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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快速的飞舞着,沿着那几个模糊的人影飞舞着,以顺时针的方向横飞于半空之中,渐渐连成无数道线条,看上去就像民宅闺阁里织成球的毛线,或者是江南chūn蚕吐出来的茧丝,化作了一个圆球,将里面的那些正陷于危机时刻的身影全部遮了起来。
这个白sè的雪絮圆球并不是静止的,而是用一种奇快的速度向着雪地后方的太极殿退去,也不知道内里那几位强者是用怎样的心念,保证了那些快速旋转的雪丝,没有被劲风刮拂成一片散雪。
先前王十三郎与海棠从太极殿里飘掠而出时,打开了两扇门,此时的太极殿就像一个yīn影构成的巨兽,张着自己的嘴,准备一口将那个浑圆而巨大的雪球吞进腹中,内里一片幽暗。
只是殿门并没有全开,那张嘴太小,所以当那个雪球飘到太极殿正门时,体积竟是比殿门还要更加大一些。雪球快速地撞到了殿门处,却异常奇妙的没有发出一声响动,那些雕着繁复纹饰的木门瞬息间被雪球圆融之势里挟着的杀意,战意摧毁,一道道深刻入木的伤痕瞬间产生,摧枯拉朽一般散离而去。
万年的时光或许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毁灭一切,然而这一个濛濛雪丝构成的事物,竟也产生了这样强大的效果,本应是柔弱无比的雪花,在高速的旋转中,变得像是无数把锋利的钢刀一样,割裂了空间里存在的一切。
如斯恐怖的效果,自然是因为那方空间里的那位大宗师,在此刻已经发挥出了他的巅峰境界。
…………雪球一路破空而去,飞过长长的御道,撞在了御台之下,声音再次发生,轰的一声雪球爆开,雪花如利箭一般嗤嗤向着四百八方shè出,击打的整座太极殿都开始怯弱地颤抖起来,大梁没有断裂的迹象,然而美仑美奂的殿内装设却全部被击成了一地废砾!
数个人影激shè而出,王十三郎与海棠颓然飞堕于残砾之中,鲜血狂喷,而十三郎的那只手臂更是早已凌惨的变成了绞在一起的血肉之丝,经脉尽断。
刺出最后那一剑的影子,一身白衣匍匐在御台之前,头颅下方尽是鲜血,一丝不动,竟是不知生死,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有气无力地握在手中,剑尖残留一段血渍。
然而这把素剑终究是没有能够挑破皇帝陛下大腿根处的血关,在这样的情形下,影子刺出的必杀一剑,明明已经刺入了皇帝陛下的血肉,可是由殿外杀至殿内,天地震荡,四处风乱物动,那剑尖竟是颤也无法颤也一丝,动也无法动一寸,直到最后被震出陛下体外,徒劳无功!
在这段时光内,皇帝陛下凭借着浩翰若江海的真气修为,以王道之意释出霸道之势,将整个空间里的数人都压制在圆融境界之中,在这片领域里,陛下的心意,便是一切行为的准则,谁也无法抵抗!
明黄sè的身影在这片凌乱的御台上显得那样的刺眼,陛下依旧直挺挺地站立着,看也没有看一眼在身后变成一堆烂木的龙椅,面sè苍白,露出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虽然受伤,可依然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不可战胜。
…………匍匐于御台之前,像条死鱼一样的影子忽然动了,他就那样飘了起来,白衣凌风,唇角淌血,极其毒辣的一剑向着陛下的咽喉刺了过去。
一刺落空,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影子的面sè苍白,混着血水吐出一个字来:“退!”
