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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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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居上阳宫的那些日子,武后感到寂寞。不过禁苑里的牡丹倒是一年比一年开的热闹,寂寞的时候她还可以一如既往地去看看花。在宫中“春尽不知年”的那些年年岁岁,花似乎还能够清醒地记住一些诸如年老了的话题。     那个时候,西去的太阳总是斜斜地映在班驳的粉墙上。我们可以看见武后拄着拐杖象个影子一样蹒跚在花园的曲径里,满脸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甜蜜。偶尔还有一枝两枝不甘寂寞的花缀着她的衣襟,她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天上便有几只鸟拍着翅膀翻过,但是她终于还是看不清,这时花便会在她的手里不安分地颤动了几下,这个细节我想武后不会忽略。然后她低下声似乎正在对花嘟哝着一些什么,说一会儿她站起来用手捶捶腰,欠下身坐了个要坐的样子,这时在旁边斗草玩的宫女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眼疾手快的从屋子里抱起一团大红锦褥,手脚麻利地铺展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她一接近地面脸上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详,她那时还会一个人继续对花嘟哝个不停,花便会若有所悟地在她的面前摇曳起来。花香便会趁着这个空子放肆地从她的鼻孔里面钻进钻出,直到完全的暮色掩住她苦涸的眼睛。     步入暮年的武后对事物依然保持着极透彻极丰富的想象力,同时间她的语言表达急剧下降并仅仅局限在几个模棱着的词句上,这使她很多时间难以趋于一种倾诉,一种宣泄,有限的时间里她仅仅习惯沉默,用沉默去打消流叶飞花夹袭着的那些可怖的时光。     上官婉儿还一如既往的来看她,她轻巧伶俐的样子总是能第一眼看见花丛里沉睡着的武后,那时她会放轻脚步几步并作一步走上前去将武后的头暖暖地抱在怀里,然后轻声地哼着一首谁也不曾听过的童谣,她轻声哼着的样子总是让人觉得很悠闲,那时研透的胭脂已经渐渐遮不住她慢慢老去的痕迹,隔了一会儿她垂下眼帘再看看怀里的武后时,却惊奇地发觉武后一直疲倦地睁着她那双空洞无物的大眼睛。     武后和上官婉儿超乎与般人独特的亲昵关系曾经在宫内外隐隐约约地铺展开来,这对于人们来说好象是一个谜,人们可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笑着细细地品味和推究其中的原委,那个下午我看见上官婉儿和武后以那固有的姿势在一起呆了很久,迎着落日,我微眯着眼睛看着她们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中渐渐合二为一。     接着是另一天,当一个小孩拿着纸做的风筝从那条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时,听着一连串的祖母武后不由迟疑了一下,随即茫然的朝四处看了看,她似乎笑了笑。那只久久靠在椅背上得手动了动,再朝前探了探,小心翼翼地再靠着她怀里的那个小孩的背上拍了拍,几个灰白色的指甲不时地从满是锦绣的衣服上拈起一段断了头的丝线。小男孩奇怪地看了看武后满是皱纹的脸,发觉那浮肿着耷拉下来的眼皮里慢慢挤出两粒硕大的浑浊的泪珠,武后一张嘴打了个哈欠的时候,小男孩看见空荡荡的嘴唇里面光秃秃的牙床上粘着一些食物残屑,转而他便感觉到在他后背上反复游走的手越来越凉。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悄悄走进并贴紧武后的那一些奇诞着的梦。由于武后天生喜欢想象,于是许多梦都在她那极局丰富的想象力里变的充盈流溢起来,以致于她具有传奇特色的人生都随着她的想象变的起伏跌宕而极具兴致。