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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以形容春天雨水的稀少珍贵。
但隆庆三年的雨水却一点都不少,从开春以来,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便一直阴雨连连,不见晴日。
这给抢修河堤的大明军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但困难再大,也阻止不了朝廷尽快堵住决口,让黄河水归复河道,向大运河供水的决心。
自二月中黄河决堤以来,在工部、河道衙门、漕运总督府的严厉督促下,黄河下游十几个州县的民夫日夜施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来,因为进度逾期、玩忽职守等罪名,被罢免的地方、河道、漕运官员超过三十人。累死、溺毙、工伤死亡的民夫,更是超过了千人!
在朝廷完全不计成本的投入下,在付出了惨痛的牺牲后,二十万军民终于赶在麦黄水来之前,将自沛县以降的一百三十余处大小决口,尽数堵住。
桀骜不驯的黄河终于不情不愿的停止了自由奔流,回到决堤前的河道中。
有了上游补水,淤塞经月的秦沟、浊河,也终于开始涨水。浑浊的河水溢入运河,奔行向南。
一天后,水位线几乎见底的淮安天妃闸,终于在时隔两月后,开始涨水了。
看到黄色的河水终于没过,闸上标石最底下的一个刻度,闸关上的漕运官员,全都忘情的欢呼起来。
“来水了!通航啦!”好些文武官员甚至激动抹泪开了。运河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父母病的不能干活,带孝子们掉两滴泪很合理吧?
白发苍苍的漕运总兵官,镇远侯顾寰也拢着钢针似的胡须,对一旁的赵孔昭高兴的大笑起来道:“玉泉,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吧?!”
赵孔昭这俩月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日奔波于淮安至沛县的六百里河道间,还日夜兼程进了趟京城,简直要累死的节奏。
不过这一刻,他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进京一趟,成功压住了河道衙门的反对声,让朝廷采用了漕运衙门的应急方案。
现在方案执行成功了,漕运也终于可以恢复了!还证明了自己是正确的。最懂治河的不是工部尚书、不是河道总理,更不是编外人员潘季驯,而是他这个漕运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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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上游来水,在文武官员的欢呼声中,顾寰和赵孔昭离开了天妃闸,沿着高高的堤岸往衙门方向行去。
“终于可以好生睡一觉了。”老侯爷跟徐阶同岁,但身子骨可硬朗多了。他拍了拍赵孔昭的肩膀道:“玉泉也好好歇几天,这阵子可把你累坏了。”
“唉,还不是喘息的时候。”赵孔昭却摇摇头,苦笑道:“下官得赶紧安排安排,让那两千条漕船尽快北上。”
之前,黄河决堤,运河阻塞,今年头批起运的两千条漕船,都被堵在了淮安,已经在河面上停了两个月。
“这么急?”老侯爷一愣。
“阴雨连绵,要不赶紧起运,等到了京城,还不得大量发霉不能入仓?”赵孔昭解释道。
“倒也是,”顾寰点点头,又皱眉道:“不过上游刚刚来水,水情尚不明朗,新补的大堤也尚未牢固,老夫看不如过几天,等麦黄水过了再起运。”
“今年的雨都下在开春了,哪还有什么麦黄水?”赵孔昭却摇摇头,不以为意道:“而且二十万民夫还在大堤上呢,有什么险情排除不了?”
心说,还可以让他们帮着拉纤。
见顾寰还是一脸不放心,赵孔昭压低声音解释道:“老侯爷,不抓紧时间不行啊。记得上次下官和跟您老提过的,江南集团那帮人,从苏州海运粮食到天津卫的事儿吗?”
“嗯。”顾寰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前天,北运河那边来报,他们又来了,这次船只增加了一倍,足足运了三万石。”赵孔昭一面蹭着官靴上的泥,一面忧心忡忡道:“而且只用了九天,就到了天津。”
“真快啊。”顾寰倒吸口冷气,站在镇远侯的立场上,他感到颇为振奋。但他是漕运总兵官,对这件事本能的抵触道:“那也杯水车薪。”
“老侯爷说到点上去了,正是因为规模小,所以才让他们侥幸成功了两次。”赵孔昭哼一声道:“海上风波险恶,倭寇猖獗,一旦大规模运粮,定然会酿成灾难,根本得不偿失!”
“可恨那帮利欲熏心的江南人,居然利用我们暂时的窘境,在京里大肆鼓吹海运!”赵孔昭又恨声道:“为了赚点儿黑心钱,竟枉顾大明漕运安全,意欲将朝廷引上邪路,真是其心可诛!”
