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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心育幼院"位于台北县、市交界的一处半山腰上,属公办民营,所有的院务都是由一个大慈善家祈少卿所出资成立的"希望无限财团法人"负责营运管理,至于政府,则仅负监督查核之责。
育幼院成立于十五年前,原本院址选定在景美近郊,交通便利,也方便院童就学上课,无奈当地居民强烈反对,政府基于都市计划、土地利用等考量,态度亦不积极。
祈少卿迫于无奈,只得将育幼院迁往现址,成为台北县、市政府互踢皮球的对象。因此"爱心育幼院"虽说是公办民营,却是自食其力的时候居多,政府多半是采取视而不见、漠不关心的态度。
然而祈少卿十余年来的苦心孤诣,却也感动了许许多多的人,不少民间团体纷纷鼓吹祈少卿出来竞选鲍职,为更多的老百姓服务
"少卿,你创办这间育幼院,将自己十余年的青春都投注在慈善事业,老哥哥对你可真是感佩得五体投地啊!"祈少卿一出来,唐云龙立刻起身上前给了个热络的拥抱,又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子,才又叹道:"一个月不见,你白头发似乎又添了许多唉!不是老哥哥爱说你,你声誉正隆,身负百姓人民厚望,实在该好好保重自己身体才是。"
祈少卿淡淡一笑,瞥了眼坐在沙发上的贵妇人,轻描淡写地说:"唐大哥说笑了,你事多人忙,唐氏企业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决定,今儿个怎么有空陪夫人上育幼院来?"
"也不过是无事忙罢了!"唐云龙打了个哈哈,拉着他的手坐到沙发上,笑道:"倒是听说这附近油桐花开得正盛,内子游兴一起,我自然得陪她到这里走走看看喽!"
祈少卿见唐夫人双眼不住看着门里头,脸上神色不定、若有所思,心头冷冷一笑,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可不是吗?现在是油桐花开的季节,山林渐染白头,清风拂面,暗香幽然飘动,山径处处铺上雪白片片,正是登山踏青的好时候"
"少卿。"唐云龙见妻子频频向自己使眼色,而祈少卿又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心里一急,不禁开口打断他的话。"这、这地方上有不少人士希望老弟你出来参选,我也跟你提过好几次,不知道你考虑得怎样了?"
"唐大哥抬爱了。"祈少卿脸上仍是淡淡的,端起桌上刚泡好的龙井轻啜几口,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别说我才德不足以服人,就算各位不嫌弃,我一来没钱、二来没人,即使参选也不过是陪榜献丑的分罢了。"
唐云龙和妻子交换一个眼神,用力拍了祈少卿肩头一下,大笑道:"这有什么问题,要钱要人,我唐氏企业还怕少了?我只担心你不肯出来,只要你答应,唐氏企业上下三万名员工、数百亿资金全是你的后援,不用老弟操半分心!"
"这"祈少卿眉头微蹙,踌躇良久,终于不定决心,叹道:"唐大哥如此盛情,我再拒绝,未免显得矫情了。好吧!地藏王菩萨不也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来我是非得这趟浑水不可了。"
"我强人所难,这可委屈老弟了。"
唐云龙乾笑两声,见妻子又向自己使眼色,他轻轻点了点头,正自思索如何开口,祈少卿已笑道:"对了,你上次送给那娃儿的轮椅,她很喜欢,一直要我向你道谢呢!"
唐夫人闻言,再也按捺不住,急道:"夜岚人还好吧?我上次见到她,人长得瘦瘦弱弱的,似乎不太健康,近来有好些了吗?"
"是啊!"唐云龙点头附和,也是一脸关切,接口道:"我上次开了张一百万支票,请你买些吃的帮那娃儿补补身子,你没忘记吧?"
祈少卿放下茶杯,舒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说:"唐大哥交代的事,我怎么敢忘?你要不信,我让院长带她出来,你自个儿瞧瞧不就得了?"