所以在她行将就木的老年中,许多次在梦里都能看见武后细细地回味着她的每一次心路历程。我们不难发现每一次当我们在暗夜中轻轻叩开禁闭的门户,穿行在后宫幽深而又漫长的历史中,油然看见武后在长夜里卧在班驳的铜床上无休止地沉睡,她悠长的鼾声仿佛都清醒着抓紧每一个梦似的,梦约许温暖而又不乏沉迷。     那时我们会站在一旁静静地品味着这乏味的一切,或许我们会掉头而去,追寻着风的踪迹来回而逝。我们可以继续隐匿并充滞在潮湿的空气中继续窥视着深宫不为人知的一部分,那时我们会站在一旁静静地品味这乏味的一切,或许我们会掉头而去,追寻着风偶尔我们攀过禁苑的高墙反复游走在曲曲折折地回廊里紧贴着油漆的窗棱,屏声静气地寻找着我们所要的一切,往往情景一定不会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还会看见内监和宫女总是相拥着滚在一起,发出猪一样的哼哼声,他们交相着叠映在窗纸上的浅影总是随着风颤抖不已,透过他们酡红的脸颊我知道这只不过是这座迷乱的宫城里一点小小的缩影,和我们吃饭穿衣一样极为平常用不着大惊小怪。即使是在白天,我们还是会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内监涎笑着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颤巍巍去碰一个小宫女的脸蛋以及还有那不甚丰满的胸部,宫女要么惊叫着躲开,要么看见另一只手趁势摸出的一串珍珠眼睛不禁再亮了起来,那时她尽可能用她简单的思维想象同伴那挑剔的眼神,以及一件上好的绣着大团大团的花的绫袄,而对眼前的危险和欺凌置之罔闻。有时我们还会为禁苑里枯死的草以及狼籍的花感到纳闷,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宫廷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事都容易让人习惯,就像在清冷的月光下纵览过这一片沉溺着的昏昏欲睡的建筑,或许你会觉得一切不真实,但最终还是如人们所料着的那样在人们的意念里慢慢翻卷而过。那时我还会饶有兴趣地追寻着风中烁动着的烛火,我偶尔会疲惫的眼神也便会随着游移着的烛火变的漂浮不定,我可以想象它一下子熄了,但是它最终没有熄灭而将我蓦然带到灯火辉煌的厅堂,由于久溺于黑暗我不禁用手遮住了被灯火刺痛的眼睛,接着我便慢慢张开指缝看见在粉红色的床幔面前,一个妖艳的妇人矜持着用手拉着粉白色的裸胸前将要滑落的亵布试图遮住自己欲泄的青光,跪在她身前的那个全裸着象狗一样爬行的男人用手紧搂着妇人的纤腰笑着说了一些什么,就在妇人吃吃的笑声中男子回头衔着的那块粉红色的亵布终于模仿着风得姿势悄然落地,这时妇人半透明的肌肤在男人贪婪的眼里,一览无遗开始变的生动流溢起来,在我愈来愈朦胧的视线里粉红色的床幔起伏着以一个适当布景隐去了所剩下的最后一些内容,转身走的时候从窗外几双窥视的眼睛里我知道那个光屁股的男人其实就是所谓的皇帝。     在宫里死人是经常发生的事,这大家都知道。其中的一部分毫无疑问地做了政治争夺中隐秘的牺牲品,而更多的一部分和着常人一样平凡地长成路边散落着的野草逃脱不了枯黄的命运。但我很少去了解死人所包含着的一些内容而去接近并触目于死亡,站在路边我会看见拉着尸体的牛车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慢慢地碾过,扑面而来的是一双僵硬着精赤着的脚,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会掩着鼻子有意地低下头打量着死者冰冷沉睡的脸庞,他们有时睁着的一双大眼睛洞然无知地仰望着刚刚握别了的世界,耷拉着的胳膊随着牛车的一颠一簸有规则地来回晃动着。那时我会突然寂寞地去看看天,或许再转过身去假装看看周围的其他一些内容,但是天上要么有鸟飞过,而四周的一片凄寂无形中又给了我一种奇妙的暗示,这种暗示让我在几天后目睹了死亡的全过程。一个老宫女在濒临死亡之际禁不住疯狂的大叫,她花白色的头颅在床上摇摆各不停,双手试图向看不见的空中抓住一些什么,不过这种剧烈的运动无益于很快地减短了生命消逝着的全部过程,不许久他就渐渐地感到有一点疲倦,随着全身一种睡梦般的乏力,她的腿无力地一伸一缩,这使他看起来又有些安详。她轻声哀求着侍在一旁的宫女能不能让她再一次回复青春的美丽。