“嗯。”顾寰点点头,心说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会扣帽子。老侯爷哂笑一声道:“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朝中三不五时,就有人跳出来说要漕粮海运,哪次不是不了了之?”
“这次不一样啊老侯爷!”赵孔昭长叹一声,挥挥手,让亲兵随员走远点。他自己打着伞,看着万千雨丝击打着黄色的水面。
“他们说动了西山公司,联合起来一起到处游说,影响之大,前所未有。”他压低声音道:“听闻不少部堂高官都被说动了,就连户部尚书马钟阳也私下表示可以一试。”
“哦,是吗?”听说了马森的态度,顾寰终于变了脸色。
虽然漕运衙门与户部平级,谁也管不着谁,但它终究是为户部服务的。现在漕运断绝,户部尚书完全有理由寻找新的运输方式,来运输供应太仓的漕粮,所以此时马森的意见十分重要。
顾侯爷终于明白,赵孔昭为何如此着急了。
“是啊。”赵孔昭长长一叹道:“所以咱们得抓紧把漕粮发出去,早一日运到北京,便可早一日令宵小消停!”
“嗯。”顾寰拢一下花白的胡须,两千船漕粮到了北京,确实可以让海运之议戛然而止。“那就按赵部堂的意思办吧。”
“好。”赵孔昭松了口气,顾寰要是固执己见,他还真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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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回衙后,赵孔昭便下达了谕令,命滞留淮安的两千条漕船,尽快起运北上!
为了防止运河水量不足、漕船搁浅,他还特命总督府的官员,率兵丁仔细检查每一条漕船,将漕丁们携带的私货,统统卸下来。
不检查不知道,一检查吓一跳,每条漕船给商人们携带的私货,重量至少是漕粮的一倍。有的漕丁为了多拉私货,将漕船加高加宽,竟从四百料改成了一千料!
看着码头上堆成山的各色货物,赵孔昭不禁目瞪口呆,怪不得每年十分之一的漕船搁浅损坏,各处船闸河道更是破坏严重。运河和漕船,哪禁得起这帮家伙这么造?
不过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何况他也没法细究。漕运衙门上下、运河上的税关、北京的工部、户部、都察院、宫里的太监,还有沿途州县的官员,以及南北两地的商人,都指着这些私货吃饭呢。
他心说,就凭这么多衙门这么多张嘴,漕粮海运?做梦去吧!
听到漕船上此起彼伏的咒骂声,赵孔昭便吩咐一旁的属下官员道:“告诉小的们,现在是非常时刻,将漕粮尽早运到北京,才是最要紧的。”
“部堂放心,弟兄们晓得。”官员们忙满口应下。“已经下了死命令,所有吃水线超过的一半,统统不许放行!”
漕船都是清江造船厂统一制造的,规格完全相同。船舷上漆着标线,载重越深,吃水就越深。吃水线不超过一半的话,漕船大概也就是半载。
一艘四百料的漕船,满载能运三百石漕粮,为了保证能通过危险河段,现在一船只运一百五十石。可见‘漕粮海运’的传闻,给漕运衙门造成多大压力。不计成本也要把漕粮赶紧运到北京去,好证明运河还是可依靠的!
“回去以总督府和总兵府名义,联和行文沿岸州县,组织足够人力拉纤,谁有贻误,本座必让他乌纱落地!”赵孔昭声色俱厉的下令道:“告诉他们,就算是水浅过膝,船底坐滩,也得给我硬拉过去!”
“明白!”众官员轰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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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火把照天,漕运衙门连夜冒雨完成了出发前的准备。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漕运码头上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仗声。待鞭炮声停,呜呜的号角声起,漕丁们一起高喊道:“放船啦!”
一条条半载的漕船便缓缓驶离了码头,排成一条长蛇,向北蜿蜒而去。
两千条漕船同时出动的场面着实壮观,前队都已经出了天妃闸,后队还在漕运码头没解缆呢。
直到天黑,所有的漕船才全数放走,赵孔昭看着空荡荡的码头,却一点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紧张了。
之前他光想着不顾一切,也要赶紧让船队出发。现在船队真的出发了,他终于顾上担心起,从这里到沛县的六百里水程了。
这阵子,他在这段运河上来回过几趟了,当然知道顾寰的顾虑十分有道理。前番河水旁出,让运河淤塞的十分严重。按照正常的流程,应该趁机挑浚清淤,把河道清理到能过船的状况,再恢复供水,重新漕运。
现在他跳过了清淤,直接恢复供水,其实是在冒险啊!这要是船行途中淤住了,难道全靠人力拉出六百里,那不成陆上行舟了?
“唉……”赵孔昭仰天长叹一声,心说,我真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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