"老弟说哪的话?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唐云龙有些尴尬,和妻子相视一眼,讷讷地说。"不过一个月没见那娃儿,我们夫妇俩还真是挂念得紧,老弟要是不麻烦,就劳烦一趟,带她出来让我们瞧瞧吧!"
"那有什么问题!"祈少卿直直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淡淡地说:"我也知道你们操心那孩子,所以我刚才进来时,已经请院长去带夜岚过来了。"
地下室里一片阒暗,只有高处的一扇小窗,隐隐透进些许光亮。
"海棠姊姊,对、对不起,又害了你了。"夜岚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裤,缩在墙角,冷得直发抖,脸上满满都是泪痕。"都是我不好,只想到衣服,没想到裤子,把裤子弄脏了,才、才害你被打,对不起、对不起"
"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院长打人,从来不需要理由的。"海棠手上、脚上又新添了许多鞭痕,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勉强开口。"你一定很冷吧?过来这边,我身上这件衣服你拿去披着。"
夜岚拚命摇头,哭着说:"不要,姊姊也会冷的。"
"我不冷。"海棠想将身上衣服换下给夜岚,无奈身子一动,触动伤势,疼得她冷汗直流,她死命咬牙忍住,喘着气说:"我身上有伤,衣服穿着会弄痛伤口,你要是可怜海棠姊姊,就过来帮我把衣服脱下,好不好?"
夜岚信以为真,边哭边爬到海棠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她身上衣服脱下,就要披在她身上。
"披着还是会痛,你拿去穿好了,免得放在地上弄脏。"海棠摇了摇头,身子不自禁微微弓起,像只虾米一般。
夜岚略一迟疑,终于点了点头,依言将衣服穿上。
"小岚真乖。"海棠撑起身子靠着墙壁坐下,抱着双膝勉强一笑。"肚子饿不饿?听说今天晚餐有荷包蛋,一人半个,可惜我们吃不到了。"
夜岚想起荷包蛋,眼泪又要掉下来了,海棠见状,忙安慰道:"别哭别哭,我是逗你玩的。今天晚餐没有荷包蛋,全是青椒和豆芽菜,难吃死了,一点都不好吃。"
夜岚抹了抹眼泪,张着大眼睛愣愣地说:"真的?"
"假的。"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谁?"海棠将夜岚紧紧抱住,定定看着门边,小心翼翼地说:"是、是不是晓书?"
"不是我还有谁?"门开处,一道瘦小人影溜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半个荷包蛋,一碗白饭,快吃快吃,别让老巫婆发现了。"
海棠看着她手上那碗白饭、饭上那半颗荷包蛋,微微一愣。"从哪来的?"
"自然是从厨房偷来的。"晓书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但一看见海棠身上伤痕,脸色骤变,怒道:"老巫婆又打你了是不是?可恶,我长大以后非杀了她不可!"
"别说这种话,小岚听了不好。"海棠将饭接过,一口一口喂着夜岚,轻声说。"你到厨房偷拿饭菜,被发现了怎么办?明天说不定就换你被关进来了。"
"不会被发现啦!这份饭菜是我自"差点说溜口,晓书连忙捂住嘴巴,挨着她身旁坐下,默然不语。
海棠却已经心中了然,涩然一笑,喃喃低语:"晓书,你有没有想过饱饱地吃一顿饭是什么感觉?我常常想,却怎么也不明白。如果、如果作梦能梦到那该有多好,我想那种吃得饱饱的感觉一定很幸福吧"
"我也不知道,每次梦到大鱼大肉,才刚要吃,梦就醒了。"晓书苦笑,脸上一片黯然。
"海棠姊姊,你怎么都不吃?饭都快要被我吃光了。"夜岚抬头看着她,不肯再吃。
"小呆瓜,我身上痛,怎么还吃得下?"海棠偷偷咽下口水,若无其事地说。"你要是吃不下,我就让晓书把饭菜带回去喽!"
"不要!我吃得下。"夜岚用力摇了摇头,接过饭碗,像只饿坏了的小狈,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海棠和晓书相视一笑,正要说话,门外这时却隐隐传来一声又一声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叩、叩、叩
"糟了,是院长!"海棠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说。"怎么办?让院长看到你在这里,还拿吃的给我们,非打死你不可!"