随即两眼恬淡地闭了起来任由粉红色的胭脂一点一点在脸上慢慢敷匀,过后她故作娇羞状微抿着干枯的嘴唇示意镜子能给她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什么。当她用手轻轻拂过镜子上的尘瑕缓缓铺展自己做作的笑容,镜子里那个花白色头发满脸纹痕的老妇人又该是谁呢?美丽的胭脂终于抹不去岁月风霜留下来的记印,这使她多多少少有些绝望,镜子在意象中砰然落地,一声清脆的声响终于宣告了她的生命悄然终止,她脸上悲岽的表情在一霎那漠然定格,随着她喉头渐渐涌上的浓痰在座的终于缓缓吐出了心中那丝郁结的情怀。她垂落在床前的手臂上一点干红色的印记透过薄薄的罗衫试图在我们黯然的视线里留下这个人曾经存在的最后一点陈迹,这时屋子里有人开始了说笑。这时一切,却又最容易被人们所忽略而遗忘的。     当有一天一个宫女在井里提水时发现一种浓浓的腥臭随着暗绿粘稠的水慢慢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当她由于好奇再一次攀着井沿随着洞开的井壁往下看,一张泡的发胀发白的脸同样对视着在井口的她,她不禁转过身去一阵干呕,无意中碰翻了水桶,于是暗绿色的水沿着人们的目光缓缓爬过翠绿浓密的苔藓,爬过青石堆砌的石缝,爬过宫中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浓浓的腥臭在阳光中急剧滋长着,不过那个下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只看见两只水桶毫无规则地陈放在井沿的草地上,一样的青石早已淡淡隐去了水流过的痕迹。我依然朝前漫不经心地走着,我可以不用担心林子里悬吊着的一具风干了的尸体,也不用担心推开沉积的小屋鲜血缓缓地充盈着我的视线,我更不用担心突兀飞来的半只手臂,指甲上的蔻丹渐渐晦涩;或者一只光滑的骷髅在月光下幽幽地闪着蓝光;这些我都不用害怕。我可以用脚将他们踢在一边轻松自如地走过。其实这些印象并不一定会在我身边出现,我可以如风一样游离在整个禁苑之间,当然在某个浓黑的夜晚我会禁不住敲响某个禁闭着的门扉,恶作剧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让里面的人惊慌失措。然后我觉得一切似乎该要结束的时候,那时便有一个软软的物体荡过肩头,我抬头一看,是一张面容扭曲的脸,眼睛被鼓出了很多。那时我会微笑着和她告别,因为这根本不用我的造作,保证明天会把里面的人吓的半死。     武后一定还会在黎明的梦魇中蓦然醒来,由于梦中的一些奇特的画面而使她近似于虚脱的脸上满是涔涔的汗水,这时耳边约许还会听见老鼠的叫声。武后一定会感到害怕,她由于惊恐双手暴突青筋紧紧攥住被角,而使她不至于发出凄厉的声响,再一次听见猫的叫声武后便会抱紧被角蜷在宫帐里的一角,她惊恐的表情总会担心猫会在一个看不见的方向向她扑了过来。这时,空荡荡的床幔便会在武后的眼里有规律的起伏着,其实这不用怕,起伏的是武后的身体,她的身体颤抖的如风中簌簌作动的秋叶。虽然她因此感到疲倦,但是她又害怕沉沉睡去而被梦中一些其他的意象所吸引变的难以自拔,外边的秋雨一点儿一点儿都是让人觉得那么心冷,武后眨了眨眼,随即转为对漫漫长夜无休止的哀恸和哭泣,低沉的呜咽声如风一样在空中隐隐约约地蔓延着,就这样武后通常会睁大眼睛到天明,随侍的某个宫女不太清晰的梦呓以及牙齿咀嚼的声音都会让武后在莫名中感到一种压力。但是天终于在武后的期盼中醒过来带着约许的清光扑面而来,和时便会有某个宫女坐起来缓缓地打了个哈欠开始她一天习惯的工作,端着便盆的时候她会发觉武后不知疲倦地醒来,便有两个宫女起来侍侯武后起床,一个宫女掀开被子的时候一种温润的带有以为的空气便浅浅地浮满了整个屋子,另一个宫女用手扇了扇鼻翼笑着说:     太后,怎么你又尿了床。     武后茫然不知所措的看了看他们,她不知道。但是武后新的一天在晨曦初透的清晨中真正来临。很多与武后同时代的人都记得武后登上则天门的那一瞬间,武后的荣耀似乎仅仅让他们记得并成为他们向后辈炫耀的一种资本,他们总是满脸欢欣粘着唾沫向他们的子孙这样讲到,那次突兀而来的日全食及其巧妙的将武后推上了一个神化的位置,武后开始成为至高无上的神开始在人们的唾沫里膨胀起来并被人民广泛接受推崇传扬。武后常常也会这样迷恋地想到:想起她年少时或许一袭青衫,走在落花飘满的小径上,和着蝴蝶一起翩然飞舞。