当他递出最后的那一剑时,他的人就已经向后疾速飘退而去,第一剑没有能够杀死皇帝陛下,那么今天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虽然影子一心想替惨遭千刀万剐的陈萍萍报仇,然而他终究是一位刺客,今rì入宫行刺的四个中就算他眼光最为毒辣,心境最为平稳,一击不中,自然要飘然而退,他只是担心那两个身受重伤的年轻高手会依然舍生忘死地与皇帝陛下缠斗,所以才喊了那一声。
这一个字的声音还有落下,已经变成一片狼藉的太极殿内三个身影呼啸破空,向着殿外奔去,受伤最轻的海棠朵朵落在了最后方,花布棉袄一展,化作一片花影,绽放在殿内幽暗的空间内。
花朵消失的那一刻,三名九品上的强者也从太极殿内消失。皇帝陛下依然沉默地站在御台上,令人异常吃惊地没有追击,先前至强至刚领域一出,那三位强者身受重伤,再也无法回复,此时逃离大殿已经是强弩之末,若皇帝此时出手,想必会很轻易地杀死这三人。
皇帝陛下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低下了头,摊开了双手,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那丝寒意痛意,看着胸前被割开的血肉,渗出明黄龙袍的血渍,还有大腿根处的那记血洞。
清晰的痛楚从三处传入他的脑中,让这位强大的皇帝陛下有些发怔,朕已经有多久没有受过伤了?便是三年前在大东山上,面对着苦荷与四顾剑时,皇帝陛下耗损的也只是蕴养一生的浩翰真气和无上的jīng神气势,可是今rì……面对着区区几个年轻人,朕竟然受伤了?
皇帝伸出左手在胸襟上抹了一把,看着洁白手掌上的血水,微微皱眉,难以自抑地感到了疲惫,第一次在内心询问自己,莫非朕真的老了?
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今rì出手的四人他都很清楚,安之自然不用多提,这小子居然能在今rì逼出离体剑气来,天份勤勉果然了得,而影子一直追随那条老狗,却一直在皇帝存在的空间里藏匿着存在,天下第一刺客果然了得。
至于苦荷与四顾剑的那两名关门弟子,皇帝陛下也不陌生,他虽然没有见过海棠朵朵,但对这名北齐圣女却是了然于心,知道她与范闲之间的关系,陛下当年甚至动过让范闲娶了这女人的念头。王十三郎……当年在大东山上的那一幕让皇帝陛下牢记于心,欣赏有加。
除了影子外,如此出sè的三名年轻人,毫无疑问会是将来这个天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今rì齐刺皇帝,虽然败了,却依然败的如此轰轰烈烈,由不得皇帝不欣赏,不生杀意。
皇帝缓步走出幽静的太极殿,一步一步地行走,缓缓地梳理着体内已经开始有不稳之迹的霸道真气,面sè冷漠,双眸异常寒冷,静静地看着皇城正方已经被范闲数人成功打开的宫门。
他不关心范闲他们是怎么能够在禁军和侍卫的眼皮子底下打开了宫门,也不担心这些他骨子里的刺,以年青骄傲提醒他的衰老的敌人们会不会就此消失在人海里。
“全数杀了。”皇帝平静地开口吩咐道,就像是叙述一件家常事,便这样自信而冷酷地定了甫始逃出皇宫的那几名年轻强者的生死,然后他从刚刚来到殿门口的姚太监手里,接过一件全新的,干净的龙袍,开始换衣。
…………影子退的最快,他在雪地里一把抓起陷入半昏迷之中的范闲,闷哼一声,生生逼下体内涌上来的那口鲜血,如一只鸟儿般,诡魅无比地向着宫门的方向飘去。在他的身后,王十三郎姿式怪异地跟在后面,而已经脱了那身花布棉袄,身着素sè单衣的海棠朵朵,则是面sè平静地跟在最后方。
此时四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想要翻越宫墙已经成了难以完成的任务,只有向着宫门处闯去。然而谁都知道,太极殿正对的宫门,乃是整座皇城防守最为森严的所在,可是影子冷漠地闯了过去,依然没有一丝犹豫,这不是因为范闲的交代,更因为他是东夷城的人,他知道剑庐里最多的是什么。
先前北齐人使出的撒手锏是皇城一处角楼里的守城巨弩,当那声闷声响起,皇城的禁军侍卫们终于知道今天皇宫里来了刺客,然而太殿内外雪中的那场拼死搏斗开始的太快,结束的太快,当那四位强者身影冲向宫门时,禁军内一部分高手正在向着皇城角楼处汇合,而留在宫门处的禁军只来得刚刚组织好阵式,像一张大网一样。
然而这张网初初织成,便被凌天而起的剑光撕碎了,四道冲天而起的凌冽剑光不知从何处生出,将宫门处的禁军阵绞的一片大乱,残肢乱飞,鲜血狂溅,惨呼大作!