"打、打就打,我们鞭子还吃得少了?"晓书脸色惨白,浑身不住发抖,强自镇定,对着夜岚说:"快把荷包蛋吃了!老巫婆一到,可就不会再让你吃了。"
夜岚也吓坏了,荷包蛋她本来是要留到最后,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但一听到晓书的警告,慌慌张张地一口就把荷包蛋吞下,却也噎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
门,就在这一阵慌乱中打开,门外缓步走进了一个面容姣好、风姿绰约,带着一脸温柔和煦笑意的中年女子。
海棠和晓书一见到这个女人,却是如见到蛇蝎一般,双脚立刻直挺挺跪下,垂着头颤声说:"院、院长好。"
院长左芙蓉睨了晓书一眼,轻声笑道:"我还在想这里怎么会这么热闹呢?原来是有你在啊!晓书真是愈来愈听话了。"
晓书身子一颤,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拚命磕头。
左芙蓉掩嘴一笑,柔声说:"小心点,可千千万万别碰伤了,你们可都是我的好孩子呢!"
晓书闻言,磕得更用力了,"叩、叩!叩、叩!"的声音,回荡在斗室之间。
左芙蓉幽幽叹了一口气,似是不忍再看,转头望向海棠。"头抬起来,让院长好好瞧瞧你。"
海棠战战兢兢地将头抬起,眼中净是恐惧茫然,像只受到惊吓的呆子。
左芙蓉轻抚她的脸颊,痴痴地看了一阵,柔声说:"你长得真好,简直比冰心还美。你现在才十三岁,就已经美成这样,要是长大了,可不知要害死多少男人呢!"
"我是丑八怪,我是丑八怪,我是丑八怪"她的手抚摸在自己脸上,就像只毒蛇滑过一般,海棠心中骇极,口中反反覆覆就只是这五个字。
"海棠真乖,院长教的全都记得。"左芙蓉嘴角轻轻扬起,化成一道美丽的弧形,笑声温柔得像春风中的铃铛,但随即她又蹙起了眉头,低声啜泣。"可是你最近怎么都不听院长的话呢?祈先生和院长奉献了大半辈子的青春,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啊!瞧,你又把自己弄得一身都是伤,院长瞧得好心疼呢!"
"都是我不好,让院长伤心难过,海棠真是该死。"海棠身子一边抖,一边用力磕头,和晓书的磕头声此起彼落,像和谐的二重奏。
左芙蓉止住了啜泣声,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化成一座石雕的夜岚,殷殷询问。"荷包蛋好吃吗?"
夜岚用力眨着大眼睛,怕得不敢让眼泪流下,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吃。"
"那院长对你好不好?"
"好,比亲生的爸爸妈妈还好。"夜岚说着千篇一律的回答,脸上拚命挤出笑容。
"是啊!你一出生,你爸爸妈妈就把你丢在垃圾堆里头,要不是祈先生和院长的关怀和付出,小岚怎么能长得这么大?"左芙蓉欣慰地笑了笑,轻声细语地说。"待会儿有来宾要见小岚,他们要是问你育幼院好不好,小岚记得怎么说吗?"
"记、记得。祈先生对小岚好好,院长也对小岚好好,院长会教小岚读书、写字和画画,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说灰姑娘的故事给小岚听。我们每餐的菜色都好丰富喔!下午还有点心吃,是荷包蛋"话还没说完,夜岚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
"小岚真不乖,有人把荷包蛋当点心吃吗?"左芙蓉看着她红通通的左颊,轻轻柔柔地摸着,怜惜地说:"这么红,一定很痛了?"
"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夜岚死命摇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记起来了,下午的点心是、是蛋糕和冰淇淋。"
"唉!每天吃的点心,居然还要想这么久,小岚记性真差。"左芙蓉摸了摸她的头,无奈一笑,喃喃自语。"脸颊都肿起来了,要怎么带去给唐云龙夫妇看呢?"