但是至从她14岁由于她父亲获罪进宫的时候,她从此就讨厌并深深地恨上了蝴蝶,因为它们比她自由,因为它们还有翅膀。所以那次在太宗皇帝面前扑杀那匹烈马的时候,她的头脑里有一种陶醉般地快感,她知道保留这种激荡的情绪非常有用,从而这种情绪的冲动促成了她人生中几次极为恰当的转折。至于那个叫做袁天罡的术士在走出长安的时候看着漫天凌厉的秋风,再想着这个女孩子和秋风一样凌厉的眼眸突然感到一种异常的悲哀,他知道属于这个女孩的时代快要来临了。     然而女皇的时代终于来临,但是作为一个事件彻头彻底地旁观者我坚持认为那次日全食只不过是一个单纯而又不具任何玄妙的巧合。关键是它发生了,于是许多互不相关的事物便不约而至。当武后满身盛装缓缓登上则天门的那一瞬间,她沉静肃穆的形象一下子便在人们久久瞩目着的眼里亮了起来,悬挂了近百年的李唐大旗缓缓下落,而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的红棕色的武周大旗随风飘扬了起来,武后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同时看着下面广场上无数如群蚁般雀跃着的民众不失机会地展开国之圣母那神秘而恬淡的微笑。这时,一片静凝着的浓黑缓缓地在天空里渲染开来并垂临着大地,太阳终于在黑幕的背后痛苦地隐去了自己那辉煌的色彩,黑暗中武后不禁轻声一笑,因为她知道,很多的事情都容易在黑暗里发生,这时有人似乎碰了碰她的手背,她从那摊开的手掌中轻轻地拈起一块绢帕,微微地点了点脸上的汗。前面的侍卫官拿出早已备好了的火烛纷纷点燃,一刹那整座则天楼变的灯火辉煌起来,武后就在这时发表了她短暂而又极具魅力的即兴演说。久久在下面的广场中簇拥着的民众只是隐约地看见了楼上的灯光,而根本听不见武后是否将过什么或者正在说着什么,他们无法推测,这和他们没有完整的判断一样,他们只是掉过头来再掉头过去相互问个不停,他们会提出类似于相同的一些问题,他们习惯热闹,但是没有人会知道。武后便在这时堂而皇之地回宫,因为还有三个时辰的登基大典正等着她呢?我知道,灯火却留在了那里。     天黑了。     那时还有人为明天的太阳似乎能够同样升起而忧心忡忡,对于长期习惯了光明的人来说,突兀而来的黑暗一时竟让他们难以接受,天黑了什么事都可以干,什么事都可以不干,然而在黄昏之际终于看见了日落时的最后一丝斜晖,面对着漫天斑斓的霞光大家终于消失了对那种可怕事物的来临的妄想不禁变的欢欣起来,重新看见了阳光至少不会让他们感到绝望,虽然这些难得的阳光不久便为纷纷而致的黑夜所弥漫所吞没,但是有了这些阳光在心里,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他们不至于由于黑暗感触到一些无谓的伤心。很多人在探询武后前后的史实对于这次殊见的日全食真正迷惑而又迟迟驻足不前,我终于在不经意之中从发黄的日历中翻到了这极其重要的一页,月亮遮住太阳的日子。这使我茫然回顾对于那远去的一天若有所悟地察觉到了一些做作的痕迹,这使我不难知道武后在那一刻缓缓登上则天门背后所具有的不寻常意义,这使我深深钦服于她所具有的远见卓识,正由于她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她一生中极其有限的几个巧合,她也由此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不平凡意义。然而对于强大豪华的李唐王朝,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终于有一天我与武后在繁花漫开的苑中不期而遇。我尽情绽露凌掠群芳的倨傲姿态反衬了我不久以后远走没落的悲哀,虽然以后我一个人又孤零零的回到了宫中,过去的繁华与沉沦对我来说恍然成梦,这往往使我愈加孤独并以足够的平静去回味那悲喜交集的一瞬,而那时武后不叫什么武后,而叫什么则天大圣愍武仁文皇帝。     这往往使我容易习惯于自己的疏忽,但我还是让自己有意回到那个春天阳光暧昧着的下午。有风,淡青色的天,翩然的蝴蝶。武后略显丰腴的身体飘摇着在石径上闪过,她酒后如桃花一样灿烂的脸,她凌掠着长袖。我扬着脸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鄙睨的看着她。在走过之后她似乎意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紧盯着我,好象秋风一样闪过。