须惊讶。这很明显啊,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有这么听话的陌生侍卫么?看来你虽跟了穆侯十多年,他的细密心思你却是一成也没学到。而且”我望着他的面庞笑“你和你兄弟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像。”
侍卫呆了一下,随后揖手屈膝,欲行大礼:“臣樊阳见过公主。”
“起来,”我垂手挥了衣袖,而后问他“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豫侯来过密函。”
我点点头,心思在脑中盘旋一下,沉吟再沉吟,我还是微凉下语气,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十一年前穆侯那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樊阳垂目,眼睛瞅着自己的长靴,粗大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腰侧的佩剑,额角青筋瞬时突起。
我心中一落,面色暗了暗,厉声:“那事究竟是不是我姑姑命你做的?”
樊阳缓缓仰首,沉稳漆黑的眸子盯着我,里面情绪复杂而又难言。“上有命,做臣子的不得不从。”
我冷冷一笑,拿冰凉的目光下上打量他:“可你最后还是手下留情,饶了穆侯一命,对不对?”
樊阳面色错愕,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慢踱着碎步围着他转了一圈,叹道:“樊阳是吧?你果然厉害,一心二用,一身二命,既奉齐诏,又听晋令。实在是聪明本事得紧啊!”樊阳浑身瑟瑟一下,而后跪地,虽是冬日,古铜色的脸颊边却有汗珠滚落。“公主明鉴,臣本要本要杀了穆侯,但侯爷那时年幼,臣实在是不忍心”话至痛处,纵是男儿刚强,虎目中也有莹光泛漾“只是请公主相信,臣身为齐国密探,自然为齐国效忠,此心不二,天地可表。”
我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良久。
“起来吧。”我弯腰扶起他,无奈地笑“你以为你这事只有我知道么?穆侯那么精明,我都能一眼看穿的事,他岂能不知?还有姑姑”我摇摇头,手指拍拍他的肩膀,喟然感叹“樊阳樊阳,你能安稳活到今日可真不容易。”
樊阳擦汗,面色苍白透青,不语。
我转身,背对着他思量一会,方慢慢道:“姑姑虽为齐国公主,但已嫁与晋王襄公,是为晋国王后。你虽是齐国人,但却是直接听命豫侯的密探,以后她若有何要求命令,能做的且做,不能做的,”我冷冷一笑,目寒“那就不要理睬。齐晋素来交好,如今齐危而晋援,穆侯和豫侯之间也有联盟之约,你今后身为穆侯爹身侍卫,虽不要你全心忠诚,但也不得再有害他之心。”
樊阳点头言“诺”想了一会儿后,忽又问:“若豫侯有命要”
我挥袖打断他的话,声低而冷:“不许胡猜!豫侯有日月之心,君子之道,即便日后或许有可能因某些事与晋隙难,那他也会堂堂正正与穆侯交涉,断不会用这些背后伤人的阴险之术。”
樊阳笑了,称:“公主所言甚是。”-
帐外号角声响,细闻下是歇营之令。巡逻的士兵开始执勤,经过行辕时,有重重黑影压上白色的帐帘。
我一时无话,于是坐下来,斜身靠着椅背,睨眼望着帐侧的地图,若有所思。
樊阳在一旁静默半响,忽出声问我:“公主,时辰已晚,你要不要用点膳?”
我撇唇,不耐烦:“我不爱吃北方的菜肴。”
樊阳笑了几声,伸手指向青玉食案,道:“不是北方的食物。侯爷早上去帝丘城找了会做齐菜的厨子,这些都是特地给你做的膳食。”
我愣了愣,半天,方自齿间挤出一句话:“他早上去帝丘城就是为了这事?”
樊阳眸光闪了闪,神色间陡见恍然。他低了头,嘴角一扯,偷偷地笑:“臣听说公主原本是要嫁给侯爷的。”
我坐直身,看着他,没反应。
他叹了口气,解释:“臣并非多管闲事,也并非胆大敢过问公主的终身大事。不过臣近身侍侯侯爷十多年,真的从未见他如此对待过其他任何人。”
这话让我听了胸中憋闷。
良久,我才轻轻“哦”出一声,眉尖深蹙,不是愁,不是哀,不是费思和难解,只是愧疚和雄,或许,当我侧眸看过食案上那些熟悉而又精致的珍馐时,心中有过一抹能温暖我整个人的感动。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当初该是他出现时却不见其踪,今日又何必用心至此。诚意拳拳,徒增了我的烦恼和他的不甘。
我起身走至案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入嘴中,细嚼慢咽。骤而味道沁入舌尖,我拧了眉,低眸扫过案上的菜式,心神微摇。
这是,金城宫廷的御厨手艺,怎会突然出现在帝丘?