夜岚还没会意过来,眼看又是一个巴掌下来,晓书见状,立刻抢着说:"院长对不起,因为小岚不把她的蛋糕给我吃,所以、所以我把她的脸颊打肿了。"
"原来是你打的啊!我不是要你们相亲相爱,像自己的兄弟姊妹一般相处吗?怎么可以欺负自己的小妹妹呢?"左芙蓉看起来既难过又伤心,又啜泣了起来。"你这么不听话,要院长拿你怎么办呢?"
晓书一咬牙,低声说:"我抢小岚的蛋糕吃,院长就罚我一个星期不准吃晚餐好了。"
"你既然做错了事,院长虽然疼你,也不能不处罚啊!"左芙蓉的表情更难过了,踌躇许久,才似乎不定了决心,叹道:"你既然愿意一个月不吃晚餐,那就一个月吧!反正你好像也不太喜欢吃晚餐嘛!"
一个月晓书整个呆住了,任由额头上的鲜血滴滴落下。
左芙蓉见了她这表情,掩嘴一笑,抱起了夜岚,柔声说:"今天有客人来,你们别在这里玩了,乖乖上床去睡。要玩,明天再来好不好?"
"是。"晓书和海棠低头应了声,然后就目送院长抱着夜岚走出地下室。
"你伤上加伤,这下连额头也流血了。"晓书终于松了一口气,颓然坐倒,自嘲一笑。"在老巫婆面前,我们活得比臭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有时想想,乾脆逃离开这个地方好了。"
海棠全身都是伤,再也支撑不住,倒卧在她身旁,喘着气说:"没这么容易的。院长根本不帮我们报户口,我们连张身分证都没有,逃出去?别说找工作了,万一被警察发现,马上又被送回这里来了。"
晓书移动身子,让她的头枕着自己大腿,涩然一笑。"你说的没错,我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何况我们走了,小岚怎么办?从她被送到育幼院里来,都是我们和冰心在照顾她,我可舍不得这个小妹妹。"
海棠茫然看着斑驳的天花板,泪也无声无息地流下;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的,除了晓书。"是啊!冰心真好,有好心的叔叔阿姨收养她,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
"我不认为你真的这样想,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晓书默默替她拭去滑下颊边的泪水,双眼木然,一字一句地说:"老巫婆虽然是疯子,有些话她可没说错。我们这些院里头的孤儿,就像宠物店的小狈小猫一样,刚出生、长得可爱的才会有人要,年纪大的、缺手断脚的,根本不会有人看上一眼。冰心还大我们一岁,你真的以为会有人收养她?"
海棠心中恐惧之感愈甚,紧紧抓住晓书的手,勉强抱着一线希望。"我想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而且冰心长得又漂亮又可爱"
"冰心长得太漂亮了。"晓书话一出口,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骇住了,身子不自禁地愈抖愈厉害,强笑道:"对、对啊!你说的没错。这世上一定还是有好人的,而且冰心长得又漂亮又可爱,她没来看我们,也没打电话写信给我们,一定是太忙了!忙着上学、忙着交朋友、忙着做好多好多的事,你想想,外面世界那么大,冰心一定有很多事要忙的。"
海棠不说话,也已经说不出话来,泪,却是愈流愈多了。
"爱心育幼院"的卧室只有两间,一间给男童住,一间则是给女童住的,十几个小朋友挤在十余坪大的空间里头,其局促可想而知。
不过偶尔主管机关派员前来督导,或是社会团体前来参访时,院方倒是会清出几间工作人员的房间供院童睡卧休憩之用,小朋友在那几天也就会睡得比较舒服。
今晚,因为唐云龙夫妇的到访,海棠和晓书也分配到了一间房间。
夜渐渐深了,外头的风雨也愈来愈大,海棠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辗转不能成眠。
"睡不着?"晓书转过头看着她。
"我在想小岚怎么还没回来睡。"海棠心里其实想得更多,想冰心、也想自己,她好害怕今天院长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就像当初看冰心一样。
晓书还没开口,门突然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一脸倦容的保母将夜岚抱了进来,随手抛到地上,又转身走了,似鬼魅一般。
"小岚,你没摔伤吧?"晓书急忙从床上跳下来,抱起夜岚。
海棠也从床上坐起。"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事吧小岚你怎么哭了?摔痛了是不是?"