就这样冗长无语的凝视,她的目光好象被什么刺了一下,转而用手指略显黄白的手指渐渐抚过潮红的脸颊,连连自语的说我老了么我老了么,声音有些急切有些苍凉。     这时屈着腰为她整理裙裾的那个侍臣突然扬着一张光洁无须的脸白白胖胖的笑着,陛下怎么会老呢?陛下永远年轻永远漂亮。     武后笑了笑退后两步说,我怎么会老呢?我永远年轻,我对一切新鲜的永远充满欲望。你们知道那个叫什么沈南的狗屁太医吗?他现在正窝在家里抱着药罐子大补而特补呢!她定了定神,然后有用手狠狠地指着我,你们说我漂亮,想必是说我没有她漂亮吗?     陛下年轻的时候比她还要漂亮呢。另一个侍臣狗一样的爬了过来,在我的脚底捧了把土嗅了嗅,然后再颠着屁股爬了回去,忙不迭地点头说道。     说到这里武后脸色一沉,眼神迅速地堵住了那半句还没有说出的话。忽而笑意又瞬间弥漫在她那满月似的脸庞,低下腰对我柔声说道,你说是你漂亮还是我漂亮呢?     我看了看天没有说话,随着那高高的宫墙往更远处望了过去,我知道那里什么都看不见,有灰蒙蒙的云沉寂着。我听不懂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说了什么,但是我还是在她将要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终于读懂了她目光里那饱含深意的一蹩,我知道那里面包含了或者再间或着隐藏了我生命里的全部意义。     那年冬天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翻卷了整个京城。人们总是缩着头手揣在袖子里面不停地在雪地里面走过来再走过去,象梦过一样垂下沉甸甸的眼帘。依旧是阴冷着的天,依旧是繁华苍老的长安。偶尔几辆华丽的马车在雪地里拉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不时地翻起一团团雪泥;几个小孩不知疲倦地捏着雪球,同他们欢快的笑声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偶尔有几个碧眼黄须的波斯人牵着骆驼在他们身边走过,但是在他们那容易忘却的童年已经留不下任何痕迹。富人的冬天大概是这一年中最安适最惬意的,他们可以拥着如云的妻妾窝在密不听风地暖屋子里,他们围坐在火炉旁慢慢地啜饮着这人间至上的温暖,他们用闪亮的银签软软地剔着牙,偶尔屋子里还会飞出几句粉腻的带着绮色的话语,因为这样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是再也温馨不过了。每年的日子总是这样地那样地带着或浓或淡的色彩从人们的眼里飞闪而过,至于还在冬天,人们的记忆似乎只剩下这么多了。     也就是在那个有着雪的冬天,我怀着一纸诏书离开了京城。     在这一年冬天武后以一种迅速的姿态急剧地衰老,她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屋子里整天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其中不乏残留着一些尿渍饱和的气息。太医总是忧心总总地夹着药箱急匆匆地来来去去,很显然,武后的病是不容乐观的;随侍的宫女早已失去了坐在晴窗下绣花的雅趣也开始有意地忙了起来,他们重叠在屋子里的脚步声总是在屋子里无绪着游来游去。武后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又极为有限地感受生命一丝一丝在身体里流走的痕迹,她寒灰的脸色如同风中霜浸了的落叶一样干枯而又憔悴。她呆滞的眼神间或一轮,依然保留着她对事物较为敏锐的透视能力,干枯而又苍老的手不时地在空中划着一些奇怪的符号,这使她看起来异常神秘而又真正无处适从,她往往一个人躺在那里陷入一种忘我的高层次境界,对周围的事物置若罔闻。可我们有时不知道,派遣寂寞竟这么简单。     在武后临死之前再一次目睹了园中牡丹花的盛开,那时积雪正以一种凝重的姿势悄悄地覆盖着大地,天气异常清新而又寒冷。一个宫女打着哈欠端着便盆摇摇晃晃地推开门走了出来,禁苑的牡丹就在那时一团接着一团地绽放着。这使她发出极不相称的惊呼而把手中的便盆扔在了地上,带着微腥的淡黄色尿液一下子蹿了出来在雪地流溢开来。