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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物?”
房俊看着孙思邈递给他的一大摞书稿,有些奇怪。
孙思邈微微一笑,坐回房俊对面,道:“二郎虽然未曾学医,但精通医理,比之天下诸多庸医都要强上许多,此乃老道这些年行医天下收罗来的各种药方,有普普通通的调理气血的方子,亦有治疗伤寒的秘方,加以整理归纳,并且根据数十载行医之经验对其增补删改。”
房俊听着,低头去看书稿,之见简略装订的书稿扉页上是几个飘逸工整的小楷字体,写着《备急千金要方》几个字。
《备急千金要方》?
房俊有些懵,这不就是流芳百世、名标青史的《千金方》么?!
孙思邈捧着茶盏,清癯的脸上神色平淡,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编撰的这部集古今药方之大成的书籍将会有着怎样的历史地位,清声说道:“隋末天下大乱,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纵横厮杀,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百业凋敝,百姓亡命天涯流离失所……致使医科倾颓,一蹶不振。陛下登基以来,虽然诏令各州设置医学馆,然医术之道积弊难反,多处州县不过是虚应故事,并无多少名医参与其中,造福万民。天下动荡多年,方药本草部秩浩繁,仓卒间求检不易,多数乡间郎中面对病疾束手无策,不知导致多少本能挽救之性命眼睁睁的逝去。老道观之,心有所感,于是乃博采群经,删繁去复,并结合个人经验,编撰此书。人命至重,贵於千金,一方济之,德逾於此。故这部方书以千金为名。凡诊治之诀,针灸之法,以至导引养生之术,无不周悉,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使之传遍大唐各州府县,让世人面对病疾之时,可以从容检索对症下药,惠及天下。”
房俊心中叹服。
但凡能够名垂千古之伟人,必然是在某一方面的成就臻达巅峰,这一点绝无侥幸。而孙思邈正是凭借这部耗费了一生心血之《千金方》,被后世尊称为“药王”,奠定其在中华医学上震古烁今高山仰止之地位。
然而这部书的出发点,却非是“名垂千古”,而是“让世人面对病疾之时,可以从容检索对症下药,惠及天下”……
越是简单的目的,往往越是无意间造就伟大。
不择手段的执着追求,反而结局不如人意。
这一点,孙思邈与李二陛下两人便是现实的例证。
孙思邈心怀世人悬壶济世,最终名垂青史万世流芳,成为医学界巍巍高山一般的存在;李二陛下孜孜不倦的追求“千古一帝”的美名,妄图通过征服高句丽超越秦皇汉武,却最终沉沙折戟铩羽而归,郁郁而终……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房俊吸了口气,将书稿轻轻放在桌面上,视若珍宝,轻叹道:“此书一出,天下名医辈出,万民有福矣!”
即便是一个庸医,只要此书在手,照方检索,大部分的病症皆可治愈。
孙思邈却摇头失笑:“二郎以为医道如儿戏哉?”
房俊不解。
孙思邈道:“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步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尚需熟读铭记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否则,如无目夜游,动致颠殒。熟读此方者,若能寻思妙理、留意钻研,始可言已入医道矣。但若仅止于此,远远不足,还需涉猎群书,深明奥义,若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不读内经,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不读庄老,不能任真体运,则吉凶拘忌,触涂而生。至于五行休王,七耀天文,并须探赜,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矣……”
房俊暗忖,此乃天下之至理,又何至于医学一道?
大道至简,然则在通往大道的路途上,却遍布着无数的荆棘和险阻,唯有披荆斩棘勇往无前,耗费心血磨砺体魄,方才可以得证大道,名垂万世。
成功绝无侥幸……
房俊点头受教,道:“道长有济世之心,晚辈又岂能视若无睹呢?没说的,这部医术完成之日,晚辈负责将其刊行天下,惠及世人,使得千古之后,道长之功德名讳依旧光耀华夏,造福万邦。”
《千金方》一出,受惠的可不仅仅是大唐百姓,届时这本医术必然流传天下,世间所有之百姓,无论华狄,无论中外,皆可从中受益无数……
“神爱世人”,又怎及得上孙思邈之一部医术当中蕴含的深爱伟大?
无需置疑,此书一出,孙思邈便是药中之王、医中之神!
孙思邈本意便是想请房俊帮助刊行此书,毕竟作为大唐有数的富豪,又掌控着大唐最大的新式竹纸作坊,活字印刷更是出自他手,实在是没人比房俊更适合。
但是房俊答应的这般爽快,又让孙思邈有些疑虑……
“听闻二郎与司农寺联合编撰一部农书将要刊行,令尊更联合天下名儒四方学子编撰《字典》,不出所料亦是要刊行天下的,贫道知道二郎富甲一方,可是若再加上这千金方,那便是一连刊行三部书籍……必然吃力吧?”
这几部书的意义非凡,注定了不可能高价刊发,将将收回成本就算不错,绝不可以之牟利,否则天下风评将会对房俊极其不利。
君子不言利,虽然只是一句虚伪之言,却不妨成为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圭皋……
一部教授农时的《农书》,一部救死扶伤的《千金方》,一部既能启蒙顽童又可引为经典的《字典》,谁若是逆势而行以之牟利,就得被天下读书人给喷死,即便不死,那也得遗臭万年……
可是三部书籍刊行天下,那得是何等财力人力?
这也就是房俊,换了旁人,怕是就连这等大话都不敢说出口……
房俊却嘿嘿一笑,胸有成竹道:“道长是清高之人,胸中自有丘壑,却不屑于变通之道。晚辈不过是个棒槌,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所以在道长眼中千难万难之事,放在晚辈身上,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易如反掌耳。”
孙思邈气笑了,没好气的瞪着房俊道:“一连刊发三部书籍,你还敢说不费吹灰之力?就算你富可敌国,然则你可知大唐有多大,子民有多少?既然刊行天下,那自然是各州府县都不能落下,繁华如京兆淮扬要刊行,穷困如甘凉七闵亦要刊发,甚至于由于其穷困凋敝刊行力度要更甚于关中,你可知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
越是穷困的地方,就需要《农书》、《千金方》这等书籍去惠及百姓,然而刊行难如登天。甘凉之地尚还好些,虽然人烟稀少地域苍凉,到底路途通达,可是七闵之地山岭纵横河流密布,百姓散落其间穷困潦倒,想要刊行书籍到百姓手中,何其难也?
这小子居然轻描淡写神情自若,该不会是敷衍于我,所谓的刊行天下只是为了一个名声吧……
房俊看着孙思邈怀疑的眼神,便笑道:“术业有专攻,论起医术之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道长成就非凡旷古烁今;可是说起商贾之道,非是晚辈不懂自矜,就算是陶朱复生、子贡再世,晚辈亦是不遑多让。”
孙思邈蹙眉,摇头道:“二郎生财之道,老道亦是有所耳闻,不愧‘财神爷’之称号。可是刊行书籍这种事非是商贾之道,难不成还能让你往里头搭太多钱?”
说到此处,孙思邈看了房俊一眼,意味深长道:“就算你肯将全部身家都搭进去,恐怕所获得的不是誉满天下的声望,而是肘腋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