小岚泪似断线珍珠般不停落下,脸上却满满都是幸福笑意,眼睛好亮好亮,像夜明珠一样。
"海棠姊姊,晓书姊姊,我、我有爸爸妈妈了。叔叔阿姨问我要不要做他们的女儿,是、是问我耶!我有爸爸妈妈了,我真的有爸爸妈妈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清楚一点,是不是有叔叔阿姨要收养你?"海棠和晓书相视一眼,又惊又喜,迭声发问。
小岚边哭边笑,双眼如梦似幻,伸出两只瘦巴巴的小手,傻乎乎地说:"叔叔阿姨对我好好喔!傍了我好多好多饼乾和巧克力,我吃了两个,偷偷藏了三个,一个给海棠姊姊,一个给晓书姊姊,一个给冰心姊姊,姊姊快吃,真的真的好好吃喔!"
海棠见了她这副欣喜若狂的模样,无奈一笑,接过小岚紧紧握在手中的巧克力,塞了一颗到她嘴里。"晓书你问吧!小岚太兴奋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我是有听没有懂。"
晓书抱着夜岚坐到床上,侧着头想了想。"今天来育幼院参观的,好像只有唐氏集团的唐云龙夫妇小岚,是不是他们打算收养你?"
小岚猛点头,嘴里含着巧克力,笑开了脸。"对对对,阿姨好疼我,一直问我身体好不好,最近有没有生病。阿姨还说喔!我要是愿意做她的女儿,我以后的名字就叫做唐如仙,不要再叫夜岚了。"
海棠愈听愈开心,紧紧握住她们两人的手,也是又哭又笑。"小岚恭喜你了,这世上果然还是有很多很多好人的,你和冰心将来一定都会幸福的,一辈子都幸幸福福的。"
晓书也笑出了一个春天,虽然她心底深处始终有个阴影挥之不去。
夜岚看着她们,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海棠姊姊,晓书姊姊,叔叔阿姨明天就要带我走了,可是我舍不得你们,也舍不得小花"
海棠闻言,想起分离在即,心中一紧,勉强笑道:"傻瓜,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你可以随时回来看我们啊!你要是舍不得小花,我们今晚就去瞧瞧它,你好好和它说声再见。"
"真的?"夜岚又惊又喜。
晓书却是吓了一跳。"小花是谁啊?这么晚了还偷溜出去,要是被老巫婆抓到,可是死定了!"
"无所谓,我想让小岚开开心心地离开育幼院。"海棠温柔一笑,抱起夜岚,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你这人,简直比冰心还不切实际!"晓书看着她的背影,一咬牙,也追了出去。
夜色如墨,风狂雨骤,三人看着树下含羞绽放的铃兰,却全都无语了。
"太不可思议了!这样的风雨天,这株铃兰居然没事?"晓书好不容易说出这几个字。
夜岚看着小花,心中悲喜交集,喃喃地说:"小花,我明天就要到新爸爸、新妈妈家去了,不能再来看你,你又要孤零零一个了,对不起,对不起"
海棠摸了摸她的头,正想说些话安慰她,不远处林间却忽然传来一阵的声音,待她看清楚来人,更是惊得把到口的话吞回肚子,急忙伸手捂住夜岚的嘴巴。
随着声音愈来愈大,风雨中隐隐出清b点点灯火,一群人在她们前方不远处的一块空地站定,当先两人,赫然是祈少卿和左芙蓉。
只见一群人手上拿着锄头,一锄又一锄地朝地上挖去,不多时,已经挖出了一个大洞,从洞里起出一箱又一箱的东西。
当中的一个大胡子似乎松了一口气,大笑道:"多亏了这风雨天,才能这么快将这批货起出,否则最近条子盯得死紧,那些毒虫可全要哈死了。"
祈少卿面无表情,淡淡地说:"全老吩咐你的事,你应该没忘吧?"