接下来宫女便兴冲冲地走上前,颤着手折了一只最大的牡丹,紧跟着她便象一只鼹鼠一样飞快地钻进屋子里,随即一阵欢快流畅的声音一刹那便席卷了整个宫林。而便盆正歪斜着半埋在雪地里,周围是一滩被尿浸湿了的痕迹。     当时一些耽于盛名的文人墨客对这次牡丹花的盛开感到惊奇不已。大家都知道,诗歌是唐王朝淡淡印在历史上的影子,但是随着李唐王朝的中兴,而这次牡丹花的盛开似乎是一种看上去很美的兆头,而垂暮在深宫阂疾当床的武后却又似乎是太不重要了。他们大力用最华美的语言歌颂似乎随着初生的太阳一样百废待兴的李唐王朝,虽然很多缺乏现实色彩而带有很少的实质意义,所以在那个特定时期由于一首很好的牡丹花诗而加官进爵是一件怎么也说不上的新鲜事,文人的轻率放荡同时成为唐王朝浮浪率行的风气之一。于是禁苑牡丹花的盛开仿佛可以再一次掀开唐王朝歌舞升平的一页。其实它只是一种意象,至于历史根本就没有简单的这回事,北方渐趋强大的回鹘屡次使防守松懈的边防告急,西方的吐蕃由于文成公主的早逝早已背叛了和同一家的盟约,而宿孽未除的武氏渐渐挽住了皇后的裤带重现往日未尽的殊荣,看似风平浪静的李唐王朝再一次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但是武后与这些无关,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如同生命没有幻觉。日子正倒计时的一滴滴从她的身体一侧悄悄的溜走,武后有时还会象一个小孩天真地搬着手指数数时间,但是时间已不是那么多了。     如果我是一枚放在武后床头的花,我便总有那么几次不可约摸地盛开,虽然到现在我都无法推测花在含苞待放的那一刻的心境。我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好象出自于一种必然,这总该对吧。人一生中总有着许多毫不关联的事物,但是它们碰上了,并由一个合适的机缘很自然地组合在一起,你就无话可说。所以我在屋子里的一角看着武后,武后看着花,花再被我轻轻地握在手上。     武后就那样地看着花,象一个孩子那样单纯地凝望,花似乎好象已经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她温腻的目光里有一种细细地喘息,干枯的眼似乎又刚刚蒙上了一曾薄薄的水气。随侍的宫女一下子变的欢跃了起来,虽然一个人的病最终好坏对于他们来说并不代表什么,因为她们很少看见武后这样被感动过。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武后,几年的远游生活早已造就了我的麻木和对现实一切的漠不关心。不过这使我学会了想象,在想象里趋与一种表达,我开始在想象中怀疑那些在繁华尘世中生活着的不同人们,单这丝毫不妨碍那天上午我们长时间的交谈。我们就这样亲密地交谈着,涉及并超越了人世间一切的话题。在这时武后用了一个恰当的比喻来袒露她内心里波动着的情感世界,她说我和她就象在黑夜中默默无语倾心对视着的两个人。她说她很孤独,但是却又很少有人意会,迫切的寻求理解却又最终不可得,这使她往往一个人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自我渲泄的盲动中去了。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幽幽地转到了别处,她毫不顾忌不无感伤的谈到了死,她说她一个人最终会悄悄地离去,而她一个人所剩下的日子确实不那么多了,这使当时我们不禁地沉默了起来,那时我假装看看外边屋檐下的雪一点一点的褪去,最后武后笑了笑,她说那次禁苑相遇时你究竟看见什么了啊,我迟疑了一下再答到,太后太后我看见我终于看见了你脸上的鱼尾纹了,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会那样做了。     武后凄恻地笑了笑,对于以后的事她似乎还记忆犹新,她说接下来的那年冬天是她最郁闷最乏味的日子。那时一代名臣狄仁杰病殁辞世,武后的宗室子弟对她阳奉阴违,而一些死灰复燃的唐王朝大臣渐成燎原之势,禁苑里纷纷扬扬依旧是这么大的雪。她的头朝我靠了靠又接着说,你知道吗?那年的冬天好冷好冷,举目全是一片毫无生机死寂着灰白的颜色,什么都没有。她说她看见我一身素装走过积雪漫掩着的小桥,你知道吗?那年冬天只是酒醉的一派胡言禁苑里全开满了一团一团的花,她多想做做花国里的那一个王。