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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神萧无跟着公孙输进到屋里,只见室中燃着七八个灯,照得屋里明亮之极,在那靠屋角之处,放着一排六七个长有八尺的石槽,槽中堆满了白雪,还未走近前,已觉出一般的寒气袭来。
这间屋子宽有二尺,屋子正中一座高有四尺的石桌,墙上四边都有木柜,柜中瓶瓶罐罐都是装的草药。
在那石桌旁,有一个大火炉,火炉上正架着一个铁锅,锅里水声沸腾,不知道在煮些什么。
穷神公孙输掀开锅盖,热气上腾,里面摆满了许多大小不同的刀针剪夹,他将那些工具一一取出,放在一个盘中。
穷神笑道:“还是我们叫化子方便,只要一根棍子,一个饭钵便行,不像你们这样麻烦,刀剪钳夹样样都要!”
鬼医公孙输眉毛一皱道:“记住,等会儿别跟我说话!”他的话声一顿,又道:
“来,现在帮我把‘他’抬到石桌上来。”
边说边向那一排石槽走去。
穷神萧无只见那排石槽旁有一条暗沟,显然是用来引导山上冰雪之用的。
他跟着公孙输走去,只见他从左首石槽里取出半身埋在雪中的“尸体”!
穷神萧无一走近那个石槽,便见到槽里积满冰雪,一个虬髯满腮、乱发如草、脸色铁青的大汉卧身里面。
因为他全身都被冰雪盖满,只露出那么一个大头颅在外面,所以穷神萧无猛然一见之下,吃了一惊。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大汉脸上的一边及腮的疤痕时,不禁失声叫道:
“顾明远,他是血手天魔顾明远!”
鬼医公孙输疑惑地说:“血手天魔顾明远你都不知道?昔年以一双铁掌,独上华山芙蓉峰向梅花上人挑战,事后全身而退的血手天魔,你竟不知道?”
鬼医公孙输一愕道:“原来是他!”
他的目光落顾明远左腮的疤痕上,道:“听说他出道较晚,十八年前在剑圣梅花上人剑下全身而退之后,一夕成名,此事曾经轰动江湖,那时我正在研习华陀失传的剖脑之术,深居家中达两年之久,事后方知此事
穷神萧无叹了口气道:“唉!武人的性命真是如同草芥,以如此神勇的顾明远,却也落得现在这样的惨状”
公孙输缓缓道:“我真想不通,以血手天魔一身绝艺,何以受到如此重伤”
穷神萧无道:
“听说他为了一张天灵宝秘笈图,闯上武当,将掌门人玄天道长杀死”
“啊!玄天牛鼻子死了?”公孙输道:“唉!以他那等仁慈宽恕的胸怀,救世救人的抱负,竟然为了一张秘笈之图,便遭人杀害,真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穷神萧无骂道:“老鬼,你少来跩文好吧!明知道我老化喝不到四两墨水”
公孙输脸色凝重地道:“你且说说看,他杀了玄天道长后,为何又会到昆仑来?难道那天灵秘笈是藏在昆仑吗?”
穷神萧无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但是顾明远以一人之力,独上武当,不但将玄天道长杀死,而且还击毙掌圣云中子,然后杀死武当”
鬼医公孙输悚然道:“当年传闻他以一身魔教绝艺跻身天下绝顶高手之中,想不到他却能将云中子击毙,真是令人震骇,但是——”
他看了如同死去的顾明远一眼,道:
“愈是这样,我愈不相信有谁能将他伤成这个样子!”
穷神萧无抓了抓满头乱发,道:
“这个我也不晓得,不过在我到你这儿以前,曾听江南传说武当新任掌门玄清道长以本门金令传告武林六大门派,因此大概他是受到六大门派掌门人之围攻”
他话声微顿,继道:“我还听说昆仑掌门玉真子就在此战中死于顾明远之手!”
公孙输奇道:“你在我这儿下棋,又怎会晓得此事?”
穷神萧无不愿将今晨从茅房后的山壁隙缝里钻出去,在断肠谷所闻所见之事对公孙输说出。
他咧嘴一笑道:“我丐帮传递消息之能,难道你老鬼不知道?老叫化既居一帮之首,自然这种江湖大事,不会不知。”
丐帮弟子分布大江南北,是江湖第一大帮,虽然近些年来,帮中的威望较之二十年前上代帮主摩云神丐为低,但是实力依然不可轻视。
丐帮在各地都设有分舵,帮众足迹遍布天下,是以消息的传递最为快速,因此使公孙输听了深信不疑。
鬼医公孙输沉吟一下,眼光凝注在顾明远身上,道:
“若是以他一生的作为,我实在不该将他救起,应该让他就此死去”
穷神萧无心中一惊道:“老鬼,你可不能这样做,顾明远虽然是个大魔头,但是他与你我并无怨仇,你这个医生的岂可见死不救?”
公孙输一瞪眼,道:
“老叫化,你又来了,老夫虽说是终身学医,但是我岂能因救一恶人,而害千百善人?
何况我自十年以来便曾有不为武林医伤治病之誓言,我为什么一定要救他?”