我侧眸看了樊阳一眼,放下了筷子,手指一动,拿起了放在最外侧的点心。
朱砂雪糕,融着桂子和薄荷的味道,雕成了活灵活现的鸾鸟图案。
我转眸想了想,轻轻一笑,将雪糕递至唇边。
“樊阳,你也吃一块。”白色一闪,我扔了点心过去。
“这个图案?”樊阳捧着手中的点心,惊讶。
我笑看着他:“怎么?”
樊阳摇摇头,眸底光芒晃动,偏偏脸上笑容憨厚非常:“臣是觉得像朱雀。”
我闻言点头,了悟-
鸾鸟,又名朱雀。朱为赤色,似火,南方属火,故四方取象中,朱鸟七宿,位在南。
少时,帝丘山顶南下之道,有银光忽闪如练。
夜寒深重,露水湿衣,我拉紧了身上披着的斗篷,脚下一顿,停在了一处孤峭的岩壁下。一束火把插在微开的石缝间,光不甚亮,但在暗沉一片奠幕下,显得招摇而又易见。
风刮得厉害,火随风动,一时狂舞得咄咄张扬,长烟散去,一朵烟云;一时那火又凝做了轻轻一线,隐隐约约,似随时要熄灭的微弱。光影起伏,竟将黛青色的岩石映出了魅影侧侧的浮光之色。
“出来吧。”我负手站立,直眸盯着石壁之后。
一语既落,里面有黑影闪出,稳稳停在我面前后,二话不说,俯身就拜。“奴见过公主。”低沉柔媚的声音,微带一丝尖锐的暗哑。
果然是宫中内侍。
“起来吧,”我挥挥衣袖,见他起身站好后,方轻声问道“那点心是你做的?”
“是奴做的。”内侍抿嘴,轻灵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面庞干净文秀,只是神色间却露出了远超于他年龄的机警和世故。
我看了看他,有点不解:“究竟是秦总管派你来的,还是豫侯?”
“奴既是总管的人,也是豫侯手下的密探之一,”内侍低声回禀着,眼帘一垂,尽显聪明的眸子立刻被挡在长长的睫毛下“豫侯说公主不食晋国的菜,所以让奴跟在你之后北上,侯爷还说到了帝丘第二日必定会有人去城里找能做齐菜的厨子,他让奴趁机混入军营来伺候公主。”
我闻言忍不住笑:“他倒料事如神。”
内侍笑了,伸手自怀里取出两卷锦书递到我面前:“可是奴临行前秦总管也来找过奴,说公主之前嘱咐总管让他北上派人可随时为他联系到公主,总管见奴还算机灵,也命奴跟来,说有要事他会飞鹰传书,让奴想办法将飞鹰带来的帛书交给公主您。这不,我在路上曾收到一卷来自总管的帛书,还未送到公主手里时,今日傍晚却又接到了一卷。总管说过,明黄为急,淡黄为缓。第一封淡黄,奴以为不急,想着慢慢送到公主手里就好,岂知这第二封却是明黄奴怕万一,只得冒险请公主夜行出来。”
这内侍当真机灵得紧,办事稳妥周全,难怪无颜和秦不思会同时选中他。我接过锦书,笑道:“正该如此,你做得很好。”
“公主夸奖,奴之幸。”
我笑了笑,手指勾动,先打开了第一卷帛书。
“奴跪呈殿下知,长庆殿姬妾已尽散,非奴所为,是豫侯亲为。”
我咬咬唇,想起临行前对秦不思的嘱托虽有些尴尬,但脸上笑容却禁不住地嫣然绽开,一时心动而满足,似有甜意在胸中慢慢滋生,虽不至于浓得化不开,却渐渐让我忘却了近日所有的苦涩和烦恼。骤而全身暖意融融,仿佛我并不在彻寒的冬夜,而在轻风微拂的春日。
收好第一卷帛书,打开第二卷。
“奴有急报欲知殿下,前夜宫中有故人密探公子。那人走后,公子连夜召蒙、白两将军议事。第二日奴去长庆殿请安,却见公子不在。有宫门侍卫说公子晓时出宫,领樊天驰马往西北方向离去。奴本以为公子是去部署战事,查勘地势,岂知公子整日未归。另,钟城有报禀奴,说公子已离齐去楚。”
我凝目看着,笑意骤然僵在唇边,心中顿寒。
离齐去楚我就着火光重新看一遍,明帛黑字,字字惊心怵目,看得我心绪陡然大乱,拿着帛书的手指微微。
倏而,我摇摇头,心道:不会,他不会做什么有悖于齐的事,必定是中间有了什么问题。我垂眸思了片刻,而后扬手将帛书靠近火把,燃尽。
“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内侍不放心,凑上来问。
我扬眉笑,故作淡定无事的模样:“没事。就算有事,也没事!”