她在寻我,在一片花的海洋里无休止地寻找,甚至因为积雪的虚滑有几次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她说她仿佛看见我,但是在爬起来掺掺身上的雪时她发觉我已经消逝在风雪迷蒙着的远处,她蜷在一团只是觉得好冷好冷,紧跟在后面的上官婉儿看了看远处,然后用厚厚的貂皮大衣将她紧紧地裹在怀里,连说陛下我们可以走了吗走了吗,她茫然的点了点头。走了一会她似乎还想回头,总希望我能够从风雪里朝她匆匆地走来,她说她只想和我一起好好地倾诉,但是这个要求我却不能让她能够,她说她当时只想哭。说到这里她抬头哀怨地望了望我,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我似乎想说太后你这一切当时为什么为什么不给上官婉儿张昌宗张易之或者你那个死鬼丈夫说都行啦我最终,忍住了转过头去对她揉了揉眼睛,再朝她笑了笑,太后你错啦,其实这一切我根本就不知道,关于过去过去我也一点儿真的也记不起来了。     其实我也承认我那时的背影走的愈加仓促愈加落寞,我在第二天就得到了一纸离京并被贬放到洛阳的诏令,随即我又在几处幽僻的剑南呆了几年,当我得知中宗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我终于带着满身尘土风霜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内。面对着武后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有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到我在各个地方的一些见闻,然后就是面无表情的沉默,或者适当地用一些客套的语音词习惯性地应和着。然而武后似乎变的年轻而有生气了许多,不时地变换着语气提出一些关于她生命里的一些佚事,她的言语轻盈而极具飘逸,同时她还翻检出陈在箱底里一些褪色的衣裙,梦幻着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往日青春美丽着的一幕。     上官婉儿又一次意外的来临使平静的屋子里充滞着一种特别的情调,这个寂寞与深宫的女子身上有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她落落大方的神情以及随意展开的浅笑再一次表明了她和武后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在给武后请安过后她看见了床头上那只绽放着的牡丹,她的眼神只是间或着一亮,然后面对着武后轻声耳语,武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压着声子黯然说道,你们都下去罢。我看了看武后,然后象关一扇门那样悄悄掠过了她被隔离在窗格子里的绝望表情,然后整个宫廷便悄悄湮没在一片迷离的烛光里。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里,那时武后还象一朵寂寞的小花刚刚开在荒草萋萋的深宫。就在她用大锤力毙了太宗皇帝驾下那匹有名的烈马的那个夜晚,她纤细坚韧的身影开始在太宗皇帝的头脑里浓浓地涂上印象,或许他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女人。所以接下来的一个夜晚武后便自然而然地被一床锦绫完整地包裹了起来,然后跪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着太宗皇帝的垂幸。当那个有着一双阴鹫眼睛的男人浮胖的身体包裹着她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在心里鄙夷并且痛恨这个有着太多华彩的男人,她想起了童年在山坡上翩翩飞舞着的蝴蝶,更多的时候她却把它装在干净的瓶子里,先揉碎它们的翅膀。而她现在就是这样的一只蝴蝶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揉碎,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当那个男人所特有的冰冷的器官从杯后切入并撕裂着她的同时,那个夜里久久地回荡着只有武后压在心底里的笑声。     