"放心吧!你选上议员,对大夥儿都有好处,我保证让你冲到第一高票。"大胡子拍了拍他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最近不是还搭上了一个叫什么唐云龙的财主吗?嘿!你现在有钱有人,声望又高,龙湖帮的全老还收你做乾儿子,不出两年,市长这位置恐怕也要换你坐了。"
"市长"祁少卿冷冷一笑,拨开他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下个月还会有一批货从东南亚进来,你吩咐兄弟当心点,要是再弄丢,我也帮不了你了。"
大胡子面色一变,冷哼一声,却什么也不敢说,拿了东西就领着众人离开。
"和这些牛鬼蛇神打交道,真是辛苦你了。"左芙蓉倚偎在他怀中,痴痴地看着他,柔声说。"你瞧瞧你,最近又憔悴许多了,我真的好舍不得。"
"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些辛苦又算得了什么?"祈少卿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些疲惫。
"辛苦了这些年,才知道没钱没权,什么都做不成,为了这些孩子着想,我牺牲点又算什么。"
"你为他们牺牲这么多,这些孩子却老是在背后骂你,真是令人难过伤心。"左芙蓉眼中净是不舍之意,柔声说:"海棠最近也愈来愈不听话了,郭妈妈那边既然还欠人,就让她过去帮忙吧!"
"你既然这么说,就这么办吧!只是价钱又唉!"祈少卿又叹了一口气,也更形疲惫憔悴了。
"仔细想想,还是小岚有用。"左芙蓉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吃吃笑道。"唐云龙夫妇心疼女儿,要帮她们宝贝女儿唐如仙续命,换颗健康的心脏,没想到小岚这破娃娃居然刚好合适"
"小声点!这件事你知我知,唐云龙夫妇也知,用不着戳破这层纸了。"祈少卿止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脸庄容。"唉!天下父母心,他们心疼女儿,我看了也是于心不忍;反正小岚活着也是受苦,何不成全这对可怜父母的一片痴心?"
这些话语一句一句传来,海棠骇得脸色都变了,软倒在地。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夜岚,只见她眼中的光彩不见了,口水不住从嘴角滴落,整个灵魂彷佛都被抽离了一般。
"小岚,你没事吧不要吓海棠姊姊"
"谁?"祈少卿发现人声,大喝一声,一步步走了过来。
"照顾好小岚,别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情势危殆,晓书当机立断,冲出去引开众人。
祈少卿见树后头一条人影窜出,拚了命地往山下冲,立刻转身追了过去。
左芙蓉拉住他的手,妩媚一笑。"别追了,是晓书。"
祈少卿也会过意来,脸上似笑非笑,悠悠地说:"大胡子就在前面,希望他们不要吓到晓书才好。"
枪声,正好在此时响起;铃兰花,也在此时被风雨打落
海棠浑身一震,泪不敢流,一步一步往后退,猛一转身,抱着夜岚往林子深处死命跑去。
晓书,你、你千万不能有事啊!你、我、冰心和小岚还有好多好多的梦想要一起完成啊她不知道,她说的话晓书再也听不到了!
夜,无边无际,绝望得不见一丝光亮;狂风骤雨,也是无边无际,像是择人而噬的恶鬼,不住地扑打在身上,一阵阵刺痛,一阵阵心寒。
海棠紧紧抱着夜岚,在恶夜密林中发了疯似地狂奔,她心中什么也不敢想,只是牢牢记住晓书的最后一句话,绝对不能让小岚再受到任何伤害!