内侍惶惑。
我深深吸口气,懒得再解释,也没力气再去说服自己、说服别人。于是我转身,抬步朝来时方向走回。脚下步伐千斤重,步步难行,再不见来时的矫捷和轻松。
深夜,天空有鹰隼盘旋,啸声响亮凄切,上冲苍穹,下渗人心,听得我瑟瑟一个寒噤。
故人,能让无颜离齐去楚的故人,天下唯有一人。
爰姑。
我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上下着,给自己一点温度-
行辕里,又无人,烛火再歇。我木然行入,木然走近里帐,坐在塌侧怔了不知多久,忽闻外间传来了窸窸窣窣有人掀帘入帐的声响。
“她何时回来的?”有人在低声问话。
“酉时左右。”小心翼翼的回答,是樊阳在禀。
“晚膳吃过没?”
“吃过了。公子看上去很爱那些齐菜。”
那人沉吟。
樊阳却又问道:“侯爷用了膳没?要不要属下命厨子再做些送来?”
晋穆冷淡:“我不饿。”
樊阳噤了声。
“下去吧。”
“喏。”-
眼前昏暗,有人轻轻踱了步朝里帐走来。我没有闪躲躺下装睡着,只抬眼看着屏风之侧,那个眸色微疑的金衣鬼面公子。
曾几何时那张在黑夜中吓得我失声尖叫的鬼面如今对我而言已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纵是凌厉恐怖依旧,但鬼面下那双明亮眼眸透出的温和和坚定却瞧得人心安稳,别无邪思。
我似乎对他笑了笑,又似乎没笑。那句“离齐去楚”仍然一字一字重重刻在脑中,闹得我浑身无力,神思涣散。
他拿下了鬼面,走到我身边坐下,沉默一会儿后,笑问:“为何不睡?”
“你不也一样?”毫无意识的话,脱口而出。
“嗯?”他不解。
我转了眸看着他,弯了弯嘴角:“你下午去哪了?”
他愣了一下,而后微笑,抱住我,如实回答道:“去了北边军营,和将军们商讨楚丘战事。如今墨武带着第一拨骑兵已出发了,将会趁夜潜入楚丘之后;第二拨将于卯时而出,迎敌之侧,诱敌深入。稍候大军会自明日巳时出发,届时重兵合围,楚丘不愁难攻下。”
我点点头,笑,说废话:“你真的很会打战。”可是即便你能打赢,还能不能帮到齐国,我却不知。
他伸手握住我的指尖,惊道:“你身子怎么这么凉?”
我低头,悄声:“我刚才出去走了走。”
他默了半响,随后将温暖的脸颊贴着我的额角:“睡吧?”
“好。”
我顺从躺下塌,他帮我盖好锦被后,站在塌侧垂眸看着我。眼前男子身影修长,外帐微弱的烛光钻透屏风照出一道斜斜的阴影,压在我脸上时突然让我心神一定。他笑了笑,伸指揉揉眉,转身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不睡?”
“还有奏折要看。”他说得轻松,但即便是再习以为常的淡然,那张俊美的容颜上倦色已深,目中疲意已现,分明是过度劳累所致。
我心中狠狠一阵抽痛,有声音在心底张狂地笑:你看看,你看看,他离齐去楚了,别人却为了齐国的事劳累至此。
那声音笑得我不堪忍受。我忍了再忍,眼中还是忍不住一涩,有水雾刹那迷眼。
他望着我。我看着他,不敢眨眼,只知视线朦胧中依稀能见那墨玉一般眸中的诧异和怜惜。
我吸了吸鼻翼,垂下眼眸,小声道:“别去看奏折了。今夜先休息,可好?”