再迟疑并且暧昧地将身体翻了过去,我们可以透过粉红色的帐幔下看见武后展示着成熟丰润的胴体。她被另一个男人叫做马,软软地骑在了身下。那个男人是十足地性无能,唯一对性所保持的一些美好的感觉都似乎在年轻的时候被挥撒得一干二净了,所以他总是象一个贪得无厌的十足庸俗的农夫,可怜巴巴地浪费着自己最后的一些金钱,用一些古怪的出奇的姿势狠狠地折磨着她,让她屈服,借此从中获得一些挤压再占有的快感。但是他每一次只有失败,因为这个女人说不定哪一天晚上而将他翻在了身下,随即而来的是一种长时间的波动和更为激烈的喘息。那时他真正地感觉到悲哀了,日子久了似乎也安于并且沉迷于这种所谓的被动了,最后他就完全地保持了对自己能力的一种不可信乃至于深深地置疑,然而那个真正属于他的唐王朝似乎也真正地一去不复返了。     接下来的这一些男人都可以省略成马,所以到了武后年老的时候都记不清谁是谁了,一切是马,而是要让他们习惯于这种屈辱,或者可以这样说,武后至始至终都在做一个关于马的梦,从她力毙那皮所谓真正的马之后,这个关于马的梦就陆陆续续开始了。有时她仅仅只是不做,但她总是要求他们必须蜷伏在她的身下,要么听她讲故事,然而故事却又常常只有一个,还仅仅只是个开头,何况又是一种反复者模糊不清的叙述。有时刚说一句武后就开始泪流满面起来,武后通常会用心地把它讲完,但是卧在她身下的某匹马会浅浅地拉上一段不太均匀地酣息,武后这时要么把他们拉出去一个接着一个杀掉,要么伏在他们身上抚摩着他们婴儿一样的肌肤象个孩子一样再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她最后的两匹马死于一场预谋已久的宫闱之争,也就是在那时,她发觉她已经老了,关于马的故事似乎也该结束了。     而现在,武后终于死了。     长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以一个恰当的曲笔宣告了这个不平凡的女人一种体面的终结。大家郁结已久的悲痛在这里得到长时间的宣泄,各种各样的号哭声象潮水一样淹没了大大小小的屋子,整个工程一刹那全都笼罩在一片难言的愁云中。这时武后生前极其疼爱的小王子急匆匆地奔向武后的床头,他看了看沉睡中的武后,再摇摇头,他不相信。接着他伸出小手慢慢滑过武后冰凉的脸颊,一接触武后的皮肤他的手抖了抖,当他的手慢慢抚过武后的眼时,这时有两粒硕大的泪从他的指缝里慢慢挤出,然后就是武后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在他的指缝后面不知寂寞地望着上面被屋顶遮住的天。他不知所措地四处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如沉静的雕象一样毫无表情,他终于     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     再一次遇见这位小王子是在三年后的一个同样的冬天,沉滞已久的积雪开始融化,几年不见小王子已长成一个英姿簌爽的少年。当我悄然走过他身边时,他抱着剑冷冷地坐在武后的坟前,整个北邙山在他的目光下渐渐瑟缩起来,然后什么都没有变,长安城依旧歌舞升平,在他那略显焦灼的目光里,他似乎有意地去探询着一种记忆,去探询着一个故事的结局和开端,但是他最终还是不能被只,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现在的坐姿都将被沉淀在历史的深处。我就这样带着斗篷罩着面纱一袭黑衣从他身边悄然地走过,夕阳将他模糊的背影淡淡地印了过来,我笑了笑,我知道这一切我将要走过。那时我还会回首,还会看见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枯萎的花枝,朝四处茫然地看了看,使劲地嗅了嗅,然后扔在墓前不曾燃尽的火堆,一股浓烟和着纸灰在他的眼前慢慢升起,我听见他很不小心地咳了咳,武后的无字碑在他的眼前不经意之间高大了起来。我然后就背对着武后的无字碑朝前漫无目的地走着,道路同人生一样短暂而又真实。     其实我知道,我就是那些已经被化做灰的花,也可以叫做那些已经被化做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