雨打在身上,她没有感觉,树枝在脸上刮出一道道伤口,她也没有感觉,她只想带着小岚跑得更远更远,好摆脱这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终于,她倒了下来。
"海棠姊姊!"夜岚也跌进了一旁的水洼,满身满脸的污水泥巴,惊惶无助地大叫。
海棠又痛又累,好想好想就这么一辈子躺着不动,但一听到小岚的声音,也不知从哪生出的力量,死命挣扎爬起,紧紧抱住了小岚。"对、对不起,我真没用,把你摔着了。"
夜岚靠在她怀中,终于哭了出来。"都是我不好,想要爸爸妈妈,才会害了晓书姊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海棠抱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树干,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也不曾伤害任何人,不要再说对不起了。相信海棠姊姊,晓书不会有事的,她是我们当中最机灵的,她绝对不会有事的。"
夜岚愣愣地点了点头。
雨,终于渐渐小了,月光从乌云背后探头,洒落一地银白。
"海棠姊姊,这里是什么地方?"
海棠游目四顾,心中一片惶然。刚才慌不择路,尽拣偏僻小径行走,待回过神来,已置身一片密林深处,漫漫荒草遮蔽了去处。
风过林梢,沙沙作响,林子深处彷佛有数不尽的魑魅魍魉在虎视眈眈,等着将两人一口吞下!夜岚怕极,紧闭着眼睛缩在海棠怀中发抖。
"小岚别怕,不过是风罢了!"海棠心里也怕,但小岚现在只剩下她了,她没有害怕的权利。
又一阵风吹过,却带来了幽香阵阵
"好香,是、是油桐花。"夜岚低语呢喃,忘了害怕。
"是啊!真香,我们就顺着这阵花香走好了。"海棠看着小岚,终于作出了决定。
如果她们还有一点点的好运气,阵阵的油桐花香就是老天派来的引路天使;如果前方不幸是地狱,小岚还有她,她也不会让她再受一丝一毫委屈!
小径崎岖,海棠走得蹒跚,然而幽然飘动的花香始终不绝如缕。夜岚为甜甜花香吸引,偷偷张眼,只见路旁一整片一整片尽是油桐林,一抬头,油桐花开似雪,伴着银白月光,摇曳生姿,在寂寂深夜中含羞绽放。
"好美,花仙子正在跳舞呢!"夜岚忘情低呼。"真美,真的好美。"如斯美景,海棠也忘情了,她悄然拾起一朵飘落的油桐花,别在小岚鬓边,轻轻柔柔地说:"小岚是好孩子,所以花仙子才会跳舞来迎接我们。没有你,花仙子一定不肯出来,姊姊就看不到这月下花舞了。"
夜岚害羞地笑了,像天使一样,纯真无邪。
海棠见了这笑,也柔柔地笑了。人世间纵然险恶,她也要代替冰心和晓书,守护住这天使般的小女孩,守护着她的纯真、她的童心。
油桐林深处,小径尽头豁然开朗,一栋老宅子寂寞矗立。
宅前一方空地,尽是落叶尘埃,也不知多久没清理了,外墙藤葛纠缠,爬满了许多牵牛花;老宅子冷清寂寥,带着些许阴森之气,只有当中一扇窗口微微透出的昏黄灯火,给人一丝暖意。
海棠踌躇良久,看着倦极而眠、一脸憔悴的小岚,再望了眼那方温暖灯光,一咬牙,前方不论是人是鬼,她都决定闯它一闯!
阶梯上布满了绿痕青苔,海棠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伸手敲了敲门。
窒闷的敲门声回荡在林间,大门却是文风不动。
海棠伸手推了推门,门没锁,一寸一寸缓缓打开,生锈的枢轴不住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有、有人吗?"她抱着小岚侧身而入,胆战心惊地开口。
"这种地方,还会有人吗?"虚弱阴沈的声音自二楼幽幽传来,夹杂着一、两声讥刺笑声,没有丝毫温度。
"你、你是人是鬼?"海棠骇极,险些软倒在地。
"哈!炳!炳!你居然问我是人是鬼?"笑声更冷冽了,阴森森的彷佛来自地狱。"不人不鬼,却也离鬼不远,你为什么不上来看看,我究竟是人是鬼?"
"不是鬼,就、就一定是人了。"海棠颤抖着双脚,沿着阶梯一步一步往声音来处前进。
楼梯尽处,并排着十余个房间,却只有一个房间隐隐有灯火透出。
海棠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颗心脏几乎从胸口跳出,伸手握住门把,猛地将房门打开!