东夷城剑庐十三徒,除却范闲派在江南保护苏文茂和夏栖飞的数人,除了留在东夷城定军心的几人,一共来了四名九品剑客!
没有人知道这些九品剑客是怎样暗中潜入皇宫的,但人们知道,剑庐弟子以杀意惊天下,以九品之境,行暗杀之事,整个天下除了监察院影子执掌的六处之外,没有哪方势力能够抵抗。
只不过一瞬间,反应不及的禁军便被杀的大乱,沉重的宫门也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在禁军将领和侍卫班值愤怒的嚎叫声中,四名剑庐弟子冷漠地控住了幽深的宫门长道,生生杀出了一道极小的空间,护持着自雪地中,自太极殿方向逃遁而来的范闲四人,像一缕缕幽魂一样,闪出了宫门缝隙,奔向了白茫茫一片无比冷清宽宏的皇城前广场。
范闲受了皇帝陛下一指,食指尽碎,体内被那股强悍的霸道真气侵伐着,若不是他体内的经脉异于常人,修行的又是与庆帝同质同xìng的真气,只怕在那重若东山的一指下,他整个人都会被点爆。
可纵使他活了下来,依然感觉到了经脉已经生出了无数破口,他的身体内外,就像有无数道烙红了的细铁丝,正在体内游动着,他的心境嗤嗤作响,那种难以承抑的痛楚,刺入他的脑海之中,人类自保的本能,让他极易在这等强烈的痛楚中昏迷过去。
然而范闲不能昏迷,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活着逃出皇宫。他有些模糊的视线早就看见了那几名剑庐弟子释出的清冽暴戾剑意,眉头痛苦地皱了皱,因为这些剑庐弟子不是他安排的,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把剑庐拖进这滩浑水之中。
影子是监察院旧臣,海棠是他的女人,十三郎是他的友人,今rì入宫行刺所动三人,全部是范闲的私人关系,毕竟这是与陛下的君子一战,陛下能容忍范闲找这些人来帮忙,也能猜到,然而若范闲动用了东夷城甚或是北齐的力量,这事情只怕会更加麻烦。
而更麻烦的则是此时宫外的安静,一片白雪之中的皇城前广场,竟是安静的像是一个人也没有。当四名剑庐弟子也化作幽影,持剑护送范闲四人踏上了皇城外广场的雪地时,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能听见他们这一行人的脚步声,竟显得那样的寂廖。
这种死一般的安静太过诡异,任谁都知道有问题。范闲虽然没有动用剑庐弟子的意思,然而他所安排的出宫道路与影子的选择一样,也是谁都不会想到的皇城正门。之所以选择皇城正门,还因为范闲事先就推断清楚,自己入宫与陛下交涉谈判,而京都里自己毒杀贺宗纬一事应该已经爆发,那些文官们肯定会来叩阍鸣冤,那些倔犟的御史们更是会跪在雪地里,向皇帝陛下施加无穷的压力。
这一点在昨夜姚公公的禀报中已经得到了证实,所以此刻范闲数人逃出皇宫正门时,本应该看见一地满脸悲愤的官员,听见嘈杂的议论声,白雪已经被践踏成一片污泥,而各府里的下人仆役则是躲在远处的街巷马车里,他们这一行逃出来的人,则能趁乱而遁,甚至范闲连如何抢夺各府里的马车,都已经想好了退路。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他们唯一能够看到的就只有自己这一行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足印和淡淡的影子,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是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异常,后方的宫门已经重新缓缓地关闭了起来,里面的禁军侍卫十分出人意料的没有追击出来。然而影子依然冷漠着脸,向着前方飞掠着,明知道眼下有蹊跷,明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困兽之局,然而众人还能怎么办?除了冲过去,闯过去。
皇城前的广场极其雄伟阔大,当年阅兵时曾经容纳过十万之众,三年前京都叛乱,秦叶两家领大军围宫,也有数万大军在此处集结。而今rì一片厚雪之上,竟只看得见这一行从皇宫里辛苦杀出来的人,看上去是那样的孤伶伶的,十分可怜。
从这个孤单的队伍右方后传来一连串轻微的杂响,皇城角楼处的零星战斗似乎也结束了,北齐人安插在南庆最久的jiān细和刺客大概已经被禁军扫荡干净,而此时却有两个人影从角楼处的朱红sè宫墙上堕了下来!