他怔了一会,后笑道:“好。”言罢他坐回榻上,歪着身子倒下,躺在了我身边。我想了想,拿了锦被盖上他的身子。
他靠过来,伸了双臂将我搂在了怀中。
“是不是很暖?”他笑着问,言词又开始不羁放荡,仿若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
我眨眨眼,噙在眼角的泪水簌簌一落,沾上了他的金色衣裳。手腕抬起,我伸指抹上那片湿润,想要擦干。
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低头看我,眸间清朗:“出什么事了?”
我咬着唇不说话。
他走了,离齐去楚心中一阵钻心的难受,眼泪又掉,我努力过,但控制不了。
“夷光”身边的人低声呢喃,他的脸小心地俯下,温暖的唇轻轻蹭上我的眼角,慢慢地吮去了所有的泪水。
泪水不在,而那处温软正在试探而又诸般爱怜地下滑。
我麻木承受着,脑中空白,心绪紊乱,宛若浑然不知般任他吻着。是觉得我欠他的,还是我心中已失望到绝望的地步,抑或还有其他
我不知道。
只是在他的唇靠近下颚时,我还是低头躲开了。烧红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心中却黯然神伤。
不,不能啊。
我非得要找到无颜问清楚。背齐投楚他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
身边的人手臂收拢一下,更紧地将我揽向了他的怀中。这怀抱确实温暖,甚至还带着久远的熟悉,让人心安,真的让人心安。
我轻轻闭上眼睛-
“他走了?”晋穆问。
这声音有点凉,听得我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
他笑着伸手摸我的脸,指腹在我颊边缓缓揉抚,似是安慰。“我刚刚收到了金城的密报。”他解释。
我僵了身子,手指自他胸前落下。除了金城的密报,你还知道我去见了那厨子。
“你觉得他会背叛齐国?”
我咬咬唇,摇头:“不,他不会,他绝不会。”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一刻,我必须信,也一定要去信。也该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
揉在颊侧的手指滑至我的唇边,微一停留,晋穆抬手勾起我的下巴,对着我笑:“你真的就这么肯定?”
“是。”我也笑了,坚定了目光。
他的眼底却微微一暗,抿了唇,不做声了。
“你饿不饿?”我伸手自怀里取出给他留下的糕点,拿了一块,送至他唇边。
他张口咬住,脸上笑意有些得意。
我却垂下眸,轻声:“我能不能去楚国找他?”
揉在我脸上的手指倏然一僵,冰凉的感觉自他指尖沁入我的肌肤,不是寒,却冻得我全身神经都似冰封。
缓缓,他收回了手臂,将我推开,口中却不紧不慢地将那块点心吞下。如玉的面庞上笑容依旧,温和的眸间光芒粲然。
“你要去找他?”
“是。”不见到他当面问清楚,我不甘心,更不放心。
晋穆默了一会,而后坐起身,下榻。
“好。你去吧。”
语音一落,他转身出了里帐,绕过屏风。
眼前身影陡然一空,目间茫然时,我撑了双臂坐直身,心中突地惴惴似飘云间。可现在不是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我咬咬牙,迅速掀了锦被,下榻,穿好锦靴,在腰间系上内藏软剑的腰带,披上宽大厚实的银色斗篷,取过帷帽戴好。
正待离开时,晋穆却又进来了,手中拿着一卷锦书,一张令牌,递到我面前。
“楚桓不住邯郸宫廷,豫侯若去楚国,该在宫外见他。这是楚桓所住之处的地图,还有我的这块令牌,你到了邯郸去城中聚宝阁找一个名叫子兰的人,他会领你找到你要见到的人。”
我怔怔收下,隔着帷帽的轻纱,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颜,却看得清他目中的清朗。
“不管结果如何,楚丘之战我会去打。我也相信你能说动豫侯回齐,所以盟约仍在,晋穆不会食言,”他笑了笑,忽地伸手探入轻纱,抹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傻瓜,哭什么,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这声音太轻柔。我迟疑一下,点头。
“刀剑无眼,你要小心。”我鼓足了勇气,拉住他的手。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心,笑:“你以为我第一次作战?乱操心。”
“记得休息。”
这次他默然,半天,方道:“我尽量。”
放开他的手,我扬指摸了摸帷帽,然后抬步越过他,离去。
身后有人叹息,又仿佛没有声响,唯有一股让人心暖的力量,自一双明亮的眼中透出来,在那里看着我,久久不离-
帝丘离邯郸并不远,过了楚丘,只有半日的路程。
战时天下乱,一路关卡过得十分不易,虽路途不远,我却直到了第三日傍晚时分方入了邯郸城。
中原第一都城自然气派恢弘,街巷行人匆忙,虽战乱,但香车宝马来往频繁。黄昏夕阳下,暮色渐褪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的雨丝倒映着一日最后一抹彤然霞色,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楚国胭脂丽,中原美酒飘,我在街上问人找聚宝阁时,种种香味夹着雨气的清新扑鼻而来,绕人欲醉。
无颜至爱美酒,其次爱美人。原来天下之大,这邯郸城才是最配他天下第一公子喜好的地方。
我黯然垂了眸,虽找到了聚宝阁,但扣指敲响门扉时,心中却已颓惫憋闷得难受至极。一时神思恍然,居然没有去想满街灯火璀璨,在如此热闹的夜市下,这间位在城中央这么气派的聚宝阁为何要提早关门。
有人开了门,是个青衣小厮。见我愣愣站在门外任雨淋着却不言不语,他不由得奇怪了,拿眼细细打量我:“公子是要?”