穷神萧无心中虽然后悔自己的多言,他并不知道顾剑南是顾明远之子,他之所以要救顾剑南,只是对他的喜爱与好奇。
至于此刻想要公孙输医治顾明远,则是基于本身某种原因,而这种原因,正是他丐帮逐渐没落的根源。
为了整个的丐帮,他必须让顾明远活下去,因为在他的想法中,唯有顾明远才知道那张藏珍图之下落,顾明远若是死了,那么这种希望便将随之而消失
他愈想愈气,几乎要打自己耳光,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公孙输摇了摇头道:“唉!看来老夫的试验又要晚上几年了”他沉声道:
“老叫化,你我将他抬出去,就在山后找块地方将他埋了吧!”
穷神萧无心中灵智突然一现,道:“老鬼,你这就不对了”
公孙输道:“我不对?有什么不对?”
穷神萧无道:“我问你,你是从何处发现他的?”
公孙输道:“还不是你这老叫化,下了着臭棋,还洋洋得意,竟然跑了出去,等我想出绝妙好棋,已经找不到你的影子,后来我到处找你,却在水潭边看到背插长剑仆倒于地的顾明远,因为我的‘内脏挪栘法’刚刚完成研究,所以我一看他的肝、肾两脏皆毁,却能不死,便动念要以他作为我第一试验之人,谁知道,唉”
“唉!”穷神萧无夸张地学着公孙输叹了口气,然后笑道:
“这就对了,真是太遗憾了,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结果却又放弃了!是不是?因为这样可使你的研究结果延续几年之久,才能有希望知道是否成功”
他看了一眼沉默中的公孙输,道:“老鬼,我想了想,你对于这种什么‘冰冻羊肉法’和‘内脏挪移法’,并没有什么把握吧”
公孙输未等他把话说完,截口道:“狗屁!老叫化你在胡说些什么?”
穷神萧无大笑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老叫化把话说到你的心坎里去了,据我所知,一个人肝脏都毁了,是绝不可能像阉鸡阉狗般地把肚子剖开来,换一个肝脏?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是在干什么?”
公孙输脸色通红,怒道:“老叫化,你与我认识三十多年,难道不知道老夫的医道?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老夫相信绝对可以做到”
穷神萧无放声大笑道:“老鬼,你别吹牛了好吧!若说是医些毛病,治些内外伤,我相信你老鬼必然可以做得到,但是若要说到生死人而肉白骨,你可就差得远了”
公孙输须发刺张,大怒喝道:“滚!你给我滚开点!”
“嘿嘿!”穷神萧无冷笑道:
“你若有生死人之能,为何连你自己的女儿都医不好?”
这句话有如利箭,深深的刺进了公孙输的心底,他的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白色。
他隐居在此十多年,便是因当年未能亲手挽回女儿的生命而自认医道不够高明。
由于内疚与羞惭,他曾发誓非要研究出一种可以换心、换肝的内脏栘植之法,那么将来有任何人害了像当年他女儿所生的怪病,他便可以用新的内脏将之换下来。
这种手术他在五年前便已研究完成,主要使得这种手术不能实施的因素,便是这种活的内脏除了从活人身上切除外,便没有来源。
为此,他又精研五年之久,才发现以冰雪的低温,保护内脏暂时失去机能,并因此而发现人在未死之前,亦可藉此而减缓体内血液流动的速度,以及体能的活动。
这十多年的苦心研究将不至于白费,对于当年独女之死,也将减轻他不少内疚。
可是,顾明远却是一个武林公认的大魔头,他是一个学医之人,岂能治好这么一个大恶人,而将使得无数人可能死于非命
那么,将来的顾明远所造的罪孽,岂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内疚,岂不是更为加深
鬼医公孙输心中思潮如涌,他喃喃道:“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够这样做?”
“哼!”穷神萧无冷笑道:
“你不是不能够这样做,而是你根本不会这样做,只是故作姿态而已”
公孙输脸色铁青,道:“你,你真的不相信我能治好他的伤?”
穷神萧无点头道:
“一点都不错,我老叫化不相信你,同样的,天下的人都不会相信你!”
公孙输气得几乎要吐血,他蓦然一掌劈出,骂道:“老叫化,我跟你拚了!”
穷神萧无畅笑一声,退身让了开去,道:“老鬼,你想耍赖是不是?”
公孙输一掌劈出后,立即便已觉察出自己的不对,立即住手停步。
穷神萧无道:“老鬼,你想想看,正常人摆在雪里,冻都冻死了,又何况是将死之人?
依我看,你大概是吃冻羊肉时想出来把人肉也冻一冻”
他咧着黄色的大板牙,看了公孙输一眼,道:
“我想顾明远现在大概已经冻死了,还用得着什么‘内脏挪移法’?干脆你我找壶老酒来个冻肉三吃,岂不快哉。”
公孙输眼光炯炯地凝视着穷神萧无,沉声道:“好!你既然不相信老夫这穷十年之功精研出来的‘内脏挪栘法’,老夫便要你亲眼一看!”