皇城极高,那两个身影堕落的速度极快,眼看着便要堕入雪地,落个骨折身死的下场,不料却听着空中暴响一阵厉喝,一个身影腰间弯刀疾出,在宫墙上看似胡乱,实则妙到巅毫的斩着,每一刀斩下,便在朱红sè新修复的宫墙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那个人使的是一对弯刀,实力极为强悍,在空中竟然还能维持住自己的身形,而另外那个人明显修为要弱一些,只有用手中的那柄剑插入同伴的刀柄铁链之中。
不过是几个起落间的功夫,这两个身影便重重地摔落在宫墙之下,那名身形魁梧的强者,没有受什么伤,抓着他的伙伴便向着雪地的正中跑了过来,看去向,似乎是要与范闲一行会合。
这两个人是北齐残存不多的九品高手,其中一人是苦荷大师的关门弟子,北齐皇宫第一高手狼桃,另一人则是何道人!
此时范闲一行人已经奔至了茫茫雪地的正中,忽然发现忽然多出来了莫名其妙的同伴,不由怔了怔。
为了配合范闲的行动,北齐小皇帝竟舍得让手下最厉害的两名杀将潜入南庆,真可谓是下足了血本,然而狼桃大人初入京都,却根本没有来得及发挥他真正的本领,只来得及配合潜在宫里的jiān细,用那守城弩发了一剑,便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太极殿前的那场刺杀开戏并且落幕。
英雄气短,莫过于此,一身修为纯厚至极的狼桃,竟是连一刀都未曾向庆帝斩下,便被禁军们迫的遁下了皇城,而他身边的何道人更是脚上受了伤,只有被他提在了手上。
…………“不要跑了。”一直被影子提在手上的范闲,看着渐渐要会合在一处的狼桃,冷漠地开口说道,他的眼瞳微微一缩,心底不止是吃惊,更有一种荒谬的怒意,为什么世上的人们总以为他们可以配合所有他们想发生的事情?不论是剑庐弟子还是狼桃的出现,让范闲的心都凉了起来,他安排了那么久,筹谋了那么久的事情,在这一刻却忽然失去了根基,由不得他不感到悲凉。
令范闲更感悲凉的是这片天地广场的安静,一行人汇聚在广场正中间的雪地上,离前方的民宅并不是很遥远,离右前方的丁字路口更是近在咫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些地方一定有些不知名的凶险正在等待着自己。
范闲再次败在了皇帝老子的手中,一败涂地,而剑庐弟子和狼桃这两个北齐人的出现,更是让他最后用来保命的借口都没有,他不知道皇帝陛下在宫内已经发出了必杀的指令,不知道自己的心战终究没有办法成功,眼瞳里泛过一丝淡淡的疲惫。
影子沉默地停住了脚步,就在这一片风雪之中,海棠抹去了唇角的鲜血,微微一笑,走到了箕坐于雪中的范闲身边,下蹲偏首说道:“我早就说过,似你这样首鼠两端,想顺了哥情又不逆嫂意,真真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只是想少死几个人,终究是些私人的事儿。”范闲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坐在雪地中,感受着臀下传来的冰雪寒意,说道:“若无耻到了极点,也会有万人来拜。只是我做不到,不然今天怎么会在宫里弄了这样一出?”