"看你们的模样,似乎比我更像鬼了。"房间里头三面都是书墙,满满的都是书,当中则摆着一张床,床上动也不动地躺着一个瘦弱苍白的少年,一双眼睛带着讥诮之意,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们。
海棠见是人非鬼,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坐倒在地。"对不起,我们迷路了,可不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迷路?"少年冷冷地笑了起来。"这里十年来不曾有外人来过,你们居然在这里迷路真是了不起。"
海棠完全没听到少年在说些什么,眼睛直愣愣盯着放在床边矮桌上,那份未曾用过的饭菜,上头有鱼、有肉、有菜,还有她们一个月才吃得到一次的荷包蛋!
少年看着她,又笑了,笑得令人不寒而栗。"想吃就拿去吃吧!"
"真的?"海棠喜出望外,轻轻摇了摇睡着的小岚,柔声说:"小岚,醒醒了喔!你肚子饿不饿?大哥哥要请我们吃东西耶!"
夜岚揉了揉惺忪睡眼,张开眼睛,傻傻地说:"海棠姊姊,谁要请我们吃东西啊?"
"就是躺在床上的这位大哥哥啊!"海棠将小岚安安稳稳地放到椅子上,从小桌上拿起饭菜,蹲在她身边,漾开一脸笑意。"吃得饱饱的,明天肚子就不会饿,我们再来去找晓书。"
"慢着!"少年冷冷地看着她,见她挟起饭菜就要往小女孩嘴里送,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肚子不是也饿了?"
"对啊!姊姊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吃东西,肚子一定饿坏了。"夜岚张着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我不是说过吗?我身上痛,吃不下东西。"海棠勉强将视线从鸡腿上头移开,暗暗吞了吞口水,若无其事地说:"你快点吃,真要吃不完,姊姊再帮你吃。"
"好差劲的谎言。"少年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又扬起了一贯的讥刺笑意,只是冰冷的眼眸深处,却似乎有了些许暖意。"对了,小妹妹快吃,吃了这顿饭,阎王就来得快些,小妹妹也省得在人间受苦了。"
海棠脸色变了,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少年森然一笑,淡淡地说。"只是我像个傻瓜似地吃了十年这种饭菜,就再也不能走不能跳,整天躺在床上,成了个活死人,只剩一口气等着阎王爷来收而已。"
海棠闻言一震,手一松,饭菜整个掉到了地上。
夜岚失声惊呼,好心疼好心疼这些饭菜,笨手笨脚地从椅子上爬下来,想去捡地上那只鸡腿。
"小岚别捡,这些饭菜吃不得。"海棠将她抱起,坐到椅子上,见小岚依依不舍地看着鸡腿,心中不禁一酸。
少年冷眼旁观,面无表情地说:"黄泉路上寂寞,本想拉几个伴同行,不过这世上傻瓜毕竟不多,前路漫漫,看来我只能一个人走了。"
海棠看着他,脸上忽然露出了同情怜悯之色,轻声说:"是不是有人想害你?为什么?你还只是个孩子啊!"
"孩子?我似乎比你还大上好几岁。"这么温柔关切的眼眸,少年从来不曾见过,他心头一震,别过脸去。"你话太多了。"
海棠默然,轻轻拍着小岚的背,哄她入睡。
"要是累了,到隔壁房间去睡。"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带着些许温柔关切的话语,然而惊觉时,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谢谢。"海棠低低应着,抱着小岚起身。
"慢着!"
海棠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少年看着天花板,僵着脸说:"如果不想惹上麻烦,明天天一亮就走。房子后头有条小路,沿着小路走上一个钟头,就可以出这片林子了。"
海棠点了点头,忽然开口。"我叫海棠,你呢?"
少年定定看着她,许久许久,才冷冷地说:"君不弃。"
"君不弃"海棠低声念了一遍。"不离不弃,感觉好温柔,我喜欢这个名字。"
"温柔?"君不弃一愣,海棠已经悄然离开房间,掩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