他的声音一变,厉声道:“我宁可将他救活之后,再予以杀死,但也要施术来救活他,否则你将会永远耻笑于我”
穷神萧无道:
“好!我老叫化若是能够亲眼看到这种奇术,这一生也活得有意思了!”
鬼医公孙输寒声道:“老夫手术成功时,便是你我割袍断义之时,我”
他的话声未了,猛然室内响起一阵急骤的铃声。
穷神萧无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石门旁边有一条细绳从外面牵进来,一串银铃就系在绳上,若是有人在外面拉动绳子,银铃便会牵动而响。
鬼医公孙输一愣,怒道:
“如云这孩子真是混帐,我今天进来两次,他都来打扰我”
穷神萧无脑海突然浮起顾剑南的影子,他失声道:“是不是那孩子怎么啦?”
鬼医公孙输叱道:“胡说,老夫既然认定他不会死去,他还会怎么样?”
“如云,你在干什么?”
如云就站在门口,他一见公孙输探首出来,忙道:“师父,不得了啦!”
公孙输脸色一沉道:“胡说,有什么事情不得了啦?”
如云道:“门外有自称是昆仑掌门钟先生和少林掌门两人求见”
公孙输一忖,道:“钟先生自十多年前搬来此地时曾与他见过一面后,便没有通过往来,他带着少林掌门来见我作什么?”
如云道:“不单是他们两人,此外还有用担架抬来的峨嵋掌门人和武当掌门人,还有什么点苍山掌门人,他们都是身受重伤,来求你老人家医治的!”
公孙输眉头一皱,道:“真是岂有此理,怎么都找到这里来了?”
穷神萧无心中一跳,道:“老鬼,你的麻烦来了!”
公孙输没有理会穷神在旁说风凉话,沉声道:“你去跟他们说,老夫在十二年前立誓,不再为武林中人医治伤病,恕我无法破誓替他们治伤了!”
如云苦着脸道:“我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啊!可是他们却说此事有关于未来整个武林的大势,非要见一见你老人家不可!”
的确,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都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若是就此死去,那么整个武林的局势都将大大地改观。
鬼医公孙输道: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我已封刀立誓,请他们恕老夫难以从命了!”
如云道:“可是他们硬是不走”
鬼医公孙输道:“不必多言,你就将老夫这一番话告诉他们,请他们别耽误了伤者,尽速离去,另请高明吧”
如云急道:
“可是!他说如果你老人家不出去,他们就一直等下去,不论多久”
公孙输叱道:“废话少说,他们愿意等,就让他们等下去好了!”
如云还要说话,公孙输已经将石门推上了。
穷神萧无笑道:“嘿!武林之中,大概也只有你这老鬼敢让那几个掌门人在门外等你,别人那有这么神气,那里摆得出这么大架子!”
公孙输摇了摇头道:“我原只想逃避,不料依然逃避不了,看来剑圣梅花上人封剑之时曾说过的那句话,实在很有道理!”
穷神萧无道:“那句话?又让你感触如此之深?”
公孙输道:“他在七十岁封剑归隐时,曾说过‘人不在江湖,心在江湖,身不入武林,名在武林。’这句话,看来老夫隐居此地十几年,也依然脱离不了武林”
“哈哈!”穷神萧无道:“这叫做盛名之累!正是身不入武林,名在武林。”
公孙输叹了口气道:
“如果我这次手术成功,看来我已经完成往日誓言,势必要重入江湖”
穷神萧无略一沉吟道:“世事本就如此可笑,人的本身都是这样矛盾,比如说:这次血手天魔和武林六大门派为敌,他们又怎会想到一齐都到这里来向你求医哩?”
公孙输迷惘地道:“人本来就是如此,谁也预料不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话声一顿,好似从梦里突然醒来,摇摇头道:“唉!我又在胡说什么?”
穷神萧无道:“你并没有胡说些什么,你只是在对人生起了一种感慨,由于这种感慨可以证明是老了!”
“老了?老了?”公孙输喃喃:“到底我们是老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穷神萧无那乱草似的头发上,道:
“二十多年来,我们都被岁月催老了!”
穷神萧无那双似是怎都睡不醒的眼睛睁得老大,凝注在鬼医公孙输身上。
他只觉有一股温暖的感情从心底升起来,充满了全身,二十多年来的友情,在这刹那变得更加的纯净了。
岁月虽然催人老,可是却证实了真诚的友情。
穷神萧无只觉一股激动的情绪咽在喉咙里,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喉骨连动了两下,方始说出一句话:“我不该用激将法激你,我”
公孙输摇了摇手,道:“我知道,其实我毕生的心,愿便是能在医道上有新的突破,现在你我都已老了,来日的光阴无多,我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奸家伙!”穷神萧无叫道:“原来你也在跟我斗心机!”
他们两人面对面的哈哈大笑,笑声中,眼泪晶莹地从他们的眼角沁出来
好一会儿笑声方歇,公孙输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痕,道:
“老叫化,帮我个忙,把顾明远抬到石桌之上,我要开始动手术了!”
穷神萧无收敛起嬉笑之态,抱起顾明远重又回到石槽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