王十三郎耷拉着血肉模糊的臂膀走到了他的身边,沙着声音说道:“至少你试过,虽然败了,也是不错的。”
范闲往身边的雪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喘息着说道:“可我真的很怕死。”话虽然这样说着,他的眼眸里却泛着十分少见的恬静安乐的光芒。
“看样子你不怎么喜欢我的到来。”狼桃走到范闲的身前,平静说道:“只是你的私仇,其实也是我们这些人的私仇,所以我的到来和你没有关系……当然,必须承认,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杀人这种事情和武道修为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中,我显得有些无能。”
狼桃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妹海棠朵朵,复对范闲皱眉说道:“如果朵朵肯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或许今天的结局就不一样了。”
“噢,结局或许是早就注定的,人得信命……不过,呆会儿你如果能把我背出去,我就不说你无能。”范闲凄惨地露齿一笑,望着狼桃说道。
就在这样一片白茫茫安静无比的雪地里,这一批集中了如今天下最jīng锐的强者力量的刺客队伍,便在雪地的正zhōng yāng随口聊起天来,似乎没有人想着庆国强大而恐怖的国家机器一旦开始围杀,谁能逃得出去?
皇城上无数禁军变做了层层的黑线,弓箭在手,冷冷地盯着城下雪地中的那些刺客,随时可能发箭。宫典眯着眼睛站在正中间,看着雪地里的那些人们,心头略感沉重,不知道小范大人为何在此时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范闲他们谈话的同时,皇城前广场的局面早已经变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民宅楼间不知探出了多少弩箭与弓箭,耀着寒光的箭矢,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杀人草一般,对准了雪地正中的那群人!
而就在最近的丁字路口处,如雷一般的马蹄缓缓响起,两千余名身着铁甲的jīng锐骑兵将那处死死地封住,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通道。
万箭所向,谁能活下来?铁骑冲锋,哪里是肉身可以抵挡?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走到了死局,再也没有任何变数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发生,拖延死神的到来。
范闲微眯着眼,看着丁字路口的那些威武骑兵,看着骑兵队前亲自临兵的叶重,看着二层民宅上面森严恐怖的箭尖,看着那些行出民宅,渐渐逼近雪地正中间的数十个,那数十个戴着笠帽,无比冷漠,内心却无比狂热的苦修士,他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正是他的布置,大皇子的禁军清洗行动便是开始于那些民宅之中,而监察院各处与黑骑配合,正是沿正阳门一路再至丁字路口,生生地将叛军骑兵大队斩断,将秦恒活活钉死在皇城前,让老秦家断子绝孙。
而今rì皇帝陛下的布置也如三年前自己那般,堵死了自己任何的活路,真真像是历史在重演,又不知冥冥中是不是有那种叫做报应的东西。
围点打援,诱敌出笼,一举扫荡所有敢于反抗自己的力量,这是皇帝陛下早已用惯了的套路,然而大东山珠玉在前,今rì这种阵仗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再如何惯用的套路,在庆国强大实力的支撑下,依然没有谁能够破得了皇帝陛下的庙算。
“真是没有什么新意。”范闲双瞳有些焕散,和着血水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然后很干脆地脑袋一歪,昏死在了海棠朵朵的怀里,今rì他与庆帝数番大战,到最后逼出了指尖剑气,却依然敌不过皇帝陛下的无上真气,惨被一指击垮,jīng神真元的损耗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节,他能忍到此时才昏过去,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广场四周的脚步声缓慢而稳定的响起,马蹄声也没有稍慢,不知多少庆国jīng锐军士从广场的四面八方逼近了过来,渐渐将雪地正中那处纳入了箭程之内,而那几十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士则是站在军队之前,冷漠地看着这些人,如果一旦长箭攻击不能全灭刺客,自然是铁骑与苦修士们上场的时机。
此时一行人中,除了狼桃和剑庐四名强者之外,再无完好之人,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武力压制,谁都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然而已然入了九品之阶,除了范闲之外,这些人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没有谁的脸上露出一丝畏怯之sè。
狼桃与那四名剑庐强者对视一眼,各自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这位北齐皇宫第一高手怜惜地回头看了海棠朵朵一眼,发现小师妹的脸上没有任何别离伤感的情绪,只是安静地抱着范闲,微微笑着。
狼桃也笑了,看着海棠怀里的范闲,摇头赞叹道:“这时候了,居然这么干脆的昏了过去,叫人如何不服他?”