我也不说废话,拿了晋穆的令牌递给他:“我找子兰。”
小厮一呆,倏而双手高举接过令牌后,躬身道:“公子请进来等。奴这就去通知老板。”
原来这间聚宝阁的老板就是那个叫子兰的人,我站在门边犹豫一下,迈步跨入阁内。
小厮见我入内,又赶紧将门关上,转身对着我,道:“公子稍候片刻。”
我点头,自去一旁椅中坐下-
小厮去叫子兰的功夫,我卷袖擦干了脸上的雨水,晋穆送我的银貂裘已被雨淋得湿透,颈边的绒毛湿漉漉地蹭着肌肤,惹我心中有些烦躁。
不一会里面脚步声响,有人来而匆匆,未见面便闻其和煦如风的笑声。
我起身站直,目迎一位白衣翩翩的年轻公子自里面走出。来人貌不算惊人,但举手投足的风采神韵皆是上上,但商贾惜福,尤其冬日衣服多,这人体态看起来也未免有些富态的臃肿。
“在下子兰。阁下就是侯爷派来的贵人?”他笑着上前,手指揖起时,右手拇指上的血色玛瑙扳指的艳色愈发衬得此人肌肤莹白如玉,似是比女人的皮肤还要细腻柔滑。
我微微一笑,同样揖手:“不敢。幸得侯爷照顾,我只是来托子兰兄办件事。”
子兰闻言扬眉,眸色一闪,问道:“可是寻人?”
心中虽讶异,我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笑:“子兰兄如何猜晓到的?”
子兰笑,答:“因为半个时辰前,有人来小店说要等一位公子。据他的描述,无论谈吐容貌,举止风仪,贵人都与他要找的人甚相近。”
我心中一动,将微显的手藏至身后,轻声问:“那他现在何在?”
“里阁。贵人请随子兰来。”-
成排书架,满目竹简,一室玉兰花开,华贵奢极的紫楠桌椅。桌上有白玉棋盘,黑白子对垒分明,显是下到一半却未继续。
行至门前,子兰说有事离开,将我独自留下。
手心隐隐渗出冷汗,我抬步,慢慢走入屋里。
转眸看四周,倏而我整个人怔住,视线停滞。
墙侧窗户大开,那人静静地站在窗旁。风吹雨斜,雨水轻轻落上他的面颊他的发,他却毅然不动,背影如寞。雪色的衣裳,雪色的长发,映着窗棂外渐渐暗下去奠色,醒目得灼人眼痛。
半响沉默。
半响不动。
而后他叹气,轻声道:“你终究是不信我。”
我咬了唇。不,我若不信你就断不会来找你。
他又叹气,转过身,走近我。
“丫头,”漂亮凤眸下幽暗点点,他望着我笑,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你来了也好,我想你了。”
我死死咬住唇,心神摇了摇,刹那有酸软的东西沉入心底。
我看着他,想要笑时,却又垂下眼帘,有意无意地伸指勾弄着腰间的丝络。
他低声笑,手臂一伸,将我抱入怀中。
“丫头,我想你了。”他重复说。
我闭上了眼,心不再酥软,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