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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回家了,看着路边青青的玉米和收割后的光秃秃的麦茬地,对土地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放学后就帮着母亲伺弄土地,和母亲一起守望着春种秋收,播种、施肥、锄草、收割样样农事都参与,四季农时全知晓,汗水撒进土里,希望种在心中。
那时,我们对土地的感情是复杂的,觉得土地给了我们粮食的同时,也给了我们忧伤。特别是母亲,体力的消耗,操劳的辛酸,对风调雨顺的渴望,对周而复始的农活的厌倦,不停地折磨着她,使她的心变得像土地一样坚硬和粗糙。她对父亲不再宽容,对我们也缺乏耐心。每当农忙时节,如果父亲回家晚了,家里一准不会太平。有个秋天收玉米,母亲起早贪黑地收了四五天,父亲才回来,我们一边乖乖地挑着箩筐跟她走,一边听她骂人,从我爷爷开始骂起(是他养了一个“不顾家”的儿子),然后是伯父(是他找外公保媒才使父亲讨到母亲的),然后是父亲(罪魁祸首)我经常觉得母亲胡搅蛮缠,不可理喻,甚至觉得她不贤惠,和她说话没有道理可言,因为她根本不讲道理。
后来,随着对土地的了解,我也慢慢地了解了母亲。我能够体会母亲那种日复一日地面对土地时的疲惫和无奈。抢种抢收让她疲惫不堪,刮风下雨让她吃睡不宁,旱涝灾害让她欲哭无泪这就是土地和土地之上的庄稼带给母亲的辛酸。我上初二的那年夏天,久旱,田地龟裂,秧苗干枯,母亲的嘴巴急的起泡了,她跑去放水。三里长的水渠平时没人用,可此时在这条渠边为水打架的事天天都有,母亲弱不禁风,当然是不敢与人打架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苦苦地求人,放了三天三夜,才放了一田水,看着因水滋润而缓过劲儿来的秧苗,母亲憔悴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那个晚上,母亲睡的很实。谁知,第二天早上一看,满满一田水却没了,被邻田的主人偷了。母亲已气得没有吵架的力气了,她坐在田边,默默地流泪。我上初三那年的夏天,父亲又回家晚了,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结果大约两亩地的收割晒干后的菜籽因没来得及运回家被一场大雨浇透,数日后,长出一地细小的菜芽儿。结果可想而知,家里战争升级了,母亲大砸家具,父亲开始对抗,我们战战兢兢,一家人好长时间不开心。
母亲讨厌土地,我们更厌,无端地指责父亲没本事,没能让我们远离土地吃上商品粮。那时,能吃商品粮的同学多牛啊,他们不用像我们一样,从大老远的地方背粮,拿上户口本在学校附近的粮站买就是了。最让人羡慕的当然不是这个了,而是他们中考根本不用着急是否能考上重点高中,高考也不存在经历黑色七月的折磨,他们可以去考技校,以比高考低的多的分数去读技校,考不取技校的干脆直接招工,还利索些,反正没一个做农民。
高二那年,厌倦了春种秋收的母亲厌倦了吵吵闹闹的我们和对土地缺乏足够责任感的父亲都不想种地了,家里那几亩种肥了的薄地在一瞬间被热爱土地的乡邻瓜分完毕。突然间失去土地,我们没有惆怅,没有失落,相反,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没有一个人想到没有土地而又没有商品粮户口的日子该怎么过,父亲的工资并不高,要买高价粮糊口,要供三个孩子读书,还要补贴家用,行么?真的没人去想。母亲想的是她从此不用再汗水一把泪一把地面对土地,父亲想的是不种地了也许家里就没架吵了,我们想的更多——不用从学校一回来就下地,不用陪着母亲为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雨着急,不用听母亲祖孙三代地骂人、看父亲在一边窝窝囊囊地愁眉苦脸母亲开心,天下太平,多好的事!
十多年过去了,我从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远离土地又遗忘土地,终年吃着城里人吃的返季节蔬菜,已经分不清什么季节该种什么作物,与儿子的唯一差别就是还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什么是麦苗什么是韭菜什么是蚕豆什么是豌豆。我为自己深感惭愧,同时也开始怀念土地。我怀念播种的日子,母亲在前面掏坑,我们在后面点籽,然后把筛过的干粪一把一把地丢在种子上面,然后等着它发芽、生长。我怀念收获的时节,麦浪随风起伏,麦子的清香沁人心脾;玉米棒子沉甸甸的,一不注意就会碰着你的脸;绿豆是一个荚一个荚地捡拾,丢进篮子里有的就会噼里啪啦地炸开;稻子是边割边放在板桶里掼,结结实实的谷子在桶里活蹦乱跳
隔段时间,我就会回家看看,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回家除了看父母,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那份土地情结在作怪。家里曾经种过的田地除了一块坡地在一条沟里,其他几块都在路边,坐在车上一眼就可看到。早就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了,可是,每次回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看过去,看看那些地里都种了些什么,看看它们的长势如何,很久以前的日子就像影碟一样在这一瞥里在这一瞬间纷纷倒回,如此亲切,如此难忘。当年交出土地的时候,因要吃菜,留了几分地做菜园,也在路边,它总是在我还没进家门之前就会告诉我母亲的精神状态和父亲的心态与健康。当菜园里葱绿一片连边沟都种得满满的时节,我会笑,我知道母亲的精神很好,父亲也很开心,他们会在清晨或黄昏一起去菜地精心伺弄;当菜园里稀稀拉拉荒芜一片时,我会忧愁,我知道母亲很不好,父亲也被她折磨的心灰意冷,度日如年,连最后一块菜地也懒得管。
又是一个麦收时节。隔着车窗,看着曾经被自家种了好几年现在被别人种着的地里有人在割麦,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回归感;看着河对岸碧绿的菜园,有种释然和安慰。回到家里,看着房前的嫩葱屋后的瓜架,以及挡土岸上种的南瓜和向日葵,更是感动。父亲看着我带的一大纸箱蔬菜,忍不住笑,他说,家里种的茄子开始结了,豆荚上架了,辣椒正在开花,土豆早在吃了,你还带这么多菜做什么?他还告诉我,他和母亲收了一箩筐麦子,是割回来晒干了用梿枷拍打的,忙了一天,腰酸背疼。母亲纠正他说,哪里只是一箩筐?至少有一百多斤吧?你有那么大的箩筐?!
我笑了,父亲也笑了。
2005。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