…………换了一身干净龙袍的皇帝陛下沉默地沿着皇城的石阶向上走去,一路经过的禁军士兵纷纷半屈膝行了军礼,无一人敢直视那抹明黄之sè。姚太监紧紧地跟在皇帝的身边,忽然听到皇帝沉声问道:“为何还没有动?”
“这……”姚太监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怎么应话。他当然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已经恨死了小范大人,但他更清楚,陛下这些年对小范大人也是宠爱到了骨头里,尤其是太子二殿下死后,陛下对小范大人的爱惜,是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的,先前若要他下令万箭齐发,若小范大人就这般死在乱箭之中,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陛下交待。
尤其是陛下此时亲登皇城,更是让姚公公感到了惶恐,如果只是为了围杀宫外的那些刺客,陛下的布置已经完全足够了,何必亲自来看?只怕心中还是不舍吧……“朕要亲眼看着那个逆子死在朕的眼前。”皇帝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姚太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冷漠地开口说道:“放箭。”
天子一眼,驷马难追,一声放箭,于是当皇帝陛下还行走在登上皇城的宽阔石阶上时,广场四周那些军士手中的箭便放了出去,密密麻麻,呼啸破风而至的万千箭羽,像是蟥虫一样,遮天庇rì而来,直shè广场正中约数十丈方圆的雪地。
若范闲此时尚是完好之躯,或许他可以凭借刚刚领悟不久的心法,平直一掠数十丈,躲过这片密集噬魂的箭雨,然而他已经昏死过去了,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够躲过一道箭雨。
便在庆军发箭之前的那刹那,狼桃一声暴喝,眼中厉芒大作,一把抓过海棠怀里范闲的身体,单手捉住两柄弯刀之间的铁链,将两柄弯刀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光,勇猛无俦地向着最近的那些苦修士冲了过去!
…………庆帝缓慢的脚步踏上了皇城,一身龙袍明黄逼人,双手负于身后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眼眸微微深陷,异常冷漠,没有一丝动容。
他看着皇城前那片雪地上的血红之sè,散落于地的羽箭,也没有丝毫动容,目光微微偏移,然后看见了被众人护在身后,不知死活的范闲,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一阵密集的箭雨,剑庐四名强者守护在四方,凭借着强悍的九品修为,织成了一片剑网,将其余的人护在了剑网之内,不知斩断震碎了多少箭枝,然而人力毕竟有时穷,这和当年三石大师在京都外被乱箭shè死不同,今rì的京都,有数千数万枝箭,如雨落大地,谁能不湿,谁能不死?
箭雨过后,剑庐四名强者身上已经中了数箭,可是依旧强悍地站在四方,身上鲜血横流,不知道下一刻这些承袭了四顾剑暴戾狠意的弟子们,是不是就会倒下。
而剑网边缘的何道人,则已经是被shè成了一个刺猬,死的不能再死,想当年这位北齐的九品高手何其风光,而今rì在强大的帝国力量面前,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再强大的个人,在一个兴盛的王朝之前,依然如蝼蚁一般无助,除非这个人已经强大到不像人的地步,比如大宗师。
箭雨停歇,浑身是血的狼桃也退了回来,先前他意图护着范闲冲杀而出,然而终究没有办法突破密集的箭雨,那两柄噬魂弯刀在斩杀两名苦修士之后,依然只有退了回来,他的右肩上还插着两枝深可入骨的箭枝,鲜血流了下来。
海棠看了他一眼,狼桃没有转身,沉默说道:“陛下有令,一定要让他活着。”
此时众人伤的伤,死的死,虽都是可以横霸一方的强者,然而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无法凝成一股绳,勇猛地突围而出,因为看着庆国朝廷这阵势,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皇帝平静地看着城下的这一幕幕血腥的场景,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继续。”
先前太极殿刺杀结束的刹那,皇帝陛下终于觉得解脱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无形的枷索解脱了,所以他才回复了往rì的自信与从容优雅,有条不紊地开始布置这一切。
在大东山之后,不,更准备地说是在二十几年前太平别院那件事情之后,伟大的庆帝在这个世间最为jǐng惧的便是那个蒙着黑布的少年和那个消失不见的箱子。
而太极殿时庆帝已经将范闲逼到了绝路,可是箱子依然没有出现,五竹依然没有现身,庆帝最后的jǐng惕终于消失无踪,他终于可以确定,那箱子不在范闲的身上,至少现在不在范闲的身上,而老五……想必被困在神庙里,再也无法出来。
皇帝微眯着眼,看着皇城下那些垂死挣扎的强者们,心里却没有什么大的波澜,正如先前范闲所想的那样,大东山上都是那样,更何况是眼下这些九品的小人物?皇帝的心里并没有丝毫得意的情绪,因这等小事根本无法让他得意,他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着生死不知的范闲,心里生起了淡淡的疲惫感觉。
随着皇城上的军令,包围了整座广场的庆国jīng锐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弓,稳定的箭矢再次瞄准了雪地中那些浑身是血的强者们。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刺客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只知道只要自己手里的箭放出去,那些刺客再厉害也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有的军方将领或是聪明的军士,猜到了小范大人的存在,看到了他的存在,心里有些颤抖,因为范闲在庆国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传奇,可是这种传奇却马上要被自己亲手杀死,只要是庆国人,只怕都会有所动摇。
正如横在丁字路口的叶重,在箭手之后的史飞,在皇城之上的宫典,这三位庆**方大员,在这一刻的心里都生出了淡淡悲哀之意。
然而君令难违,军令难违,所有的军士依然举起了手中的长弓,瞄准了那方。
皇帝的眼睛眯的更厉害了。
…………然而皇帝没有发现,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在离皇城广场有些遥远的摘星楼楼顶上,也有一个人正瞄准着皇城之上的他。
摘星楼是京都第三高的建筑,本是天文官用来观星象的旧所,只是后来叶家小姐入京,重新在京都外的山上修了一座观星台,从而这座摘星楼便渐渐废除,除了rì常清扫的仆役之外,没有人会注意这里。
庆历十二年的正月寒雪中,却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匍匐在摘星楼的楼顶上,一件极大的白sè名贵毛裘就这样盖在他的身上,与四周楼顶的白雪一道,掩盖了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青衣小厮衣物的颜sè。
这个人隐匿的极好,在风雪的遮掩下,竟似与摘星楼覆着雪的楼顶,融在了一处。
在名贵白sè毛裘的前方,有一个冰冷的金属制的管状物伸了出来,正是那把曾经在草甸之上轰杀了燕小乙的重狙!
白sè毛裘下的那个人轻轻呵了口热气,暖了暖冻的有些僵的手掌,重新将眼睛附在了光学瞄准镜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用真气回复着自己有些紧张的心跳,将镜中的视野固定在了皇城之上,皇帝陛下的身上。
皇城极远,皇帝却近在眼前,这种感觉他很熟悉,今天这种环境他也很能适应,因为苍山夜里的雪,其实比今天京都的雪还要更难熬一些。
毛裘下的枪口微微移动了一丝,做完了最后一次调整,那根手指稳定地触上了冰冷的金属,一丝都没有颤抖,略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抠动。
喀的一声轻响,变成了一声闷响,又变成了一声惊雷,最后化作了撕裂空气的怪异呜声,美丽而恐怖的火花喷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